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

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

第663章欲言已忘言(二)

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雲山之際。

一支車隊浩浩蕩蕩,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

不是沒錢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沒點頭答應,這讓一位管着錢財大權的婦人很是遺憾,她這輩子還沒能坐過仙家渡船呢。

沒辦法,是兒子不點頭,她這個當娘親的也沒轍,只能順着。

杏花巷馬家,在老嫗死後,老嫗的孫子也很快離開小鎮,祖宅就一直空着了,而老嫗的一雙兒子兒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馬家有錢,卻不顯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父親,有權卻不彰顯,給人印象就只是個不入流的胥吏,兩戶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馬家夫婦,當年搬出了杏花巷,卻沒有在福祿街和桃葉巷購置產業,如今已經悄悄將祖上傳下來的龍窯,轉手賣給出了個天價的清風城許氏。

然後在兒子的安排下,舉家搬遷去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後世世代代就要在那邊紮根落腳,婦人其實不太願意,她男人也興緻不高,夫婦二人,更希望去大驪京城那邊安家落戶,可惜兒子說了,他們當爹娘的,就只能照做,畢竟兒子再不是當年那個杏花巷的傻小子了,是馬苦玄,寶瓶洲如今最出類拔萃的修道天才,連朱熒王朝那出了名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修,都給他們兒子宰殺了兩個。

婦人掀起車帘子,看到了外邊一騎,是位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子,如今是自己兒子的婢女,兒子幫她取了個「數典」的名字。

婦人覺得有些好玩,只有這件事,讓她覺得兒子還是當年那個傻兒子。

在與人慪氣呢。

早年泥瓶巷那個傳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邊就有個婢女叫稚圭。

聽婆婆在世時的說法,兒子其實一直喜歡那個稚圭。

馬車旁策馬緩行的女子察覺到了婦人的視線,一開始打算沒看到。

但是馬隊最前邊一騎當先的年輕男子,轉頭望來,眼神冷漠。

她嚇得噤若寒蟬,立即轉頭望向車帘子那邊,柔聲問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車休憩?」

婦人笑着搖頭,緩緩放下帘子。

被取名為數典的年輕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騎年輕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卻不敢流露出絲毫。

當年她與清風城許氏母子、正陽山搬山猿一起進入驪珠洞天,眾人都是為機緣而來,到頭來,結果她竟是最凄慘的一個,一樁福緣沒撈到手,還惹下天大的禍事,貨真價實的滅門之禍,她爺爺,海潮鐵騎的主人,在被勢不可擋的大驪兵馬滅國之後,原本已經順勢而為,丟了兵權,但是在朝廷那邊保住了一份官身,然後得以告老還鄉,但是這個年輕人,出現了。

榮歸故里,朝廷抽調出來的隨行護衛,加上爺爺的親軍扈從,百餘人,都死了,遍地屍體。

她與老人一起跪倒在地。

馬苦玄站在跪地兩人之間,伸手按在兩顆腦袋之上,說兩顆腦袋,還不了債,就算整支海潮鐵騎都死絕了,也還不上。

馬苦玄就問那個老人,應該怎麼辦。

老人開始磕頭,祈求馬苦玄放過他孫女,只管取他性命。

一生戎馬生涯,戰功無數,哪裏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女子在一旁木然跪着。

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慘不忍睹的癱軟屍體。

最後馬苦玄沒有殺她,將她留在了身邊,賞賜了她一個數典的名字,沒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數典,最後跟隨馬苦玄去往龍泉郡。

一路上多次殺人隨心的年輕男子,重返家鄉后,第一個去處,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處,而是走在了龍鬚河之畔,在那龍鬚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瀑布口子上,然後數典看到了一位捧劍神祇的出現,是大驪第一等水神,名為楊花。

馬苦玄當時蹲在江河分界處,輕輕往水中丟擲石子,對那位神位極高的大驪神靈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後娘娘身邊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孫子,照理說,應該禮敬你幾分,但是我聽說你對我奶奶不太客氣,那麼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神祇鬼怪,欠了債都是要還的,等到我下次返回這邊探望奶奶,你若是還是沒還清債,敢對這條龍鬚河頤指氣使,那麼我就要將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錘鍊,碎了多少香火精華,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還上一千年,哪怕我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還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頭,少一天,都算我馬苦玄輸。」

