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

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

第485章世間人事皆芥子(上)

池水城那范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范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

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佈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麼。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范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果范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范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范彥喊了過去。

在這之前,范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娘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后,在范氏密室,范彥就讓親生父母,當着自己的面,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

然後沒過幾天,范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

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飄落坐在欄桿上,開始說起了讓范彥當時就心驚膽戰的「肺腑之言」,只是范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着。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於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

「我曾經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遊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輕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出身士族,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着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籍,開始誇誇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

「書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還算有理有據,說了幾句。」

結果給有錢書生指著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明師授業,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漿糊,總覺得人人都沒那麼錯,就算有錯,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柜莫置氣,道理那麼多,誰都有。然後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都給人覺得沒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個燥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傢伙一邊涼快去。」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後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眯眯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裏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給人攆了出去。』范彥,知道妙在哪裏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後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柜攆人的場景,還願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傢伙挺聰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籍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喜歡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柜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願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可是不是都會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於在這裏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柜,根本就沒資格說聖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聖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書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

「結果你猜怎麼着,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過了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開始破口大罵,那是我當了那麼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老秀才對那個可憐傢伙罵到,『從爹娘,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聖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裏抹雞糞、往肚子裏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傢伙傻眼。你又猜接下來如何?被打的,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捲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頭看着對方沒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後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着酒,一邊說着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度如何,態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裏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麼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柜,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着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着他們說着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麼,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後開口說話的那個傢伙,嘴最損,心最壞!「」「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定論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傢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噁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衡利弊,要麼沒賊膽,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給他不斷爬高,一年年的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麼,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

「還願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的救。實在不行,當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着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着這個世道縫縫補補。」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初給道祖罵了個慘兮兮,是道祖罵得對,老頭子被罵得不冤枉。老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書上,教給世人!」

「怪我們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給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給其它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佔盡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路,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麼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啊,丟人嗎?不丟人!」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只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止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書的鄉野村人,一樣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柜,也一樣可能當下這個道理說的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聖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東山說到這裏,雲淡風輕。

范彥聽到這裏,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

在確定崔東山已經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后,范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崔東山轉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流且瀟灑。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我覺得爽,只要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就殺誰嗎?這有什麼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壞人還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只是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麼我問你,你馬上要被要想要學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在,爽不爽?」

范彥伏倒在地,顫聲道:「懇請國師大人以仙家秘術,抹去小人的這段記憶。而且只要國師願意耗費氣力,我願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產。」

崔東山跳下欄桿,「你真是挺聰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麼看,書簡湖有你范彥幫着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彥,你啊,以後就別當人了,當條大驪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彥立即開始磕頭,砰然作響后,抬起頭,感激涕零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這份感激,范彥無比發自肺腑,簡直都快要精誠動天了。

崔東山蹲下身,嘖嘖搖頭,「這麼個聰明人,混到當條狗,好慘啊。」

崔東山拍了拍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輕,「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了,遇上我這麼個拳頭剛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彥使勁搖頭。

崔東山縮著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張寫滿惶恐不安四個大字的臉龐,「我現在突然覺得一條狗,哪怕以後會很聽話,可就是覺得有些礙眼了。怎麼辦?」

范彥還有些茫然。

崔東山就已經雙指併攏,戳向范彥眉心處。

這一戳下去,范彥就肯定神魂俱滅了。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有人出現在崔東山身後,彎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領口,然後向後倒滑出去,崔東山就跟着被拽著後退,剛好救下了眉心處已經出現一個不深窟窿的范彥。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東山,依舊死死盯住范彥,「你們知不知道,這座天下,天底下有那麼多個老秀才和陳平安,都給你們虧欠了?!以後誰來還?攻破劍氣長城的妖族嗎?!來來來!趕緊殺進來,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貨們!教你們都知道,沒任何天經地義的便宜給你們占,王八蛋,你們是要還的!要還的,知道嗎?!」

那個阻攔崔東山殺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書簡湖的崔瀺。

這位年邁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殺了范彥,你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就很難了。還有,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年紀不小了。平時裝嫩噁心我,我無所謂,可你如果犯傻,我不會答應,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東山掙扎了一下,崔瀺鬆開手,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對范彥揮揮手,「滾出去。以後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殺你,我來殺你就是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發着呆。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會失望。你不會恨壞人惡人,不會喜歡好人善人。然後你碰巧是個讀書人,自己又不否認,你同時足夠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那麼當你想好了最好與最壞的結果,以及必須承擔的後果,然後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別讓陳平安,成為你的那個例外。一旦混淆起來,看似真心誠意,實則只會害人害己。」

崔東山沒好氣道:「拿開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后,眺望書簡湖,「定人善惡,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隨便講這個。這方面,佛家確實講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認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三教辯論之上。還記得嗎,當時好幾位儒家陪祀聖賢的臉,當場就黑了,對方佛子和道子沒嚇死,差點先嚇死了自家人。這些,我們親耳聽到過,親眼看到過。所以老秀才,才會是那個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認,可我的好道理,你們不認,也得認!」

「最後一次三教辯論,贏了之後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麼?窮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雙手,說了什麼?『有請道祖佛祖落座』。」

「然後呢?已經無數歲月不曾碰頭的那兩位,真來了。禮聖也來了,老秀才只是視而不見。」

「怎麼辦?」

「於是老秀才嘴裏的那個老頭子,也來了嘛,一到場,就立即隔絕天地。最後是怎樣的,沒過多久,在我們面前偷偷摸摸出現的老秀才,好像是呲牙咧嘴,歪著腦袋,揉着耳朵?」

崔瀺說到這裏,便不再多說什麼,「走吧,書簡湖的結局,已經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會晚一些,再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書簡湖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再次躍上欄桿,伸出雙手,就像當年的老秀才擺出過的那個姿勢,只是崔東山沒有說出口「有請道祖佛祖落座」這樣的言語。

他朗聲道:「天高地闊道理大。」

「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過三,孩子氣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三次了。」

崔東山腳尖一擰,兩隻雪白大袖翻轉,他雙手放在身後,然後攥緊拳頭,彎腰遞給崔東山,「猜猜看,哪個是道理,哪個是……」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打得墜入書簡湖當中,濺起滔天巨浪。

崔東山以狗刨姿勢上岸后,行走在湖邊小徑上,兩隻大袖甩得飛起,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崔瀺卻沒有很快離開欄桿處。

遙想當年的人人事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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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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