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同袍2

第六十六章 同袍2

做飯原來是在房裏,牆角的小灶里火光熊熊,蒲聰森的妻子不再是以前官太太的模樣,蓬頭垢臉的樣子讓田慶英以為是一個鄉下女人。

「這是……」藉著灶前的火光,見丈夫和一個陌生的軍官站在一起,這個軍官還抱着自己的女兒,蒲太太簡單問了一句,問罷又彎腰去舀水。「米沒有了,快去買點米。」她道。

「伊嫂,我是慶英啊。」再次相見田慶英愣住了,見她沒認出自己,只好自己開口。

「慶英,你是慶英?」蒲太太直起了腰。蒲聰森也笑道:「他就是慶英,去了美國,現在又回來了,開着飛機回來的。」

「真是你噢,我都認不出來了,怎麼你……」蒲太太挽了挽頭髮,笑了起來。這個樂隊的小司書,南京的時候常常來家裏吃飯,一口一個伊嫂叫着自己,南京之後就不見了,丈夫說可能是殉國了,後來又說可能跟陳司令走了。

「他現在跟着李司令,不再做司書了,是飛行士。」蒲聰森在一邊笑道,雖然他沒有出去,可自己這個部下出去了,還開上了飛機他也挺自豪的。「還有隊里那個吹號吹不響的江喜海,也開上了飛機做了飛行士。」

「是,江喜海是,他現在和我一個小隊。」田慶英笑着,房子裏黑,他適應光線找到了桌子,便把手上拎着的東西放到桌子上,「這份是江喜海讓我帶的,這是我的。」

「怎麼還帶東西來啊?」蒲太太責怪道,又推了推丈夫,「快去買米,再買點酒,再買點肉。」

趁外面還得見,蒲聰森匆匆跑出門,半里路外的雞冠石就有米店。田慶英看着他走,又看着正在倒水泡茶的蒲太太,嘆道:「伊嫂這幾年辛苦了。」

「哎。」蒲太太倒茶的時候就想明白了田慶英是怎麼回事,他肯定是出了洋跟了李漢盛。不像自己丈夫,死呆在國內,一點出息都沒有。「自己苦就想想別人,還有更苦的。來,喝茶吧。」蒲太太端完茶又看了看田慶英,笑問:「你現在結婚了嗎?」

「結婚…」田慶英搖頭,「到美國我們是偷渡進去的,又天天訓練……。對,後來航空處又有命令,說是戰沒打完不能結婚。」

「管的這麼嚴?」蒲太太又回到小灶邊上,因為要等丈夫買的菜,鍋里空着她只能先燒水。

「是。飛行員是這樣,陳老大說的。不過司令說特殊情況可以結,估計是他和李夫人那種。」田慶英解釋著,他見蒲太太舀水吃力,便過去道:「我來舀吧。」

「李夫人……」李孔榮的事情早就成為海軍家眷日常的談資。李太太和孩子被炸彈炸死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之後李孔榮在德國遭車禍,女人們說肯定是殉情,好在人沒死。至於他和歌星徐小曼的事,大家並不當真,直到李家曾家解了婚約,才知道徐小曼真是新李太太。

「是。我們在三藩市見過她一次,和伊嫂一樣山壓中。她一走我們就上街買了她的畫貼在宿舍,陳老大檢查發現全撕了,我們又偷偷去買。」田慶英一邊舀水一邊笑。他其實是被航校淘汰的,原因是反應慢,但直升機把他給救活了,直升機速度慢,不需要戰鬥機飛行員那麼靈敏。「呀,沒水了。伊嫂,井在哪裏,我去挑水。」

『和伊嫂一樣山壓中』。田慶英跳水去了,蒲太太腦子裏全是這句話,她蓬頭垢臉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日子,卻還有人記得她以前長的漂亮。

「這麼說是軍政部同意你們來的?」鍋里在炒菜,油煙中蒲聰森、田慶英,還有隔壁住的蒲長坤、季萬林幾個已經就著花生在喝酒。幾杯米酒下肚后蒲聰森說起了今天的事情。他記得陳紹寬回國之後就不許底下人再談什麼新海軍,最少司令部不許。

