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痴心難度

秋風在低聲嗚咽，將無邊的落木與紛亂的思緒捲起，又輕輕的放下。

雙騎追風，並轡縱馬，孟岑與傾城在日落之前，抵達了金陵，一路行來，無甚風波，只是時隔經年，重返金陵，不禁讓人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兩人從城中穿過，傾城如同一個好奇的孩子，嬌艷欲滴的糖葫蘆，形態各異的小糖人，在風中旋轉的紙風車，所有的東西，都如此的新奇。

孟岑一臉溫柔的看着她，只要她喜歡的，都一一買下。

兩人緩緩而行，最終在城南柳葉街的來福客棧落腳，兩間上房，泡上一個熱水澡，來拂去這一路的勞頓。

客棧的背後是一處莊園，莊園之中是一群孩子在練功，日暮西山，卻依然勤練不輟。

孟岑打開窗戶，卻是看到一個熟悉的人——楊青。

他依然是一身短袍，腰間別着酒葫蘆，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滄桑與凝重。

楊青似有所感，抬起頭看了一眼，微微一驚，他們同去九天的路上雖說彼此並不熟稔，但終究還是認識，而且他也聽說孟岑在湛盧村失蹤一事，不想在此處還能遇見，所以微微有些驚訝。

他鄉遇故知，這本就是對於對塵世孤心的一種慰藉，楊青起身，拱了拱手，說道：「瓦當一別，已有數月，孟兄可否下來，陪我喝上幾杯？」

孟岑離開瓦當數月，也想知道一些關於雲頂天等人的消息，自然是不會拒絕。

三人就在客棧的大堂中用餐，孟岑自然是把傾城帶上一起。

楊青微微側目，問道：「這位姑娘是？」

孟岑淡淡一笑，說道：「我的，紅顏知己。」

傾城俏臉微紅，卻沒有反駁，孟岑便將自己從湛盧村重傷失蹤之後，被傾城所救的事情，說與他聽，當然，桃源之事和雲無涯，他是決計不會說的。

想起在桃源村中兩人無憂無慮的日子，孟岑的唇角微微上揚。

楊青看到他們成雙成對，再想到自己而立之年碌碌無為，形單影隻，微微感慨：「想不到孟兄竟因禍得福，抱得美人歸，我卻孤家寡人，整日裏與酒為伴。」

孟岑舉杯與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后說道：「倒讓楊大哥見笑了，以楊大哥的英雄氣概，遲早會有以為絕代佳人為你傾心，又何須感慨？」

「絕代佳人？」楊青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個身背油紙傘，懷抱玉石琵琶的絕世女子，心中微微有些落寞。

她如今可還安好？自己本打算有一番豐功偉績再去尋覓追求，不想九天一敗，又流落金陵，雖有孤天保收留，但心中卻始終耿耿於懷，我與她終究是漸行漸遠了么？

「你們此番到金陵，可有事情？」楊青隨口問道。

「的確有一些事。」孟岑點了點頭，說道：「一位長者托我去故人墳前，祭拜一番，也算了卻他的一番心愿。」

「哦？」楊青微微沉吟，腦海中不禁閃過一道念想，便問道：「那孟兄今後可有打算？」

孟岑溫柔的看了傾城一眼，笑道：「暫時打算不多，過些日子準備先送傾城去峻極峰杜九娘的門下，我自己還需磨礪自己的劍法，好男兒總不能沉淪於溫柔鄉中，雖不談皇圖霸業，再怎麼也該有所作為，方能不枉此生。」

楊青點了點頭，說道：「愚兄近日創立了一個幫派，幫中尚缺人手，不知孟兄可否屈駕，到我幫中助我一臂之力？」

孟岑自肘，從桃源村出來過後，一切都了無頭緒，也許先加入楊青的幫會，也不失為權宜之計，便說道：「自然是不在話下，不過楊兄，怎的突然想起籌建幫會呢？」

楊青微微苦笑，說道：「不過受人之託罷了！」

孟岑再詢問了一些九天神塔和雲頂天的事情，幾人也便散去。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月鳴蟬，水月庵中，霧氣翻湧，漸漸的凝聚成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她有些迷茫的打量了一下四周，努力的想要去想起，自己是誰，卻發現怎麼也記不起來。

