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他是個壞人(15)

164 他是個壞人(15)

陛下,娘娘說,您三天兩頭才來一次,她吃醋了……且東南人民喜濕,皇家又無冬日居於長寧行宮的慣例,因而行宮在建造之初,並未鋪設地龍。冬日一來,便是在房中擺了七八個火盆也不甚溫暖。

宋槿正如往常一般,坐在窗邊,翻著匣子裏的東西。

他不過二十五歲,在鎬城時還是家家有女家家求的少年宰相,絕美的容顏不知折了多少少女的芳心,上花轎嫁予旁人之時,紅蓋頭下哭得撕心裂肺。

便是去年他離鎬城之時,往來相送的香車擠到了城門外,大將軍家的幼女騎馬追了他二百里,都未見馬車中的人掀簾看上一眼。

而如今,他坐在窗邊,細細地捧着手裏的布老虎如珠似寶,那垂在手邊散開來的頭髮,卻是比那如玉的手的顏色還要更白上幾分。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芫荽推門進來,將手裏端著的參湯放到一旁,伸手就去關窗,「小公子也不知疼惜自個,這般天氣,還對着窗吹風。」

宋槿連頭都未抬,只伸手又推開了窗,一天未說話的嗓音有些乾澀,「無妨。」

他捏着手中的布老虎,檢查完上面並未有掉線和破碎,轉頭去看窗外正對着的一棵桃花樹,柔和了眉眼朝那棵樹笑。

芫荽卻差點被他那笑笑得掉下眼淚來。

她比長公主還大上幾歲,如今已是四十二之齡,可那頭上的白髮,也不過是稀稀拉拉的幾束,比不得宋槿滿頭霜花。

通徽十七年春日,長公主是彎著嘴角死在睡夢中的,她受病痛連累多年,虛弱時連個杯子都握不住,死了反而是種解脫。

而她按著長公主的懿旨,將其葬在了長寧行宮的後山,扶着衣冠槨去了鎬城,見過淚流滿面的宣帝,才拿着長公主給的包袱,去了宋相府見抱病的宋槿。

宋槿那月正好傷寒,連着平東南兵亂時受的傷告了病假,並不知三日前,宣帝就已收到了長公主薨的訃告。

他聽聞門房來報,長公主身側的芫荽姑姑求見,喜不自禁地換了嶄新的春袍,親自到了二門外迎人,卻只看見芫荽滿眼通紅浮腫,手裏拿了個包袱。

八年前的某一幕重現,他差點就沒站住腳。

他在朝中忙忙碌碌了八年,沒有功成名就的奢望,不求天下蒼生的安康,他幾乎是用着流離在外的旁觀者身份,當着萬人之上的宰相。

唯一的目的,不過是在她回來之際,坐在離她最近的宴席上。

宋槿只是想讓她覺得,這麼多年的教導沒有辜負,即使她離開了朝堂,即使她執意要一個人去等死,他也會守住她要守的國泰明安,給她堅實的屏障。

養育之恩,教導之義,他還沒來得及一一回報。

只芫荽跟着長公主的時間久了,說話做事都隨了她的乾脆,開口一句便是,「奴婢拜見宋相,奴婢此來,是奉長公主遺命,給宋相送禮的。」

她半蹲著身行禮,將手裏的包袱遞了過來。

「這是殿下為您備下的生辰禮,補八年之缺,至您百年。」

「殿下臨終前,唯願您,福壽綿長,一生無憂。」

宋槿踉蹌了兩步,終於扶著牆站穩。

他畢竟當了八年宰相,大場面見得多了,此時還能硬擠出個笑臉來和緩壓抑得讓人心跳都暫停了的氣氛。

「芫荽姑姑這是說笑吧,殿下若不喜我送禮,我不送便是,不必開此等玩笑。」

芫荽卻不容他退,只把包袱往上遞了遞,「殿下葬在長寧行宮,衣冠槨如今停在宮中的掌珠殿,陛下讓您明日進宮,操持長公主下葬事宜,聖旨稍後便到。」

她略停了停,聲音有些哽咽,「殿下當年執意要走,便是不想臨死引您和陛下傷懷,如今您也該讓殿下寬心,以慰她在天之靈。」

宋槿許久都沒說話。

他閉了眼,想蓋住自己渾身洋溢着的哀慟和憤怒,只許多事物不是閉了眼就能蓋住的。

不過一瞬,滾滾而下的淚水就沾濕了他的前襟。

春袍單薄,沾濕后風一吹,涼得透徹心骨。

次日,宋相上朝時,滿頭青絲變白髮。

在朝中的老臣們個個心知肚明其中緣由,但卻同時三緘其口,不敢再言一絲一毫有關宋相和長公主的秘聞。

一是死者為大,此時妄議,坐在龍椅上的宣帝定然饒不了他們。

二是宋相此前下死手懲治了幾個嚼舌根的大臣,殺雞儆猴,堵了天下人的嘴。

三是長公主避居朝堂多年,已許久未出現在熱議的話題之中。因而鎬城各家貴女戀慕宋相的流言和秘聞不斷,宋相與長公主的秘聞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已經春末,待到長公主的衣冠槨葬入皇陵,夏蟬都已經叫了小半個月。

