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

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

第373章劍仙在後

正月十五,元宵節。

老龍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大街小巷遊人如織。五大姓氏按照習俗,各自打造了一條燈火長龍,架抬遊街,若是從雲海俯瞰這座寶瓶洲最富饒的城池,就會發現有五條火龍在固定路線上游曳。

陳平安讓畫卷四人帶着裴錢出去賞燈,趙姓陰神暗中尾隨,以防不測。

他則和鄭大風守着鋪子,兩人在櫃枱那邊站着,一壺酒,兩隻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閑聊。

鄭大風總有些古怪規矩,喝酒之前,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楊柳枝條,插在灰塵藥鋪大門上邊,還在門檻外邊擱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瞥了眼門檻那邊,問道:「是敬神禮佛,還是款待路過的孤魂野鬼?」

鄭大風笑道:「老頭子傳下來的東西而已,具體怎麼個說法,老頭子從來不解釋,我們當徒弟的,只能依葫蘆畫瓢,照做就是。這老龍城裏邊,可沒有什麼妖魔鬼怪,這麼多練氣士待着,聚在一起,陽氣太盛,就算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藥鋪有老趙這尊陰神在,它們也不敢湊過來,鬼魅陰物,不提那些失了心竅的厲鬼,大多數比咱們人,可要懂規矩講禮數多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抿了一口酒,還是范家送來的桂花釀,突然說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幫忙,去雲海上邊煉製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離開老龍城,往北走。雖說文聖老爺講了,之後可以隨便去哪裏,沒什麼忌諱,不過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談不上有什麼大事必須要做,就仍然按照楊老前輩最早的說法,暫時不回龍泉郡,我大概要去寶瓶洲三四個個地方,估計花在趕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就剛好可以回去。」

鄭大風斜靠櫃枱,看着門外的小巷,隨口問道:「有沒有想過在龍泉郡開宗立派?」

陳平安搖頭道:「開宗立派有多麻煩,只看阮師傅的所作所為,大致就心裏有數了,難。再者我哪來的資格開宗。」

鄭大風哧溜喝了口小酒,滿臉陶醉,小半杯桂花釀而已,好似給他喝出了幾大罈子美酒的醉醺意思,輕聲笑道:「如果能夠將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收回來,擁有十餘座接連成片的山頭,是有靈氣底蘊來創立仙家門派的。只不過想要那些勢力把到嘴裏的肉吐出來,不太容易。之前大驪不過是為了結交拉攏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閥,給的價格才那麼低,你如果不是阮邛的那層關係,恐怕連一座真珠山都買不到,更別提落魄山了。」

陳平安對此深以為然。

驪珠洞天雖然不以靈氣鼎盛著稱於世,可這是跟其餘三十五座小洞天作對比,一般的金丹元嬰地仙之流,能夠單獨擁有一座落魄山,結茅修行,開闢府邸,是夢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陳平安嘴上說開宗立派難難難,可是內心深處,卻是極其希望能夠真有這麼一天,就像他當初在飛鷹堡跟陸台閑聊,甚至早就想好了自家山頭,該有哪些人和事。不然為何陳平安會想要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詢問一套護山陣法需要多少神仙錢?聽聞鍾魁講述老天君坐鎮太平山,現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鏡,駕馭三劍,追殺背劍白猿在千萬里之外,陳平安豈會不心神往之?

那個已經跟灰塵藥鋪混熟的外鄉老人,突然出現,笑眯眯跨過門檻,開門見山道:「陳平安,看樣子,是快要離開老龍城啦?想要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站直身體,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請說。」

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繼續喝酒夾菜,走到櫃枱旁,直接用手指抓了幾顆油炸花生,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說道:「可能有那麼點強人所難,也有些冒犯,但是緣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錯過,可能就會此生錯過,縮頭伸頭皆一刀,我還是直接說了,說完之後,陳小兄弟和大風兄弟,你們可別讓老兒我以後吃不着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飽閉門羹……」

鄭大風沒好氣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說點痛快話行不行?」

老人仰起頭,丟了塊藕片到嘴裏嚼著,「隋右邊雖然已經是純粹武夫的小宗師,躋身了金身境,極其不容易,可在我看來,瓶頸太大,登頂極難,撐死了就是遠遊境,運氣好,也就只是這八境武夫而已。」

鄭大風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頭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這話去,看看老龍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拍爛你的嘴?」

