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

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

第486章世間人事皆芥子(中)

暮色里,依稀可見宮柳島的輪廓,只是與其它大雪滿山水的島嶼不同,宮柳島綠意蔥蘢,幾乎不見半點積雪。

其實也不足怪,劉老成的本命法寶之一,是那鎏金火靈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劉老成不太喜歡雪景,便施展仙家術法,才使得宮柳島更顯獨樹一幟。

只是偌大一座島嶼,外人無法想像,就只有劉老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斷靠近宮柳島轄境。

在千丈之外,遠遊至此的「舟子」,從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啞道:「陳平安拜見劉島主。」

片刻之後,雖然劉老成沒有任何話語回應,但是陳平安發現腳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終緩緩停靠在宮柳島渡口。

陳平安系好渡船,開始登島,島上楊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時節,依舊是盛夏時分生機盎然的茂密光景。

宮柳島絕大多數建築都已經荒廢,破敗不堪,之前還是因為選址此地,作為推舉江湖君主的場所,青峽島出錢修繕了宮柳島幾座主要殿閣。

結果劉老成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殺上青峽島,導致青峽島這份「好心好意」,淪為不少山澤野修的笑柄,劉志茂真是好心有好報了,這不劉老祖一返回書簡湖,第一件事情就去青峽島登門做客,不愧是當上了書簡湖共主的「截江天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陳平安猜測劉老成到底身在何處的時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看似緩慢而行,實則轉瞬即至,劉老成走在湖邊一條坑窪不平的宮柳島「腰帶」大路上,陳平安便跟在劉老成身後。

劉老成說道:「看在你有本事攔阻我在青峽島殺人的份上,給你說三句話的機會,如果我不滿意,就要送客了。」

陳平安緩緩道:「兩句話就夠了。」

劉老成雙手負后,沒有轉頭,笑道:「那剛好。」

陳平安說道:「朱弦府紅酥,我已經說服劉志茂撤去他的獨門禁制,紅酥此後是被島主借來宮柳島也好,就這樣與世無爭在青峽島度過餘生也罷,全憑劉島主的心意。」

陳平安停頓片刻,快步向前,與劉老成並肩而行,遞出手掌,拿着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這件東西,送,我不敢,也不合適成為劉島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給劉島主,哪天劉島主躋身了仙人境,再還給我。」

劉老成瞥了眼陳平安手心那塊玉牌,腳步不停,「就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說話。

劉老成這才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小聰明,不少啊。」

劉老成笑道:「想說就說吧,先前兩句話,還是沒能說服我,但是足夠讓你走完這段路。」

陳平安這才說道:「想要活命,拼字當頭,之後想要活得好,聰明鋪墊。」

劉老成嗯了一聲,「與我當年的看法差不多。」

劉老成問道:「如果你只能無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想問什麼?為何殺顧璨?應該不會,你這位賬房先生,還不至於如此蠢。為何半點顏面不給粒粟島天譚元儀和北邊的大驪鐵騎?這個值錢點的問題,你倒是可以問一問。問吧,問完之後,以後就不要再來這裏碰運氣了,下次我可沒這麼好的脾氣。」

陳平安問道:「紅酥會不會被劉島主親手打死?」

劉老成停下腳步。

陳平安幾乎同時停步。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問這種該死的問題,你難道不需要喝口酒壯壯膽?」

陳平安果真摘下養劍葫,「這就補上。」

劉老成搖搖頭,繼續散步,「行吧,是我自己答應你的事情,與你直說無妨,本就是過去的關隘,山澤野修傷筋動骨是家常便飯,給人打了個半死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哪裏會在意揭開這點傷疤。紅酥原名黃撼,是我的嫡傳弟子,也是後來我的道侶,紅酥是她的小名,劉志茂一向比較喜歡抖摟小聰明,就給她留了這麼個不是名字的名字。黃撼資質並不算好,在幾位弟子當中是最差的一個,不過是後來靠着我耗費大量神仙錢,硬生生堆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來直往,心地又迥異於書簡湖其餘修士,只是在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種傻乎乎的嬌憨,真是要了老命……」

說到這裏,劉老成竟是折下一根柳條,開始嫻熟編織柳條,「我資質好,運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時磕磕碰碰,沒少吃虧,可是每次關鍵時刻,都走得步步順暢,所以早就是元嬰了,結果千不該萬不該,喜歡了她,更要命的是還給她瞧出來了,起先我為了躲她,便離開了書簡湖,結果過了幾十年,發現宮柳島的柳條都給她折沒了。便有些心軟,想着不如順乎本心,以前是太絕情,才導致死活無法躋身上五境,說不定靜極思動,反而是破開瓶頸的契機,就與她結成了道侶,確實瓶頸有所鬆動,只是在那之後,由於她當年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長壽命,當時又不願求我,怕我瞧不起她,她不知道從哪裏找到的殘篇秘籍,路數太過邪門,差點走火入魔,我這才砸了一大堆穀雨錢,害得當年的宮柳島給掏空了小半積蓄,還好,跌跌撞撞,成為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發現她的存在,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噩夢,我又不願意殺了她,以此彌補心鏡瑕疵,躋身上五境,就將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後離開書簡湖,但是我又錯了,大錯特錯,隨着時間推移,被我晾在宮柳島的她開始變了,因為她怕死,她的那顆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風,她之前修行邪門歪道的結丹捷徑,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來越魔怔,最後有一天,她終於離開了書簡湖,開始瘋了一樣四處找我,所有我露過面、可能待過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種性子,離開了宮柳島,沒了江湖君主的名頭,那一路吃盡了苦頭,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給她的兩件法寶,說不定就那麼死了……對我們雙方來說,反而是幸運的事情。」

