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

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

第466章真是知己

劉志茂離開春庭府後,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讓人去朱熒王朝京城購買幾斤最貴的茶葉。

這位書簡湖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張價值連城的蒲團上,攤開手心,有一小團水球,晶瑩剔透,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碗,將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時分,劉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現在山門口那座屋前,輕輕敲門。

推門而入,陳平安已經繞出書案,坐在桌旁,朝劉志茂伸手示意落座。

這個出身泥瓶巷的大驪年輕人,沒有指著自己鼻子,當場破口大罵,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劉志茂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笑着解釋道:「先前陳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攪,我便只好不去講什麼地主之誼了。現在陳先生說要找我,自然不敢讓先生多走幾步路,便登門拜訪,事先沒有打招呼,還望陳先生見諒。」

堂堂元嬰老修士,又是青峽島自家地盤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謂能屈能伸。

陳平安面無表情,伸出手。

劉志茂趕緊手腕翻擰,手心上方懸停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觸碰絲毫,輕輕一推,被陳平安收起。

劉志茂又拿出一隻水碗,以手指推向陳平安那邊,最終停在桌面中央,微笑道:「顧璨母親,找過我,有些言語,我希望陳先生可以聽一聽,我這等小人行徑,自然齷齪,可也算聊表誠意。」

白碗水面,漣漪微動。

很快就傳出了春庭府客廳,劉志茂與婦人的對話嗓音。

不曾想陳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漣漪,盛放有迴音水的白碗,復歸寂靜。

另外一隻手掌,那晚握著半仙兵劍仙劍的那隻手,哪怕事後,陳平安塗抹了陸台贈送那瓶能夠白骨生肉的中土陸氏秘煉丹藥,如今仍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劉志茂一臉由衷佩服神色,道:「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劉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縮回手,雙手籠袖,「我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是怎麼想的,可能她說的言語,比我想像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經與我關係不大了。」

劉志茂點點頭,表示理解。

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泥瓶巷,你為了幫助自己挑中的顧璨,留住那條小泥鰍的機緣,你不但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更以陰毒的旁門神通,悄悄在我心頭,刻寫了一心求死四個字,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以卵擊石,好讓我徹底消失。」

劉志茂道:「我承認是有這回事,絕不否認。陳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嗎?可以往我心口或是頭顱,刺上一劍,我絕不還手。你我從此恩怨兩清!在那之後,如果陳先生再要不依不饒,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笑了笑,「你們書簡湖的行事風格,我又領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厭,每天都有新鮮事。」

劉志茂板着臉,不言不語。

其實在書簡湖,顧璨和婦人除外,劉志茂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對誰都是笑臉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這些嫡傳弟子與俞檜這些藩屬「重臣」眼中,劉志茂道貌岸然與心狠手辣,實在是極具威懾力。

常年不言不語之人,要麼性情憨厚不善言辭,要麼就是心計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島那個最看不順眼劉志茂的老島主,曾經書簡湖唯一的八境劍修,那個如今已經神魂俱滅的可憐蟲,給了劉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羅刀」的尖酸評價。

陳平安接下來做了一個讓劉志茂都眼皮子微顫的動作,從袖中抬起那隻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間養劍葫,往桌子中間那隻白碗,倒了大半碗烏啼酒,推回給劉志茂,陳平安將養劍葫放在桌邊,微笑道:「刺你一劍,又能如何。且不說能不能傷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還不止一種。」

劉志茂拿過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陳先生天資聰慧,福緣深厚,當年是我劉志茂眼拙了,我認罰,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

陳平安說道:「我如果說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劉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沖陳先生這句天大的敞亮話,我再跟陳先生求一碗酒喝。」

陳平安果真又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剛好是半碗。

劉志茂一飲而盡。

若是青峽島修士看到這一幕,估計只當是主賓盡歡,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陳平安說道:「在開出條件之前,我有一事詢問真君。」

劉志茂點頭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道:「真君修心,根祇為何。」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陳平安問道:「能否細一些說?說些自家功夫?」

劉志茂稍稍猶豫,仍是開口答道:「七情六慾,一團亂麻。那就抽絲剝繭,分門別類……」

說到這裏,劉志茂伸手指了指書案之後的那排柜子,「正如陳先生這般放置不同的秘檔。」

劉志茂繼續道:「此後,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捨,各有各的小徑可走。或者縮為芥子大小,擱置一旁,或者大化為山嶽,不斷穩固,都是修行法,至於凝練芥子有幾粒,積土成山有幾座,就是每個人修道的資質和天賦了。其中關隘重重,險阻極多,對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傳下來的斬三屍之術,內煉金丹之道,至於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飲露、外丹服餌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頸高低,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品秩如何。」

劉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細說到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說下去,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還不如乾脆讓陳先生多刺一劍。」

劉志茂問道:「我知道陳先生已經有了盤算,不如給句痛快話?」

陳平安笑道:「不着急。我還有個問題,劉老成黃雀在後,將青峽島在書簡湖的數百年聲勢,一夜之間,連同小泥鰍一起,打入湖底。那麼真君還能當這個江湖君主嗎?真君是將到嘴的肥肉吐出去,雙手奉送給劉老成,從此封禁十數島嶼山門,當個藩鎮割據的書簡湖異姓王,還是打算搏一搏?劉老成黃雀在後,真君還有大驪彈弓在更后?」

劉志茂沒有直接回答什麼,只是既感慨又委屈,無奈道:「怕就怕大驪如今已經悄悄轉去支持劉老成,沒了靠山,青峽島小胳膊細腿的,折騰不起半點風浪,我劉志茂,在劉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島上那些開襟小娘好到哪裏去,莫說是剝掉幾件衣裳,便是剝皮抽筋,又有何難?」