她走到水池邊，倒影里出現一張絕美的容顏，她輕輕的去撫摸自己的臉頰，手掌確如穿過霧氣一般毫無阻礙。

她呆立片刻，又用右手去觸碰自己的左手，依然是空無一物。

「水月！」一個冷幽幽的聲音傳來。

「水月？這名字好熟悉！」她喃喃自語，便問道：「你是誰，我是誰，這是哪裏？」

「桀桀桀！」那個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它陰惻惻的說道：「你便是水月，我是你媽媽，這裏是你的家，叫水月古剎。」

「水月古剎？媽媽？」她迷茫的看了看四周，鼻子卻是微微一酸，就連自己也找不到由來。

「對，我是你媽媽。」那個聲音循循善誘。

「媽媽，我為什麼什麼都記不起了？」她有些無助的問道。

「記憶，總是會讓人痛不欲生，你聽從我的召喚，從迷霧中重生，你已經將過去的事情，留在了那一團迷霧中。」那個聲音淡淡說道。

雲水月似懂非懂，卻沒有再搭話。

那個聲音又響起：「孩子，媽媽現在遇到麻煩了，你願意幫媽媽么？」

「媽媽，有什麼麻煩，水月能幫上忙，你說便是。」雲水月眨著大眼睛說道。

「這水月古剎中，有個小和尚，天天念經，念的我頭疼，他有佛光附體，我近身不得，只有你，能破了他的佛性！」那個聲音恨恨的說道。

「佛，是什麼？和尚又是什麼？」雲水月懵懵懂懂的問道。

「佛，便是要殺了媽媽的惡魔，和尚就是轉過山頭，那個沒有頭髮的禿賊。」那個聲音陰沉的說道。

「他要殺了媽媽，水月一定好好教訓他！」雲水月輕聲說道。

「你是魂魄，你也近不了他的身，你只需如此如此！」

雲水月似懂非懂，卻還是點了點頭。

冷月凄清，一泓秋水清涼，涼亭之中，一個慈眉善目的和尚盤膝而坐，嘴裏念叨著：「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哈哈，空即是色！」雲水月的魂魄白衣飄飄，有些俏皮的走到涼亭中。

小和尚微微一愣，閉上雙目，繼續誦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雲水月巧笑靚兮，雖是魂魄之體，卻依然顛倒眾生，時而撩撥，時而瞪着明亮的眼珠子，好奇的看着他。

和尚睜開眼，怒喝道：「何方妖孽，擅闖佛門清凈之地，以色相擾我修行？」

「地是清凈地，可心可就不見得清凈了！」雲水月眉目含春，有些揶揄的看着他。

小和尚雙手合十，怒喝道：「妖孽安敢妖言惑眾，我佛門慈悲為懷，不與你計較，速速離去！」

雲水月微微一笑，俏皮的說道：「你這和尚，你若五蘊皆空，我又如何能擾你修行呢？」

和尚微微一怔，有些氣極的說道：「你莫要胡攪蠻纏，執迷不悟，等我修成，定要度你！」

「哈哈！」雲水月掩嘴輕笑，說道：「我倒要看看，你定力幾何，是你度了我，還是我度了你。」

小和尚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和尚依舊日日念經，而雲水月每天晚上都會去他念經的地方，時而起舞，時候吵鬧，和尚卻也沒有與她鬥嘴，也沒有驅趕她。

