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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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連鍋鬧

那洪連長四十來歲,乾瘦矮小。一進來就大聲問道:「賀老大,今天還有沒有魚?咦,怎麼回事啊,魚都燒香了,賀老大,你知道我還要來嗎?」

賀老大笑笑說:「那倒不是,我一個朋友,好多年沒見,在外面幫人。今天回來了,恰恰我今天打了一條大鯰魚十幾斤重。就乾脆拿回來燒了自己吃。」

洪連長一聽,口水都流出來了,說:「鯰巴郎啊,安逸,安逸得板!」

朱雲貴嚇得臉青面黑渾身戰抖。心裏說:鎮靜,別怕,狹路相逢勇者勝。可是,哪有勝的希望啊,人家四個人,四條槍。自己是赤手空拳,跑跑不掉打打不贏,怎麼辦?只有拼他個魚死網破了。

洪連長皺鼻子聞豆瓣鯰魚的香味,半晌才注意到朱雲貴,問:「就是這位朋友嗎?貴姓啊?」

朱雲貴戰戰兢兢的答道:「免貴姓朱。」

洪連長自我介紹道:「兄弟姓洪,29軍直屬炮團一營一連上尉連長。這是我的勤務兵劉仁貴,我的兄弟伙,耿耳火,湯鍋子。」

勤務兵劉仁貴十七八歲。姓耿的姓湯的,都是三十來歲。

洪連長見朱雲貴很拘謹,又問:「朱兄弟一向在哪裏發財呢?」

「船上。」朱雲貴說,害怕。他這一輩子只是在船上干過正經事,說別的,怕官兵問深了,答不上來,露餡兒。說船上的事情,他什麼都知道,不怕。

洪連長現在一心想的就是吃。說:「你是放船的啊。一般放船的人,連鍋鬧都煮得好。你給我們煮一鍋,好不好?」

「這——」朱雲貴好為難,他現在在看該怎麼逃跑,怎麽敢和幾個官兵一起吃飯啊。

洪連長不管朱雲貴想什麼,大聲說:「賀老大,你給我們稱十斤魚,讓朱兄弟給我們煮一鍋連鍋鬧我們一起喝一天酒。咦耶,劉么娃,你把老子的酒弄到哪裏去了?」

勤務兵劉仁貴拍拍腦袋,說:「還在門外,我去抱進來。」出門,就抱進來一個大酒罈子,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酒。

洪連長說:「正宗的豐谷特曲,你們嘗嘗。」

朱雲貴搖搖頭。賀老大說:「聞到酒香了,真的好啊。」

洪連長忿忿不平,說:「老子日他媽,這年頭怪事真多。敲門要買他的酒,他整死人都不開門,說外面在過兵,打炮;惹得鬼火冒,弄開了他的門,他連錢都不要,白送老子一壇酒。今天有這麼多酒,夠喝了吧?」

賀老大大笑說:「不說喝,拿來洗澡都夠了。」

艱難的挨過了初見官兵的緊張以後,朱雲貴漸漸平靜下來。見洪連長並沒有太注意自己,他也想通了,自己額頭上也沒有刻着賊字,姓洪的怎麽會知道我就是土匪呢?賊走當面過,無臟不定罪。我怕他幹什麼?

洪連長說:「賀老大你幹什麼,去稱魚啊。等一會兒喝醉酒了,謹防老子們不給你錢!」

昨天,洪連長帶兵路過米吉橋,在河邊買了賀老大的魚,讓他老婆燒給他吃了,覺得味道很好。最好的就是量多,不像飯館里,席桌上,豆瓣魚就是一盤,吃一坨兩坨就沒有了。還花錢不多。所以,今天又過來買魚,吃魚。

