第0001章 矮妹子 積葉成山穿針手

第0001章 矮妹子 積葉成山穿針手

豆腐堰的水已變涼。

四周土夯的堤壩上,高大的梨子樹錯落地排成兩行。

果樹多,樹枝更多,對,葉子最多。

秋,風寒。

樹,抖下自己的葉裳,給地面母親蓋上,還高舉著堅硬的臂膀:「瞧,我多棒!」

落葉搖情滿堤樹。

落葉註定是秋天的形式,多少樹葉的巴掌被紛紛搖墜,再也拍不響熱烈的心事。

樹枝,有的是豎起的指頭在風中亂指,有的卻是牙齒。

其實樹葉本來就是樹木的舌頭,舌頭掉了,樹們露出牙齒。

風寒,齒冷,果樹們龜裂開樹身。

南堤不是難題,南堤上,梨樹下,小小姑娘指爪長。

與高大粗壯的梨樹相比,小小姑娘何其小啊。

姑娘十一二,樹高三四丈。

小小一米三四高,樹圍一米三四餘。

小小拾梨樹葉。樹葉比小小的手掌略大,是桃兒形,有點像是人心。

小小的手指纖長細柔,拾樹葉的動作快若琵琶女的一番輪指,所以她不用柴扒抓。

樹葉還沒有干透,黃中帶綠,還殘存着夏天的景緻。

即使有早就枯黃了的,她也不拾取,那是容易破裂的。碎葉若落在棉朵上,就成了麻煩事。

小小左手拾葉,右手一根大竹針,針上串一根長長的細藤當線。

那細藤,就是把新鮮棉花桿在田泥里浸泡一周到十天後,取剝下來的皮,搓洗掉表面的粗皮后再曬乾,所製成的棉麻。這樣的棉麻,只要勤快點,動手去制,那是想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原料是取之不盡,工藝也不複雜。

今年的棉花還沒有收摘完畢,還不能制棉麻,小小用的,是去年出產製作出來的。

小小左手的樹葉飛快摞成一疊,右手微微一挺,大針穿葉而過,樹葉就串在了藤線上。她穿樹葉,就有點像穿辣椒。

2★.

犁樹葉當然不可能是辣椒,小小甚至能從樹葉上聞到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是梨子的,也是他們家的滋味。

小小蹲著前行,那串穿成褡褳的樹葉拖在身後,飛快長長,如同雞毛彈子,更如同小姑娘粗大的辮子,跟着小小走。

這樣的樹葉褡褳已經有好幾十串,每串基本一樣長,差不多是一丈。擺滿了豆腐堰南面的大堤。

葉串在秋風中微微蠕動,彷彿這條六十餘丈長的堤壩是條巨龍在輕輕晃動。這個瘦瘦的小小女子,無意中創造了奇異的景緻。

豆腐堰四四方方,每道堤一樣長,闊二十四畝,正是人字形憂樂溝的那張大嘴一樣。

嘴大吃四方。

十一二的小小姑娘拾落葉,已經幾個小時,她沒直一下腰,沒抬一下頭,更沒有停一下手,這世上還沒有多少能令她分心的事,她才能如此專註,也是日常的磨練多了,她才有這樣勤快。

落葉是夏天的碎片,被秋風紛紛搖落。

夏天的碎片極易點燃,燃放的熱力很高,是憂樂溝的村女愛惜的柴禾。

葉串擺至堤壩的盡頭,小小才抬頭從樹枝間看了下天。

從枝條的縫隙間望上去,天是一張破得很碎的臉。

斜陽仍在,殘陽如血,血流滿天。

天破碎,漏下寒風,吹動小小的衣裳,裳舞獵獵,衣正單,人隻影。

小小的身子很單薄,她又瘦又高挑,沒有一點多餘的肉。

小小大大的眼睛橢圓的臉,圓圓的小嘴長長的眉。她的小臉潔潔白白,乾乾淨淨,不僅沒有一點多餘的肉,就連痣或雀班都沒有一顆。

夜已臨,小小把葉串拖攏,聚集成兩堆,就似兩座小山,就是她的勞動成果。

用手一張一張撿,想起來是很慢,人家用竹扒一撈就是一幅寬呀。

3★.

若有誰敢用柴扒與小小的徒手來比一比快慢,那是找上來丟大臉。

小小洗乾淨雙手,坐到堰水邊梳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堰塘蘊水清澈得跟小小一樣沒有雜念。

秋水已經複印了她的容顏,兩個小小隔得很近,足尖都快靠近足尖,小小成倆,她不孤單。

豆腐堰中,秋水蕩漾,夕陽全部化開,西方的天際消腫了,血色越洗越淡。

曾經被戳破的天越來越暗,夜色姍姍而來,磨磨蹭蹭如同誰解沉舟的文字,來得很慢。

夜色如小小濃濃的黑髮柔柔地降到頸項,小小纖長的手指握著一把短短的木梳,將自己的秀髮快速地理順,再綰上去,綰成一個不松不緊的結,用一條淺色的頭繩紮起,髮結就如同上天註定的命運,牢牢盤踞在小小的頭頂。

她在等,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風乍狂,豆腐堰中掀起小小的波浪,堰塘中央的波滔奇怪地蜂擁成一堆。

小小的眼睛深深地盯着那裏,直盯住那堆波滔深深處。

那不就是埋葬微微的那堆波滔嗎!

