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點本155】五章 五氣難舒

【評點本155】五章 五氣難舒

回到大寨,俺答坐在帳中唉聲嘆氣。

趙全一看這形勢,對自己太不利了,生怕他一個閃念,把自己真綁了送出去,忙建議:「大汗,事到如今,絕不能上明軍的當,還當并力攻城為上,拿下大同,什麼都有了,……臣,臣願討令做先鋒,」

俺答心裏拿不定主意,倘若明軍守信還好說,倘若真是使詐,趙全一去,自己沒了軍師,少了條臂膀,再打起仗來更不利了,但是要打的話,還怕逼急了對方把孫子殺死,可是既然來了,不打,這麼乾耗著,又怎麼樣呢,猶豫再三,道:「不打也不行,打,你帶五百人,正面攻城,記住不要攻得太猛烈,鎮懾一下他們就可以了,」

趙全一聽差點堆地上,心說我的老汗王啊,咱們帶出來十萬大軍,你讓我帶五百人去,這不是送死嗎,哼嘰尿忍,延俄不動,【嫻墨:史筆之上堆戲筆,天下大事,都成一場玩笑,多少興亡,都成一場遊戲,】

俺答這氣正窩著,一看他搓手夾腿的樣兒,心裏就膩煩,怒道:「你不是請令么,怎麼不去,」趙全道:「臣……臣乃軍師,但逞智謀,不慣征,征……」俺答道:「你有智謀,那就出個主意啊,」趙全大有難色:「臣……臣一時……」俺答一揮手:「滾滾滾,,」將他往帳外轟。

趙全心知這樣下去就完了,咬牙出來頂盔掛甲,點了五百兵,到城下討戰。

方逢時在城頭瞧著,這五百人探頭縮腦,似乎都有些不大情願,而且主將不在前領隊,而是押在騎兵隊伍最後面,更奇特的是,這人身上甲葉相當之厚,好像掛了一身的秤砣,而俺答大寨遠遠扎定又毫沒動靜,他細看了一會兒,問王崇古:「大人,好像是趙全領兵來了,咱們打不打,」王崇古道:「小心俺答誘敵之計,近了用箭射,不必管他,」

趙全引著人在城下罵,除了他自己罵的是漢話,其它人的蒙語,城頭上多數都聽不懂,時不時的惹起一陣鬨笑,趙岢瞄著俺答營中實無動靜,湊到王崇古近前道:「大人,我看危險不大,咱們光這麼守着,也顯不得天朝神威,不如我帶些人出城和他見一仗,打打他的氣焰也好,」

王崇古沉吟了一會兒,道:「也好,你帶多少人去,」趙岢瞅瞅旁邊的常思豪,道:「百人足矣,」王崇古笑了:「怎麼,你也想學侯爺當年百騎沖營么,還是不要託大,帶二百人吧,拿着狼筅去,」

一聲炮響,弔橋放下,趙岢一馬當先,引二百步軍殺出,趙全一見大喜,趕着五百騎兵衝殺過來,這些騎兵見明軍出來的都是步兵,沒往心裏去,催馬前趟,明軍手中狼筅長達一丈八尺,上面大枝小杈,都是刀尖,端在手裏彷彿拿着一株刀樹,這是戚繼光的設計,專破馬隊和倭刀,士兵們眼瞧馬來了,迅速排成三人一組的小陣,中間留出走馬的空隙,用狼筅斜指前方,眼盯馬上一聲不響往前沖。

韃子兵騎到近前,就覺眼前一片刀尖閃動,衝上去等於自己往刀山上撲,自己手中的彎刀除非扔出去,否則離著兩丈多,掄出天花來也根本砍不到人,可是馬速起來了,前面的想剎已經有點摟不住了,「撲哧」「撲哧」接連被捅下來好十好幾個,戰馬有的折倒,有的落荒跑開,後面的一看上去就是送死,趕忙也都勒住了馬或往邊上帶,口中不再吶喊,戰場一片安靜,就聽趙全一個人在後面大喊:「烏啦,烏拉,沖啊,快衝啊,」他喊著喊著,忽然發現手下這些韃靼騎兵怒目回頭盯着自己,十分不懷好意,后脊樑登時滋兒嘍一聲涼透了半截,又見明軍抖著一片刀光沖了上來,他嚇得一撥馬向回敗去,被捅下馬來的傷者連滾帶爬,扒上同伴的馬也往回逃。