水神楊花嗤之以鼻。

馬苦玄又說了一句,「你既然能夠成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沒關係,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難以祛除乾淨,我會每隔幾年就抓些淫祠神祇,或是山澤精怪,去往真武山,然後傳授他們一樁早已失去傳承的神道秘術,讓他們因禍得福,讓你知道什麼叫錢債身償。」

馬苦玄最後說道:「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別學某些人,蠢到以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馬苦玄破境太快,你們還債也會很快的。」

那位鐵符江水神沒有言語,只是面帶譏笑。

馬苦玄歪著腦袋,「不信,對不對?」

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著。我現在也改變主意了,很快就有一天,我會讓太後娘娘親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讓你去往真武山轄境,擔任大江水神,到時候我再登門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禮尚往來,邀請你去山上做客。」

楊花神色凝重。

馬苦玄搖搖頭,「不好意思,晚了。」

楊花眯起眼。

一位真武山護道人,在馬苦玄身後現出身形,微微一笑,「水神娘娘,擅自殺人,不合規矩。」

楊花冷笑道:「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位兵家修士搖搖頭,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馬苦玄說話,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滿已久,無可奈何罷了。」

楊花發現那位修士朝悄悄自己使了個眼色。

楊花嘆了口氣,對馬苦玄說道:「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

龍鬚河河婆馬蘭花,當年從河婆晉陞河神后,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

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建造香火祠廟,合情合理,無論是龍州當地官府,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都不會為難。

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好的,那麼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後水神娘娘,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

在那之後,身材修長的馬苦玄,黑衣白玉帶,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遊山玩水的翩翩公子,他走在龍鬚河畔,當他不再隱藏氣機,故意泄露出氣息,走出去沒多遠,河中便有水草浮現,搖曳河水中,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

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那位姿容不再老朽衰老的婦人,從河面探出腦袋后,她望着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江河水神不會流淚,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

那是婢女「數典」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燦爛而笑。她還發現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也會流淚。

那天馬苦玄坐在河畔,與她並肩而坐,婦人輕輕抓着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語。

馬苦玄只是坐在那邊,很久都沒有說話,有些陌生的面容,但卻是他這輩子最熟悉不過的嘮叨。

奶奶又說了好多的家長里短,罵了好多的人,最後卻要他什麼都不用管。

她最後讓孫子等一會兒,然後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回來,整整齊齊放在兩人身邊,一件件說着來歷,最後要馬苦玄全部帶走,說這些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個稚圭,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她都認。

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

婦人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孫子的額頭,罵他是鬼迷心竅了,半點不知道好,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該命苦吃苦。

最後婦人說着說着,便哭了起來,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可遭罪吃疼,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麼個孫子,一個人沒個照顧,她真要熬不過去了。

馬苦玄便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

婦人讓那馬苦玄必須答應她一件事,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真要循着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只會多不會少。婦人只是搖頭,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帶着哭腔,說他們可是你爹娘,哪有這麼算賬的。

馬苦玄卻沉默不言語。

最後婦人使出了殺手鐧,說若是他不答應,以後她就當沒孫子了。

馬苦玄只好先答應下來,內心深處,其實自有計較,所以分別之後,馬苦玄依舊沒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得知自己奶奶必須留在龍鬚河之後,此事沒得商量,馬苦玄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讓爹娘高價賣出祖傳龍窯,舉家離開龍泉郡。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遊。

這一路行來,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

不知為何,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係很一般,並非仙人有別的那種疏離,就好像從小就沒什麼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後,雙方愈發的疏且遠,而那對夫婦,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對於光宗耀祖的兒子,他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夫婦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好像自家兒子如此高高在上,這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夫婦二人,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透著一股豪紳巨賈的精幹,婦人,生了一雙桃花眸子,姿色卻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臉上帶着笑,依舊透着絲絲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都死了。

馬苦玄好像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要拿那些流寇、精怪打殺了,以此排解心中煩悶。

在這期間,她的師門修士,第二次前來救她。

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向馬苦玄興師問罪,被馬苦玄親手打殺十數人,就當着她的面,碾死螻蟻一般。

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做了第二個選擇,是自己活,還是救他們之人死。

若是答錯了,她就要死。

數典答對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這一次,是一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要救她離開水深火熱。

馬苦玄又讓她做選擇,是做那亡命鴛鴦,還是獨自苟活。

數典還是要活。

於是那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着的師兄,與他的幾位朋友,又都死了,毫無懸念。

當時大雨泥濘,數典整個人都已經崩潰,坐在地上,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馬苦玄偏不答應,之後兩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對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你的不理解,便是一位仙子,今天卻要坐在爛泥里可憐哀嚎的原因,什麼時候理解了,就可以活得輕鬆愜意,往日種種,根本不值一提。」