賀老大為難的說了實話:「洪連長,很對不起,我們今天打的魚都叫這位朱兄弟買了,他給了六元大洋。」

洪連長一下就失望了,說:「哦吙,說得鬧熱,吃得淡白。沒得搞頭了」

朱雲貴雖然還是很害怕,但是鎮靜了,說:「長官怎麼這麼說話呢?不想給我喝酒嗎?賀老大,你把那些魚全部弄出來,我煮一鍋連鍋鬧。該多少錢都是我的。」

賀老大笑說:「先說斷後不亂,說過了就是六元錢,我們吃一天喝一天樂呵一天。怎麼又在說錢呢?先前還說要拿一元錢去打酒。洪連長來了,酒錢都給我省下了。今天要是誰在說一個那個字,就不要在這裏吃東西,有那玩意兒,到城裏吃館子去。我們這裏是好朋友一起喝酒,說那個就不親熱了。」

賀老大其實也有他的圖謀。他們幾弟兄平時是不能盡興喝酒的,他老婆鍾三兒不讓。但是鍾三兒是一個很懂事的女人,絕對不會當着外人說自己的丈夫什麼。賀老大想藉此機會盡興的大醉一場,過了,老婆再怎麼收拾自己,也任隨她。

「好,好啊。我洪某人今天就認了你們這幾個朋友。賀老弟朱大哥,從此洪某人是你們兄弟了,有所指使,火里水裏,絕不皺一下眉頭。我們今天就悶吃悶喝悶玩,不提那個字。」洪連長叫好說。

朱雲貴說:「對對,不說。就是不知道賀大哥家裏有沒有調料,傢伙齊不齊?」

朱雲貴這時已經想好了逃跑的辦法,他畢竟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賀老大吩咐弟弟們弄魚。問道:「要什麼呢?」

「姜、蔥、蒜,菜油豆瓣醬。」

「有!」

「花椒胡椒海椒。」

「有。」

這些東西,平常人家哪裏會隨時都預備啊?沒想到賀家還都有。朱雲貴是想,趁出去買調料,瞅空逃跑。不動聲色的繼續說:「八角三奈小茴玉桂,丁香鈴香廣香木香,草果白叩紫草蓽撥······」

賀老大笑着打斷朱雲貴的話說:「朱大哥是要配鹵葯嗎?」

朱雲貴心裏暗笑,你家裏現在就像開着調料鋪,老子就不信了,還開着中藥鋪。說:「是啊,沒有嗎?」

「有。」

天哪,這也有啊。

賀老大說:「不過,你得自己到後山孔先生家裏去買。老三,你帶朱大哥去孔先生家。」

「遠不遠?」朱雲貴問,想,只要走出這個們,上了山,就能跑掉了。

賀老大說:「不遠,翻過房子後頭這山就到了。」

賀老三帶着朱雲貴出門,爬上山,指著山下的一院房子說那就是孔先生的家。

站在山頂,朱雲貴極目四顧,問涪城在哪個方向。賀老三給朱雲貴指指,雲遮霧罩,關山萬重,天寬地廣,大路條條。他心裏說:跑吧,此時不跑,還等什麼?

賀老三見朱雲貴觀山望景,就指著山川,一一給他介紹說那邊就是翰林灣,米家祠堂就在翰林灣。祠堂現在管事的是大姑,辦事的是大爺米甫臣。這邊叫老鴉灣,前灣在祠堂背後,是米吉橋最平展富庶的土地。後頭灣在那邊,幾百畝地,因為沒有水,都是旱地。從後頭灣往前走,就是後山,浴佛山了。

對呀,跑啊,朝後山浴佛山跑,浴佛山山高林密,跑進浴佛山裏,不說洪連長他們四個人,就是四十個四百個人來搜索,也不一定搜得到他。為什麼不跑呢?

賀老三介紹完了,催促道:「朱大哥,走啊。」

朱雲貴說:「不着急,歇一口氣。你對這裏倒是很熟啊。」

賀老三臉一紅,說:「我哥哥嫂子,想讓我給房東米先生做上門女婿,今後我可能永遠就要在這裏生活了。」

「哦,是嗎?你願意嗎?」

「願意啊。等一會兒回去,你看看秀兒就知道了,她,可是真美啊。」

朱雲貴笑笑。想,跑,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了。跑掉了,明天,最遲後天,找到安禿娃,聚集起小嘍啰,他就又是一個土匪頭子了。打家劫舍,殺富濟貧,平等分金銀論套穿衣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縱橫江湖快意恩仇。有什麼不好呢?

