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8章 絕望

第1358章 絕望

第1358章絕望

清晨拂曉。

冬日的太陽,就像是消費者保護法。

一具具羌人的屍首,自城牆上如死狗一般被丟下城牆。血液在寒風當中很快凝結成塊,就像是給地面上鋪上了一層紫黑色的油漆,腥臭,粘稠。

精疲力盡的冀縣兵卒坐在牆根上,七扭八歪的倒在一起,不顧一旁嘈雜的聲響,也不顧身邊屍骸和污血,就那樣張著大嘴,相互靠着,打起了呼嚕。

城上的弓手將一隻只箭矢插在面前候命,只等羌人來搶奪城下的雲梯等器具,就算是頂着對面土台上的羌人箭雨,也要放箭將靠近的羌人全數射殺。

然而今日清晨,羌人就像是被抽斷了脊樑的土狼一般,無精打採的在外面遊盪著,一點想要爭奪城下這些攻城器械的慾望都沒有。

在陽光的照耀之下,一個個精疲力盡的羌人,晃動着身軀,就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他們是真的累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使得他們當下的狀態就跟行屍走肉沒有什麼差別。人往往都是這樣,在激情過後就是賢者時間,而羌人的豪氣衝天之後,剩下的便是滿地的悲涼。

面的這樣一個冀縣,如果用血肉之軀就直接能夠去推去打去攻陷的話,這些羌人都恨不得直接衝到城下,用刀槍去砍去扎,甚至用自己的腦袋去撞,用牙去咬,去將這個該死的城池佔領下來。

可是在付出了不知道多少血肉之後,這一座城池依舊在哪裏,靜靜的,就像是吃飽了的饕餮怪獸,噴出的氣息都充滿了血腥味。

羌人叫罵着,詛咒著,可是發泄之後,當疲憊像是潮水一般湧上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依舊沒有辦法做什麼,越過去打下一個城池?那自己的後路要不要?而且下一個城池如果也打不下來呢?

孤軍深入向來就是十死無生的策略,羌人不敢賭。

攜帶的羊已經殺光了,馬也在逐漸的減少。

再這樣殺下去,恐怕連自己的坐騎都不能保證了。更可怕的是,冬天已經來臨,四周的草已經枯萎了,除了些松柏之外的樹木,就連樹葉都落光了。沒有了草料,在這越來越冷的冬季,在荒涼的雪原之中,戰馬就會餓死,而沒有了馬,他們就等於是失去了全部的財產,就像是失去了農田的流民。

羌人早就開始動搖了,他們失去了之前的銳氣,為了節省糧草,羌人在周邊掘地三尺,扯光了樹葉,刮乾淨了樹皮,連帶着以往都是隨意丟棄的羊骨頭馬骨頭,也都捨不得扔,一直放在鍋釜之中,熬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那些戰死者的骯髒破爛的皮袍,也都剝了下來,割成小塊,放入鍋里熬煮……

多少能騙一下飢餓的腸胃。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是馬超不提出退兵,藜麥往利也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藜麥往利騎在馬上,遠遠的眺望着冀縣,他抿著嘴,嘴角銳利如刀,陽光自雲間的縫隙里綻放出屢屢光芒,落在他滿是憤恨的眼睛裏。

馬超死了。

馬超的族人多半是害怕被牽連,連夜逃竄了。

藜麥往利派了一小部分的人去追趕,但是讓大多數人留了下來,準備實施馬超臨死之前的計策。他在冀縣這裏壓上了太多的賭注了,這些已經投下去的賭注,就像是機會成本一樣,讓他患得患失,難以割捨。

死去的馬超,藜麥往利甚至都沒有替他收屍的想法,因為藜麥往利認為,這一次攻克不果主要責任就是在馬超身上,留他一個全屍已經是藜麥往利的仁慈了。

藜麥往利緩緩摸出最後一塊乾麵餅,放到了嘴裏,慢慢的用唾液潤濕著,用牙齒研磨著,讓麵餅在嘴裏化開,散發出麥子的香味……

若是以往,向這樣已經放了不知道多久,完全風乾發硬像石頭一樣的麵餅,藜麥往利根本連看都不看一眼的,而現在,這從前難以下咽的麵餅,現在是多麼的寶貴,在嘴中綻放出來的麥香,安撫着他的心脾腸胃。