「噹噹當」銅鑼聲響,王崇古在城上鳴金。

趙岢也不再追擊,回來點查屍體,一共殺敵六名,上城來報數交令,旁邊軍務官喜滋滋捧著功勞薄問王崇古:「大人,這應該怎麼計,」

王崇古笑了:「記『大捷』,給趙大人計『奇功』一件,殺牛宰羊,全軍慶賀,」城頭笑起,一片歡騰,【嫻墨:看明史,當時見一仗,「殺敵六名」是史實,作者顯是憑此四字發揮出這一篇故事,明朝打仗,往往自己死幾十幾百,殺死對方一兩個、三五個,即便如此也報成大捷,所以這裏像是在說笑,實實又不是在說笑,是有淚水和恥辱在裏面的,當一個民族虛弱的時候,自尊心往往也會升上頂點,於是幹些不知羞恥的事就不足為奇了,不信看今天的韓國便知,作為一個大國,要有大國心態,願中國能在自省中真正地強大,以後少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吧,】

城中熱鬧慶賀,城外安靜了兩天,俺答沒有動靜,常思豪跟王崇古商量:「依我看,俺答進退維谷,其心必然動搖,不如我出城去,到他營中遊說一番,否則要讓趙全說服了他,和咱們來個殊死決戰,反倒不好,」

方逢時忙道:「不可,侯爺千金之軀,豈可輕入虜營,一旦陷於彼軍之中,讓他們有了人質,反為不美,依下官之見,侯爺這主意是不錯,但可派一懂蒙語之小吏前去即可,成是好事,不成,也無損失,」

常思豪一聽也有道理,憑自己的功夫,在俺答營中殺進殺出,或不是問題,但真若有個失手,不免壞了國家大計,況且自己現在不是一個人了,還有阿遙和孩子,這些都要考慮【嫻墨:由國而慮家】,因問道:「大人可有合適人選,」

方逢時想了想,道:「咱們軍中有名通譯者,名鮑崇德,曾陷虜中為奴,可當此任,」

王崇古道:「可速傳來相見,」

方逢時應聲正要喚人,忽聽廊下有人飛奔稟道:「報大人,東廠特使已到東門,」

王崇古一愣,看來這是自己上的疏有迴文了,這才三天,回的好快,可也不至於用特使吧,看來朝廷對此事極為重視,忙請接入。

不大功夫,特使帶着十二名東廠幹事到了廳下,一見來人,常思豪笑了:「絕響,原來是把你派來了,」起身前迎,秦絕響哈哈一笑:「大哥,你在呢,」快步入堂,常思豪過來拉了他的手,給他介紹王崇古和方逢時。

秦絕響笑了笑:「哦,原來這兩位就是王大人和方大人,」一回頭:「來人,把他們兩個給我拿下,」幹事們一擁而上,把王、方二人圍起來。

堂中人人變色,王崇古手下將領各自按刀,常思豪道:「且慢,絕響,這是怎麼回事,」

秦絕響從懷裏掏出一張東廠駕貼:「王崇古、方逢時二人勾虜通敵,朝里已經有人把他們告下了,上頭特來派本官幹辦此案,」

常思豪接駕貼打開一看,確認無疑了,急急道:「絕響,這不可能,這一定是有人誣告,我在這裏天天和兩位大人在一起,他們哪有通敵,絕無此事,」

秦絕響在他小臂上按了一按,微笑道:「侯爺不必擔心,東廠是講證據、講理法的,不會放過壞人,也不會冤枉好人,此事由下官督辦,定會給兩位大人一個公道,」

常思豪覺得他這笑容有點詭異,讓幹事先別動手,拉了他出來到廊角詢問。

秦絕響瞧他急的那樣,倒笑了:「嗨,這事說來也簡單,王大人的上疏到了京里,皇上立刻發下去讓群臣看,朝中一派主和,一派主戰,主和的是高拱和張居正,主戰的是趙貞吉和兵部一夥【嫻墨:不寫芳姨,可知李春芳根本沒主意】,兩派吵得不可開交,兵部找了幾個言官,參王崇古和方逢時,說和韃子怎麼能講條件呢,逮到對方的王子,正該名正典刑,以揚我大明國威,他們倆要將把漢放回去,這是嚴重通敵行為,必和俺答已有勾結,言之鑿鑿,一套一套的,皇上鬧不清,就著東廠過來查一查,別人都不愛動彈,那我就來了唄,走的時候,家裏還吵著呢,」

