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

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

第569章天上白玉京(二)

寶鏡山半腰的深澗,楊崇玄坐在水邊,百無聊賴,揉着臉頰,在這兒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實在是有些煩悶。

機緣得手之後,一定要去北邊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礪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幾架。

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個化名的威勢,都給好些後起之秀給壓了下去。

楊崇玄又撓撓頭,前些年習慣了禿頂,還真是有些不適應了。

那句讖語到底準不準?雖說待在這邊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沒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當年以那座火山岩漿淬鍊體魄,其實還是差了許多。何況他的性子,從來就不願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邊下了死令,娘親都快要搬出孝道來壓他了,不然楊崇玄真不樂意跑這一趟,交給那個辦事穩重、境界不低、名氣極大的寶貝弟弟,不是更好?再說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鏡,家族最後還不是要交予弟弟煉化為本命物。

他倒不是對此心有芥蒂,見不得他那個弟弟更好,只是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太枯燥了,這也是那頭西山老狐能夠活蹦亂跳的原因之一,當個樂子耍,可以解解悶。

楊崇玄隨手一抓,隨隨便便,就從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塊,手心一攥,碎成多顆石子,被他輕輕拋入水中。

他與那個聲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雙方不對眼而已,卻還遠遠不至於反目成仇。

他這個當哥哥的,看不慣弟弟自幼便老氣橫秋,書獃子一個。那個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歡他這個哥哥的到處闖禍。

如果兄弟身份互換,可能煩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當年他不小心從娘胎里先出來,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趕緊爬回去。

楊崇玄哀嘆一聲,抬頭望向北邊,大聲訴苦道:「我的親娘唉,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對岸那邊,從樹林中跑出一個魁梧青年,屁顛屁顛,懷裏捧著一大堆從別處山頭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楊大哥,你也想娘親啦?」

楊崇玄托著腮幫,懶得說話,自己每天都心很累啊。

那人躍過深澗,落在楊崇玄身邊,遞過去一顆野果,「楊大哥,這玩意兒嘎嘣脆,賊好吃。」

楊崇玄接過狀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韋高武,你姐到底有沒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來這捧果獻媚的魁梧漢子,正是那頭西山老狐的幼子,撐傘狐魅韋太真的弟弟,韋高武,至於兩個姓名,自然都不是他們姐弟的本命名字。

韋高武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連楊大哥你都沒相中,估摸着我姐這輩子啊,是註定要當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楊崇玄便不再追問。

這個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個,在寶鏡山一帶的山精當中,是給人欺負慣了的,就是個扛旗巡山的嘍啰鬼物,都可以對他吆五喝六,若不是實在長得不俊俏,估計每天都要洗屁股。

可韋高武其實不傻。

甚至可以說是一家三口當中,最聰明的一個。

聰明到了猜出他姐姐的最終命運,可能會不太好。

能做的,韋高武都做了,不該做的,一件都沒有做。

可依然無法改變他姐姐的結局。

楊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韋高武還不能不能繼續裝傻,是拚命?還是忍辱負重,在鬼蜮谷苟延殘喘,奮力掙扎,希冀着將來能夠向自己報仇雪恨?

這也是楊崇玄解悶的法子,想一想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別人的天大慘事,就挺有意思。

楊崇玄又接過一顆野果,用破爛袖子擦了擦,隨口問道:「粉郎城那邊怎麼說?」

韋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與楊大哥談心后,我在破廟那邊見着了他,還誇我是個有福氣的,能夠認識楊大哥這樣的英雄豪傑,還邀請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楊崇玄笑道:「這說明粉郎城城主,是個好說話的。」

韋高武咧嘴一笑,「我曉得的,其實還是沾了楊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髒了他的眼。」

楊崇玄問道:「近期其它地方,有沒有趣事發生?」

韋高武就是個幫着跑腿打探消息的,這頭狐精的膽子,看似比針眼還小,可能一輩子都沒發過火動過怒,可其實不小,附近山頭,粉郎城,連蘭麝鎮他都敢去。不過韋高武接觸的,當然只會是鬼蜮谷最底層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楊崇玄完全能夠想像韋高武平日裏與誰都是低頭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賤模樣。