藜麥往利身邊的護衛一邊直勾勾的盯着藜麥往利緩慢蠕動的嘴,一邊吞唾沫。

馬肉在烹煮的時候,血液泡沫會發出一股難以表述的酸臭味道,在沒有香料,甚至連鹽都緊缺的羌人這裏,嚴格講起來,其實很不好吃,但是比起那些什麼破臭的皮袍,乾癟的樹皮和酸澀無比的草根樹葉,又高檔了不少。

而眼下最好的食物,也就是正兒八經的食物,比如藜麥往利嘴裏的麵餅。之前不說藜麥往利,就連他身邊的護衛,麵餅這種食物,都是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而現在卻成為了藜麥往利才有資格享受的美味。

藜麥往利將嘴裏最後一點麵餅殘渣吞下,然後調轉了馬頭,「我們走!」

丟下成百上千的屍首,消耗殆盡了攜帶的牛羊,甚至吃了自家視若珍寶的戰馬,就連原本儲存要準備過冬的皮袍也一樣吃了,卻毫無收穫,在這寒冬降臨的時候,兩手空空的撤退……

寒冬的腳步一天天的臨近,藜麥往利知道,很快就將有一場大雪,而一旦大雪紛飛,隴右到西涼將成為寒冷的地獄,狂風暴雪會將任何沒有儲備的動物植物全數吞噬,成為堅冰,直至來年的春天,才會漸漸腐爛。

如果到了大雪來臨的時候,依舊沒有足夠的糧草,那麼對於羌人而言,牲畜和人都是一樣的下場,都將死去。

在殘酷的嚴冬之下,藜麥往利甚至能夠想像得到會出現什麼樣的場景。

在草原大漠之上,找不到獵物的餓狼,就會開始吞噬自身,吃下那些弱小的狼,來苦苦挨過嚴冬。

真要到了那個份上,大漢朝長達三十四年都沒能完成的壯舉就要在藜麥往利手中完成了,因為藜麥往利知道,為了保證自己的族人,他將會朝着周邊弱小的羌人率先舉起屠刀,而最先殺的,必然就是馬超的族人。

疲憊不堪的羌人,不知該是解脫,還是悲憤的收拾行囊,準備離開,其實他們也沒有多少行囊可以收拾,一個個騎上了馬,低着頭,搖搖晃晃的往西退去……

………………………………

「羌人退了!羌人退了!」見到羌人撤退的冀縣城頭上的兵卒,歡天喜地的歡呼著,跳躍着,興奮的表情溢於言表。

楊阜仰天而嘆,長長的吐出去一口氣,說道:「蒼天有眼,羌人終於是退了……退了……冀縣軍民,總算是保住了……」說着說着,楊阜也是有些激動,哽咽著,帶着幾分的含糊不清,朝着姜冏說道:「多虧姜兄血戰,否則……否則……」

城池之上的眾人,聞言都忍不住將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姜冏。

羌人夜襲,若非是姜冏最先收攏了兵卒,死死擋住了羌人的步伐,使得城門樓沒有失守,讓羌人後續的計劃未能實施,否則真要是被突破了城門,城中的一切恐怕就已經是成為了血肉的地獄。

而且羌人沒有到來之前,也是姜冏一力主張堅壁清野,也正是因為有了姜冏的堅持,羌人在野外才無法獲取糧草補給,否則要是羌人在野外搜刮到了充足的食物,還不知道要圍城多久!

姜冏也很興奮,但是多少保存了一些理智,說道:「派人下去,查看一下,看看周邊的情況……」

楊阜連連點頭,說道:「對,對,來人啊,將城門土石挖開!」

「等等!」姜冏伸手制止了楊阜,說道,「先不要挖,用吊籃吊下去看看再說!」

楊阜愣了一下,但是也很快同意,先吊下幾個兵卒,讓他們去四周查看。

兵卒們很快就興奮的跑回來了,連蹦帶竄的,笑得嘴都咧到了牙根上,「全走了!羌人全部都走了!都走了!」

「太好了!」楊阜興奮的一擊掌,轉頭對着姜冏說道,「看來羌人真是敗退了!要不要派些人追擊?此時羌人逃竄,無心戰鬥,若是襲之,必然可勝!」

「追擊?」姜冏若有所思。

楊阜點點頭說道:「城中尚有百五匹戰馬,可以用來銜尾追殺,雖然不能全殲來犯的羌狗,但多少也能給羌狗些教訓!」

說着說着,楊阜也有些興奮起來,揮舞着手臂說道:「自中平而來,焉有此大勝!」守土是本職工作,就算是完成了也不值得又多麼驕傲的地方,但是追殺上去所獲得的戰功,那就是實打實的功勛了!