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顱,將她摔到馬背上,「當奴婢的,以後再有不敬,便割舌頭,下不為例。」

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

春末時節,陽光和煦。

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驪國師,綉虎崔瀺,不算,這位老先生,的的確確是那做大事的。

躲在大驪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陰陽家陸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實的山嶽渡船,馬苦玄親眼見識過,抬頭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圓百里的人間版圖,如陷深夜,這便是大驪鐵騎能夠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於是在大驪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不但如此,大驪宋氏還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脈、商家等中土大佬的一大筆外債,大驪鐵騎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還債,至於什麼時候能夠還清債務,不好說。

那個名叫許弱的墨家遊俠,不容小覷。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已經動身返回,繼續留在寶瓶洲,毫無意義,況且聽說這位天君有後院起火的嫌疑,再不返回北俱蘆洲,會鬧笑話。

其餘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死了,靈氣重歸天地,活着,就是會些仙法的山上竊賊,吃進便不吐出的守財奴。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連賀小涼這種福緣深厚的宗門弟子都留不住,將她打斷手腳留在神誥宗,當一隻聚寶盆不好嗎?

從玉圭宗搬遷過來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氣吞併了書簡湖后,風頭正盛,不過那姜尚真很會做人,堂堂宗主,竟然願意夾着尾巴做人,宗門弟子與外界起了任何衝突,根本不問緣由,全是自家錯,祖師堂那邊家法伺候,好幾次都是幫着結仇門派,主動送去人頭,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和隱患。

宮柳島野修劉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劉志茂也破境了,成為第二位上五境野修,當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譜牒仙師了。

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師,已經數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陽山與風雷園的雙方廝殺當中,露過一次面。

真武山那邊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的風雪廟老祖,還要沉寂,不過眾多弟子倒是在大驪邊軍當中,一直很活躍。

一直躲在重重幕後的雲林姜氏的家主。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雲山魏檗。

朱熒王朝那位至今都沒有現身的上五境劍修,不知道是閉關死了,還是選擇繼續隱忍。

至於大隋王朝那個說書先生,如今待在披雲山當那階下囚,護著一位高氏皇子,真不是馬苦玄看不起這個老傢伙,除了一個玉璞境的境界,還剩下點什麼?

最後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個泥腿子。

馬苦玄在馬背上睜開眼睛,十指交錯,輕輕下壓,覺得有些好玩,離開了小鎮,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齡人,皆是廢物,反而是家鄉的這個傢伙,才算一個能夠讓他提起興緻的真正對手。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傾力出手?

估計依舊不用。

這就有些無趣了。

馬苦玄又閉上眼睛,開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

至於身後那個婢女,總有一天,她會悲哀發現,不知不覺,報仇之心全無,反而有朝一日,她就要由衷覺得待在馬苦玄身邊,就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穩。

到了那個時刻,也就是她該死的時候了。

馬苦玄還會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記憶,憑藉某些連真武山老祖都無法掌握的失傳秘法,循着那點蛛絲馬跡,找到她的投胎轉世,時機到來,就還給她記憶,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脫,一次次轉世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個陳平安,只要敢報仇,只會比她更慘。

但是在陳平安尋仇之前,他馬苦玄不會多做什麼,畢竟當年是他們馬家有錯在先。

他馬苦玄再心狠手辣,還不至於濫殺無關人,只不過世上多有求死人,不湊巧惹到了他馬苦玄,他便幫着送一程而已。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錢就準備好了大大小小的家當,她馬上就要出一趟遠門!

因為昨天那老頭兒告訴她,「背好小竹箱,帶好行山杖。去你家鄉,一起遊學去,別擔心,就當是陪着老夫散散心,練拳這種事,以後再說。」

裴錢當時剛嚷着「崔老頭今兒吃沒吃飽飯」,然後就推開二樓竹門,要鐵了心再吃一頓打。

反正撂不撂一兩句英雄豪氣的言語,都要被打,還不如占點小便宜,就當是自己白掙了幾顆銅錢。

結果一襲青衫也沒光腳的老頭子,就來了這麼一句。

裴錢還有些不自在來着,緊接着便又回了一句,「老廚子走了,可是山上還有暖樹丫頭管咱們飯啊,再說了,飯桌上我也沒搶你那一碗吧?」

崔誠差點沒忍住再給這丫頭來一次結結實實的喂拳。

最近這些天,崔誠經常露面,也會上桌吃飯。

崔誠只說了一句話,「下樓一邊涼快去。」

裴錢卻眼珠子急轉,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這才大搖大擺走出竹樓,站在廊道中,雙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樓樓梯那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問道:「今兒怎麼沒有聽到嗷嗷叫嘞?」

