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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宅,書房院裏。

陽光和煦,清風送爽,花樹枝條輕搖,鳥兒立於枝頭,鳴叫聲清脆悅耳。

三名少年站在書房裏,意態恭敬。

簡讓坐在書案后,凝神查看三個人交上來的功課。

平日裏,他沒有置身學堂教書的時間,便根據三個人的資質、、來處、以往所學,分別選出適合的正統學問,讓他們自己閱讀,有不懂之處,可以詢問帶着他們的杜衡、凌霄、麒麟,之後每隔幾日分別給他們出幾道題。

三個人天資聰穎,每一日悉心學習為人處世之道,功課上尤為用功。

這樣的人,任誰都會喜歡。

「不錯。」簡讓讚許地一笑,「好生溫習近期所學,兩日後再來。」

「是。」

看着三個人離去的背影,簡讓彎唇微笑,過往襲上心頭。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似乎沒有過這樣安分、踏實的經歷。年幼時性情乖張,一面習文練武,一面刁難師傅。功課總是做到最好,卻總有不滿或質疑之處,偶爾把師傅氣得吹鬍子瞪眼。

再長大一些,景林將他帶在身邊。

那時暗衛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存在,隸屬皇室,只聽命於帝王。

景林是先帝最信任的人。

景林往死里磨鍊、折騰了他好幾年,終究也沒磨平他性情里的稜角。而景林最為欣賞他的,正是這一點,離開皇室,袖手天涯之前,景林對他說:「不論走多遠,大周的燕京城裏,有我半條命,就捏在你和蕭錯手裏。我對不起你們,但還是要請你們為此辛勞,甚至擔負莫大的兇險。」

是從那之後,他為人處世在明面上愈發的沒有耐心,除了摯友、親信,看誰都不順眼,便是皇帝皇后,也能無所顧忌地開罪。

可是在心裏,他開始揣摩每一個或每一種人的性情、長處、短處。

也開始以置身世外的角度品評、了解自己和摯友。

他看到了自己偶然對世道的失望、心寒,一度認為人活着真是最虧本兒的買賣;看到了蕭錯近乎可怕的城府、縝密和偶爾不可思議的仁慈,更看到了他的諸多不易、酸楚;也看到了景林的執念、傲氣,還有孤獨。

某些方面來講,他和兩個摯友是一路人,都曾經歷消沉、灰心的漫漫光陰。

親眼目睹過的生死太多,負傷流血的時候亦太多。當你一次次切身領略到人命偶爾只是個數目,當你一次次切身體會自身生死不過取決於一瞬間的反應或運氣,人生的顏色在心裏留下的顏色,便只有晦暗不清。

可不論如何,都熬過來了。

蕭錯是在沙場上成名,保國安民是他一生的抱負;他與景林是皇室的一把刀或一柄劍,為皇權斬殺罪孽深重之人,除掉隱患。

不管怎樣,報國的信念流淌在每個熱血兒郎的血液中。

如果手握皇權的人不值得,那麼,他們也就不再是他們。

但是值得,一直都值得。

大周那個母儀天下的一根兒筋的女子,認定的男子是值得的。

景林就是因此,不爭,不算計,一直都在成全她,幫助她。

雖然知道這是對的,可他私心裏總是為景林不值,總是看皇帝皇后不順眼。

可又有什麼法子。皇帝與蕭錯是沙場過命的弟兄,前者的確也是重情重義之人,慢慢的讓他不能因為立場的差異便否定。

走至如今,與阿嫵相識、生情到如今,他終於完全理解了景林與皇后。

一直算是心結,終於釋懷。

有一種女子,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人左右。

有一種感情,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事影響。

景林遇到的正是這樣的女子,那女子把這樣的感情給了另一個人。仔細想想,她沒給過任何一個除了皇帝之外的男子任何走近她的機會。

他們又何嘗不是同路人。

聰慧如她,若是認定的男子不值得,又怎會執著。

而他,無疑是至為幸運的。

如果阿嫵與他有緣無分,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他生情,那麼,他只能做第二個景林。