老人是個脾氣相當好的,絲毫不計較鄭大風的頂撞,笑道:「這不是例外嘛,隋右邊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走武道這條斷頭路……」

鄭大風一拍桌子,「說啥?!」

老人趕緊彎腰拿了陳平安那隻酒杯,倒滿了一杯桂花釀,對鄭大風舉杯道:「說錯話了,我自罰三杯,自罰三杯!」

一口飲盡,就要去倒第二杯。

陳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壺口子,「老先生喝一杯罰酒就行了,咱們這麼熟,不用如此見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把嘴,惋惜道:「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點,一兩杯的,喝不出味兒來。」

鄭大風夾了塊小蔥拌豆腐,「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繼續道:「隋右邊是極其稀少的先天劍胚,擁有劍仙之姿,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劍心精粹澄澈,以後以元嬰劍修破開上五境瓶頸的可能性,會比較大,我不妨撂一句話在酒桌上,只要陳小兄弟願意割愛,准許隋右邊加入我們山門,百年,最多兩甲子,我保證隋右邊成為一位戰力極高的元嬰劍修,再拍胸脯保證之後百年內,肯定成為玉璞境修士。」

陳平安微笑不語,遞過筷子,還給老人倒了一杯酒。

鄭大風冷笑道:「荀老兒,你這是癩蛤蟆張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撐死自個兒?退一萬步說,隋右邊如今就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說了,成為遠遊境武夫並不難,需要時間打磨體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邊舍了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盡一口純粹真氣,再花個一百年兩百年的,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上五境劍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說了嘛,是有那麼點強人所難,可是隋右邊如此出類拔萃的天賦資質,不轉去修習劍道,我若是沒看見也就罷了,瞧見了還要憋在肚子裏,實在難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們想啊,隋右邊這麼個俊俏小丫頭,以後就算成了遠遊境武夫,也是以雙拳與人打打殺殺,一拳打來一腳踹去,何等大煞風景,哪裏比得上一位風姿卓絕的女子劍仙,白衣飄飄,飛劍斬敵千裏外,來得風流?」

鄭大風嗤笑道:「說得輕巧,純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氣越是兇險,尤其是煉神三境,涉及到元神魂魄,一個不小心,隋右邊別說是保住先天劍胚的劍仙資質,恐怕直接半條命就沒了,荀老兒,你當自己是飛升境大修士,還是保底仙人境修為啊?何況陳平安憑啥要把隋右邊這麼個大美人,半個貼身婢女,雙手奉上,給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老色胚?!」

老人正色道:「我輩風流非下流,不足為外人道也。大風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別連自己一併看輕了。」

鄭大風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夾了一筷子菜,「老哥這句話說得坦蕩,我挑不出半點瑕疵。」

老人舉杯暢飲一大口,然後撫須而笑,「我就知道,大風兄弟,你是我輩同道真名士,關鍵時刻說話就是硬氣,占理,仗義!」

陳平安捻了一顆花生米,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

這件事情成與不成,只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定。

陳平安思量之後,說道:「我只能說幫你問問看隋右邊本人的意思。」

這下子輪到老人大吃一驚,「陳平安,你還真答應啊?」

自知失言,老人一臉訕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的分量和價值。

這擱在寶瓶洲最頂尖的幾大王朝,都是已經涉及到一國武運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實有一肚子好奇納悶,不過仍是把話語壓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樁善緣,給自己畫蛇添足給弄沒了。

老人離開小巷的時候,鄭大風說是去透口氣,陪着老人一起離開。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樹那邊,元宵賞燈,不分貴賤,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老人和鄭大風站在樹底下,問道:「怎的陳平安也不問問我真實身份,以及更重要的報酬?」

鄭大風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邊點頭答應,他才會來問這些。」

老人自嘲道:「如此看來,你我還是有些銅臭氣,陳平安才是個講究人。」

鄭大風彎著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淡然道:「講究人容易吃虧。」

老人也收斂神色,眼神沉寂,幽幽深深,「去他娘的吃虧是福。」

沉默片刻,姓荀的老人問道:「大風兄弟,何去何從?」

鄭大風說道:「廢人一個了,就想要重操舊業,回去當個看門人。」

老人問道:「要不要去我山頭?神仙日子不敢說,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會有事沒事找你聊天打屁的。」

