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

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

第755章朱斂有拳要問(二)

徐小橋說道:「師父讓我問大師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說道:「回啊,怎麼不回。我還要聽小米粒講故事,這麼久沒見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編出很多了。」

徐小橋覺得這樣的理由,阮秀說了,反而是最天經地義的。

在一處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坊間書肆,賣書人,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名為何頰,身段極好,哪怕臉蛋不夠出彩,仍是讓許多浪蕩子,常去書肆那邊晃悠,不過誰也沒佔着什麼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輕女子言語不多,對此更是置若罔聞。也有那家境殷實卻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輕書生,來此買書,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黃昏中,何頰坐在櫃枱後邊,正在翻看一本書籍,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關了書肆,回住處休歇,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弄。

她剛放下書籍,便發現書肆門口外邊,站着一個背劍的年輕男人,哪怕不修邊幅,依舊是難掩英俊容貌,玉樹臨風,如楠如松,美質粲然。

她柔聲道:「這位公子,對不住,小店要關門了。」

他站在門檻外邊,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顫抖,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些,「剛好路過這邊,想要買幾本書,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頰心中微微嘆息,這麼蹩腳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騙得了別人嗎?

只是何頰卻沒有多說什麼,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書,輕聲說道:「公子若是真想買書,自己挑書便是,可以晚些關門。」

年輕男人依舊沒有跨過門檻。

何頰就只是低頭翻看書籍,藉著夕陽餘暉,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舊不覺得如何為難。

他鼓起勇氣,顫聲道:「隨我去風雷園吧?好不好,蘇稼?」

哪怕她沒有施展那點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舊可以一眼就認出她來的。

哪怕光陰長河倒流,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劉灞橋都不會在人海中錯過她。

只是這些話,他怎麼說得出口,又憑什麼說這些。

何頰抬起頭,皺了皺眉頭,「我雖然不再是祖師堂嫡傳弟子,但是名字還在正陽山外門譜牒上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劉公子,你為何有此說?」

何頰停頓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歷練,劉公子就別喊我蘇稼了。」

劉灞橋只覺得心肝肚腸都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頸劍修,依舊在這一刻覺得窒息,都想要彎腰喘口氣了。

劉灞橋問道:「你如今叫什麼?」

何頰有些不厭其煩,「劉公子,與你有關係嗎?!」

劉灞橋低下頭,小聲呢喃道:「我喜歡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書肆女掌柜何頰,或者說是正陽山蘇稼,站起身,說道:「劉公子,算我求你,留給我最後一點清凈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業,我耗盡了最後一點積蓄,並不容易,劉公子,我與你不一樣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況我從來就沒有喜歡你,劉公子,你捫心自問,你我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

劉灞橋抬起頭,慘然笑道:「以前不曾說過話,都是今天才說的。」

蘇稼緩了緩語氣,「劉公子,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對不對?」

劉灞橋點點頭。

蘇稼哭笑不得,「劉公子喜歡蘇稼,是風雷園的天才劍修劉灞橋,蘇稼便要對你感恩戴德嗎?」

劉灞橋搖搖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不喜歡我,才是對的。」

蘇稼合上書籍,輕輕放在桌上,說道:「劉公子如果是因為師兄當年問劍,勝了我,以至於讓劉公子覺得有愧疚,那麼我可以與劉公子誠心說一句,無需如此,我並不記恨你師兄黃河,相反,我當年與之問劍,更知道黃河無論是劍道造詣,還是境界修為,確實都遠勝於我,輸了便是輸了。再者,劉公子若是覺得我落敗之後,被祖師堂除名,淪落至此,就會對正陽山心懷怨懟,那劉公子更是誤會了我。」

蘇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對於山下毫無記憶,所以打從記事起,就把正陽山當做了唯一的家鄉。」

劉灞橋輕聲道:「只要蘇姑娘繼續在這裏開店,我便就此離去,而且保證以後再也不來糾纏蘇姑娘。」

蘇稼氣笑道:「早與你說了,在這裏開一家書肆,買下一棟小宅子,已經耗光了積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兒?只是希望劉公子信守承偌。」

