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

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

第472章又一年下雪時(上)

這天夕陽西下,天邊掛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游曳於天幕,人間不得見其全身。

青峽島釣魚房主事,一位資歷極老的龍門境修士,親自帶着一位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門。

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類似大驪王朝的粘桿郎,老修士名為章靨,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靨是最早追隨劉志茂的修士,沒有之一,那個時候劉志茂還只是個觀海境野修,章靨卻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出身,並且當時就已經是觀海境,這裏邊的故事,青峽島老一輩人,能夠說上好幾頓酒。

少年名為曾掖,是茅月島剛發掘出來一棵好苗子,天生適宜鬼道修行,不過好資質,在書簡湖並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沒有青峽島釣魚房的橫插一腳,少年曾掖會被島主用來飼養蠱靈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會一日千里,彷彿真是茅月島傾力栽培的天之驕子,事實上,當曾掖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會被剖魂剮魄,到時候,少年就會知道什麼叫人有旦夕禍福。

章靨是一個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實不太喜歡與誰絮叨,便是在劉志茂那邊,章靨同樣言語不多,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們那位供奉陳先生,他的諸多事迹,你多少也聽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門口附近,等下你見着了陳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峽島說好話,一切照實說。在茅月島,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你師父與祖師與我坦白的謀划,所以你這條小命,歸根結底,其實算是陳先生救下來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是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不妨與你直說了,這位陳先生,肯定不會害你。你在茅月島,只會死相凄慘,到了我們青峽島,卻是真正的修道機緣。說實話,連我都要羨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個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仙師,都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氣。」

曾掖性情軟弱,在茅月島那邊嚇破了膽子,也被師父傷透了心,這會兒還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斷點頭,想着情況再壞也壞不到茅月島。

章靨沉默片刻,緩緩道:「只是飛黃騰達了之後,也別太忘本,終究是我們青峽島把你從火坑裏拽出來的,以後不管跟着那位陳先生在哪裏享福,還是要想一想青峽島的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覺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曉得了,我絕不會忘記神仙老爺你的大恩大德。」

章靨笑了笑,「這些話,我只聽你說一次,以後放在心裏就是了,別總掛在嘴上,說着說着,就跟一壇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會見底,心裏就不當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個當年師父從石毫國市井帶回茅月島的孤兒,他師父眼拙,只看出了一點端倪,倒是茅月島的龍門境祖師爺,慧眼獨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門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氣,養出兩三頭中五境的陰靈鬼魅。茅月島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峽島的底蘊,倒也不會如此涸澤而漁,說不得曾掖就會成長為茅月島第一位金丹地仙,委實是沒那麼多神仙錢可以糟蹋。

曾掖自然聽得背脊發寒透心涼。

該說的該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靨領着曾掖來到門外,輕輕敲門,「陳先生,那個合適人選,給你帶來了。」

曾掖驟然間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沒,兩腿發軟。

就像那位老神仙說的,他怎麼會不怕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外一個油鍋?

然後少年曾掖就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陳平安的男人。

屋門被打開。

曾掖雖然才十四歲,但是身材高大,已經不輸青壯男子,所以無需仰視,就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

那人穿了一件厚實的青色棉袍,頭頂別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

既不像章靨這樣的老神仙,也不像呂採桑、元袁那樣的貴公子。

然後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說話,但是整個人身體緊繃,四肢僵硬,嘴唇微動,愣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章靨有些無奈,只得代替這個獃頭鵝回答那位賬房先生的問題,「陳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從茅月島揪出來的一個可憐蟲,符合陳先生的要求,資質根骨天生適宜鬼道修行,是陰物附身和鬼魅棲息的首選,雙方一同行走陽間,非但不會損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夠助長修行。」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對曾掖笑道:「我略通一門旁門稱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試試看你的骨氣有多重。」

曾掖呆在原地,毫無反應。

陳平安就遲遲沒有動手。

章靨輕輕一拍曾掖,笑道:「已經話都不會說了,如今連點個頭都不會啦?」

曾掖給章靨這一拍肩膀,整個人終於還魂,使勁點頭。

陳平安抓住少年肩頭,輕輕提起,曾掖腳尖點起,卻沒有離地。

陳平安鬆手后,點頭道:「不是特別沉,今後我會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跡象,只要稍有不對,就不會讓你強撐著。」

曾掖還是不說話,是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麼。

就像又丟了魂魄。

畢竟在那座陰氣森森的茅月島,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就給那幫門內弟子欺負慣了,對於章靨這樣高高在上的青峽島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還要更了不得的年輕神仙,沒讓人攙扶著,就已經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靨無奈道:「陳先生,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過於差了點?不然我再去書簡湖周邊找找?」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臉色與眼神,搖頭笑道:「沒關係,我覺得挺不錯的。」

章靨鬆了口氣,算是交差了。

茅月島那邊沒敢獅子大開口,卻也不會白送。這就是書簡湖的不成文規矩,要麼青峽島打上門去,直接搶人,連同茅月島一起吞併了,別說是一個曾掖,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財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財,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所以章靨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后,沒有討價還價,就給了那筆神仙錢。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問道:「茅月島那邊開了什麼價?」

章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保守點,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陰靈各一,二十年內,最少相當於兩個洞府境修士,再刨開將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島開價十顆穀雨錢。」

陳平安想了想,「到了我這邊,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人力耗費,那就當十五顆穀雨錢算,先記在青峽島賬上,回頭我與其它開銷,一併支付。」

章靨點頭道:「沒問題。」

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顧璨也好,鼓鳴島呂採桑、黃鸝島元袁也罷,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後生,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為樂,以此作為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

章靨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畢竟這些小崽子,他見着了都要笑臉相向,可到底章靨心裏頭是不舒服的。

只是如今什麼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這讓章靨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

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為,讓章靨心生一絲好感。

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硬是一顆雪花錢都不掏,他章靨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著鼻子認了?