情這個字,該是最乾淨最純粹,不應該明知對方不願而勉強,不應該因為得不到出下策,弄得自己面目全非。

——這是景林讓他看到、學到的。

那不是沒勇氣爭,情場上的強人所難,絕不是勇氣的用武之地。

景林遠遊也沒多久,已經開始盼着他回來。若他在,這三個孩子得了他的點撥,來日安身立命絕不在話下。

只是,歸期尚遠。

有小廝進門來稟道:「柯明成求見。」

簡讓按了按眉心,斂起紛亂的思緒,「請。」

**

柯夫人不需想也知道,柯明成一早出門,不是去簡宅,便是去傅家。

她仔細打理了妝容,來到簡宅,求見鍾離嫵。只等了片刻,她便由人帶到了簡宅正房的廳堂。

端坐在三圍羅漢床上的女子,一襲冰藍色,眉目婉然,唇畔含笑。

柯夫人凝視片刻,上前兩步,屈膝行禮,「簡夫人。」

「坐下說話。」鍾離嫵指一指近前的座椅。

柯夫人落座后,直言問道:「我來是想問問,你們夫婦二人,到底與攬月坊有着怎樣的深仇大恨,因何要將我們逼上絕路?」

「絕路?」鍾離嫵微微挑眉,「你們這都算是被逼上絕路的話,那些女子、小倌、無辜的孩子,又該是怎樣的處境?」

柯夫人冷然一笑,「夫人這是避重就輕么?」

「若說仇恨,的確是有。到了此時,我也不需瞞你。只是,籌謀期間,曉得了攬月坊里種種令人髮指的行徑,這才想到趕盡殺絕。」

柯夫人追問道:「我家老爺是不是曾與你的家族結仇?」

鍾離嫵抿了抿唇,「你什麼都不知道,來問我有何意義?我說什麼你就能全然相信么?你該問的,是柯明成。」

「來到島上的人,過往一切都成過去,沒有人會主動說起這些。我自然會問我家老爺,但在問他之前,我總要先聽聽你的說法。」柯夫人望着鍾離嫵,「你來島上之前,就不曾為非作歹么?自己的手都不幹凈,哪裏來的底氣指責別人罪大惡極?」

鍾離嫵輕輕一笑,「我來島上之前、之後,都曾殺過人。按南楚律法、島上的規矩,當斬,當處死。那又怎樣?我至今安然無恙。我就是雙手染血,還要繼續殺人,你能把我怎樣?」柯夫人不說人話,那她也沒必要以禮相待。

「你……」柯夫人費力地思索著,「林家三兄弟、余老闆、邢老太爺……他們死的死,瘋的瘋,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她是內宅女子,對這些出人命的事情分外關注,私底下聽了不少議論,每一次出事,人們都曾提到過鍾離嫵、簡讓。

鍾離嫵、簡讓始終都是最大的嫌疑人,可是不知為何,傅家近乎盲目地相信他們,一次又一次讓他們置身事外。

「是我。」鍾離嫵睨著柯夫人,「他們都是來自南楚,都是曾對我家族施以暴行的禽獸。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尋仇,就是來殺人。你知曉這些又能怎樣?」

沒有人會再相信柯明成,更沒人再相信柯夫人。

柯夫人知曉這些之後,便是敲鑼打鼓地告知居民,人們給予她的,也只有更重的輕蔑、反感。

鍾離嫵明白這些,所以不加隱瞞。

柯夫人也明白這些,所以一時語凝。

「認賊作夫的感覺好么?」鍾離嫵笑微微地審視着柯夫人,「睜着眼裝瞎的感覺好么?」

「……不管怎樣的人,都是有着不得已。」柯夫人勉強辯解道,「那些齷齪的行徑,都是那些樓主做的——不為此,我家老爺如何能到今日還安然無恙?這些是誰都知道的事情。」

「是,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也是誰都不相信的事情。不為此,你們今時今日的處境,不該是這樣。」

柯夫人面色有些發白了,「那是傅家有意打壓我家老爺!」

鍾離嫵撓了撓眉毛,「你是來給我說天書,還是來找死的?」

柯夫人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我只是想要你給我們一個痛快的說法!若是容不得我們,也別小家子氣的這樣那樣的給我們使絆子!若是仇恨不至於趕盡殺絕,就讓我們過得安穩一些,也算是你為自家積德了!」

「見過缺心眼兒的,就沒見過你這麼缺心眼兒的。」鍾離嫵不屑地一笑,忽然話鋒一轉,「如你所願,我可以給你個了斷。太蠢的人,活着實在叫人膈應,這是我讓你早些下地獄的緣故。你與柯明成真是般配,讓人噁心得無以復加。」