韋高武點頭道:「有的,我剛去了趟蘭麝鎮,聽說砥礪山那邊,最近狠狠打了一架,那個楊大哥你特別煩他的劉景龍,與一位賊俊俏的外鄉道姑,在那砥礪山打了個天翻地覆。」

楊崇玄說道:「劉景龍竟然願意與人廝殺?而且還是選了砥礪山這種最拋頭露面的地方?劉景龍用了幾招打死對方?」

韋高武輕聲道:「兩敗俱傷,兩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沒能起來,最後算是劉景龍險勝,因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許。」

楊崇玄皺了皺眉頭。

那個劉景龍,比他那個弟弟,名氣還要大些。

人人爭強好勝的北俱蘆洲,無論是山上山下,都最喜歡排座次,也正因為此,打得更加慘烈。

道家天君謝實在內的山頂十人之外。

還有劉景龍在內的十位年輕俊彥,楊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

劉景龍高居第三。

此人也被譽為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板上釘釘的未來一洲山頂十人之一。

楊崇玄煩他,是因為少年時的一場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對方的一個簡單陣法。

要知道,劉景龍可是一位劍修,而不是什麼陣師。

而且這個傢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厭的地方,是劉景龍最喜歡講理,不是那些高蹈虛空的清談玄理,而是最低最淺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讓楊崇玄憋出內傷。

楊崇玄笑道:「這一戰過後,又讓瓊林宗掙了不少銀子。」

韋高武好奇問道:「楊大哥,那瓊林宗是個什麼門派?」

楊崇玄道:「你們鬼蜮谷那座銅臭城,算是會掙錢的吧,如果見着了瓊林宗,得跪地磕頭認祖宗。」

韋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實實捧著那些野果,蹲在楊崇玄身邊,望向遠方。

楊崇玄說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頭不硬,你韋高武不管走到哪裏,都只是鬼蜮谷的韋高武,除了個子高些,名字裏邊有個高字,其餘什麼都不高。外邊沒什麼好憧憬的,你還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韋高武輕聲喊道:「楊大哥。」

楊崇玄拍了拍大個子的肩膀,「滾吧。」

韋高武重重唉了一聲,將懷中野果輕輕放在一旁,躍過山澗,就此離去,到了對岸密林邊緣,傻大個不忘轉頭揮手作別。

楊崇玄伸出手掌,輕輕張嘴一吐,手心多出一點米粒大小的猩紅汁液,楊崇玄笑着搖頭,還是不夠聰明。

連自己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這些雜耍一般的小伎倆?

不過這韋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給他兩次機會。

是練氣士?

是純粹武夫?

因為楊崇玄兩者皆是,而且都成就極高。

這要歸功於當初與劉景龍一戰,當時兩人既是同齡人,也算半個朋友。

那次交手,劉景龍未必在意,卻讓性情散淡的楊崇玄變了一個人。

楊崇玄是化名。

行走江湖的「楊進山」也是。

只不過楊崇玄這個名字,估計沒誰在意,只是在北俱蘆洲山上,遊俠楊進山,以及綽號楊屠子,卻是鼎鼎大名,遠遠比他的真實姓名,更加名動一洲。

他那個同樣天生道種的弟弟,天生親水,他這個哥哥,則天生親山。

所以寶鏡山,家族還是讓他來了。

他娘的這種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來?

眼前這座深不見底的水澗又算什麼?

楊崇玄拍了拍手掌,後仰倒去,混賬理由之外,還有個玄之又玄的說法。

親水的弟弟,極有可能會在寶鏡山,遇到一場性命攸關的大道之爭,那會十分兇險。

楊崇玄就納了個悶了,在這鬼蜮谷,除非是京觀城城主和那個蒲骨頭架子失心瘋,弟弟能有什麼危險?這個弟弟,又不是什麼軟柿子,泥鰍似的,尋常元嬰,哪裏抓得住他這個擅長保命、且最會跑路的傢伙。

披麻宗竺泉不傻,說不定還要幫着他庇護一二,小玄都觀和大圓月寺那兩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兒,尤其是小玄都觀那位,說不定還要對弟弟青眼相加,豈不是又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

連同那句讖語,以及這些神神道道的說法,都讓他覺得沒勁。

楊崇玄突然沒來由想起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

看得出來,跟自己其實是一路人。

不過楊崇玄當時沒什麼較勁的念頭。

機緣將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老話,還是要聽一聽的。

難道就是此人?