陳平安笑道:「聽說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麼都喝不慣茶水,只知道些紙上說法。」

劉志茂悻悻然道:「陳先生教誨,劉志茂銘記。」

陳平安收斂笑意,「你我之間的恩怨,想要一筆揭過,可以,但是你要交給我一個人。」

劉志茂直接搖頭道:「此事不行,陳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劉志茂笑道:「說句實在話,一個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劉老成那晚自己強行擄走,或是跟你一樣,與我開口討要,我敢不給嗎?可為何劉老成沒有這麼做,你想過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坐在劉志茂對面,如靈氣稀薄之地,一尊彩繪剝落的破敗神像。

劉志茂好奇問道:「這樁密事,別說她蒙在鼓裏,就算朱弦府鬼修馬遠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掩飾,「先是朱弦府這個名稱的由來,然後是一壺酒的名字。」

劉志茂愈發納悶,再次敬稱陳平安為陳先生,「請陳先生為我解惑。」

陳平安緩緩道:「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對珠釵島劉重潤情有獨鍾,我聽過他自己講述的陳年往事,說到朱弦府的時候,頗為自得,但是不願給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釵島,以朱弦府三字,試探劉重潤,這位女修立即惱羞成怒,雖然一樣沒有說破真相,但是罵了馬遠致一句無恥之徒。我便專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購買古籍之名,問過了幾座書肆的老掌柜,才知道了原來在劉重潤和馬致遠故國,有一句相對生僻的詩詞,『重潤響朱弦』,便解開謎題了,馬遠致的沾沾自得,在將府邸命名為朱弦,更在『響』諧音『想』。」

劉志茂撫掌而笑,「妙哉,若非陳先生揭開謎底,我都不曉得原來馬致遠這個身份卑賤的馱飯人,還有此等雅緻腸子。」

陳平安說道:「黃藤酒,宮牆柳。紅酥家鄉官家酒,書簡湖宮柳島,以及紅酥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極重煞氣,細究之下,滿是執著的哀怨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書簡湖野史秘錄,當年劉老成與弟子女修那樁無疾而終的情愛,後者的暴斃,劉老成的遠離書簡湖,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聯繫你劉志茂如此謹慎,自然知曉成為書簡湖共主的最大對手,根本不是有粒粟島作為你和大驪內應的青冢天姥兩島,而是始終沒有露面的劉老成,你膽敢爭這個江湖君主,除了大驪是靠山,幫你聚攏大勢,你必然還有陰私手段,可以拿來自保,留一條退路,保證能夠讓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他一旦重返書簡湖,最少不會殺你。」

劉志茂爽朗大笑。

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書簡湖,到最後,竟然是這麼個外鄉年輕人,才是他劉志茂的知己!

陳平安神色略顯疲憊,「我先提半個要求,你肯定在顧璨娘親身上動了手腳,撤掉吧。如今顧璨已經對你沒有威脅,而且你當下的燃眉之急,是宮柳島的劉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驪那邊,我會試試看,幫你私底下運作一番。最少不讓你當作一枚棄子,作為劉老成的登頂之路。」

劉志茂皺眉道:「紅酥的生死,還在我的掌握之中。」

臉頰微微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幾聲后,說道:「萬一呢?萬一劉老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宮柳島島主,萬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紅酥,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當年放不下,你確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說不得一個『萬一』真正臨頭,就是他直接了結了紅酥性命,再將膽敢觸碰到他劉老成逆鱗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說,劉志茂,你自己選擇,我只是給你一個防止最壞結局的發生。」

劉志茂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陳先生,真有本事影響到大驪高層的決策?」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但有限,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大驪宋氏如今還欠我一些東西。」

劉志茂看着這個年輕人。

百感交集。

劉志茂收起那隻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內,給陳先生一個明確答覆。」

陳平安沒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時,可以做到求真。」

劉志茂嘴角抽動,「會的。」

在劉志茂走後,陳平安咳嗽不斷。

那晚強行駕馭那把劍仙。

隱患無窮。

本就壞了一處本命竅穴,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從來不怕自己哪天又變得一窮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

有些許多他人不在意的細微處,那點點失去。

甚至會讓陳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陳平安走出屋子,過了山門,撿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邊,一顆顆丟入湖中。

顧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條泥鰍。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不然在泥瓶巷你說出了那番言語后,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嬸嬸的那一飯之恩了。

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這些,你才會說那樣的話,因為你必須從我嘴裏得到確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時候,徹底放心。

這是顧璨聰明的地方,也是顧璨還不夠聰明的地方。

這不是說顧璨就對陳平安如何了,事實上,陳平安之於顧璨,依舊是很重要的存在,是那個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可以摔顧璨兩個、二十個耳光,顧璨都不會還手。

真相很簡單,陳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顧璨其實就還是那個掛着鼻涕蟲的小孩子,只是那個時候,草鞋少年與小鼻涕蟲,只能相依為命,而且都還不清楚自己的本心,與對方的本心,隨着光陰長河的緩緩向前,便會有人生聚散,人心離合。

陳平安想要的,只是顧璨或是嬸嬸,哪怕是隨口問一句,陳平安,你受傷重不重,還好嗎?

陳平安丟完了手中石子。

蹲在那邊,抬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隆冬時分,霧蒙蒙。

陳平安縮了縮肩膀,低頭捧起雙掌,輕輕呵氣取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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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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