鄭大風搖頭道:「不想欠你這個人情,也沒這份心氣去你山頭狐假虎威了。」

老人拍了拍鄭大風肩膀,「想開點,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鄭大風氣笑道:「你一個上五境練氣士還有臉混吃混喝的老傢伙,然後跟我這這麼個廢人說想開點,你好意思啊?」

老人感慨道:「不料我隱藏如此之深,還是給大風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風範,看來書上形容女子天生麗質難自棄,對我而言,也是適用的。」

鄭大風轉頭看着這個一本正經的老傢伙,「你在師門修行這麼多年,是不是經常有人想要跟你練練手?」

老人搖頭道:「不曾有過,年輕的時候,靠英俊瀟灑,在師姐師妹之中極有人緣,一有麻煩,她們早就爭着搶著幫我擺平了。中年以後,幡然醒悟,總覺得每天混跡花叢不太好,重新撿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門長輩無比器重呵護。老了以後,更是德高望重啊。」

鄭大風拍了拍老頭的肩膀,「虧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們家鄉長大的,不然會有很多傢伙教你做人。」

老人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邊若真是願意投靠我們門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該送給她什麼樣的祖師堂入門禮,該如何報答陳平安願意鬆手放人離開了。」

鄭大風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給隋右邊啊。」

老人呵呵一笑,「這可不行,最少在隋右邊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把這棺材本拿出來送她的,而且到時候還需要她答應庇護山門,最少三百年才行,不然我可不捨得。」

鄭大風轉頭望去,老人與他對視一眼,理直氣壯道:「咋的,吹個牛還犯法啊?」

————

裴錢一行人回到藥鋪已經很晚,陳平安一直等在門口,喊上隋右邊說有事要談。

兩人走在小巷,緩緩而行。

陳平安便將那老人想要隋右邊去他所在山頭修道的事情,與隋右邊原原本本說開了。

隋右邊面無表情,反問陳平安可曾知曉那人的底細,姓甚名甚,修為高低,山門何在。

陳平安說這些事情,得先問過隋右邊你的意見,他才可以去談,以及去推敲和確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還會飛劍傳訊太平山,請求老天君親自幫忙驗證,等到萬無一失,才會讓隋右邊再做最後的決斷。

隋右邊一直沉默無言,陳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歸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邊在破廟一役,死了兩次,老龍城外與一位金丹修士互換性命,三次之後,武道之路,就會止步於第八遠遊境。

隋右邊突然站定,問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轉投那人山頭,最少能夠以此賺取一兩件法寶,和那老人所在宗門結下一炷香火情分?」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頭道:「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當然希望你留在身邊,希望能夠親自幫你順順利利散盡純粹真氣,安心轉修劍道,成為一名練氣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你應該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長生橋的重建剛剛起步,比起宗字頭這些傳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閥,當下這點家底子,根本不夠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邊又問,「如果我選擇離開,關係我隋右邊身家性命的那幅畫卷,你會如何處置?」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我當然要藏好,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難料,留在我手上,最少我不會害你,更不會以此要挾你,這一點,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可是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哪怕那位老人是真心待你,願意將你收為嫡傳弟子,讓你進入他所在宗門的祖師堂,可我如何保證其他人,不會對你心生歹意,不會希冀着以此鉗制你,在某些危險關頭,不會逼迫你去身陷險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陳平安不一樣,不是說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最少不會將你隋右邊視為貨物,不會有人出了高價天價,就將你取捨買賣了。」

隋右邊死死盯着陳平安。

陳平安坦然與她對視,「真心話。」

隋右邊也沒有說答應或是拒絕,反而莫名其妙岔開說了句題外話,「那個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絕色,還是一名元嬰劍修。」

陳平安奇怪問道:「然後?」

隋右邊問道:「你就沒有半點心動?」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雙手抱住後腦勺,閑適緩步,「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兩眼,悅目養眼嘛,人之常情,可為啥要心動?」

隋右邊破天荒笑了起來,「身為男子,連左擁右抱的念頭都沒有,你陳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陳平安依舊抱着後腦勺,轉過脖子,懶洋洋的,「別罵人啊。」

兩人一路無言,走回灰塵藥鋪,還無睡意的裴錢,在鋪子門口手持行山杖,說是要給陳平安露兩手,信誓旦旦,說老魏和小白看過她的劍術刀法之後,都說已經出神入化了。

關於黃庭傳授給裴錢的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畫卷四人,都心有靈犀地假裝不知道,更不會去偷師,私底下誘使裴錢吐露口訣。一則是要講一講江湖道義,再就是裴錢那鬼精鬼精的小丫頭片子,肯定是嘴上答應,一轉屁股就去陳平安那邊把他們賣了,陳平安在這種事情上,應該會不太好說話。