劉灞橋點頭道:「會的。」

最後劉灞橋還是沒有跨過門檻一步,只是問道:「我能不能在門檻這邊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蘇稼無可奈何。

那個劉灞橋,還真就坐在門檻上了。

等到餘暉將街上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劉灞橋終於起身走了。

禾之秀實為稼,好稼者眾矣。

喜歡這樣一個女子,有什麼不對。

書肆裏邊,蘇稼搖搖頭,只想着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為止就好了。

劉灞橋喜歡她這件事,其實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之間,早年就不算什麼秘密,只是蘇稼對他,是真不喜歡。

蘇稼關了書肆門,走去小宅。

當年那場問劍之後,蘇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劍峰,祖師堂嫡傳身份,師父饋贈的那枚養劍葫……

以至於如今的滿身泥濘,只能躲在市井。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應付過去,人走過來了。

對於正陽山,就像她自己所說,並無恨意,甚至還有無法釋懷的愧疚。

難以釋懷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語。

但是對於那個李摶景的關門弟子,如今的風雷園園主黃河,蘇稼則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經常會讓她從噩夢中驚醒。

無法理解,極難釋懷。

黃河當年在三場問劍選址的風雪廟神仙台上,男子背負劍匣,裝滿了小劍,卻非本命飛劍,分心馭劍,匪夷所思。

一劍洞穿了蘇稼持劍之手,一次切斷了系掛腰間的那枚養劍葫紅繩,最後被兩把飛劍分別釘入兩隻手腕。

在蘇稼昏厥之後,閉眼之前的最後一幕,是那黃河腳踩養劍葫,將其輕輕捻動。

山嶽一般的男子,好似強大無敵的巍峨存在,卻處處無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天見到了劉灞橋,其實蘇稼都在心神顫慄,因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黃河,又想到了那個噩夢,那個罪魁禍首。

蘇稼走在僻靜巷弄當中,伸出一手,環住肩頭,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着走着,蘇稼便臉色慘白,側身背靠牆壁,再抬起一手,使勁揉着眉心。

長久過後,蘇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去往那棟小宅子。

蘇稼到了一條巷弄盡頭,打開門后,呆立當場,然後瞬間滿臉淚水。

對方婦人模樣,但是就像劉灞橋可以一眼看出蘇稼,蘇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帶着她上山修行的師父。

但是不知為何,祖師堂譜牒上邊,並不如此記載,蘇稼很早就轉投一位正陽山老祖門下,繼而成為祖師堂嫡傳。

而她的師父,依舊門下無一弟子記錄在冊,師父的輩分,卻不低,只是在正陽山從來名聲不顯。

以前每次祖師堂議事,她師父幾乎從不露面,位置極為靠後的那張椅子,始終空着,因為喜歡師父下山雲遊,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數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驪御書房參與議事的正陽山女修,當時坐在末位上,從頭到尾,無一人搭理。

容貌年輕,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淚眼朦朧的蘇稼身邊,伸出手,摸了摸蘇稼的腦袋,柔聲笑道:「傻徒兒。師父不過是離開正陽山,遊歷了些年,就變成這般田地了,怎的,沒了師父在身邊,便一直是那個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頭了?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蘇稼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月牙兒。

好像師父在身邊了,便真的可以萬事不怕,變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系著紅繩。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離去。

並沒有說要帶着蘇稼重返正陽山,恢復祖師堂嫡傳身份,更沒有提那枚養劍葫的將來歸屬。

但是蘇稼反而覺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熬,雖然心中遺憾有許多,但是每天守着那間書肆,掙着銀子銅錢,反而心神安寧,當然除了那個噩夢。

女子離去后,又變成了一位衣裙樸素的尋常婦人。

在婦人離開沒多久。

敲門聲響起。

蘇稼飛快跑去開門,誤以為是師父返回了,然後蘇稼踉蹌後退,身形搖晃。

劍心已毀,跌境為下五境的蘇稼,此刻連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神色冷漠,緩緩道:「蘇稼,你應該很清楚,劉灞橋以後肯定會偷偷來見你,無非是讓你不知道罷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滾回正陽山苟延殘喘,要麼找個男人嫁了,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如果在這之後,劉灞橋依舊對你不死心,耽誤了練劍,那我可就要讓他徹底死心了。」