不過這點好感,不頂用就是了。

章靨一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悶,總覺得哪裏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書簡湖就是這樣了。

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仁至義盡,在人人奮發、朝氣勃勃的書簡湖,章靨無異於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後者,練氣士對於自己的身軀腐朽、魂魄凋零,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那種彷彿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靨還算心寬,性情並不極端和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了,反正在為惡無忌、行善找死的書簡湖,多的是發泄法子。

少年曾掖就這麼在青峽島住下。

在陳平安隔壁屋子裏。

當茅月島少年關上門,坐在床邊,只覺得恍若隔世。

一宿沒睡踏實,迷迷糊糊睡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曾掖睜開眼后,看着極為陌生的住處,一臉茫然,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思來想去,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結果剛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傢伙坐在隔壁門口,在小竹椅上嗑著瓜子,正轉頭望向他。

曾掖差點沒嚇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

顧璨問道:「你就是曾掖?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

曾掖額頭已經滲出汗水。

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曾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只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可是那些個邸報內容,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態語氣,都讓曾掖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曾掖不希望見到,不然多半就是顧璨帶着那條大泥鰍踏平茅月島的那天了。

顧璨沒好氣道:「原來是個傻子。」

曾掖哪敢還嘴。

顧璨竟然沒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腦袋瓜子,曾掖都差點想要跪地謝恩。

幾乎讓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氣氛,陡然間一掃而空。

原來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門口。

他對顧璨說道:「你現在身子骨弱,屬於盛極而衰,比尋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陰寒煞氣滲透氣府,趕緊回春庭府修養。」

顧璨點點頭,看了看手中還剩下一小堆瓜子,遞給陳平安,「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接過瓜子,撿起一顆嗑了起來,說道:「回頭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讓她來找我,我有東西給她。」

顧璨笑容燦爛,「好嘞。」

陳平安在顧璨離開后,對曾掖遞出手中瓜子,後者趕緊搖頭。

陳平安轉身去屋子裏邊搬了條椅子,遞給曾掖,自己坐在顧璨原先那條竹椅上。

曾掖戰戰兢兢把屁股擱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裏。

陳平安嗑著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邊,短則兩三年,長則七八年都說不定,你平時可以喊我陳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貴,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適,青峽島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這邊,你乾脆就像現在這樣,不用變,多看少說,至於做事情,除了我交待的事情,你暫時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現在聽不明白,沒有關係。」

曾掖默然點頭。

陳平安突然問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這裏,不用怕說錯話,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

曾掖這才說道:「不怕鬼,從小就我能見着髒東西,跟着師父到了茅月島,那邊好多師祖師兄師姐,都養著鬼。」

陳平安隨口問道:「恨不恨你師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說話了。憨厚少年,臉上有傷感,還有一絲倔強。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傷心更多,對吧?而且想來想去,好像師父人其實不壞,如果不是他,說不定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對師父,還是對茅月島,還是願意當做親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頭,嗯了一聲,淚眼朦朧,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對不起,陳先生,以後肯定幫不上你大忙,說不定還要經常出錯,到時候你打我罵我,我都認。」

陳平安嗑著瓜子,望向遠方,輕聲道:「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覺得。」

曾掖只顧著傷心,沒能聽真切,才記得自己身邊坐着一位青峽島供奉的時候,自己應該一個不漏聽着那些金科玉律,曾掖就愈發覺得自己沒出息,活該遭罪。

陳平安說道:「不過不是我說你啊,曾掖,你膽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算是獨當一面了。見着了所謂的大人物,可從來不會心虛犯怵的。」

陳平安磕完了瓜子,掌心摩挲著胡茬下巴,自嘲道:「這麼講話,有點不要臉了。嗯,乾脆回頭再去趟紫竹島,再討要一竿竹子,給自個兒做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買來的大仿渠黃,學一學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刀劍錯,嚇唬嚇唬人,還是可以的。」

曾掖比較後知後覺,這會兒才說道:「我哪裏能跟陳先生比。」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識字嗎?如果認得字,我先傳授你兩門秘術,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島不會差。」

曾掖連忙跟着起身,「識字,就是總給師父罵笨。」

陳平安拎着椅子,說道:「沒關係,遇到不解的地方,就問我。」

陳平安跨過門檻,轉頭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兩手空空。

陳平安無奈道:「你師父罵你笨,我看沒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着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轉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身邊總算有個正常孩子了。

挺好的。

這麼想的時候,賬房先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歲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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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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