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

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

第584章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

一旦世間山水靈氣轉換、很容易招來福禍顛倒的局面。

陳平安走向那座火神祠,城隍廟氣象尚未有崩散跡象,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日。

火神祠那邊,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廟的那種亂象,此地更加香火清明平穩,聚散有序。

但是同樣沒有步入其中,他如今是能夠以拳意壓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是涉足祠廟之後,是否會惹來不必要的視線關注,陳平安沒有把握,如果不是這趟北俱蘆洲東南之行太過倉促,按照陳平安的原先打算,是走完了骸骨灘那座搖曳河水神廟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幾座大祠廟才對,親自勘驗一番。畢竟類似搖曳河祠廟,主人是跟披麻宗當鄰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門燒香,人家未必當回事,人家見與不見,說明不了什麼,不過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沒有在祠廟現身,卻扮演了一番撐蒿船夫、想要好心點撥自己來着。

陳平安又在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鋪子逛盪一次,詢問了一些那位神靈的根腳。

有一點與城隍廟那位老掌柜差不多,這位坐鎮城南的神靈,亦是從未在市井真正現身,事迹傳說,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爺更多一些,而且聽上去要比城隍爺更加親近百姓,多是一些賞善罰惡、嬉戲人間的志怪野史,而且歷史久遠了,只是代代相傳,才會在後人嘴上流轉,其中有一樁傳聞,是說這位火神祠老爺,曾經與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澇不斷的蒼筠湖「湖君」,有些過節,因為蒼筠湖轄境,有一位水仙祠廟的渠主夫人,曾經惹惱了火神祠老爺,雙方大打出手,那位大溪渠主不是敵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於最終結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過路劍仙,勸下了兩位神靈,才使得湖君沒有施展神通,水淹隨駕城。

陳平安想了想,便直接離開了隨駕城,直接揀選了一條山嶺小路,秘密去往那蒼筠湖轄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實不過相當於河婆的神祇果真還在,便可以旁敲側擊一番,看看能否從中知曉隨駕城的內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禍事,還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則看看再說。

夜幕中,陳平安沿着一條寬闊溪流來到一座祠廟旁,道路雜草叢生,人煙罕至,由此可見那位渠主夫人的香火凋零。

而這座祠廟其實距離市井小鎮不過數十里路而已。

不過陳平安先前在溪湖交匯處的一座山頭上,看到一伙人正手舉火把往祠廟那邊行去。

陳平安便一路尾隨,聽他們的言語交流,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吃飽了撐著的市井少年、青壯,竟是比拼各自的膽識高低來了,看看誰進了祠廟內,真敢去調戲那位渠主娘娘。這種事情,市井鄉野中其實倒也常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當年就有,如果有哪家孩子,誰敢在神仙墳睡上一宿,那可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了,杏花巷曾經有個同齡人,自稱他在神仙墳躺了一晚上,結果在老槐樹下,當他趾高氣揚提及此事,一下子獲得了旁邊許多同齡人的仰慕,「經此一役」,他成了個杏花巷一帶的孩子王,在那之後的歲月里,以欺負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為樂,當然更想着能夠在過家家的時候,讓那個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婦,只可惜被宋集薪大罵不已,稚圭則從來都是板着臉的模樣,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鎮,那個同齡人則帶着跟屁蟲在後邊朝他們這對主僕丟泥塊。

事實上那一晚,陳平安剛好去那邊拜菩薩,遠遠瞧見了那個同齡人,不過是在神仙墳外邊晃了幾步路,就飛奔回家了。

今夜陳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願意虧待自己,帶足了酒肉。當這些人進了那座不過兩進院落的水仙祠廟,匾額傾斜,廟內廢棄已久,破敗不堪,牆上爬滿了綠意濃濃的薜荔,陳平安就坐在廟外遠處一棵大樹上,視野開闊,陳平安將行山杖橫放在膝,雙手籠袖,舉目望去,靜觀其變。

陳平安取出乾糧,摘下裝有寶鏡山深澗水的養劍葫,開始吃起了宵夜,這一路奔波飛掠,可不是什麼閑庭信步。

小祠廟裏邊,已經燃起好幾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葷話連篇。

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只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應該是隨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乾糧,就去一趟蒼筠湖,只是這位湖君在岸上並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傢伙,附近是否還有什麼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開始煉化那幾口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

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視之法,陰神內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容,很容易讓後世翻書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

至於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寂然不動。

唯有視線望向遠處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微變化的漣漪波動,然後陳平安很快就看到那邊水色瀲灧,一前兩后三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女子,身穿綵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後兩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只不過姿色其實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實姿色遠遠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傢伙的膽識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斷,引來哄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還有那年少時,遇見了其實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她一下,被她罵幾句,白眼幾次,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位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后,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位白髮老嫗和兩位妙齡少女。

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了祠廟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壯男子見着了這鶴髮雞皮的老嫗,和身後兩位水靈如青蔥少女,頓時傻眼了。

一時間祠廟內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

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頸、雙腿纏繞腰間的少年,轉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裏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着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識的,咱們艷福不淺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於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說道:「哥,咱們可別衝動,鬧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壯男子嗤笑道:「鬧大了?鬧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門當媳婦。你們都別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只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着兩位少女離去,已經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那個膽子最大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經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着門口那邊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你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

望向廟內一根橫樑上。

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雙腿掛下,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籙,被撕下后,符籙砰然燃燒殆盡。