「是。說是要我們出裝備編新隊伍,司令說可以,但是要用中央海軍的人。」田慶英所知有限,但編新隊伍是知道的。

「李司令怎麼就不能和中央談一談,把我們這幾千人全接出去呢?!」蒲聰森喝完杯子就拍在桌子上,很是怨恨。

「是啊,我們也是海軍啊,又都是福建人……」季萬林也道,是樂隊畫譜,他連軍官都不算,以前就全憑每個月的美元津貼度日,現在津貼停了,一家人窮的是呀呀叫。他太太正幫着蒲太太洗菜切菜,孩子也在蒲家,一家人都來蹭飯。

「司令也想啊。」這個事情田慶英是知道原委的,「可中央不讓啊。陳老大說這是常凱申在敲詐我們,扣著海軍的人不放,要這又要那,還不給錢,還要借錢,這個月初就借給財政部一千萬美元……」

「一千萬美元?!」蒲聰森舉著筷子半天都放不下,「野霸!敲了我們這麼多錢?」

「慶英兄,海軍到底有多少錢?」季萬林也嚇了一跳,他以前每個月才五美元津貼,現在一借就是一千萬美元,這得多少個五美元啊。

「司令在美國買了好幾個造船廠鋼鐵廠,買來的時候沒人要,有幾個還是破產的,現在德國人在大西洋上破交,英國商船一天就沉幾艘,船價一天貴過一天,整個美國都在搶建造船廠。我們有好幾個造船廠,還造的比別人快,人家一艘萬噸輪造一年,我們一艘最多兩個月,一艘萬噸輪能賺近百萬,一年下水二三十艘,這就是幾千萬了……」

「造船廠可是聚寶盆啊!」蒲長坤忍不住打斷:「我記得上次大戰的時候,江南廠造了四艘萬噸輪,鋼板、鍋爐,全部材料還是美國人自己送來,我們只出人工造,四艘就賺了七百多萬美金。」

「是聚寶盆,大家心裏也清楚。可買飛機要錢、造航母要錢、借給財政部要錢,養幾千號人要錢,這就不得不賣了。上個月賣的。」田慶英道。

「賣了?!」幾個男人一起拍大腿,他們還不知道加入新海軍就能按軍階和服役年限獲得股票,但海軍的就是他們的,聽聞造船廠賣掉頓時惋惜不已。

「司令說賣的。」田慶英也惋惜,「他告訴我們說:有錢就有炮,有炮就能搶。這世上沒什麼搶不了,就怕我們自己不爭氣,打不過人家,搶不了別人反而被別人搶。只要打下日本,我們就是佔領軍,到時候要什麼就有什麼。」

李孔榮的匪話成了海軍官兵的激勵之源,若是以前蒲聰森一定會說這不文明,可現在日本人搶了大半個中國,大炮即正義、口徑即真理雖然大家不說,可血的現實早就將其灌輸人心。他這個樂隊隊長端起酒杯大聲喊道:「我提議:為我們李司令偉大的豪言壯語乾杯。」

「乾杯!」田慶英、蒲長坤,還有早就激動不已的季萬林,當即就灌了一杯。

「我再提議:為打下日本做佔領軍乾杯。」蒲聰森繼續舉杯,四個男人又幹了一杯。

「我再再提議:為『要什麼就有什麼』的華人志願海軍,也為『要什麼就沒什麼的』中華民國海軍乾杯。」蒲聰森搖晃着身子,他已經醉了。

「慶英兄,我問幾句。要組建新隊伍,我們……」季萬林不但沒醉反而越來越清醒,又喝了一會,他才問新隊伍的事情。「就像我這種,還有長坤,還有……隊長,我們這種人能進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田慶英大概能猜到季萬林等人的窘迫——剛才買米蒲聰森買了兩種米,一小袋白米是今天晚上吃的,另外一大袋卻是自己吃的,那是混著糠的碎陳米。「我明天可以去問問,可我人言輕微,十有八九問不出什麼東西。」

「問問就好,問問就好。」季萬林要的是他點頭,他點頭就是希望。

有酒有肉,還有希望,一頓飯吃的盆干碗凈。蒲聰森酒喝得太多,吃着吃着就睡過去,好不容易等季萬林蒲長坤兩人也喝暈,田慶英方站起來,喊過正和季太太一起收拾的蒲太太:「伊嫂,我現在就回去了。」

