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五 江下繁花(四)

四八五 江下繁花(四)

聲音確證了沈鳳鳴的猜想——今日「三十」的任務,原來就是在這花樓之上,扮演曲重生。

三十昨日說,曲重生絕非沽名釣譽之輩——沈鳳鳴雖不知他這話是否帶了幾分先入為主,但那一個在鎮淮橋外小樓間覷見過的東水盟主——舉手投足間確乎有種淡淡凌駕人上之氣息,絕非常人能輕易扮演得了——若不是昨日見過,他差一點要猜想——關於東水盟復出的一切,會不會是三十帶着他的「食月」佈下的一場戲。

可正因如此,他更難理解曲重生之意圖——他在這次大會之前曾去往不少世家門派拉攏豪傑,更在臨安召過集會,按理是在江湖上露過面的人物了,原不至於如此藏頭露尾。或許喜歡躲在幕後當真是一個人的秉性——以至於在自己人面前都戴着面具——那麼,當時去往臨安的那個曲重生,又是不是真正的曲重生?

今日的三十比昨晚話何止多了十倍,沈鳳鳴思忖游移間,開場白已差不多說完了。他向四周看看,大部分人聽得饒有興緻,可他只覺身處虛幻——虛幻的綵綢與飄動的香氣,虛假的盟主與面目不清的伶人——這其中的真實——那個真正的曲重生,又躲在哪裏?他一定身在這花市的某處——或許在這巡場諸多伶人之中——觀察與操控著這場計劃好了的陰謀。

「我知曉不少江湖同道心中尚存質疑,」花樓上的三十繼續完美地代入著應有的角色,「今日之會,便為盡解疑問,為令我江南正道武林結成真正的盟軍。東水既為『盟』,自必重諾重信,與盟約有關的任何事,曲某皆會向諸位坦誠以告,盼諸位亦能回報以同等真誠。為表這份重視——」

他稍稍一停,面具上細細的雙目如亦有光,投向田琝三人處。先前他已然以主人的口吻將三人鄭重引見了一番,田琝並不客氣,便站起身來,咳了一聲:「在場諸位恐有認得在下的,亦有不認得在下的。今日此來,雖是奉上頭的意思,但田某自小習武,亦有一半心屬這江湖,也算是江南武林之一份子,於盟約之事與這大會之序,悉聽盟主之命。若說這身份真有什麼別的意思——我三人只不過受邀、受命,來與東水盟之重諾重信作個證見,如此,諸位英雄也當對今日之大會、盟約之未來越發信服。」

「不敢當。」三十接話,「有太子和田大人這句話在,我想再無人會懷疑我東水盟邀集江湖豪傑之真誠。」

花市之中一時無聲。這份「證見」可是出自東宮——哪怕最不齒與廟堂扯上干係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得不承認其分量。但正因為其分量過重,眾人愈發不知是有什麼樣的「坦誠」「信諾」需要這等維護。

夏琛亦不安地咬了咬唇。田琝口才似乎見長了許多——這般侃侃而言的樣子於他很遙遠。

「那曲某便入正題了。」三十延請田琝落座,口氣一肅,「眾位皆知,家父過世之後,曲某常年旅居四處,與這東水盟、這江南武林久已疏遠,所謂盟主之虛名,所謂江湖之地位,自來看淡,原是不必特意拾起的。可今年曲某忽無意中得知盟中一事,此事卻與諸家都大有干係,思前想後,覺得唯有重啟盟約——今日召集諸位武林同道於此,便是為將這個消息饗予各位。」

眾人好奇,不免屏息凝神,待聽他說。

「可算是個好消息。」三十笑了一笑,如面具上的表情一般輕盈,「但不是十分好。」

「曲盟主休要賣關子。」有心急的已道,「什麼樣要事,但說便是。」

「東水盟前身名為『江下盟』,乃鄙師祖與『江南第一庄』舊任莊主聯袂而創,」三十道,「可是當年——鄙師門一脈從北方渡江而來,夏老前輩與在座大多數英雄,卻是江南的豪傑,雖同仇敵愾,但這麼多門派,總有強弱參差、心思異同,又兼有的素不相識,彼此要全數交心乃至立起同盟,總還需一些規矩——一些信得過的手段,防得——倘反納入了金狗之內應,或是別有居心之輩,得不償失。故此兩位前輩商量了個辦法,凡入盟者,均需以其人或其門中最為重要之物作為憑據,質於盟中。此物可為家傳珍信,可為金銀財帛,可為門中機要,可為武功秘法——此乃入盟之條件,只是曲某一介後生,多年來一直不知當年江下盟竟有這一條。」