裴錢一挑眉頭,雙臂環胸,冷笑道:「你覺得呢?進了二樓,不分出勝負,你覺得我能走出來?」

周米粒皺着臉,使勁想着問題,最後問道:「咱們在那碗飯里下瀉藥啦?咋個我事先不知道,這種事情,不該交給暖樹啊,我是落魄山右護法,我來做才對……」

裴錢跳下二樓,飄落在周米粒身邊,閃電出手,按住這個不開竅小笨蛋的腦袋,手腕一擰,周米粒就開始原地旋轉。

到後來是周米粒自己覺得有趣,原地奔跑起來。

裴錢伸出併攏雙指,一聲輕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還沒忘記瞪大眼睛,一動不動。

裴錢雙指豎在身前,另外那隻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點頭道:「我這一手仙家定身術,果然了得,連啞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過。」

周米粒還是不敢動,只能眼睛發亮。

裴錢比較滿意,雙指朝她一丟,「動!」

周米粒趕緊拍掌,興高采烈道:「厲害厲害,我方才真動彈不得了。」

這天裴錢帶着周米粒又去找陳如初耍去,三個丫頭湊一堆,嘰嘰喳喳,就像那山間桃花開無數,花上有黃鸝。

然後一天的光陰,就那麼一晃而過。

今天清晨,不光是陳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連鄭大風也來了,還有陳靈均。

鄭大風面無表情。

怪不得他鄭大風,是真攔不住了。

陳靈均看了眼老人崔誠,便不再多看,走去了崖畔那邊獨自發獃。

崔誠對鄭大風說道:「告訴朱斂,不要那一半武運,很不錯。」

鄭大風手持一把桐葉傘,嬉皮笑臉道:「老廚子不要,給我也成嘛。」

崔誠一腳踹去,不快,鄭大風腳步踉蹌著也能輕鬆躲開。

裴錢在一旁顯擺着自己腰間久違的刀劍錯,竹刀竹劍都在。

還有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

今天老人也身穿儒衫。

裴錢不是沒見過老人這副裝束,只是覺得今兒特別陌生。

崔誠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讀書人出身,早年學問還不小,是咱們寶瓶洲數得着的碩儒文豪。」

裴錢說道:「是你自個兒數的?」

崔誠笑道:「哦?」

裴錢立即大聲道:「應該不是!絕對是寶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認的事實。」

鄭大風心中嘆息,「地點選好了,按照前輩的意思,從南苑國最西邊的一處荒野深山開始。」

崔誠點點頭,轉頭望向裴錢,「準備妥當了?」

裴錢使勁點頭,死死攥緊手中行山杖,顫聲道:「有些妥當了!」

最終一老一小,好似騰雲駕霧,落在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巔。

裴錢臉色微白。

崔誠輕聲笑道:「等到走完這趟路,就不會那麼怕了,相信老夫。」

裴錢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個鎚兒!」

崔誠眺望遠方,說道:「那就麻煩你收起袖子裏的符籙。」

裴錢一隻袖子輕抖,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兩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開始裴錢還有些惴惴不安,只是走慣了山路的她,走着走着,便覺得真沒什麼好怕的,最少暫時是如此。

離著南苑國京城,還遠得很,如今腳下,只是當年藕花福地的蠻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國版圖。

這天黃昏里,裴錢已經熟門熟路煮起了一小鍋魚湯和米飯。

山腳那邊有條河水,裴錢自己削了竹竿,綁上了魚線魚鈎,然後拋竿入水,安安靜靜蹲在河邊,魚兒徹底咬鈎,一個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誠當時看着那根粗魚竿就頭疼,這能叫釣魚,叫拔魚吧?

不過端著大碗喝着魚湯的時候,盤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計較這些了,有點咸,黑炭丫頭問他滋味如何,老人便昧著良心說還行。

裴錢給自己勺了魚湯泡飯吃,香噴噴,有了魚湯,賊下飯!