柯夫人先是茫然,繼而驚懼,末了便是羞憤難當,但她對上對方冷酷的眼神的時候,脾氣便只能梗在心裏,不敢發作。

「柯明成來島上之前,有妻兒,但他捨棄了。來到這裏之後,先後娶了幾個夫人,但是無一為他生兒育女。因何而起?他自己都知道,作孽太多,有了兒女,極可能會成為仇家刀下亡魂。」鍾離嫵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柯夫人面前,居高臨下地凝視着他,「他將別人家的兒女推入娼門,你敢說你不知道?他大半生都在用別人的美色賺得益處、銀錢,你敢說你不知道?你到底是下賤到了什麼地步,竟對這樣一個畜生百般維護?」

「……」柯夫人漲紅了臉,舔了舔嘴唇,嘴角翕翕,說不出話。

鍾離嫵字字句句如刀:「只因為他是島上最富裕的人?還是他雖然美人縈繞卻只對你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可以收十三房妾室?這兩年最受寵的不是柳姨娘么?你在他心裏,算個什麼東西?你可曾問過自己,在意的到底是他,還是他手裏的銀錢、曾經的地位?一個不知第幾任的填房,為一個畜生跑來質問我,當真是勇氣可嘉。」

柯夫人垂下了頭,她沒辦法面對那樣鄙夷的視線,更無從回答那一連串的疑問。

鍾離嫵手勢一轉,指間多了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以內力逼入你臟腑,十日後毒發,每日痛不欲生,一個月之後身亡。這是我方才想過的除掉你的法子,但此刻想想,你不配這樣的死法,針上淬的毒比你的命貴重。何去何從,你自行斟酌,別讓我等太久。期限一到,我會吩咐人下手。」

語畢,她回身落座,吩咐水蘇:「送客。」

水蘇送柯夫人到了垂花門外,行禮后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瓷小藥瓶,「夫人不妨收下。我若是你,便送他下黃泉,如此,自己還能有個出路。」

柯夫人垂眸思忖多時,終究是將那個藥瓶接到手裏。

此刻,柯明成站在簡讓面前,道:「若你能給我一條生路,我便能給你數不盡的金銀財寶。」

簡讓微微一笑,「空口說白話,這伎倆對我全無用處。」

柯明成也笑了笑,「我之所以安排對薇樓主、藏花樓主逃離,便是讓他們去藏寶之地另尋出路。」

「金帛動人心,這句話並不適合所有人。」

柯明成仍舊不慌不忙的,「可是,我手裏並非只有金銀。你能為了大周一幅疆域圖不遠萬里前來無人島,必是有着對大周的一顆赤膽忠心。我承認,我沒有。數年來,除去大周,我所得到的各國皇室秘辛、寶物不在少數。只要你能給我一條生路,我便將這些雙手奉上。」

簡讓卻忽然岔開話題:「大周的皇室的一個秘辛,我想跟你說說。

「大周皇後有着驚人的好記性,說別人過目不忘,往往是誇大其詞,可她卻是真正的過目不忘。

「那幅疆域圖,她看過,且畫藝精湛,想要臨摹一幅一模一樣的,並非難事。

「我取回疆域圖,只是為了安江閣老的心。對有些人而言,有些東西,一定得是自己親自經手、做成的。江閣老恰恰就是那種人。他性情上有瑕疵,為人處世圓滑之至,卻是無可取代的良臣,所以,我願意為他做這件事。

「嘔心瀝血四字說來寫來都容易,真正做到的話,你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

「再有就是,江閣老的胞弟,生前是絕世名將。不論為了兩兄弟哪一個,我都該做這件事。」

柯明成聽完,知道這一趟是白來了。

思忖片刻,他問簡讓:「你,或者說鍾離嫵,到底想讓我落個怎樣的下場?」

簡讓斂目微笑,「你如今的處境,還不算是最終的下場么?」

柯明成道辭,轉身去了傅家。

傅先生沒見他,讓四弟傅清暉代自己見客。

傅清暉與簡讓的反應如出一轍:憑你手裏有什麼金銀財寶,我不稀罕,至於別的,不肯多說哪怕一個字,也不給柯明成說起其他的機會。

柯明成原本是想用能讓任何人垂涎的財寶作為引子,引發傅家、簡家的爭端,卻是無機可尋。與此同時,他也沒覺得兩家想要置自己於死地。

或許,是對薇樓主、藏花樓主有所行動了?

——他只能想得出這一個原因。

就這樣,他在忐忑、猜疑中熬過一天又一天。

半個月後,鍾離嫵診出喜脈。

越三日,柯夫人投繯自盡,柯明成病倒在床。

值得一提的是,柯夫人衣袖中有一封柯明成的認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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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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