楊崇玄開始深思,雙手掐訣,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雖然學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還是要強上一籌,畢竟家學淵源。

只是片刻之後,楊崇玄就一個後仰倒去,開始閉眼睡覺,「關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猶眠,不管人間萬里愁。」

楊崇玄喃喃道:「還是羨慕那火龍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無相似的仙家術法,若是有的話,一定要偷來學上一學。」

一個醇厚嗓音在楊崇玄身邊響起,「有自然是有的,一個在流霞洲,能夠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來了北俱蘆洲,若是貧道沒有算錯,正是此人得了壁畫城那幅掛硯神女圖的機緣。」

「至於另外一人,前因後果,剛好與貧道這一脈某位祖師,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寶瓶洲那驪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經在南婆娑洲,可以於白日夢中練劍,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過這兩人之間,遲早會有一場大道之爭。」

楊崇玄沒有睜眼,微笑道:「原來是觀主大駕光臨,怎麼,跟我一個晚輩爭搶機緣來了?這不好吧,一把照徹妖物本相的光明鏡而已,難道老觀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盤腿坐在楊崇玄附近,無需動用絲毫靈氣,不過心意一動,深澗水霧便已經自行凝聚出一張蒲團。

正是那位小玄都觀的老觀主。

老道人沒有回答楊崇玄有些無禮的問題,只是望向深澗,感慨道:「再觀此水,仍是會覺得造化無窮,匪夷所思。」

楊崇玄坐起身,嘆了口氣,「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須如此煩憂。」

楊崇玄咧嘴笑道:「觀主,事先說好,我只求你別跟我爭這寶鏡機緣,至於什麼傳授道法、結個善緣的好事,我弟弟興許來者不拒,至於我這邊,觀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貧道倒是覺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楊崇玄雙手抱住後腦勺,「就當是夸人的好話了。」

北俱蘆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設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諸多觀之名教,道士之帳籍與齋醮之事,再有管着寺廟以及所有僧人的譜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楊,既是一國國師,還擁有一座雲霄宮,祖上曾經出過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過都已先後兵解離世。

雲霄宮是一座道家子孫叢林,類似龍虎山天師府。

權勢之大,底蘊之深,不可想像。

年輕一代中,有兩位年輕俊彥,是一對同胞兄弟,年幼時分便俱被譽為天生道種。

一位被天君謝實相中,由於謝實無法收徒,年輕人也無法拜師,但是謝實依然對其傳授道法。另外一位,雖是兄長,但是年少時便喜好雲遊四方,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天生重瞳,既佔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樁異象,本該是名正言順的未來家主,可惜性情太過散漫,家族苦勸無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著時間推移,前者便隱約成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選。後者則被弟弟巨大的聲譽陰影所籠罩,愈發沉寂無名。

老道人抬起頭,望向遠方,應該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樓那邊,然後視線偏移,去往蘭麝鎮方向,微笑道:「此次前來,是告訴你,機緣來了。」

楊崇玄不為所動,「觀主為何要跑來與我說這個?」

老道人神色凝重,緩緩道:「貧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殺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禍相依,反而讓貧道有些心神不寧。在本心與大道之間,出現了一絲瑕疵。最終我將選擇讓給了別人,此時既如釋重負,守住了本心,又悵然若失,好似與機緣擦肩而過。」

楊崇玄譏笑道:「言下之意,觀主是要借刀殺人?自己乾乾淨淨,讓我當這個急先鋒,冤大頭?連觀主都猶豫要不要殺的人,我就算能殺,代價之大,我這小胳膊細腿的,擔得起?」

老道人搖搖頭,「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脈之中的天生道種,何等珍稀。貧道才會離開小玄都觀,與你說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為之。」