有什麼好呢?

醜女子在涪城家裏盼望着等待着他;楊么姑那不能瞑目的靈魂在盼望着等待着他;孩子們,朱二娃三娃四娃和朱真真在盼望着等待着他啊。他應該回家,他已經厭倦了漂泊,想回家了。這樣跑,還要跑到哪裏,跑到哪一天才算完呢?這個洪連長,他們炮團就是駐紮涪城,已經和他見過面了,也沒有說什麼啊。何不如跟着他,回涪城,回家去呢?

男人,如果沒有女人的羈絆,沒有兒女的拖累,沒有家的約束,依照男人的心性,原本是要飛到天上去的。正是女人,兒女,家,磨滅了他的萬丈雄心,消耗了他高飛的力量,制約了他要上天入地的**,才使這個男人留在地面上,變成了丈夫,父親,變成了一家之長,承擔起了養家餬口的責任。家,家啊。這個一想起來就叫人心痛心酸心癢心碎心悸心慌的字眼兒,阻止了朱雲貴逃跑的腳步。他想,既然洪連長都沒有認出他就是土匪,他還跑什麼?他額頭上沒有刻着賊字,誰又知道他就是土匪呢?也就是說,他現在完全可以跟着洪連長,堂堂正正的回涪城家裏去。

慢,慢著!

回去以後怎麼辦?人家會問啊:你這麼**年了,在外面幹什麼?怎麼回答?

回家以後,又幹什麼來掙錢養活一大家人?

用一個正常人的思維來考慮這些問題,朱雲貴沒有答案。流浪漂泊成了習慣,當土匪也當了八年。一直想該怎麼辦,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望着天,想得頭痛,沒有辦法。

當兵。

當兵?對,就是當兵。當一段時間的兵再回家,可以不可以呢?可以。但是當兵,是要清下腳,也就是清查歷史,怎麼給人家說?我是誰,我以前干過什麼,為什麼要來當兵?

想不清楚。

朱雲貴決定了,不跑,先吃完這一頓飯再說。紅甘蔗,吃一節剝一節。等等再看。說:「走吧。」

拿葯回來,老遠,就聽見屋裏一個大嗓門再說:「······這**他就是冰啊。」

賀老大洪連長豪放大笑。朱雲貴進屋,問他們笑什麼。洪連長說狗日的耿耳火說笑話罵人呢。說是,我們進山剿匪,半夜驚擾,閃了一個男人的尿筋,不行了。早晨起來余怒未消,就把自己的那玩意兒放在大石頭上砸。耿耳火見了,很奇怪,問他幹什麼,冰不冰哪?那人說,冰,這玩意兒就是冰啊。

朱雲貴賀老三也是大笑。怎麼有這樣無恥的人,調侃自己,如此不堪。

賀老大問朱雲貴買的葯呢?朱雲貴給他看自己手裏的一小包葯。就是一點八角三奈桂皮草果小茴丁香。每樣三五顆,大笑說怎麼就買這麼一點啊。

朱雲貴說:「調料嘛,就是取一個味,什麼都不能多,適合而已。沒有辦法,山裏的小藥鋪子,葯也不齊。孔先生沒有在家,他老婆很多藥材,連名字的沒有聽說過。不敢亂抓,將就著吃吧。」

賀老大說:「也只有你們才吃得這樣細緻,我們打了魚,就是一鍋清水煮了,吃起來也很鮮美啊。」

朱雲貴笑笑說:「本來就是嘛,河水煮河魚,原汁原味。其實吧,我們在河裏走船,弄到魚了肉了,也是一碗河水一撮鹽巴,一鍋煮了吃。只是海椒花椒加得重些,河裏濕氣重,吃了發汗。至於要這樣煮一大鍋,是因為沒有碗也沒有對方放碗,沒有辦法。當然,我們也不會弄這些葯。今天嘛,嘿嘿。」他看看洪連長,有一點討好的意思。