裴錢蹲在地上,肩頭一搖一擺,小丫頭歡天喜地。

老人也懶得說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

他又不是那陳平安。

以後若是陳平安敢念叨這些雞毛蒜皮,老人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忍不住訓斥他幾句,當個師父有什麼了不起的,管東管西,裴丫頭的心性,其實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這些,老人便有些自嘲,對那裴錢輕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裴錢哦了一聲,開始細嚼慢咽。

收拾過了碗筷和煮湯的陶罐,裴錢拿出水壺,洗了把手,然後從各色物件分門別類、一一擺放整齊的小竹箱裏邊,取出書筆紙墨,將小竹箱當做書案,開始認真抄書。

崔誠坐在一旁,笑道:「到了這邊,可以不用抄書,以後師父怪罪,你就說我答應了的。」

裴錢一絲不苟抄好完整一句話后,這才轉頭瞪眼道:「瞎說什麼呢!」

崔誠擺擺手。

裴錢抄完書後,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

其實夜間視物,對如今的裴錢而言,就像喝水吃飯,太簡單不過了。

看那崔老頭在打盹,裴錢便手持行山杖,躡手躡腳去了山巔遠處,練習那瘋魔劍法。

崔誠笑問道:「既然是劍法,為何不用你腰間的那把竹劍?」

裴錢停下劍法,大聲回答道:「學師父唄,師父也不會輕易出劍,你不懂。當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誠問道:「那如果你師父錯了呢?」

裴錢繼續練習這套瘋魔劍法,呼嘯成風,以至於她的言語,落在尋常武夫耳中,都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好在崔誠當然清晰入耳,聽得真切,「師父在我這邊,怎麼可能教錯弟子,不會錯的,這輩子都不會,反正錯了,我也覺得沒錯。你們誰都管不著。」

崔誠笑了笑,不再言語,開始閉目養神。

子時左右,崔誠便喊醒了裴錢,裴錢揉了揉眼睛,也沒埋怨什麼。

晝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麼好稀奇的。

下山的時候,裴錢身上多背着一根不太像話的魚竿。

崔誠問道:「不累?」

裴錢好像就在等這句話,可憐兮兮道:「累啊。」

崔誠便說道:「別想着我幫你背魚竿,老夫丟不起這臉。」

裴錢哀嘆一聲,讓崔誠稍等片刻,摘了魚線,與魚鈎一起收起,放回竹箱的一隻小包裹裏邊,重新背好竹箱后,抓住那根魚竿,輕喝一聲:「走你!」

魚竿直直釘入了遠處一棵大樹。

之後一天的早晚兩餐,由於沿着那條大河行走,還是煮魚湯就米飯。

崔誠小口喝着魚湯,說道:「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倆每天都吃這個?」

裴錢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還要鬧哪樣嘛。」

裴錢最後哼哼道:「你是不知道,當年我跟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就我和師父兩個人哦,沒老廚子他們啥事,那會兒,才叫辛苦,師父那會兒考驗我呢,還沒有正式收我為開山大弟子,師父釣魚可厲害,我就不行,有次我實在是餓慌了,師父又沒喊我湊過去吃飯,你猜我想出了咋個辦法?」

崔誠笑道:「求那陳平安賞你一口飯吃?」

裴錢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條水流渾濁的河裏,水也不深,到我半腰那兒吧,撲通一下,我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後伸出手臂,在石頭縫隙裏邊探去,那麼一攪和,就給我釣起了一條大魚,跟我胳膊差不多長的大鯰魚,可凶,咬住人就不鬆口,我就趕緊浮出水面,趕緊跑上岸,掄起胳膊,使勁甩了好幾下,才將那條大鯰魚砸在地上!」

裴錢說到這裏,有些得意,「師父都看傻眼了,對我豎起了大拇指,讚不絕口!」

崔誠笑道:「鬼話連篇。」

裴錢立即松垮了肩頭,「好吧,師父確實沒豎起大拇指,也沒說我好話,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實上,那一次黑炭丫頭,很硬氣得將那條受傷胳膊藏在了身後,用眼神狠狠瞪着陳平安。

這會兒,裴錢很快就信誓旦旦與老人說道:「那條大鯰魚,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說到這裏,擔心崔誠不相信,裴錢麻溜兒捲起袖子,結果十分懊惱,嘆了口氣,「忘記早就沒那印痕了。」