姜冏卻有些遲疑,皺着眉,說道:「楊兄,你覺得羌人已經力盡了?」

楊阜臉上的笑容僵硬了,然後轉頭看向了姜冏,眼珠子轉了幾下,說道:「姜兄之意……羌人恐有埋伏?」

姜冏琢磨著,指了指城下的羌人屍首說道:「若是羌人折損頗多,如此退去……但楊兄看看城下……羌人所損不過十一,就此輕退……某以為,必有蹊蹺……」

「姜兄之意是?」楊阜問道。

姜冏拍了拍城垛,說道:「再等幾天,便知分曉。」

「這……」楊阜瞪大了雙眼,「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姜冏說道。

楊阜皺着眉頭,說道:「寒冬將至,可城中可燃之物均已用盡!現已是拆卸門板房檐取暖,縱然不發兵追趕,也要開城門伐木取暖……」

姜冏用手一指周邊,說道:「楊兄請看,周邊可伐之木,已然被羌人伐盡……欲伐木,便只有至十里之外……這一散出去,人可就收不回來了!還不如多等幾天,反正之前多少天都熬過來了,也不差多這幾天!」

「這個……」楊阜猶豫不決。

姜冏看了看楊阜,說道:「小心無大錯!楊兄!前面辛辛苦苦熬了這麼久,到了末了,卻被羌人得逞了……反正我們熬得住,而羌人絕對熬不住!」

楊阜看着姜冏,沉吟良久,終於是點了點頭……

三日後。

寒風呼嘯,烏雲密佈。

最冷的時光終於是降臨了,碎雪如粉自天穹降落,撒在了城池之上,也撒落在野外的屍首之上,似乎準備將血污都遮掩了一般。

碎雪紛飛當中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冀縣上的守軍皺着眉遠遠眺望着,旋即色變,敲響了報警的銅鑼。

楊阜跟着姜冏連忙再次登上來城門樓,望着密密麻麻湧來的羌人,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姜兄果然所料無差!這羌人竟然,竟然……」

姜冏也長長的吐出去一口氣,這些時間城中人憋悶不行,要不是姜冏下令鎮壓,說不定早就作反著要出城了,尤其是原本居住在城中的士族大戶,羌人之前離開了之後,便對於借宿在城中的周邊百姓再也無法忍受一般,幾乎是天天都到姜冏和楊阜面前抱怨,就差指著鼻子罵了。

而現在,羌人去而復返,無疑就是證明了姜冏的正確,同時也給城中的這些士族大戶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過,想來這些士族大戶也不怎麼在乎臉皮就是,多半又會交口稱讚姜冏是多麼的聰慧明智,然後將自己之前那些抱怨和誹議,全數都當做沒有發生過一樣。

冀縣城中自然是有些驚訝,但是並沒有多少害怕,因為只要是稍微懂一些軍事常識的人都知道,羌人就算是再來,也待不長了。

寒冬雪夜,再這樣的野外,溫度低得甚至尿尿都能結成堅實如鐵的冰柱!

這些羌人,想要繼續待着就待着,定多就是一場大雪下來,城外多上一些冰柱冰雕而已……

相比較冀縣城中的驚而不亂,藜麥往利所帶領的羌人又是另外一番的景象。

藜麥往利定定地看着這依舊還是大門緊閉,枕戈待旦的冀縣縣城,不由得悲從心中來,從眼角滲出的淚水,只流淌了一小節,就被凍結在了臉上。

就像是藜麥往利當下的心境,已經完全冰封,毫無溫度。

藜麥往利想要仰天咆哮,也想衝到冀縣城下,不管不顧的發起再一次的攻城,甚至自己領軍衝鋒,直至倒下的那一刻!

可是到了最後,藜麥往利連叫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叫罵只會讓這些漢人更加的高興,也會讓自己更加的可悲。

「回去……」藜麥往利啞著嗓門,壓下去腥甜的一口血,「我們……回家……」

羌人絕望的望着薊縣縣城,絕望的望着藜麥往利,絕望的木然轉過了頭,在碎雪紛飛當中,原路而返……

羌人要趕在鵝毛大雪最終下來之前,回去,回到自己的族人身邊,不過這一次,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伴隨着他們往回走得,不是滿載的貨物和人口,而是濃厚得彷彿實質一般的絕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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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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