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玄搖光驀地張眼,難以置信地對上那雙深情烏瞳。「……你來接我了?」她笑着,哭了,胸口劇烈起伏,不斷啜泣。
值得了,一切都值得了,她不敢再奢望太多,能再見他一眼……她就算是魂飛魄散也願意。
「傻瓜。」他動容地將她摟進懷中,緊密得毫無縫隙,讓她清楚感受到他心臟的跳動、他身上的溫度。「我在這裏……我們再也不分離。」
「真的嗎?」她笑得眼眸眯眯,當這是死前最美的幻想。
「當然。」他笑着,牽動眸底的淚水。「搖光,你沒有感覺到我的心跳、我的體溫嗎?」
「有……」可是她怕這不過是死前老天給她的最後一項恩賜。
「沒事了。」他親了親她微涼的頰,雖然同樣驚訝老天會讓他重生,但他滿心感激的接受這個大禮。
「……真的?」
「在冥府,只要肉身能夠撐得過無間業火,就代表你已經擁有待在無間的不滅之身,不會再受無間排斥入侵者的刀山酷刑,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將我們分離了。」
他不舍地吻着她淚濕的頰。
玄搖光聞言,猛地抬眼,烏瞳定定地看着他,小手輕輕貼上他略帶濕意的頰,見他的眸溫潤如月,笑意如春風,手再滑落他頸間,感覺他的脈動,然後又急覆上他的胸膛,感覺他的心跳。
「……你是活着的?」她渾身打顫,好怕自己身在夢中,等到夢醒,又是惡夢的開始。
「該謝你把雕像雕得好。」他心疼的笑着說:「這雕像盛裝着你十世的愛戀和祈求,才能凝聚我散落的元神,讓我憑藉雕像復生。」
「……我也是活着的?」
「對不起,我來不及早點阻止,你的腳……」他看向她扭曲變形的雙腳,知道她往後再也無法走路了。
畢竟她現在是傷在身形,而非魂魄,他醫治不了她。
「那個無所謂,重點是我們都活着?」
「應該說……我們都存在着,不滅的存在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喉口像被梗住,久久說不出話,當那口氣終於嘆出的瞬間,她也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
「怎麼了?」他不舍的將她摟得更緊。
「你混蛋,怎麼可以不要我!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這天地這麼大,我卻找不到你,每世皆不知為何而追逐、找不到歸屬,不知該何去何從有多難過……」
「對不起,我讓你吃了這麼多苦。」他好抱歉好抱歉,只能不斷承諾,「往後絕對不會了,不管未來如何,我都不會再離開你。」
「你明明還要我忘了你……」
「……往後不會了,就算是魂飛魄散,我們也要在一起。」
「不準再騙我!不要任意想抽走我的記憶,那是我的,屬於我的寶藏!」她聲淚倶下地吼,「我寧可抓着,痛著苦着,也不要忘!」
他低低笑開,又落下一滴淚,不舍也歡喜。「我知道了。」
「不要再把我推給別人,我只要你……」
「我知道了。」
「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了嗎?」
「再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他吻着她不斷墜落的淚,和仍舊寫滿不敢相信的眼。「你可以在無間,和我共享不盡的天壽。」
「真的?」
「搖光,我們通過老天的試煉了。」星子墜跌了,可是她卻仍存在着,所以他想,也許老天真是悲憫的,終究給了他們相守的機會。
「真的?」她還在顫抖。
「你連我的話都不信了?」
「因為你曾騙我。」她埋怨,淚水不斷掉落。
他又親了她一下。「相信我,我們真的可以相守到天荒地老……真的,這一次是真的,我不會放手,絕不會放了。」
玄搖光任由他安撫輕拍,哭得像個淚人兒,卻又笑得滿足。
她終於可以化身為鬼,與他永世相隨了。
賭約
百定太子府。
入夜,霜雪如細粉紛飛,捲入花園亭內的棋盤上,然而像是誰都沒有發覺,石桌兩方各自沉默著,直到立在棋盤旁的燭火搖曳,將細雪暈化成水漬。
「這樣吧,搖光丫頭,咱們這個賭不如設個時間吧,否則你下一步棋就拖這麼長,再等下去,本王就要睡著了。」
玄夜爻笑得邪謔,幾綹長發自額間滑落,更顯得俊美無儔。
「要是王爺想睡,不如先回客棧歇著?」晏搖光表面揚笑,內心恨不得他能趕緊離開。
她就是故意的,怎麼樣?