裴錢很快就滿臉笑意,「得虧當年師父去隨手抓了一把草藥,丟在我身前,搗爛了敷在胳膊上,就半點不疼了,你說怪不怪?靈不靈?你就不懂了吧?」

崔誠笑着點頭。

在那之後。

裴錢還是會每天抄書,時不時練習那套瘋魔劍法。

崔誠就只是帶着裴錢緩緩趕路。

這天看着裴錢用石子打水漂,老人隨口問道:「裴丫頭,你這輩子聽過最傷心的話是什麼?」

裴錢故意沒聽見。

老人便又問了一遍。

裴錢蹲在水邊,緩緩道:「就兩次吧,一次是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邊境客棧,師父其實沒說話,可是師父只是看着我,我便傷心。」

「後來有一句話,是那隻大白鵝說的,他問我,難道只有等師父死了,才肯練拳嗎。也傷心,讓人睡不着覺。」

崔誠便沒有再說什麼。

好像很快就自個兒無憂無慮起來的裴錢,已經摘了河畔兩株無名小草,自顧自玩那鄉野稚童最喜歡的鬥草。

山水迢迢,漸漸走到了有那人煙處。

崔誠依舊帶着裴錢走那山水形勝之地,在一處懸崖峭壁,老人雙手負后,微笑道:「好一個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

裴錢嗯了一聲,輕輕點頭,像是自己完全聽懂了。

崔誠轉頭笑道:「習慣了兩腳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來咱倆來個實打實的翻山越嶺?敢不敢?」

裴錢往額頭上一貼符籙,豪氣干雲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沒有不敢!」

崔誠並未御風遠遊,而是援壁而上,身後跟着依樣畫葫蘆的裴錢。

到了山巔,與遠處青山相隔最少有十數里之遙。

崔誠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錢詢問什麼,就被老人一把抓住肩頭,笑着大喝一聲「走你!」

好似山上神仙駕馭雲霧的裴錢,一開始嚇得手腳冰涼,只是很快適應過來,哇哦一聲,玩起了狗刨,低頭望去,山川河流,在腳下蜿蜒。

沒什麼好怕的嘛。

即將撞入對面那座青山之時,裴錢輕輕調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軀,變換姿勢,微微改變軌跡,以雙腳踩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雙膝瞬間彎曲,整個人蜷縮起來,整個大樹被她一踩而斷,當斷樹砸地,裴錢腳尖輕輕一點,飄然落地。崔誠已經站在她身邊,說道:「比誰更早登頂。」

裴錢撒腿狂奔,如一縷青煙,崔誠剛好始終保持與裴錢拉開五六丈距離,看得見,追不上。

一老一小,在隨後的山路當中,便是一條直線而去,前方無路可走之時,崔誠便丟出裴錢。

到最後,裴錢甚至都可以在雲霧中耍一耍那套瘋魔劍法。

一天月明星稀時分,兩人落在了一座南苑國的西嶽名山的山腳。

裴錢眨着眼睛,躍躍欲試道:「把我丟上去?」

崔誠笑道:「該走路了,讀書人,應當禮敬山嶽。」

裴錢點點頭,「也對。」

南苑國的山嶽之地,在以往歷史上,自然無那真正的神異人事,至於稗官野史上邊的傳說事迹,可能不會少。

不過如今就不好說了。

崔誠帶着裴錢登山,走在台階上,裴錢顛著小竹箱,以行山杖輕輕敲擊台階,笑道:「與咱們落魄山的台階,有些像嘛。」

崔誠說道:「天下風景,不仔細看,都會相似。」

裴錢點了點頭,決定將這句話默默記下,將來可以拿出來顯擺顯擺,好糊弄周米粒那個小笨蛋去。

崔誠緩緩登山,環顧四周,念了一句詩詞,「千山聳鱗甲,萬壑松濤滿,異事驚倒百歲翁。」

裴錢點頭道:「好詩句!」

崔誠笑道:「你懂?」

裴錢咧嘴一笑,「我替師父說的。」

崔誠爽朗大笑。

到了山巔,有一座大門緊閉的道觀,崔誠沒有敲門,只是帶着裴錢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誠眺望遠方,感慨道:「先賢曾言,人之命在元氣,國之命在人心,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裴錢轉頭看着老人,終於記起老人說過自己是個讀書人。

兩人難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鄉野炊煙,有了市井城鎮,有了驛路官道。

一路上見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過,也無風波。

這天兩人在一座路邊茶攤,裴錢付了錢要了兩大碗涼茶。

裴錢給自己編了一頂竹斗笠。

腰間刀劍錯,背着小竹箱,頭戴竹斗笠,桌邊斜放行山杖,顯得很滑稽。

隔壁桌來了一夥翻身下馬的江湖豪客,裴錢便有些慌張,原本坐在老人桌對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側長凳上。