話音半落,下面已有人交頭接耳起來。三十又道:「這事說大不大——當年的盟友大多年輕,憑一腔熱血單打獨鬥者良多,開宗立派者少,要說江下盟拿了多少寶物錢財、藏了多少機密珍聞,實在也談不上;但說小也絕不小——人在江湖,傍身之技大多還是有的——哪怕此技遠稱不上冠絕武林,但對這些前輩而言,卻已是箱底絕活,肯交予盟主,已相當於將身家性命都拿了出來。江下盟初盛之時,的確收括了不少『絕技』,而這許多英雄當年為抗金奮不顧身,有的尚未留後便再無歸來,有的雖有兒孫子弟,卻尚來不及將秘技相授——這許多英雄後人,包括在座各位,相信也有不少並不知本盟存留了其家中『寶藏』,若無人提起,這許多家學之秘,定須告失傳。」

他停頓了一下,「曲某知曉后,只覺茲事體大,思量再三,為各家淵傳,亦為武林福祉計,必須重建盟約,重召舊人,以為不埋沒這份辛苦集得的絕世至寶。為此又各處走訪舊人,以期探尋這『秘藏』更多消息,求教各家前輩之看法。其間或有些誤會,皆因曲某不敢太早將此事公之於眾,引人多有覬覦。但今日開誠佈公——主要為的便是尋本溯源、物歸原主。」

這面沈鳳鳴與邊上萬夕陽不免對視一眼。都以為曲重生是要拋開江下盟的淵源另起爐灶,卻料想不到這番話的意思竟是要「尋本溯源」。沈鳳鳴知曉那樓上並非曲重生本人,倒還能暗自嗤笑此番言語之虛偽,但似萬夕陽等,此際心頭大多卻愈發疑惑,故此並不敢立時發聲質疑。

只見正面花架東首「騰」地立起來一人:「在下虞山閔志誠,敢問盟主的意思是說——那些門派秘藏這些年一直都存留在盟里——就在此地?在建康?那我閔家當年——」

三十示意他先莫急。「究竟各位家傳之物有沒有在本盟『秘藏』之中,曲某實難一一記得,不過如今已尋到一份記錄抄本,可用來比對。只是——在此之前,曲某希望能與諸位重訂盟誓——便如當年一般,確信在座各位與曲某乃是同心一意方可。」

「這個自然,閔某第一個願意。」閔志誠忙道,「若真如盟主所說,這『秘藏』一事非同小可,我相信此物一出,定要叫心懷不軌之人盯上,後患無窮,若我們都不能同心一意、同仇敵愾,反倒叫盟主一人背負那般危險,豈非讓人寒心。」

他身邊卻又有一人,手敲了桌上茶壺,懶洋洋表情叫人看了十分不快:「那曲盟主所謂的『盟誓』,又是什麼呢?」

三十伸手示意,身邊的梁十二已取過一匹寫滿了字的素絹,展開道:「今日便是為此——東水盟約,有賴各位共守。」便仔細念起。

他聲音十分洪亮,便與適才唱戲也似,傳出甚遠。只聽他不緊不慢念道:「……今遍邀豪俊,重立盟約於東水之濱,凡入東水盟者,皆誓以『坦誠共濟』為念……皆遵如下信法:

「其一,東水盟以盟主為尊:有副盟主一名,左右袖各一,盟中要務,四人共決;另設盟使若干,受命攜盟旗於同盟內外遞傳盟信……

「其二,東水盟以信諾為基:入盟者須將一件本門要物登記於冊,並於入盟一月之內,將此物交東水盟左右袖以為妥存……

「其三,東水盟以同心為旨:遵誓者,共相濟之;違誓者,共追討之;外敵者,共抵禦之……」

如此等等,條數頗多,梁十二足念了半炷香光景,末了道:「曲盟主大公無私,方有今日東水之盟,盟主之位相信眾位必無異議。梁某不才,得盟主垂青,與戴兄忝為東水盟左右袖。我三人謹遵舊法,當先行歃血、留印,稍後將盟約傳遞諸位:凡願入盟者,同樣為之;不願入盟者,恐須即請離去。」

另一邊戴廿五捧出備好的海碗,三人即行歃血,連三十亦伸手入面具之內,將血沾唇,隨後將手印按於盟約之上。

樓下眾人一時面面相觀,人人都想從他人臉上看出——是不是自己會錯了意。先前「曲重生」分明說的是「秘藏」乃屬先人遺下,內中寶物要各歸其主,可現在聽起來,盟約的意思卻是——要向入盟者索取寶物?昔年抗金勢緊,家國危在旦夕,莫說一己之私物,就是性命血脈都要不保,倘江下盟能聯合南北群豪抗擊敵侮,熱血豪俠願意獻出所藏倒還說得過去,可如今夤日清平,哪個又願意將自家之秘白白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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