入夜，和尚盤膝而坐，雲水月依然是那身白衣，俏皮嬌憨的模樣，讓人心醉。

小和尚屏息凝神，正色道：「你日日裏來聽我誦經，也算有些佛性，你所言不錯，若我五蘊皆空，便不會在意你的擾亂，若我六根不凈，即使沒有你的擾亂，也是無濟於事。」

雲水月蹦蹦跳跳，笑道：「和尚這麼快就把持不住了么？呵呵！」

和尚沒理會她的言語挑撥，繼續說道：「今日我念《地藏經》為你超度，能為你洗清罪孽，消除孽障，你要用心聽才好。」

「呵呵！」雲水月像個孩子一樣跑來跑去，調皮的說道：「不聽不聽，我就不聽，呵呵！」

「唵修俐，修俐，摩訶修俐，修修俐，薩婆訶。」小和尚閉目誦經。

「哈哈！」雲水月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說道：「和尚，你真可愛。」

小和尚心中一震，卻是沒有張開雙目，又從頭念道：「唵修俐，修俐，摩訶修俐，修修俐，薩婆訶。」

「呵呵！」雲水月笑道：「和尚，你怎麼又從頭念了？」

小和尚張開雙眼，神色複雜的看着雲水月，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雲水月日日聽他誦經，半月有餘，突然有一天，她以手托腮，問道：「和尚，你說，我也能成佛么？」

和尚怔怔的望着她，認真的說道：「當然能，你悟性比我高，若潛心修鍊，必定比我先成佛。」

雲水月嬌憨的說道：「我不要比你先，我要和你一起。」

小和尚霎時間覺得五雷轟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水月回到山谷中，那個聲音再次出現：「水月，這麼久，你還沒擾亂他的佛心么？」

「媽媽，媽媽！」水月有些焦急的說道：「那個和尚，太過木訥，還沒輕易上鈎，不過，也快了，媽媽您不要着急。」

「哼！」那個聲音冷哼道：「你可不要騙我，別讓我等太久！」

「不會的媽媽，我，我怎麼會騙你呢，媽媽！」雲水月低下頭去輕聲說道。

小和尚在寺廟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中卻是煩悶，他自問：「為什麼，我還沒度化她？是我不夠誠心么？還是我本來，自己的心就已經亂了？」

他閉上眼，默念心經。

陡然間，一個浩大的聲音傳入腦海：「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觀你修行不易，今日我佛特來為你指點迷津，送你度魂之法，望你早日修成正果。」

和尚陡然驚醒，手中卻多了一卷佛經，就著月光，四個大字映入眼帘——以血度魂。

翌日，水月依舊準時前來，小和尚卻沒有誦經。

水月心中雖有些惆悵，但她卻絲毫未曾表露，只是有些好奇的問道：「和尚，你今日怎麼沒有誦經？」

「水月。」和尚回過頭，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說道：「今日我定要度化你。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說罷他開始口誦以血度魂經。

雲水月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霎時間意識模糊，只覺得口中一陣灼熱，不知怎的感到恐懼而悲傷。

過了許久，雲水月緩緩醒來，眼見和尚倒在血泊之中，頓時心中悲慟萬分。

「和尚！」她悲叫一聲，爬了過去，將他扶起，她的魂體日日聽他誦經，已經越發凝實，所以現在也能觸物。

和尚緩緩醒來，嘴角卻是露出一縷微笑，他艱難的說道：「水月，好好活下去！」

「和尚你真傻，你真傻！」水月沒有眼淚，卻止不住的哭泣。

「鏡中花自語，水映月無缺。緣幻青燈滅，難度痴心劫……」和尚喃喃自語，眼神漸漸渙散，已然沒了呼吸。

「和尚！」水月萬念俱灰，哭聲悲切。

「哈哈！水月做得不錯！」但見一株巨樹從寺院的地上拔地而起，根須延伸，瞬間將和尚的屍體捲入地下，桀桀笑道：「媽媽還真得謝謝你啊！哈哈！」

說着便消失不見。

雲水月兀自獃獃的看着和尚消失的地方，凄厲的大叫：「和尚！」

「你度了我，我也要度你，我一定要將你救出來！救出來！」她喃喃自語，跌跌撞撞的離開了古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