劉老成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旋轉柳環,「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魂魄已經支離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麼支撐到我出現的那一天,換成是一位元嬰修士,恐怕都撐不住。她那會兒,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覺到了我跟別人不太一樣,她就站在原地,她當時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你不會懂的,她是在使勁記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爺較勁。」

劉老成輕輕一揮,柳環墜入書簡湖。

漣漪陣陣,山水大陣已經悄然開啟。

劉老成語氣趨於冷漠,「我在那一刻,身為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道心幾乎當場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氣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才心中明悟,原來她的的確確是我證道的大契機,我當年順應本心的選擇,並沒有錯。所以我就斬卻心魔,親手將她殺了。」

劉老成冷笑道:「只是我當時足夠鐵石心腸,卻仍是不夠圓滿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紅酥,她的魂魄本該徹底消散,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更不會有什麼紅酥出現在青峽島朱弦府,然後被那個愚蠢不可及的劉志茂當做什麼把柄。已經殺了一次,再殺一次,又能如何?」

劉老成臉色凝重起來,「那一絲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開元嬰瓶頸的時候,差點就要淪為化外天魔的餌料。那一戰,才是我劉老成此生最慘烈的廝殺。化外天魔以黃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個我心目中的黃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為有多強,她的實力就有多強,可是我會心神受損,她卻絲毫不會,一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現,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幾乎沒有止境,最後她終於開口說話,大罵我劉老成是負心郎,罵我為了證道,連她都可以殺了一次又一次。」

劉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罵我吧。所以先前說殺了她一次,並不準確,其實是上百次了。」

「兇險嗎?」

劉老成自問自答,「比起後邊的情景,簡直就是稚子互毆,撓破點皮就嗷嗷大哭。」

「又給我打殺無數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當年,就那麼痴痴看着我,像是在使勁想起我,像是靈犀所致,她竟然恢復了一絲清明,從眼眶裏邊開始淌血,她滿臉的血污,以心聲斷斷續續告訴我,快點動手,千萬不要猶豫,再殺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後悔這輩子喜歡我,她只是恨自己無法陪我走到最後……」

「我當時就又心境大亂,幾乎就要心生死志,為了所謂的上五境,在山巔擁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嗎?沒了她在身邊,真的就逍遙神仙了嗎?」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踉踉蹌蹌,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聲不斷重複三個字,『求你了』,最後她說了一句話,『就當是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瘋了一般,打碎了她。天地寂靜。」

「我倒地不起。」

「結果當我睜開眼睛,卻看到天上,黃撼她如仙人飛天,身姿曼妙,綵帶飄搖,她一言不發,但是她的眼神中告訴了一切,之前種種掙扎,種種深情,只是她的把戲而已。」

劉老成停下言語,沒有去說自己與黃撼、或者說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終結局,而是轉過頭。

結果看到一個使勁皺着臉,望向遠方的年輕人,嘴角微微顫抖。

劉老成笑了笑,搖頭道:「看來是個有了喜歡姑娘的人。不過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兩人繼續前行,劉老成感慨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夠找出紅酥的身世,並且來這趟宮柳島的真正原因,書簡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為了個無足輕重的棄子。至於你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紅酥也好,黃撼也罷,她必須要死,不然我躋身仙人境的瓶頸,又是一場大劫,哪怕只是『萬一』,我都會親手殺了她,大道之上,所謂的萬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時候你可以再試試看,還能不能攔下我。至於宰了你之後,會不會像杜懋一樣慘,呵呵,身為山澤野修,誰沒像條野狗在譜牒仙師的腳底刨食,吃着別人的殘羹冷炙,一邊吃一邊被打得半死。難道當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躋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這也配做那譜牒仙師眼中的真正瘋狗?」

陳平安默然。

從頭到尾,都很不「書簡湖劉島主」的老修士,卻開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說你偏要試試看,我現在就打殺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個紅酥,作為與我謀划大業的切入點,如此投機取巧,來達成你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結果只是被我趕到絕境,就立即選擇放棄的話。你真當我劉老成是劉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會直接打死你,但我會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所有盤算和辛苦經營,要你付諸流水。」

「你如果換一個方式,審時度勢,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紅酥,就選擇放手,但是準備要我吃不了兜著走,願意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行,只是在這座書簡湖,在我劉老成的眼皮子底下,當好人,做英雄,一樣要做好被我報復的準備,放心,比打得你幾年下不了床更難受,鈍刀子割肉,不會受傷太重,行走無礙,就是跟廢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耍。」

「陳平安,現在,輪到我問你回答了,你怎麼辦?」

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我選第三種。」

「你要殺紅酥,我攔不住,但是我會靠着那顆玉牌,將半座書簡湖的靈氣掏空,到時候連同玉牌和靈氣一併『借』給大驪某人。」

陳平安直視劉老成,「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連大驪鐵騎都不放在眼裏,但這恰恰說明你對書簡湖的重視,異乎尋常,絕不是什麼買賣,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甚至哪怕成為仙人境,你都不會放棄的基業,並且你多半能夠說服大驪宋氏,允許你在這裏分疆裂土。越是這樣,我做了第三種選擇,你越慘。」

陳平安攤開手,「玉牌就在這裏,搶走試試看?不然,你現在就打殺我,或是打碎我僅剩的那座本命氣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經開始吞吐整座書簡湖的靈氣水運了。」

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上,「吾善養浩然氣」開始熠熠生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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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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