楊崇玄突然問道:「我有一事不解,還望觀主解惑。」

老道人點頭道:「但說無妨。」

楊崇玄問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聽不進道理的。願意聽人講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麼辦?」

老道人笑道:「這是那儒家門生該思量復思量的問題,至於你,多想一個念頭也是累贅,何必自尋煩惱。世間多庸人自擾,樂在其中罷了,你去吵醒他們美夢作甚?罵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氣好的了。心眼小的,還要視你為仇寇。如此一來,到底是他們傻,還是我們傻?」

楊崇玄啞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兒八經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個稽首,「謝過觀主解惑。」

楊崇玄隨即脫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賞神色,輕輕點頭,一閃而逝。

楊崇玄回過神后,攤開雙手,握緊拳頭,「強者開道,披荊斬棘,弱者盲從,隨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著下巴,片刻之後,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個問題,他哪裏會在乎,其實是劉景龍這些年最為難的癥結所在。

但是小玄都觀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確實當得起他一個稽首大禮。

重返桃林,老道人卻沒有着急去往道觀內。

行走在桃樹下,老道人一直仰頭,望向天幕。

那個年輕遊俠不管為何,婉拒了入觀喝茶,其實依然不算結束。

所以老道人才會詢問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漿茶。

其實這種事情,小玄都觀哪裏需要老僧一個外人來決定?

而老僧當時只說了四個字,言多必失。

這讓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來。

最終做出決斷後,老道士重歸心如止水的無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覺得不對,以他如今的修為,便是鬼蜮谷京觀城的城主,要來一場生死廝殺,都不至於讓他亂了道心絲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說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費了大量真元,足足毀去甲子修為,才得以施展遠古神靈的俯仰觀天地之術,終於被他找到了蛛絲馬跡。

一條線的兩端,一頭在那身在京觀城的賀小涼,一頭在那個年輕人身上。

這已經足夠奇怪,但是更駭人的還在後邊一條線上,以賀小涼為起始一端,那條線離開骸骨灘鬼蜮谷,直去北俱蘆洲天幕,像是與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牽連!

這讓早已擁有無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賀小涼是誰的弟子?為何一個寶瓶洲的外鄉女修,在北俱蘆洲能夠如此迅猛崛起,並且在天君謝實的傾力扶持下,成功開宗立派?!北俱蘆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巔之上的,誰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殺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與那位掌教討要個說法。

一旦順着卦象殺人,福緣未必是假。

可你陸沉當我是一副牽線傀儡?一條去別家院門搖尾乞憐的狗嗎?!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輕道士懶洋洋地坐在白玉闌幹上,腳下是一層層高低不一的雲海,皆是廣沛靈氣匯聚成海,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觀,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著腦袋,雙指虛捻一根細線,豎耳聆聽,斷斷續續,十分模糊,聽不真切。

這根線,便是他都不太願意去親手觸碰。

此刻他坐直身體,屈指一彈,將那根線隨意綳斷。

本來就是順藤摸瓜的小把戲,真不是他意圖不軌,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禍,他可不去趟渾水了,而是賀小涼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張,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帶水不說,她自己還渾然不覺後果,所以那小玄都觀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陸沉了。這筆賬,記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觀頭上好了,回頭就去那邊撒潑打滾,一天不討回公道,就在那邊罵街一天。

陸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不過我這個小弟子,真是福氣大的,還沒真正出招呢,就差點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脈中的少年,來到陸沉身邊,問道:「三師兄,有新鮮事兒?」

陸沉轉過身,摸了摸少年腦袋,「小師弟啊,一定要爭氣啊,可別讓我這小師兄又輸給姓齊的一次,小師兄最記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陸沉笑容玩味,立即轉頭跑路。

可在這座天下,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裏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隻手掌拽住后領,直接丟向白玉京之外的雲海,不但如此,還給那個小師兄禁錮了所有靈氣。

數位仙人立即從白玉京各處飛掠而出,試圖接住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師叔。

陸沉一巴掌一個,將那些仙人打飛。

少年急急下墜,

一位暫時擔任少年護道人的飛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著頭皮掠去救人,難道真要眼睜睜看着少年摔落在地?