洪連長鬧:「快弄快弄啊。酒蟲爬上來咬我喉嚨了。賀大嫂,賀大嫂!」

鍾三兒過來,問:「洪連長幹什麼?」

「你燒着碓窩了嗎?早就聞到魚的香味了,到現在還沒有燒好。」

鍾三兒說:「好東西要整出好味道,就是不能急。急火豆腐慢火魚,燒魚,就是要用小火煨一會兒,魚肉才能進味。」

只有等待。毫無辦法。

鍾三兒對賀老三說:「剛才秀兒叫我幫她搬一下桌子,我說我沒空。」

這是給賀老三機會啊。他說:「我去。」鍾三兒拉住弟弟說把手洗乾淨了再去。賀老三洗手,悄悄問嫂子說真的可能,做米先生的上門女婿嗎?鍾三兒笑笑說不知道,你努力吧。

米吉橋有大姑招贅米甫臣上門的先例,米先生家只有秀兒一個女兒,應該可能吧。只是到現在,他們租住房子,已經一年半了,米先生也沒有明白的對他們說什麼。如果老三入贅這一家,他們就可以永遠租住這裏,親戚,也可以相互照應不是?好事啊。

鍾三兒就是給弟弟們攢錢呢。

朱雲貴到廚房,見只有一口煮豬食的大鍋空着,銹跡斑駁。拿了來用石頭磨磨,洗乾淨了,找來三塊大石頭支起,下面燒火,用菜油煵好姜蒜花椒海椒和香料。舀半鍋水燒開了,說:「坐攏來,可以吃了。」

洪連長看看一旁大塊大塊的生魚,說:「有沒有搞錯,這就可以吃了?」

朱雲貴往鍋里倒了五六斤魚,說:「你們坐攏來嘛,酒倒好,魚就熟了。連鍋鬧,吃魚,就是要邊煮邊吃。煮得太久,魚肉就爛了。坐過來呀。那誰。老四是吧,給每人拿筷子拿碗啊。趕快,要不然魚肉就煮爛了。」

賀家四弟兄,四個大兵,加朱雲貴九個人,一人搬一塊石頭坐了,倒上一大碗酒。魚真的就煮熟了,輪流喝酒,大塊吃魚。那魚真的非常鮮美,麻辣鮮香燙。吃得大家熱火朝天大汗淋漓大呼過癮。賀老大喊道:「三兒,把鯰魚端來呀,給秀兒米先生端一些,再拿碗來撈一碗連鍋鬧給他們端過去,你陪秀兒吃。」

「好啊。」鍾三兒一手一個大壇蓋子,端來兩壇蓋子豆瓣鯰魚,看這屋裏可是亘古未聞有這樣吃東西的,九個大男人圍着一口大鐵鍋,煙熏火燎的在大鐵鍋里撈魚肉吃,鍋下面大火烤,吃進嘴裏的魚肉燙,內外夾攻,大家都汗流浹背,脫了上衣,汗水流下去,把褲子都浸濕半截。笑說:「你們這是在吃東西還是在受罪啊?怪眉怪眼的,都是大男人家,像小孩子擺姑姑宴兒一樣。」

洪連長被辣得燙得吸溜冷氣,說:「你不知道,真的太安逸太過癮太痛快太舒服了。從來就沒想到飯還可以這樣吃。你看我這身上幾千萬億個毛孔都張開了,通泰無比啊。」

賀老三精心的選了魚,給米秀兒挑了一大碗,舀幾勺汁水,讓鍾三兒端去。

賀老大端酒碗大喝一口,遞給洪連長,說:「來喝酒啊,洪連長,感情深就扯深點。」

鍾三兒說:「老大你要少喝酒。」她知道今天有外人在,她管不了他。就端魚走了。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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