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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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何其敏銳,便是自己出征在外,也是勝負早定,善兒縱然心中擔憂,也不該發這樣的夢。這夢她說得這麼真,不是現在,就是過去,再往前去想,就一直想到了他從雲州回到京城。

善兒就是從那時候起,突然變成了個大姑娘,不再似個嬌兒。

她自小就被母親護在羽翼下,捧在掌中長大的明珠,又怎麼會操心起家中牆院藻井違制?分明他離開京城之前,善兒還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想着在裙上綉什麼花,鞋尖綴什麼珠,知道要出征還興興頭頭的問兄長越鳥生得什麼模樣,想看看蜀地的鳥兒是不是當真翠羽斑斕。

可衛平當真千里迢迢的帶了兩隻越鳥回來,她卻無心賞玩,把那兩隻鳥兒關在府中,衛平還笑罵過兩句,說小女孩兒性子變得快,費了這多大力氣帶回來的活物,她竟看也不看一眼。

到底寵她,她不看便不看,也不認真同她計較,秦昭卻聽了他這句報怨,那會兒他心中所想與衛平相差無二,彼時看她,比秦昰也大不了多少,不過更懂得規矩些,依舊還是個愛嬌的孩子,該圍着越鳥稀罕打轉才是。

跟着就是善兒求他的第一樁事,讓楊思召不能再進宮來當值,秦昭出手之前,便讓人探訪過,知道楊思召果然在善兒跟前說些混話,纏她不休,可善兒竟不稟報正元帝,也不求助母親,反而私下求他出手。

那時他還覺得是宮中形勢並沒有他們看見的那樣好,楊思召這件事提前讓他警醒起來,十分關注楊家,楊家也不過是頗有勢力,遠遠不到顯貴的地步,善兒怎會待楊家這樣小心。

再接着就是姜碧微,她突然對姜碧微極好,並且這好意一直持續到了如今,善兒再是心性溫良,也不該沒有來由就如此為人打算。

他自然是偏愛偏心自家小妹,總覺得姜碧微藏私,善兒捧心待她,她竟不知感恩,如今想來自然也有緣故,只是這緣故,善兒從未說過罷了。

算計楊妃一擊便成,已經讓秦昭吃驚,那時也只當她是天生聰慧,一旦開了竅,便時時處處都能佔得先機。待到她不放心大哥出征,說楊家要伺機而動的時候,秦昭確實覺得匪夷所思,楊家已經為正元帝厭棄,又怎麼敢在此時伸手暗害太子呢?

太子未曾失蹤,而是死在了關外……

這些事處處串聯,有因有果,秦昭凜然回神,叫進林一貫來,楊家死在雪中,屍身被野獸啃食,撿回來的屍骨多有零落,由秦昱收裹埋葬,究竟死了幾個,還有沒有活着的。

林一貫縮著脖子聽他旨意,心中納罕,分明方才娘娘在時兩人還自說笑,怎麼娘娘一走,陛下便生這樣的怒意,他自跟着秦昭起,從沒見過他這般臉色。

一路急趕着出宮去,將這事交待給唐九,唐九也覺得古怪,陛下曾論過此事,當年楊家一家雪夜身亡,屍骨被山中群狼啃食,收攏回來便已經零零碎碎,仵作用針線拼接起來。

其中抱着嬰孩的成年男子被狼啃食的瞧不出面目來,由秦昱認定是楊思齊,除此之外還有一付手骨與別的都拼不上。

唐九打聽到這樣的消息自然要稟報給秦昭,可秦昭卻未把這當作大事:「就算他活着,獨此一人也不成氣候。」他在京城絕不敢露面,正元帝不殺他,秦昱也會殺了他。

當時抬手放過,並未窮究,是心力都在正事上,此時就算秋後算帳也太晚了些,楊思齊就算活着,也是個獨臂人,這麼多年沒露面,誰知道他縮在哪裏苟且偷生。

唐九接下旨意,奉命去查。林一貫更是連茶都不敢留下用一杯,趕緊回宮復旨。

衛善回去甘露殿,一路在宮道上出神,從此往後的事都是她不知道的事,可她心中並不覺得害怕惶恐,反而終於能夠安心與秦昭談論此事。

還未進殿門,就見如意身邊的宮人侯在殿外,落瓊一進殿門便先問道:「可是如意公主來了?」

綠歌點一點頭:「公主坐在內殿等了娘娘好一會了。」

衛善解下鶴絲大氅,吩咐道:「去預備些點心茶水來。」她早知道如意是必要來的,別人不問,她也要問一問永平帝的下落如何。

如意一聽見衛善回來,趕緊出來迎接,聽說秦昰回來,她很是高興了一陣,還預備吃食要給秦昰送去,還當她總得高興一陣才來,不意她這麼快就來了。

「如意來了,怎麼沒去看你四哥?」衛善換了常服靠大引枕上,落瓊送上茶果,下去收拾珠箍小靴,再吩咐宮人抬箱子出來,長清宮處處泉眼比宮城中要暖和,替衛善收拾出寢衣來,一件緋色一件縹色。

殿中只餘下如意和衛善兩個人,如意屏息說道:「哥哥們凱旋迴朝,我心中很是喜悅,只是……只是想問一問,榮親王身在何處。」秦昭既然登基,便不能再稱承吉是陛下了。

衛善看她一眼,看來如意也知道她不喜歡人繞着彎子說話,直來直往彼此都更爽利些,衛善飲了一口茶,描金邊的玉碗擱在桌上,輕碰一聲,發出脆響,她淡淡道:「永平帝,死在亂軍之中,朝中正在替他擬定謚號。」