常思豪胸中火大,心想朝里這幫官也太糊塗,殺了把漢那吉,對方報復起來那以後還不得天天打仗,你們隔着八百里地,又能看着什麼了,可是干著這急沒有用,便說道:「這外面大軍圍着城,你把主事的都抓起來哪行,」秦絕響笑道:「公事自然要公辦,再者說他們兩個外臣戍邊自重,哪瞧得起我這東廠二檔頭啊,見面兒不給他們立點兒規矩,以後哪有我的臉面,」

常思豪道:「查案就查案,沒定罪之前哪能這麼搞,又沒有真憑實據【嫻墨:首言理法】,兩位大人待我也不錯【嫻墨:次言人情,】,大家自己人,別太過格了,【嫻墨:自己人這樣,不是自己人就不這樣,這就是國情,小常逃不出這圈子,世人也逃不出,】」秦絕響笑道:「查案可不都是押起來再查、查不出再放嘛【嫻墨:妙,如今這規矩沒改,不信可去看記錄片《老,媽,蹄,花》】,哎,算了,侯爺的面子,是一定要給的,哈哈,」二人回到堂中,眾人還驚魂未定,秦絕響使了個眼色,幹事兩廂退開,他拉着小臉道:「方才侯爺作證,力主兩位大人清白,下官相信侯爺的判斷,不過王命在身,有些事情還得公事公辦,看在侯爺的面上,咱們就先不立拘鎖帶了,兩位大人繼續主持日常事務,只是等閑不要離開巡撫衙門,待下官細查細審,提取旁證,確認無誤,再作道理,」

方逢時忙道:「多謝上差,多謝侯爺,」

王崇古兩隻凹扣眼忽然就閃起光來:「有什麼可謝了,咱們沒有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這事沒有別人,定是兵部在搗鬼,一年下來,這軍費是國庫最大開支,要是不打仗,兵部哪有錢可撈,你看看咱們手下的兵穿的是什麼,衣甲不備、食不裹腹,我不去參他們,他們倒來給我背後下刀,哼哼,上差,既然有人把下官告下了,我也知道毛病是從哪來的,那道上疏是我的主筆,和方大人無關,有事都沖我來,這宣大總督的印我撂在這,這就隨您進京下獄,接受調查審問,垂請兵部質詢,」說着起身往外就走,常思豪趕忙上前攔住勸解,【嫻墨:王老精明之至,一不上當,二不領情】

秦絕響心裏暗笑:怪不得這老小子戍邊多年能一直穩穩噹噹,果然挺難擺弄的,這些話根本不是他的真意,可這麼一搞,他就化被動為主動了,可是還得順着他,晃蕩兩步,坐在王崇古原來的位子上,小身條往後一靠,笑道:「大人何必如此激憤呢,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大敵當前,一切還當以大局為重,兵部的人您應該最清楚,還不是因為當年於少保那點兒事嗎,只能戰,不能和,這是多少年來的規矩,大宋怎麼亡的,大夥兒警惕一點,也不算過於罷,」

當初土木之變,英宗被瓦剌劫走,隨後也先率大軍來襲,大明就有人建議南遷避之,但當時朝中兵部侍郎于謙反對遷都,除堅守京師之外,又詔令各地勤王救駕,這才避免大明重蹈宋朝之覆轍,從此後世再遇外虜來襲,都是力拒力戰,再無一人敢言議和,否則便會被認為是秦檜一樣的奸臣、亡國滅種的罪人,【嫻墨:于謙后來是冤死的,大家疼惜他,所以敬他學他,只打不和,全不看具體情況,】

