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為你而來
六月的寧城。
黃昏。
暮色從天邊漫卷而來。
最後一車獻愛心的訪客離開,喧囂了一天的福利院漸漸安靜下來。地上散落的果皮彩紙,牆上裝飾的氣球和半落的「慶賀六一」的橫幅,透著股酒闌人散的空寂,無端令人唏噓。
保育員們應付了一天的訪客,此時均是筋疲力盡。
沈婂幫着她們全部清掃完畢,已過了整整一個小時。
天已黑透。
「陳院長,我先走了。」她背着包,拎起一隻黑色垃圾袋,打算出門時順便扔到路邊的垃圾房裏。
「小沈!」院長陳梅從辦公室里追出來,將一盒飯糰塞到她手裏,「忙了一天,肚子餓了吧,吃完再走。」
沈婂確實餓了,但仍然有些猶豫:「這是訪客送給孩子們吃的吧。」
陳梅微笑:「放心,是我自己做的。」
沈婂這才接過,咬了一口賣相極佳的雞肉飯糰,由衷贊道:「好吃,院長手藝真好。」
陳梅道:「小沈,今年大學畢業了吧。」
「嗯,已經答辯結束,只差領畢業證。」
「工作呢?聯繫好了嗎?」
「哦,已經定下來了,在嘉仁律師事務所,過段時間就去報道。」
陳梅微微驚訝:「這家律所名氣很大。不錯,小沈,你好好乾,一定前途無量。」
「謝謝院長,承您貴言。那……時間差不多,我先走了。」
辭別陳梅,沈婂快步出了大門。
剛走下台階,迎面駛來一輛車。車前大燈明亮刺目,沈婂不適地抬手擋了擋臉。等車停下熄火,她才皺眉望過去。
這個時間福利院一向鮮有訪客,若是以獻愛心為名將孩子吵醒,對於累了一整天的保育員們而言無疑又是一場災難。
駕駛座的門從裏面打開。
車上下來一個人。
燈光有些昏暗,那人的身影籠罩在夜色里,白襯衣米色褲子勾勒出一個修長清瘦的身影。
他緩步朝沈婂走來,彷彿靜靜走過時光深處,容顏從黑暗中一點點浮現。
沈婂有一瞬間的怔愣。
「你好。」他開口。
聲音清潤,又有着成年男子特有的磁性質感,如羽毛般拂過心頭,聽得人心尖微癢。
他在她面前站定,垂眸看一眼她提着的垃圾袋,目光似月色般寧靜。
沈婂下意識捏緊袋口。
「抱歉,這麼晚打擾。我找院長,不知道她在不在?」
……
沈婂沒有離開福利院。
她扔完垃圾便回來候在台階一側,仰頭望着夜空發獃。
不知過了多久,陳梅將男子送出門。
男子向陳梅告辭,緩步走下台階。
轉身的瞬間,他似有所感,目光與門側陰影里的沈婂相撞。
沈婂的心咚的一下。
薄薄的月色中,他神態沉靜謙和,只是微微朝她頷首,隨後返身上車。
車子在夜色中很快駛遠。
「小沈,怎麼還沒回去?太晚路上不安全。」
她收回視線,沖陳梅一笑:「落了點東西,回來拿的,這就要走了。院長,這麼晚了還有人過來看孩子?」
「你是說剛走的蘇先生?不不,他是替人尋親來的。」
「尋……親?」
陳梅嘆了口氣:「五十多年了,當年的收容領養登記簿還是土法製作的宣紙,已經發黃髮脆,不當心就要翻爛了。」
「都這麼久啦,還能找到么?」
「也算運氣好,幾個人一起翻檔案總算查到了。孩子是從暨城孤兒院轉來的,當年被扔在城裏的車站,脖子上掛着一串紅豆串成的珠子,約摸是家裏人放孩子身上的。我剛才看蘇先生的樣子,似乎托他來的人並不知道有紅豆珠子這回事。也難怪,好不容易抱個孩子回去養,哪個不是希望孩子和原來家裏斷個乾淨,誰還能留下個珠子等著將來認回去。」
……
沈婂第二天回了老家紅豆鎮。
中學時沈父調職去了寧城,她跟着離開老家,已經好多年沒有回來。
家裏有一幢兩層的自建房,臨着街,還是父母結婚那會兒蓋的。多年無人打理,屋子裏裏外外都落了灰。沈婂並不打算久住,所以只打算簡單清掃。
她站在屋內,靜靜地環視整間屋子,彷彿審視着一個與她無關的另一個人的過去。
一切都被時光洗滌得近乎陌生。
周圍熱心鄰居看到老房子來了人都圍了過來,沖沈婂一通打量才問:「丫頭,這是沈家的房子,這麼多年沒人回來,你是……」
鄰居說的是方言,沈婂已十年沒回來,乍一聽到家鄉話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愣了一瞬,習慣性地用普通話回答:「我是沈家人。」
她的臉上綻放出盈盈笑意,眉黛間的穠灧俏麗讓老鄰居依稀覺得幾分熟悉。沒一會兒,鄰居便有了頭緒:「原來是婂婂丫頭!我就說啊,你和你媽簡直像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都長得這麼標緻!」
「回來好啊回來好啊,咱這鎮子山好水好空氣好,還有千年紅豆樹保平安,沒事就該回來看看。唉,丫頭,你爸你媽呢?他們沒跟你一起回來?」