純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變成一灘肉泥。

那些雲海可不是尋常之物。

道祖老爺自然是能救得活這位關門弟子,陸掌教也可以,可他這個護道人豈不是淪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陸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飛升境。

後者立即道心渙散,趕緊束手而立,穩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將墜地之際,天幕處幾乎同時破開兩個大窟窿,聲勢浩大,驚世駭俗。

然後有兩抹虹光砸向白玉京這邊。

雖然兩處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補起來。

但是在那剎那之間,就有幾道陰影迅猛流竄進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繞開白玉京,試圖隱匿起來。

陸沉面無表情,伸手指指點點數下。

那幾道陰影瘋狂逃竄方向上,憑空出現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靈,將一道道陰影分別打爛。

陸沉輕輕一躍,轉瞬間就來到白玉京腳下。

少年懸停在離地一尺的空中,手腳僵硬,萬念俱空。

陸沉蹲下身,緩緩道:「護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還是身外物。」

額頭滲出汗水的少年點點頭。

陸沉按住少年腦袋,輕輕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關門弟子,頓時變作一灘肉泥。

陸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現在陸沉身邊,一揮袖,籠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皺眉道:「你就這麼當師兄的?」

陸沉笑道:「總比你當年強些吧。」

高大道人搖搖頭,一跺腳,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處。

陸沉突然給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個灰頭土臉的傢伙,應該是個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腳跟,與這位陸掌教半點不生疏,嬉皮笑臉問道:「我方才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鑽?道老二的老二這會兒肯定還疼著。」

陸沉點頭道:「風采依舊。」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陸沉身體微微後仰,那人眯眼問道:「有筆舊賬,咱們算一算?」

陸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這裏打,你沒有劍,又傷不到我。再說了,這會兒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著咱倆呢。」

那人這才鬆開胳膊,陸沉拍了拍袖子,有些無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處,瞪大眼睛使勁望去,突然低頭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後高高舉起雙手,從前往後,狠狠捋了捋頭髮。

他覺得這會兒要是手裏有把鏡子,估計都得當場炸裂。

他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

陸沉無奈道:「不用自我介紹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經與白玉京仙子們自我介紹道:「善良的良。」

陸沉笑問道:「既然堅持自己是一名劍客,你的劍呢?」

那人反問道:「劍客一定要有劍嗎?」

他自問自答:「我看未必。」

陸沉點頭道:「天地有俠氣處,即痛快出劍處。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會很壯觀。」

那個子不高、相貌……其實也就那樣的漢子,同樣是一跺腳,拔地而起,卻不是去往白玉京尋找道老二,而是拳開天幕,重返天外天。

陸沉負手而立,仰頭望去,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總有一些人,無論敵友,都會讓旁人心生欽佩。

這一點,這個阿良,其實比自己和齊靜春,都要做得更好。

陸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會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會這麼想吧。

————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為剝落山的地方,山勢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風水寶地。

她本就是六聖當中勢力最弱的一個,只是不知為何,剝落山始終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觀搬山大聖,不但麾下兵強馬壯,自身修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聖是一頭血統不純的搬山猿,雖然才五百年,可憑藉着一副天生強韌的體魄,最喜好與鬼物或是練氣士近身廝殺,還重金購買了一副品秩極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擁有一對殺力巨大的流星錘,如虎添翼。

剝落山的戒備,稀疏不堪,三三兩兩的精怪扎堆,忙着賭錢,很是心無旁騖。

不過剝落山有三處極其巧妙的連環山水禁制,雖然不是什麼護山大陣,但是只要外人貿然潛入,很容易觸發,驚動整座剝落山。

府邸懸掛「廣寒殿」匾額,倒是打造得金碧輝煌,半點不寒,十分喜慶富貴,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而且里裏外外種了不少桂樹,不過都不是什麼奇珍異種。

在後院那邊,一位身姿曼妙、一張臉龐卻坑坑窪窪的婦人,站在台階上,她身穿一襲雍容華貴的宮裝,見着了那位掛在竹竿上的書生后,眼睛一亮,腮幫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亂顫,不等那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連同所有礙眼的嘍啰一併驅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書生姿勢彆扭至極,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經淤青,他艱難開口,嗓音顫抖道:「避暑娘娘?」