飛快看了眼那撥真正的江湖人,裴錢壓低嗓音,與老人問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須要有那幾樣東西嗎?」

崔誠笑道:「說說看。」

裴錢輕聲說道:「一大兜的金葉子,一匹高頭大馬,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再就是一個響噹噹的江湖綽號,師父說有了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兒都吃香哩。」

裴錢突然有些開心,「我以後不要什麼高頭大馬,師父答應過我,等我走江湖的時候,一定會給我買頭小毛驢兒。」

崔誠笑着點頭。

那撥腰佩刀劍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沒立即落座,伸手按住那小丫頭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裏跑出來的小黑炭,呦,還是位小女俠?佩刀帶劍的,好威風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錢的腦袋,「說說看,跟誰學的?」

崔誠只是喝着茶水。

裴錢臉色慘白,一言不發,緩緩抬起頭,怯生生道:「跟我師父學的。」

那江湖人笑着後退一步,抬腳踹了一下那斗笠丫頭的綠竹箱,「咋個行走江湖,還背着破爛書箱?」

裴錢剛想要與崔誠開口求助,不曾想老人笑道:「自己解決。」

裴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見那人還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後的竹箱一腳,裴錢便站起身,挪步躲開,下意識伸手一抓,就將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腳踏空,剛覺得失了面子,有些羞惱成怒,再見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開始額頭冒汗,將有些不善的面容,盡量綳成一個和善神色,然後低頭哈腰,搓手乾笑道:「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裴錢想了想,就坐回原位。

崔誠笑問道:「是不敢還手?」

裴錢搖搖頭,悶悶不樂道:「一開始是有些怕被他打壞了竹箱,方才見他那一腳遞出后,我便更怕一個不小心,就要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誠又問道:「你怕這個做什麼?難道不是應該對方害怕你嗎?」

裴錢還是搖頭,「師父說過,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殺殺。遇到小事,能夠收得住拳頭,才是習武之人的本事到門。」

崔誠笑了。

不知是笑話小丫頭的這番大話,還是笑話那個「到門」的小鎮俗語。

崔誠喝完了碗中茶水,說道:「你只有幾文錢的家當,丟了顆銅錢,當然要揪心揪肺,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錢,再丟個幾文錢……」

裴錢斬釘截鐵:「還是要滿地找!」

開玩笑,哪有丟了錢不找回來的道理。

師父說過每一顆屬於自己錢袋裏的銅錢,丟了,便是那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蟲。

裴錢見老人不說話,奇怪道:「換個道理講,我會聽的。」

崔誠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話說完,老理講沒的時候。」

裴錢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誠搖頭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騎上馬就揚長而去。

看來是真有急事。

崔誠帶着裴錢繼續動身趕路,望着遠方,笑道:「追上去,與他們說一句心裏話,隨便是什麼都可以。」

裴錢有些猶豫。

崔誠揮了揮手。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扶了扶斗笠,開始撒腿飛奔,然後仔細思量著自己應該說什麼話,才顯得有理有據,有禮有節,片刻之後,奔走快過駿馬的裴錢,就已經追上了那一人一騎。

她漸漸放緩腳步,仰頭與那個如喪考妣的馬上漢子說道:「行走江湖,要講道義!」

見那人一臉痴獃。

裴錢加重語氣,大聲問道:「記住么?」

那人顫聲道:「記住了!」

不但是他,連他的其餘幾個江湖朋友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錢得了答覆,便驟然而停,等待身後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後,裴錢與老人一起走過州城的高高城頭。

在各地道觀寺廟燒過香,在集市上賣過各色好吃的,逛過故鄉故鄉的書鋪,裴錢還給寶瓶姐姐、李槐買了書,當然落魄山上的朋友們,也自己掏腰包準備了禮物,可惜在這個家鄉南苑國,神仙錢不管用,看着一顆顆銅錢和一粒粒銀子,像是去了別家門戶,裴錢還是有些小憂愁來着。

崔誠帶着裴錢一起走出書肆的時候,問道:「處處學你師父為人處世,會不會覺得很沒勁?」

裴錢大搖大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當然不會,人活着有啥有勁沒勁的,每天能吃飽喝足,還要咋樣嘛,以前我在南苑國京城那兒當乞丐,身上破破爛爛,連門兒都進不去嘞,多可憐,就只能貼著牆根那邊,盡量近一些求神拜菩薩,菩薩們不也聽不着,該餓肚子還是咕咕叫,該給人揍不也還是疼得腸子打轉兒。」