老嫗神色大驚。

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遊走四方牆壁,然後打了個響指,祠廟內外牆壁之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金光符籙,符圖則如飛鳥。

他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後,又用了獨門符籙和秘術,如同龜息隱匿之術,這才能夠蒙蔽自身氣機,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於那些拘押符籙,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後,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籙絕學之外,自家師門到底是一座響噹噹的兵家門派,而且精於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數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仍是沒人膽敢小覷。只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裏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個所謂的女俠,更是別有滋味。

漢子此刻看着那老嫗和兩位少女,已經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隻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後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麼玩意兒,一股子尿騷-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

漢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師弟與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屍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臉色慘白。

兩位侍女更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可憐模樣,渠主夫人還能維持障眼法,她們已經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尤其是那個站在神台上的輕佻少年,已經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麼好人。

那個唯一還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老嫗乾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愣了一下,開始破口大罵:「他娘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一度之後,便心心念念這麼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師弟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眯起眼。

廟門口那渠主夫人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矩的神人道侶,只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後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麼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鑒啊。」

渠主夫人見那橫樑上的漢子,已經開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位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後,能夠將她們送回蒼筠湖。」

漢子問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併侍寢又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腌臢貨,你如何處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傢伙清理乾淨?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盞瀲灧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藉此機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後,起舞助興。」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

這愈發讓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剎那之間。

漢子毫無徵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渠主夫人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卻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轉頭望去。

只見一棵大樹那邊,被刀光映照之下,樹枝之上,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只用一隻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樑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麼時候冒出你這麼個年紀輕輕的武學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卯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鬆。」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後一點刀光散盡,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籙,以及牆上所畫符籙,是師門秘傳?只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借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漢子從橫樑上飄落在地,當他大踏步走向廟門口,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更遠。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艷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壯只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言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談不上示弱,可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

接下來,更讓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遊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敞開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快嚇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驟然間,渠主夫人心思急轉,退後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那對金鐸國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也是驅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那是最好,若是橫空出世的愣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遊俠,總歸好商量,總好過應付杜俞這個沖着自己來的凶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年輕遊俠剁成一灘肉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

一瞬間,祠廟牆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

然後只見那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出現在了杜俞身側,一臂掃在後者脖頸之上,打得杜俞整個人氣府激蕩、當場昏死過去,然後重重砸在祠廟內的神台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兩截,杜俞還身陷牆壁之中,至於那把刀,摔落在地,鏗鏘作響。

地上刀光如水,應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後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言要讓自己一招的傢伙,應該就要當個不孝子,讓那對鬼斧宮大道侶白髮人送黑髮人了,當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顏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想要回頭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籙。

至於那些一個個魂飛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壯,剛好被拳罡激蕩而出的氣機漣漪瞬間震暈過去。

至於那個神台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於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場要更加凄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

卻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個獃獃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裝死不會啊?」

少年趕緊後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問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位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牆壁,人與牆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只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裏就沒點數?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渠主夫人趕緊收起那隻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湧起一陣寒意,然後就是痛徹心扉,她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

神魂晃蕩,如置身於油鍋當中,渠主夫人忍着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麼過節,只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裝不知道,那我可就要與渠主夫人,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灧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傢伙,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啊!

渠主夫人戰戰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事一一道來。

陳平安一邊聽她的講述,眼角餘光一邊悄然留意兩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盡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盡了法子,先是疏通關係,耗盡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逾越禮制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於一樁當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後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實真相則遠非如此,當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後果如此嚴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幕,那個書香門第,數代人行善積德

,家族祠堂匾額內,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開始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後,竟然查到了城隍廟自己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的第一輔吏,與那位職責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一個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凌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着拿去賄賂一位仙家修士,試圖去往州城城隍閣任職,高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位本該幫助一郡風調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夥請了一夥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位美婦,金屋藏嬌於郡城外的鄉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位輔官,也不至於淪落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着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後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於那兩位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屍體遮掩了入口,而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倖逃出隨駕城,十數年後,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得以更換姓名戶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遂,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着手翻案,順藤摸瓜,就給他查到了城隍廟那邊,然後自然又是一樁慘案,只是相比當年的人盡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那邊得知的消息,無非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兇險,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當時就已經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那邊,在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後……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遊神親自當起了「門神」,衙署之內,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別說是路上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后,三年之後,就發現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

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越來越蔓延金身。

於是就有了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着,然後那位渠主夫人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定論,「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們這些城隍廟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還擺着一隻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陳平安終於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給城隍廟攔截下了?」

渠主夫人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只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麼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遂,當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後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那麼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隨駕城城隍爺,如此光風霽月,交了這麼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動蕩之後,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中,氣沖鬥牛,這麼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只是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千年的天材地寶,隨着隨駕城的怨氣煞氣太重,縈繞不去,便不願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世的兆頭。」

陳平安再眯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這麼多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後那麼多能人異士,又經過這麼多年了,一個個騰雲駕霧飛來飛去,在那座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紮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這一次的發愣,是油然而生,並非作偽,然後喃喃道:「翻案做什麼?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抬頭望向夜空,撓了撓頭,「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

祠廟神台後牆壁那邊,有些聲響。

渠主夫人只覺得一陣清風撲面,猛然轉頭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

當那人起身後,杜俞已經氣機斷絕,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後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窟。

那人,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她。

他面無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彷彿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渠主夫人想要後退一步,躲得更遠一些,只是雙腳深陷地底,只好身體後仰,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於直接被嚇死。

只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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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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