隋右邊朱斂在內四人,不敢拿這種事情去試探陳平安的底線。

所以隋右邊走入藥鋪,去後院偏屋修習陳平安默認許可的劍爐立樁。

小巷裏,陳平安站在門檻那邊,笑道:「試試看。」

裴錢板着臉點點頭,輕喝一聲,一步踏出,雙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揮而出。

力道沒把握好,裴錢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脫手而出,被陳平安腳尖一點,伸手抓住差點砸中小巷牆壁的竹杖,不然它就毀了。

裴錢目瞪口呆,完蛋,覺得自己鐵定要吃板栗了。

不曾想陳平安只是將行山杖交還給她,笑道:「氣勢還挺足,以後老老實實跟我練習六步走樁,不然再好的劍術刀法,你體魄支撐不起來,就還是散亂的,只會貽笑大方。」

裴錢懊惱得一跺腳,哀嘆不已,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的絕世神功了,以後走路還得規規矩矩按照拳架來,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小時候要多吃苦。」

裴錢仰起頭,滿臉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錢?不用再抄書,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陳平安帶着她走回鋪子,關上店門,笑道:「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錢耷拉着腦袋,「不太想長大,那個女道長說我長得不俊俏,估計我長大了也好看不到哪裏去,年紀小,只是個醜丫頭,總比丑姑娘總要好些。今兒賞燈,朱斂突然說我再過個幾年,就可以每天給你站在門口了,說鬼魅都不敢登門,比花錢請來的一幅門神還厲害,我當時還高興來着,可總覺著不對勁,就偷偷問了老魏,老魏這人也焉兒壞,拿話蒙我,說可能是我練了絕世劍術,劍氣太重,所以髒東西怕我,後來還是隋右邊最厚道,與我說了實話,原來朱斂是拐著彎兒,說我長大后長得嚇人不說,還能嚇到鬼呢,朱斂太損了,虧我每次吃飯都多吃半碗飯來着,朱斂的飯菜,次次上桌,就數我最捧場了,朱斂真沒良心。」

陳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頭禪打趣小丫頭:「愁啊。」

裴錢笑逐顏開,孩子心性,一肚子憂愁,說跑就跑掉了。

回去偏屋關上門后,坐在隋右邊對面,雙手托著腮幫,凝視着正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小聲問道:「隋姐姐,你咋長這麼好看哩,教教我唄?」

隋右邊睜開眼睛,彷彿今天心情還不錯,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臉嚴肅道:「讀書識字,抄書練字,六步走樁,劍爐立樁,劍術刀法,擦桌掃地,端茶送水,都要認真。」

裴錢微微側頭,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愛說笑話。」

隋右邊點點頭,學着女冠黃庭的口氣,嘖嘖道:「多聰明一個孩子,咋就長得這麼不俊俏呢。」

裴錢悶悶轉過身,靠着桌沿,腦袋擱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張她最寶貝的黃紙符籙,貼在腦門上,輕聲道:「隋姐姐,你喜歡我爹不?」

隋右邊啞然。

裴錢顯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顧自說道:「先前我們看了那麼多元宵燈,都漂漂亮亮的,可是還記得那座鳳仙酒樓旁邊的燈會嗎?什麼下油鍋啊拔舌頭啊剝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厲鬼啊就是地獄刑具的,老魏說可能是刑獄衙門置辦的燈會,專門對付喜歡做壞事的人,嚇死我了。你是不知道,當時突然發現我爹不在身邊,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邊已經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練習劍爐立樁,拓寬經脈,溫養體魄。

裴錢伸手仔仔細細扶正那張黃紙符籙,喃喃道:「符籙保護好裴錢,妖魔鬼怪快走開。」

————

這天夜裏,趙姓陰神找到打地鋪的陳平安,說是那位老先生又讓他捎話了,桐葉宗那邊已經正式給出補償。

那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經被為了飛升一事而喪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內煉化,所以用兩顆五彩琉璃碎片作為交換,小如拇指,大如拳頭。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會出現一副仙人遺蛻,而傳說中的飛升境界大修士失敗后,會出現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塊。