崔誠笑道:「不能這麼想,最後菩薩們不是聽到了嗎,讓陳平安站在了你眼前,還當了你的師父?」

裴錢猛然停步,瞬間紅了眼睛,讓老人等她,她獨自跑去了城中寺廟那邊,請了香、上了香不說,還摘下小竹箱,放在一旁,她在菩薩腳下的蒲團上,磕了好多的響頭。

兩人出城后,崔誠說要往南苑國京城趕路了。

裴錢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在距離京城不遠的一條河畔。

崔誠坐在河邊,裴錢蹲在一旁掬水洗臉。

老人問道:「還怕那個曹晴朗嗎?如果怕,我們可以晚些入城。」

裴錢默不作聲,怔怔望向河對岸。

老人隨手捻起一顆石子,輕輕丟入河中,微笑道:「怕一個人,一件事,其實都沒關係。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對。讀書人治學,好些個說破了天的聖賢道理,尋常的後輩,追得上?難道就不做學問了?一些個前人率先寫了、後人就只能幹瞪眼的詩詞章句,怎麼比?難道就不寫文章了?最怕的是,既然走在了一條道路上,這輩子都註定很難繞開,就自欺欺人,只做些手邊夠得着的舒坦活計。」

老人指向遠處,「但是你得知道那邊,到底是怎麼個光景,瞪大眼睛仔細瞧好了,不能怕,就躲起來,那麼你就要怕一輩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個外人,在說風涼話。」

老人繼續道:「老夫當年求學生涯,與隨後的書齋治學,心比天高,與人爭執,從來不輸。後來練拳,孑然一身,只憑雙拳,遊歷千萬里,更是如此。求的,求學與習武一樣,就是書上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唏噓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這句話,最悲哀,不在豎子成名,而在時無英雄。所以我們別害怕別人有多好,別人很好,自己能夠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長大。」

「你裴錢,總有一天,不光是他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你裴錢就是裴錢。陳平安當然願意一直照顧你,他就是這種人,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興許以後會少管閑事,可你們這些已經聚攏在身邊了的親近人,就是陳平安一輩子都要挑起來的擔當,他不怕吃苦,樂在其中。這種人,這種事上,你勸他為自己多想些,那就是雞同鴨講,道理,他肯定聽得進去,難改就是了。」

老人不再言語。

裴錢抬起頭,「走,去京城,我帶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國京城,老規矩,沒有通關文牒,那就悄無聲息地翻牆而過。

反正是崔老頭兒帶着她做的,師父就算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太生氣吧?

進了那座裴錢依舊十分熟悉的南苑國京城,裴錢便慢了腳步。

老人沒有任何催促。

當走過了那條狀元巷,路過那間依舊開張的武館,再到了那座心相寺。

裴錢已經腳步快了幾分。

可是在裴錢沒有那麼害怕的時候,老人卻在小寺廟門口停下腳步,並無香客出入。

裴錢想要跟着進去,崔誠卻搖頭說道:「最後一段路程,你應該自己走。」

裴錢使勁點頭,轉頭就走,沿着一條大街,獨自去往那條小巷。

老人一直看着那個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廟,也沒有燒香,最後尋了一處寂靜無人的廊道,坐在那邊。

小巷那邊,裴錢發現院門緊鎖,她坐在門外台階上。

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錢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帶笑意。

裴錢緩緩說道:「好久不見,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錢。」

然後曹晴朗一邊開門,一邊轉頭問道:「上次你走得急,沒來得及問你陳先生如何……」

裴錢便有些惱火,脫口而出道:「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曹晴朗啞然失笑。

他還真有點怕她。

裴錢看着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麼了?」

裴錢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隻很熟悉的小板凳,「曹晴朗,與你說點事情!」

曹晴朗笑着落座。

兩根小板凳,兩個年紀都不大的故人。

在心相寺廊道中,崔誠閉上眼睛,沉默許久,似乎是在一直等待着小巷的那場重逢,想要知道答案后,才可以放心。

只是崔誠神色愈發疲憊,裴錢離開后,再也無法掩飾那份老態。

期間有僧人走近,崔誠都只是笑着搖搖頭。僧人便笑着雙手合十,低頭轉身離去。

崔誠一直盤腿坐在原地,好像終於放下了心事,雙手輕輕疊放,眼神恍惚,沉默許久,輕輕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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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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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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