小小心底呼喚一聲「姐姐!」

那一聲呼喚染滿了秋夜的初寒和晚霞的余血,從小小驀然蒼白的小口裏發出,橫渡堰面,墜落向堰塘中央那突出來的咽喉。

那堆咽喉一樣的波滔吞下了那一聲無音的呼喊,似乎滿足了,很快平靜下來,重新埋進了水面,宛如回到了牠自己那無底的深淵,再也沒有出現。

這個現象,靈異得象童話中的景緻,偏偏就只給她這個親妹子看到了,說破天,也沒有人會相信。

她只在心裏又叫了一聲:微微!

她就走了,她真走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這不行!

小小揮去單衣單絝,貼身是一套洗得發白的舊泳裝,小小才微有曲線。

4★.

小小一跳入水,清澈的塘水張開一個給她量身定做的洞口,洞口微微激起漣漪,把她完美地吞噬,漣漪極快地被掙搶而來的波浪覆蓋了。

那堆埋葬了姐姐的波滔才消失不久,還能不能追上?

姐姐已經去了,小小就不能再去,這是一定的。

微微淹死了,小小學會了游泳,這是必須的,儘管在憂樂溝只有她一個女孩子學游泳。

她在遠遠的深水區冒出頭來,踩着水搓洗清白的身子。每天洗澡只會使自己更乾淨,那些鄙視她的女子敢比一比么?

水稍寒,寒怕什麼?貧寒的日子已經過慣了。冷水冷得過世態人情么?年紀雖小,她卻早就不怕了。

一面洗,她一面在等,等一個一定會來的人。

即使已經把自己洗得很乾凈,她還是在洗,邊洗邊等,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那人卻不是微微,微微是等不到了。

那人年紀也還不大,卻絕對是個大男人,就是他教會了她游泳。

南堤的那頭,沿着成行的梨樹下,走來了那個小夥子,到了那兩堆葉串的旁邊。

他不是空手來的。

他沒有那麼空。

他快步走,白狗添財小跑着追在身後。那根名揚憂樂溝的超大號彈木扁擔橫在他寬厚的左肩,有節奏地彈奏著,低調的滑音吱嘎著動聽的樂曲,這還是陳二公子教會他傾聽的。

彈木是憂樂溝的特產,原本也叫檀木,不是外界那種千金不易的奢侈品,但外界縱用千金,也買不走憂樂溝一錢彈木,只因陳家千百年來,都在禁賣它。

為了與外界的檀木區別,是陳家改名為彈木。彈木很稀少,很難等到長成參天大樹就會被砍伐掉。

小到髮絲壯到三人合抱,彈木都有着極為適中的彈力。一旦涼干,就刀砍不傷對摺不斷。

5★.

石匠們常常用彈木來做大鎚二錘和手錘和砧子的把手,也是做鋤杷和扁擔的最好材料,只是尋常農家還用不起。

每一節彈木的彈性,和成器后的變性,都不是很一樣的,做成扁擔,需要推測彈木的彈性變化,特別是彈木『走樣』的數據,得有着精準的預測,每一條墨線都不能有一點點的差錯,而且每一次推刨的方向輕重厚薄角度弧度,都有着極細微的講究,得把每個預知都變成下一個達成,否則就做成的就是四不像,只能浪費珍貴的木材而已。

整個龍王鎮,敢用彈木製作扁擔的匠人,只有一位。

超大號的彈木扁擔,全鎮也只有兩根,是陳家的當代家主陳總工程師親手刨制,本來是為陳二公子量身定做的。

彈木扁擔完工,因為材料足夠,就做了一對,一根面子,一根裏子。

試用之下,陳二公子愛不釋手。但他再本事,也不能同時用兩根扁擔挑貨。他考慮到只要有一根就幾輩子都用不完了,為了物盡其用,這不,就送了一根給憂樂溝的另一位年輕大力士。

人家不愧是義門家風中人,世代詩書傳家,事無具細,無不行止有度。

陳二公子要送人,還是親自上門,把兩根扁擔都帶去了,由這小夥子自己選。

小夥子放下擔子,他的雙手戀戀不捨地撫摸著彈木扁擔,直到餘熱散盡,他才放開手直起腰來。

彈木扁擔也許已經是他家最貴重的寶貝了,由不得他不愛惜。就連不可一世的魚貓子汪家父子,也只有一根花梨木扁擔,那已經是好上天的,卻也遠遠不能跟彈木扁擔相比。

花梨木就是谷花梨樹的木材,谷花梨子酥脆爽口,其木質卻細密瓷實,是龍王鎮雕刻公章私章的最佳木材,都是以寸來計價的。憂樂溝所有的梨樹都是陳家種下的,都是陳家下令禁止砍伐的樹種,只有自然生成的枯枝可以讓人用,能遇上一丫可以做成扁擔的枯枝,是汪家祖墳冒煙才有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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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不暖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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