這是杜懋不管宗門子弟死活,毀掉梧桐洞天後唯一一件讓桐葉宗憤恨稍減的事情,杜懋自知飛升失敗后,在最後一瞬間,控制上半截身軀隕落四方的琉璃碎塊,其中三顆返回了桐葉宗祖師山,桐葉宗祖師堂只留一塊,其餘兩塊都掏了出來。

趙姓陰神交代完這件頭等大事後,小心翼翼交給陳平安一張巴掌大小的泛黃梧桐葉,說這是桐葉宗一併拿出的咫尺物,飛升境渡劫失敗身死道消后的琉璃碎塊,就放在裏頭。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兩套護山陣法,一套仿製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製扶乩宗的護山大陣,以及為此聘請墨家高人打造大陣所需消耗的神仙錢,由桐葉宗支付,全是穀雨錢,都放在那片梧桐葉中。

只是兩座大陣的中樞法寶,例如飛劍與金身傀儡,還需要陳平安自己尋找,將來是憑藉財力購買,還是靠機緣撿漏,就看有無緣分了。

陰神最後說道:「梧桐葉務必隨身攜帶,但是老先生也說了,最好等回到家鄉小鎮,再翻看裏頭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開咫尺物,等於短暫開啟小洞天的府門,容易泄露裏邊的天機,畢竟飛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過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會對其垂涎三尺。老先生還要我轉述一事,那件法袍金醴,吃錢吃到半仙兵品秩,不會虧的。」

陳平安收好那片梧桐葉。

趙姓陰神說完之後,就身形消散。

它兩次給那位老先生幫忙,也大有收穫。

陳平安躺回地鋪,摸了摸頭頂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時分,天微微亮,范峻茂按約而至,帶着陳平安去往老龍城上空的雲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鋪子門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隋右邊就掀開帘子,跟老人在門外聊了幾句。

隋右邊走回後院。

老人撫須點頭而笑,雖算不得最好的結果,卻也相當不差了,多等幾年而已,到時候玉圭宗百年內就會多出一位有望上五境的元嬰劍修。

嗯,到時候要親自帶着她去趟桐葉宗,登門拜訪,看能不能為「兄弟」宗門的祖師堂重建一事,盡一盡綿薄之力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東升,霞光萬丈,雲海之巔,美不勝收。

時來天地皆同力。

陳平安此次煉製那枚水字印作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時整整一旬光陰之外,並無太大紕漏。

陳平安的先天丹室內壁上,便出現了一幅壁畫,一條江河如白練,水霧瀰漫,緩緩流淌。

在成功瞬間,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渾然一輕。

哪怕陳平安放開膽子,鬆開金醴禁制,任由雲海靈氣倒灌竅穴,自行湧入一座竅**的湖泊內,雲煙氤氳,氣象清新。

直到這一刻,不斷被蠶食的那口純粹武夫真氣,才徹底掙脫開束縛,如獲大赦,瘋狂巡遊人身這座小天地。

陳平安稍稍駕馭,體內這口真氣,與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幾條靈氣溪澗,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

如一國廟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談不上相得益彰,也說不上是不死不休,就是個相安無事。

深夜時分,陳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塵藥鋪,悄無聲息。

畫卷四人睜眼又閉眼,緩緩睡去。

趙姓陰神的黑煙逐漸沒入牆壁。

鄭大風和裴錢,各自睡得香甜。

陳平安坐在長條凳上,喝了口小煉金丹藥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問道:「如果換成是你陳平安,會不會拿出相伴無數年的這座雲海,去換一個寶瓶洲的南嶽神祇神位?」

陳平安誠實道:「不知道。」

心情極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麼?!」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丟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庫裏頭的長劍給陳平安,沉着臉一閃而逝。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去了老龍城西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動身去往位於寶瓶洲東南版圖的青鸞國。

范二陪着他們到了渡口,埋怨著陳平安下次見面,一定別忘了瓷器和花酒。

鄭大風獨自一人守着空蕩蕩的藥鋪,看一會兒牆頭貼著的福字,寫得確實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裏邊,繞着那張經常擺滿朱斂飯菜的桌上,繞着走了一圈,最後坐在門檻上,望向天井對面的那條長凳。

那邊屋檐下的長凳,那個年輕人坐的次數最多,裴錢偶爾會去坐幾次。

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他的一塊小地盤。

鄭大風吧唧吧唧抽著旱煙。

撓撓頭,得嘞,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給老頭子罵得狗血淋頭了。

渡船上,陳平安身後再次背了把長劍。

劍的名字,極有意思。

劍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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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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