王崇古側回身來瞧着他:「這些事情,不用秦大人說我也明白,但如今的形勢不一樣了,俺答以往騷擾邊境,主要是為搶些鐵鍋棉花等草原沒有的生活物資,這本來就是咱們大明鎖國造成的結果,況且這次他是來要孫子,更非侵邦掠土,大明這兩年軍費開支消耗巨大,國庫已經入不敷出,真要與韃靼結下死仇,打起來的結果豈容樂觀,可這些話,又豈是那些京官們所能聽得進的,他們那種不顧現實的激憤,才是真的激憤,要說激憤,哪輪得到我王某人,」

常思豪道:「大人說得極是,京中不了解邊況,雙方有欠溝通,這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還是心平氣和一些,好好研究一下對策為上,」

有他從中調停著,氣氛總算緩和了一些,但是派鮑崇德去敵營的事,只能暫時擱置了,他怕秦絕響在這裏,說不定哪句話又勾起火來,以遠來辛苦為由,趕緊讓方逢時安排東廠一行人休息。

秦絕響到後院瞅了一眼嫂子和小侄女,出來洗了個澡,換上便服,從巡撫衙門溜嗒出來,晃晃蕩盪,一路往西。

來到華嚴寺外,這廟和以前差不多,由於韃子圍城,又斷了香客,顯得有點冷清,他到小旁門處,拉着門環子,重叩一下,輕叩兩下,重複三遍,小門「吱呀」開條縫隙,裏面一個小沙彌露出半張臉。

小沙彌瞧瞧秦絕響,拉門後退,把他讓進來,探頭往外看看無人,重又把門關上。

秦絕響往前走着,小沙彌碎步快跟上來,秦絕響閑閑地道:「這兩天怎麼樣,」小沙彌道:「平平靜靜的,還好,」秦絕響道:「引我去瞧瞧,」小沙彌點頭,微搶兩步走在他前面,引他來到藏經閣,上了閣樓往後轉,光線很弱,屋頂有了斜度,走到末端,有一排半人高的書架組合成牆,小沙彌走到左側,手按一扇書架輕往裏推,書架順着滑道進去,秦絕響貓身擠入,後面,書架重新關合,小沙彌守在外面。

狹窄的空間里,掛着些覆黑布的鳥籠,一個少年和尚坐在落地窗邊,對着窗紙上的洞口正往外看【嫻墨:明顯是監視小屋,】,一柱四四方方的光由這兩尺寬的窗子篩入,梯形擴展開來,將這少年和尚的身影打在書架牆的背面和地板上,微塵在光線中飛揚,像失重的雪,【嫻墨:佛門光明正大之處,反寫出陰私窺探之所,借擠窄逼仄之地,反寫出安靜詳和之美】

屋中生活用品齊全,擠得滿滿,空氣有些難聞,角落裏還有馬桶和小水缸。

窗邊的少年和尚聞聲轉頭,面容清秀而憔悴,是新竹,【嫻墨:第一部中「師父弄得我好疼」那位,真真好久不見了,】

秦絕響貓腰輕步來到窗前,這窗紙似乎很久沒換,中下部有些烙餅般干黃的污漬,新竹忙施一禮,起來蹲身側讓,他的個子長了很多,已經遠比秦絕響為高,秦絕響接替了他的位置,手按在窗框邊,順這孔洞往外瞧,【嫻墨:確實是監視小屋】

檐下,是一方小院,院中貼牆有一間廂房,門敞着,窗子半開,可見裏面炕上鋪着的皺皺的、灰色被單的一角,屋裏傳來「嘩啦」「嘩啦」的水響。

片刻之後,一個女子端盆走出來,到牆角陰溝邊輕輕一潑,水氣微騰。

看着她緇衣上那束作一綹披在肩側的頭髮,秦絕響一陣悸動,【嫻墨:正應前文紙條上之「當可及肩矣」,這會兒又比那會兒長多了,】

的確是馨姐,她的臉色依舊白晰,很難得的,腮邊微微有一點肉了,【嫻墨:你想人家想瘦了,人家離你遠點反而胖了,有意思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髒兮兮的乞丐系著腰間的麻繩,帶着心滿意足的表情,晃蕩盪地從廂房裏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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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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