秦昭還待留他一命,到底是大哥的骨血,何況是個痴兒,天下皆知,有心無心都不能拿這個作文章,可沒想到他在奔逃時從車中滾了下來。尋常人或許無事,還能翻身起來,可他身子胖肥,跌下車竟站不起來,被馬匹踩斷了骨頭。

魏寬自要保命,都已經無處可逃,都要逃往永昌去了,哪裏還顧得上這個皇帝,說送給秦昭一份大禮,將永平帝的屍身送到了帳前。

一個痴兒皇帝,又經這樣的離亂,能用什麼好字,翰林院裏正自頭疼,想替他將身後事寫得體面一些都不成。

秦昭下令讓他們寫,翰林們攪盡腦汁,實在想不起永平帝辦過什麼好事,建大報恩寺倒是能沾一個孝子,可工程里甄家中飽私囊之事又着實叫人氣憤,想來想去,還是未能落筆。

如意看着衛善靠在枕上,一句話便說完了承吉的身後事,禁不住打了個寒慄,她攥著帕子的手一緊,好半日才道:「那……那麼嫂嫂呢?」

宮中人無人問起過甄氏,就連碧微都沒有再問起她過,永平帝死了,甄氏也就沒有用處了,她被叛軍丟下,許是心知回到大業也是軟禁起來了此殘生,竟藏匿起來。

秦昭並未費心去尋,她一介弱女,要死容易,要活卻不容易。

除了甄氏,甄家的族人都不無辜,依甄家那樣依附偽朝的行徑來看,永平帝還是皇帝藏帝陵得帝號,可甄家一族就算死盡了了,也還要被萬人唾罵。

身為後族竟不為大業盡忠,為虎作倀,替魏寬勸降永平帝,這些罪名一羅列,足夠剝掉她身上加諸的所有榮華。

「朝中正欲治甄家的罪,這些事都交給朝臣去議,甄家的事,你不必再問了。」甄家人一路死的死傷的傷,活下來的也都投到獄中,別人尚可逃過,甄家卻是逃不過的。

「嫂嫂……嫂嫂不易。」如意想說這些都是甄家人做的,可甄氏又並不無辜,她不曾看見甄氏在宮中如何風光,甄家在京城又是怎麼作威作福的,心裏還記得她小時候衛敬容待這個寡媳極好,想給她留最後一點體面。

「人皆不易。」衛善不再拿她當孩子看待,對她道:「甄氏縱其父兄以權謀私貪沒國庫難道不是罪責?更不必說甄家攀附偽朝的罪名了。」

不是歸順還是攀附,甄家當年可沒夾着尾巴作人,嘗慣了富貴甜頭,哪裏還肯再去咽粗茶,甄氏的父兄便是頭一批倒向魏寬的官員,卻不想想甄家的頭上還頂着國公府的名號。

如意想到承吉死在亂軍中,便心下不忍,眼圈一紅就要落淚:「承吉何辜,受這樣的罪。」她問了,可她自己心裏確是知道答案的。

衛善看着她哭,還給她添了茶,待她哭過了,哭痛快了,才送她離開,讓落瓊親自將如意送到長樂殿,落瓊回來便道:「公主究竟是看着侄子長大的,心中不忍也是人之常情。」

衛敬容身邊的舊人,總是不忍對她過於苛責,雖也覺得她提起甄氏很不懂事,可心裏卻替她找緣由,衛善點點她道:「還用你說,總比過去強得多了,再慢慢長大就更懂事些。」

落瓊將茶盞收起,寬慰衛善道:「確是如此,娘娘也該放心才是。」

小德子卻在這會兒過來傳旨:「陛下請娘娘出城賽馬。」

衛善已經許久沒有騎過馬了,都不知道騎裝還合不合身,聽見秦昭忽起興緻,倒也有了遊玩的興味,從羅漢榻上坐起來道:「怎麼突然想起這一出來?」

小德子嘿嘿一笑:「奴才不知,陛下這會兒已經在換騎裝了,還問娘娘想往哪兒跑一跑。」

雪后初霽,滿山銀白,此時登山倒是好景緻,兩人確也許久未曾一道騎馬了,衛善命落瓊取出騎裝,上身一試確是緊了些,戴了風帽換上小靴,讓人從飛龍廄中牽出她那匹白蹄烏。

自從懷孕之後諸多事務,已經許久沒有騎它,它雖時常有人牽出來跑動,偶爾太初也會騎它,可見到主人依舊興奮,只是訓練得極溫馴,並不抬蹄,只將馬尾掃來掃去,把馬頭蹭到衛善跟前。

衛善從錦袋裏掏了一塊飴糖給它,它舔了糖塊,越發高興,衛善翻身坐上去,就見秦昭騎着青騅過來:「隨我去看花。」

衛善生兩個孩子這一年來確是沒有好好騎過馬,雖瘦了些,到底不如過去久在軍中那樣腿腳有力,秦昭一把拉住了白蹄烏的韁繩,牽着繩子讓衛善小跑了一程,出了城門這才鬆開,衛善夾緊馬腹緊緊跟隨,兩人一路騎到了盤龍山。

山間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山陵山脊間只見白浪起伏,哪裏有花看,秦昭帶着她下馬進山左繞右繞,不往正元帝的東陵去,而往山中去,隔得很遠便見山陵中幾株紅花開得極艷。

那山山勢凹陷,呈成寶盆狀,此時積雪花開,便似白玉盤中盛着燒紅寶石,衛善奇道:「怎麼此時深山之中還有紅花。」待再走近些,便能看清是紅石榴花。

那幾株樹總有百來年了,深冬時節竟開五月花?

秦昭一把握了她的手,兩人踩着厚雪上來,秦昭尚可,衛善卻有些氣喘,他道:「這可不是什麼祥瑞,這是寶庫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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