宣帝在勤政殿見了從皇陵歸來的宋相,兩人一坐一立沉默許久,宣帝才拿起茶盞抿了口,潤了嗓子,「你想去長寧陪陪長姐也行,只這宰相之位……」

宋槿拱手,他這幾個月瘦得飛快,此時只剩嶙峋之相,「當年殿下便是更看好岳太守,如今岳太守已是吏部尚書,提拔為相也名正言順。」

宣帝點頭,「也可。」

他再看眼宋槿,卻是笑得有些發澀,「朕自小便覺得長姐疼你多過朕,因而給了你不少苦頭吃,可如今看來,長姐疼你不是白疼的,至少你還可以陪她。」

宣帝堂堂帝王至尊,莫說是去長寧行宮,便是去皇陵送葬,大臣們都是戰戰兢兢,各種勸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唯恐他出了差錯。

兩人因着這話重新陷入了沉默,這麼些年,他們誰都動過把長公主接回宮中的心,但宣帝子嗣艱難,長公主又攝過政,回宮一事,需周慮的事情頗多。

一拖再拖,如今只回來個衣冠冢。

宣帝一陣陣憋著氣,逼得眼眶都發澀了,正要開口,宋槿已經拱了手,草草行禮退下。

從殿門口吹來的風又沉又悶。

宣帝坐着,再說不出話。

宋槿從勤政殿中出來,迎面就撞上了岳橈沉。

岳太守當年被貶,卻是遇上了命中注定之人,如今府上兩男兩女,人生也是圓滿得很,因而他見着這位當年最受長公主寵愛的宋相,也是好聲好氣的。

「長公主殿下走得安詳,宋相也應節哀,免得傷身。」

宋槿點了下頭,和他作別。

只不過才走出幾步,就遇見了韋省之,兩人好歹有過當年同在長公主府的交情,碰面都是會打個招呼的,但這招呼打完,韋省之卻沒走。

「月前聽聞崔駙馬暴斃,崔侍郎傷情過度,辭了官,宋相可知否?」

他問話時已是確定的語氣,沒半點疑問之意,最後甚至還帶了絲怒氣,顯然是對宋槿的作為氣憤得很,「長公主殿下都未曾出手,宋相倒是小肚雞腸得很。」

當年起事的成王,宣帝都念了皇家血脈只圈禁了事,是宋槿非要將成王腰斬示眾,而那位「謀害」長公主的神箭手,在嘗遍了酷刑后血盡而亡。

這位繁朝最年輕的宰相,在朝堂上心狠手辣得一群老臣都畏懼於他。

韋省之幾乎都要忘了,他在長公主府,在長公主前面那乖巧懂事,隨便她頤指氣使,眉眼中總是帶着明媚的笑的模樣。

而此刻,宋槿看了眼他,黑眸襯著白髮,美得更是妖異。

「殿下早逝,原因不過二者,」宋槿的聲音涼的很,像是在深井中浸了三日才撈上來,「舊年情殤,以及當初壽宴上的那一箭。」

當時診脈后,太醫便說過,兩傷相加,長公主餘下的壽元定是不長。

他說得很慢,一字字碾出來,「因果循環,該是有報應。」

韋省之待他走了都沒聽懂這兩句話。

直到八年後,無意間聽聞宋槿的死訊,在書房中坐了許久,才明白了這句話。

崔駙馬傷了長公主的心,便被人活生生地挖心而死,而他宋槿辦事不力,讓長公主傷了身,便在陪了她八年之後,活生生將自個的身體弄垮了而死。

因果循環,他連自個都報應。

宋槿從那桃花樹上抽回神,握拳擋在嘴上咳了幾聲,伸手就要去端那參湯。

芫荽被他那兩聲咳驚回神,趕緊就探了探那參茶的溫度,確定是溫熱的,才讓他端了去。

「您還真不愧是長公主養大的,這時不時迷糊一下的性子,還真是隨了殿下。」

宋槿最愛聽她說起長公主的往事,聞言就「恩」了聲,冰涼的雙眼裏透出絲絲的笑意,指了下隔着案幾的榻,「您坐。」

他們這般互稱「您」的,歸根到底也都是因着一個人。

芫荽也就不推辭,她年齡大了,是一定要老死在這行宮,陪着長公主殿下的,且人老了也愛回憶,說說那些過去了的歡快事。

「長公主自來了行宮之後,整個人都明艷了許多,和以前看着,到像是不是同一人般,只奴婢侍奉著,卻是更高興看着那樣的殿下。」

她想了想,又想起幾件往前沒說過的。

「……那山上下來的野兔子,被殿下養了十日就肥得厲害,跳也不跳的,殿下就說,再養就滿身肥膘,肉都不好吃了,當日就讓小廚房烤了。結果殿下吃了兩口就腹瀉,嚇得太醫立時讓奴婢們將那兔子分食,連點油腥都不給殿下。」

宋槿一雙好看至極的眼裏含了笑,從抱着的匣子的角落裏揀出個小小的白色骨頭,之前他還不知這是什麼,現在卻猜出來了。

「這就是殿下吃那兩口剩的骨頭吧?」

「是,」芫荽也在笑,「當時奴婢問了,殿下說是要讓您也嘗嘗這看得見卻吃不着的滋味。」

現在他的確看得見卻吃不着,可那要看他吃癟的人也不在了。

宋槿的手移出了匣子,摩挲著旁邊帶血的一件寶藍色的衣袍,手臂上的傷灼灼的疼,他似乎還能感覺到當時殿下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處,流回他傷口,將那裏燒灼得好似擰死了心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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