婦人蹲下身,伸手撫過文弱書生的臉龐,她眼神迷離道:「好久沒見着這麼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兒,放寬心,我是個會疼人的婦道人家,別聽外邊瞎傳,什麼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賬話,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銷魂了,男人都要喜歡萬分的,我這剝落山,哪裏是什麼龍潭虎穴,真真是你們男子的快活福地。」

言語之間,婦人情難自禁,吐出極長極寬的一條古怪長舌,嘴角更有垂涎滴落在書生臉上。

書生欲哭無淚。

似乎嚇傻了,然後直愣愣看着她。

這位避暑娘娘嫵媚笑道:「瞧什麼呢?莫要猴急,幫你鬆綁后,你我同去鴛鴦榻,什麼都給你瞧。」

書生緩緩說道:「你這隻蟾蜍,倒是沒有胡吹法螺,還真是月宮種啊,不虛此行。」

婦人愣了一下。

一瞬間,黑煙滾滾,煞氣衝天,將這位避暑娘娘籠罩其中,傳出她一陣急促凄慘的哀嚎之後,很快就悄無聲息,唯有一大灘鮮血,在地面如花綻放。

片刻之後,變成了書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白骨。

書生滿嘴鮮血,也不擦拭,打了個飽嗝,一邊伸出手掌蘸了些鮮血,一邊轉頭望向牆頭那邊,笑問道:「熱鬧看夠了嗎?」

饒是陳平安都大吃一驚。

精怪鬼魅害人此人,不少見,狐魅戲弄勾引書生,也常有。

可「書生」吃妖,是陳平安頭一回見。

陳平安蹲在牆頭上,腰間已經重新懸掛好養劍葫,問道:「這位修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顯是有一座大靠山的,並且不會是那其餘大妖,你半點不怕?」

書生笑道:「不是剛好有你來當替死鬼嗎?」

陳平安也笑道:「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好不好?」

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閃電掠出,沒有糾纏那位書生,而是直接沒入土地。

吃一塹長一智,范雲蘿的車輦遁地,讓陳平安記憶猶新。

雙方同時沉默。

書生應該是忌憚這位年輕劍仙的那把劍,會不會快過自己的獨門遁術。

陳平安則是怕他跑得太快,就這麼沒影了,這筆賬還怎麼算?

至於被這個傢伙栽贓嫁禍,其實無所謂,後邊的麻煩,來什麼接什麼,本就是來此歷練的,太過安逸,陳平安反而不習慣。實在不行就動用金色材質的縮地符,配合劍仙,暫時逃離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對方大致底細,再進鬼蜮谷,用鈍刀子割肉這個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誰的耐心更好了,打不過再跑,跑了再來。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住口。

書生擦拭嘴角血跡,「你先說,劍仙嘛,我生平最為敬重了。」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還是你們讀書人更金貴一些。」

書生一臉驚訝,「咱倆就這麼耗著?」

陳平安點頭道:「你高興就好。」

書生眼睜睜看着那傢伙手中多出一把長劍,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袖一揮,那些鮮血被聚攏為一顆圓球,縈繞在他身邊,緩緩打轉,然後他試探性問道:「既然你講江湖道義,那我也講一講和氣生財?」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生財?」

書生指了指高牆以外,正氣凜然道:「這不是還有五頭妖物嘛,不像這位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餘的,個個家底豐厚。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一起為民除害去!」

陳平安點頭道:「好。」

書生驀然破口大罵道:「好你大爺的好,你的殺氣藏得好,可你那把劍就差長出一張嘴,對老子喊打喊殺了!」

陳平安眯起眼。

書生緩緩起身,神色漠然。

他雖然是頭一回碰到這位事迹已經傳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輕遊俠。

所以不會清楚,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會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無論敵我,都感到陌生。

可書生知道一件事。

這傢伙,好重的殺心。

竟是壓過了那把劍的劍氣!

書生覺得也好,不如放開手腳廝殺一場。

殺人奪寶,富貴險中求,他這輩子賭運奇佳,還沒輸過!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然後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燦爛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暈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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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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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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