「啊。你現在就回去啊?就在這裏住……」這裏不比以前南京,一家四口房子卻只有一間房,蒲太太話一出口就有些尷尬,田慶英真留下根本沒地方睡覺。

「伊嫂這幾年真是苦了。」蒲太太的頭髮雖然紮上了,可亂髮還是撫在臉上。田慶英語調忽然有了些異樣。「伊嫂,這是……」他掏出一個紙包,這是來之前就準備好的。「給孩子買點吃的,給大哥買點酒,伊嫂以前穿旗袍最中,要是想買旗袍就買一身旗袍吧。」

紙包厚厚的,蒲太太一碰到就連忙推遲,「這怎麼行!你還沒成家,你……」

「拿着吧伊嫂。」田慶英抓着蒲太太冷冷的手,把包着的八百美元塞到她手裏,趁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就快步出了門。外面難得的月朗星稀,他唱着歌出了海軍眷村,在離直升機很遠的地方,他聽到了江喜海的鬼叫聲:「我有撈馬(老婆)了,我有撈馬了……」

「長官,你也去了眷村,有人給你介紹撈馬嗎?」同機的何侖見田慶英滿身酒氣的回來,於是問了一句。四人全是光棍,可江喜海一進眷村就有人介紹女人,一頓飯就定下了,說是個如花似玉的女中學生,真他媽薩了狗,他長成這個鱉樣娶女中學生,還如花似玉,早知道他也去眷村。

「忘記陳老大說不能結婚了嗎,介紹了又如何?」田慶英不憂不喜,就好像兩年辛苦積蓄的薪水還在他內兜子裏放着一樣。

「那我們司令是怎麼結婚的?」何侖笑了笑,「陳老大說的是艦載機飛行員,我們是直升機飛行員。長官,你眷村熟悉,明天也帶我和祖逸進去吧,我們兩個孤家寡人,也想找個撈馬。」

「去去去。每天還要飛宜昌,想什麼撈馬,自己用手擼。」說起女人田慶英就頭疼,他走上直升機,從座位下扯出行軍被,往機艙地板一躺就睡著了。

*

下面是洶湧湍急的長江,兩側是高聳刀削的懸崖,這是三峽,雄奇險峻的三峽。岩壁青郁赤白,棧道若隱若現,猿猴啼鳴時,鳴聲甚至蓋過了引擎。田慶英不由想到了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只是他乘的不是輕舟,而是懸在空中的直升機。

「這就是夔門了。」同機的楊慶貞少將指著窗外。「到宜昌還有一百七十多公里。應該飛快一點,這個時候就擔心日機。」

重慶是霧都,現在這個時節沒有空襲,宜萬卻不同,日機一般是順着長江入川的。每次武漢起飛的飛機一到宜昌,夔門赤甲山上的監視哨就能看見。現在副機長也監聽着防空警報,一旦有警直升機是要找地方降落。

「我們飛的低,飛機又小,高飛的日機是看不到我們的。」曾國晟解釋道。「司令還在宜昌吧?」

「應該在。」楊慶貞身邊的周應聰笑了笑,陳紹寬對志願海軍是真的動了火氣,曾國晟和李孔榮在美國結拜過,因此被他視為背叛。「直升機不比輪船,速度快,我們突然出現在宜昌,所有人都要大吃一驚的。」

周應聰在直升機上說話,夔門最高峰赤甲山上的防空監視哨、巴萬要塞區第四總台奉節炮台里的官兵,看到直升機先是嚇了一跳,再看清上面是青天白日徽,人人都摘帽跳躍起來——這是自己的飛機。

「飛低一點,慢一點。」曾國晟拍了拍田慶英。昨晚之後,他也清楚海軍同袍在重慶過的有多苦,所以今天登機時裝了十幾麻袋慰問品,飛到有海軍炮台的地方就扔一麻袋下去,算是對官兵們的一種慰問。

奉節炮台建在瞿塘峽東北口岸,和其他炮台藏在山裏不同,它就擺在外面。直升機緩緩飛近,炮台上的人全站出來揮手呼喊,只是引擎聲太響他們喊什麼根本就聽不見。這時候另一架直升機飛低了一些,艙門打開,手一推麻袋落了下去,底下的海軍士兵接住伸手從裏面抓出條香煙,一時間人人瘋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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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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