沈婂怔了怔,平靜地說:「爸爸不在了,媽媽……暫時不會回來。」
鄰居愣住,一時沒接上話。
「奶奶,我從寧城帶回來一些特產,挺好吃的,我給你拿一些出來。」
鄰居回過味來,忙道:「這怎麼好意思……喲,是鹽水鴨啊,我小孫女愛吃,謝謝你啊丫頭……」
沈婂笑盈盈地送走鄰居,才拿起包準備出門。臨走的時候從行李袋中取出一把方格子摺疊傘。這傘已經有些年頭,因為保養得宜,看起來並不顯得舊。
沈婂想了想,最後還是帶着傘出了門。
紅豆鎮有個紅豆村,村裏供著一棵千年紅豆樹,遠近聞名。上世紀八十年代,政府將它列為重點保護文物,並在紅豆樹四周築圍牆,建成紅豆院。
每年五月,大批慕名而來的遊客進入紅豆院觀賞紅豆開花,也有年輕男女來此祈福定情。
這時候已經過了花期,也不是紅豆採摘季,紅豆院裏遊客寥寥。
沈婂下了公車,進紅豆院轉了一圈便很快出來。
附近挨着一排特色飾品店,沿河一家獨棟茶館,黑瓦白牆,木格花窗,頗有幾分古意。
六月的午後已有幾分暑意,她出來一會兒身上出了不少汗,口也有些渴,便舉步進了茶館。
在吧枱點了一壺花茶,轉身去裏面找位置。
此時茶館里的人不多,空氣里漫着清淡的茶香。
沈婂的目光掃向沿河靠窗的一排位置,看清楚后,視線不由定了定。
那裏靜靜坐着一個人,桌上一整套宜興紫砂茶具,正十分嫻熟地溫杯、沖泡。他的樣子悠然自在,出色的五官在茶煙裊裊中有一絲朦朧,透著水墨般雅緻深遠的韻味。
沈婂情不自禁地望着他,帶着幾分複雜難言的情緒。
一聲杯盞破碎的聲音突然炸響,原本閑適的茶館連空氣都似乎凝滯了一瞬。
沈婂不由地將目光轉向旁邊一桌。
那裏原本對坐着一男一女,此時女子依舊坐着,只是表情摻雜着驚訝與惶恐。而男子已經站了起來,手冒青筋,表情憤怒。顯然,摔杯子的便是此人。
「玲玲,我不同意分手!」他激動地沖對坐的女子喊。
叫玲玲的年輕姑娘緩過神,臉上露出一絲譏笑:「當初說好的,好聚好散,你這是要食言?」
「我不管,我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分手?」
「感情淡了,不想繼續下去了,就這麼簡單。」
「不,不會的,你明明還是愛我的!你是不是嫌我窮,嫌我不會賺錢?」
玲玲拿起包,站了起來,冷聲說:「隨便你怎麼想。總之,我們到此為止,何強,你以後別來找我了。」
眼看着她就要離開,何強突然從地上撈起一塊碎瓷片抵在自己脖子上:「玲玲,我不能沒有你,如果你不要我,我寧願死——」
此時,茶館里裏外外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服務員更是慌慌張張地打起報警電話。圍觀群眾竊竊私語,也有人出聲勸著這對分手男女。
「小夥子不要衝動!爹媽把你拉扯這麼大不容易,還等着你養老送終吶!」
「散就散了吧,小夥子長得也齊整,還怕將來沒有小姑娘惦記?」
當然也有很多勸玲玲的人。
「姑娘,這小伙為了你連命都不要,快勸勸他,不要隨便傷了自個兒!萬一鬧出人命也不好收場!」
「現在這些年輕人啊,怎麼說分就分!」
何強的目光帶着幾分悲痛和希冀,他熱切地盯着她,激動地喊:「玲玲,你別走好不好?你留下來,留下來,我會一直對你好——」
眾人苦口婆心勸著玲玲,玲玲不為所動,語氣裏帶着一股子嫌惡:「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想不通我也沒辦法,命是你自己的,你愛活不活!」
看客一陣唏噓,紛紛拿指責的眼光看向玲玲。
玲玲轉身就要走,何強原本的惶恐轉化為瘋狂和偏執:「玲玲,我不准你走!你要是敢走,我……我……」
這時一陣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那種最原始的電話鈴音,聲音很大,一下子吸引了眾人注意。
鈴聲來自鄰桌的年輕男子。
原本他已經站起,想要避開這場鬧劇,這時一個電話打來,他下意識地去接,餘光忽然瞥見何強掃視而來的眼神,癲狂中略帶狠厲。
他預感到不妙。
只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何強一個箭步沖向他,手中的碎瓷片抵在他光潔的脖頸處。
眾人倒吸一口氣,玲玲頓時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