「其實本王壓根不倦,不過你看起來倒是乏透了。」
「那倒是,奴婢不比王爺尊貴,可以隨意四處遊走,還有許多差事要忙呢。」晏搖光輕點頭,看似關注棋局,實際上是拐彎抹角的在罵他害她這麼累。
但他壓根不以為忤,反倒還揚起笑。「搖光,你可知道本王要是贏了這一盤,想要的是什麼?」
「那就等到王爺贏了這盤再說也不遲。」她懶懶移動紅俥。
玄夜爻一笑,移動黑包吃她的紅俥,之後落點剛好在直線上對準了她的紅帥。
「將軍。」
晏搖光不慌不忙地移動紅炮停在同一直線上,對準他的黑將。「將軍。」
他笑着移動黑士擋在黑將之前,轉眼廝殺之後,又是一陣靜默,殺陣又得重頭再鋪排。
她不著痕迹地嘆口氣,開始後悔自己幹麼找他賭下棋,這盤棋註定是和盤,還讓她很累。
可是,這是最和平的賭法了……
半刻后,玄夜爻輕巧起了身,脫掉身上的披風,走到與他戰了一天一夜的她身旁,將溫暖的披風蓋在她肩上,確保亭外風雪並不會凍着她后,才又回到對座,靜靜凝望托著下巴入睡的人。
她入睡時,菱唇微彎,彷彿就連睡時也在笑,教他看得失神,忘了收回視線,就這樣看到天明。
西引玉德殿。
經過千日打造的鬼將軍石鋼雕像被移入玉德殿,裏頭燈火燦燦,暈黃色澤裹着暖意。
西引女帝晏搖光雙手皆是燒燙傷,她扭曲的十指因為長時間雕塑雕像而更加變形,滿布燙瘡。
此刻,她抱着兩個娃兒來到玉德殿,指派宮女在雕像前擱下一座石棋盤,棋盤旁擺了張矮几和錦被,上頭擱了幾壺美酒。
一切擺妥后,她撤下所有宮女太監,面對雕像而坐,將已入睡的兩個娃兒擱在隔壁的軟衾上頭,揚起感動的笑。
「王爺,咱們總算又見面了,你可想我?我想你,很想你。」
殿內,只有燭淚緩流的聲響。
「咱們以賭約系情,所以呢,今天我找你再賭一局,今兒個就賭下棋,你說好不?」她說,動手排起兩方的棋子。「照慣例,我先走。」
排定之後,她先移動紅兵,然後抬眼瞅著笑得邪魅的雕像。
「王爺,該你了。」
沒有得到回應,她開始動手移動他的棋,只因她記得他用兵的習慣,知道他會從哪裏開始走步。
棋局於焉展開,走的是那天在百定太子府內下的那一盤,那盤棋從第一步到最後一步,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甚至還記得她睡醒時,身上還披着他的披風,而他就倚在石柱邊閉目養神,殺氣褪盡,更顯他玉面俊俏,像個無害且俊美無儔的男兒郎,讓她幾乎看傻了眼,在他張眼之前才狼狽地移開視線,宣佈棋賽結束。
「王爺,如果我賭贏了,你回來我身邊好不好?」她挪動紅炮,飛山對準他的黑將,然後抬眼笑睇著雕像。「將軍……王爺,我贏了,願賭服輸,你要回到我的身邊……回到我的身邊……」
她當然贏得了棋,只因棋步走到記憶中的最後一步之後,她不知那時的他會走什麼樣的棋,一切自然照自己的想望安排,輕而易舉地攻城掠地。
「王爺,你瞧見了嗎?我替你生下一對雙生子,他們的小名是小夜和小旭,小夜以你的王銜起名,小旭則以我的星名起名,小旭比較像我,可是小夜……你瞧,他的眉眼和你好像,你瞧見了嗎?」她抱起早已深睡的娃兒。「說什麼我們註定不相逢、註定無緣,我都替你生下孩子了,不是嗎?」
闐靜空間里,回應她的只有死寂。
一直在毆外守候的天官鍾離癸眉頭深鎖,看向天際,就是不忍看她無聲垂淚。
「我還能做什麼?到底要做什麼,你才能回到我身邊?」在冥府那短暫一瞥,她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只知清醒后,她已經回到陽間,連王爺的屍體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