蘇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時破關而出的風雷園園主,黃河。

如果不是有那風雪廟劍仙魏晉,黃河就該是如今寶瓶洲的劍道天才第一人。

黃河說完這些,便直接御劍離去。

如果劉灞橋不是師父極為器重之人,黃河根本懶得管這種無趣至極的男女情愛之事。

如果不是風雷園必須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黃河出現意外之後,扛起大梁,黃河甚至都不覺得需要理會劉灞橋。

雙方同樣是劍修,只是大道相差太遠。

黃河此次閉關又成功出關,就要等待正陽山某位老祖劍修的問劍風雷園。

一路遙遙跟着那個劉灞橋來到此處,黃河幾次忍住沒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劍砍暈劉灞橋,直接拖迴風雷園,讓這個揮霍天賦的傢伙,乾脆閉關個一百年。

蘇稼魂不守捨去了關門,背靠房門,癱坐在地,嗚咽起來。

陰魂不散的黃河,以後怎麼辦呢。

蘇稼的師父,那位女子剛剛走出郡城城門,抬頭看了眼天幕,繼續趕路,不是去往正陽山,而是去尋找下一位弟子。

至於風雷園,以後數百年,也就止步於此了。

師兄弟結死仇。

留下一個黃河也好,剩下一個劉灞橋也罷,撐死了無非是下一個李摶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於蘇稼不喜歡劉灞橋,以後一樣不會喜歡,而在於蘇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經喜歡的,其實是黃河。

若是劉灞橋和黃河,兩個都半死不活,當然更好。

至於數百年前被李摶景親手斬殺的正陽山女子,事實上,也算是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與蘇稼一樣,屬於不記名的那種。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與她有些關係。

或者她也做了些與師徒無關的小事情。

例如風雪廟魏晉,如何會遇到、並且喜歡的賀小涼。

早年的朱熒王朝,也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黃曆小故事。

不知不覺,千年以來的一洲劍道氣運,就這麼被她玩弄於鼓掌之中,不敢說全部,半數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經去過桐葉洲,在扶乩宗曾經留下過一句讖語。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頭望去,笑了笑,收起視線,緩緩前行。

許多所謂的山巔聰明人,也擅長那草灰蛇線、伏線千里的算計,只是這般伏線,終究只是伏線,容易斷,一斷就沒。

但是世間唯有一條線,一旦成了,則劍仙也難斷,即便看似斷了,實則仍是那藕斷絲連,會糾纏不清一輩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計深遠、且極擅長於細微處抽絲剝繭之人,才有希望面對此局死結,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線頭,又不是劍仙出劍,其實死不了人,但是往往會生不如死,然後死了算。

她從不低估敵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幾條線。

世間痴情種,偏好傷心事,苦中作樂,樂在其中,不傷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她思緒飄遠。

只可惜多年未見師兄了。

上一次其實距離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過,沒辦法,只要師兄一心想要避開她,她恐怕就要睜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認得出。

聽說上一次現身,是在桐葉洲觀道觀附近。

師兄有一點不好,與她借腕上紅線,喜歡有借不還。

女子突然自嘲道:「總不會已經被察覺到了吧?」

女子搖搖頭,笑道:「絕無可能,這才多大歲數。何必在意小小正陽山呢?」

一個邋裏邋遢的青壯漢子,駝著背,先去小鎮酒肆那邊摸了把小手兒,討了幾句笑罵,然後逛盪到了楊家鋪子的那條街上。

既是鋪子夥計,也是楊老頭弟子的少年石靈山,坐在櫃枱後邊,正在「蹚水」煉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師弟石靈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蘇店,今天反而沒在以那古怪法子練拳,就是坐在門口曬太陽,見着了晃悠悠走近的師兄鄭大風,蘇店站起身,鄭大風招手道:「蘇丫頭,咋個又俊俏了幾分,再這麼繼續水靈下去,師兄一想到以後終究是要嫁人,師兄這心裏頭愈發不得勁啊。」

走近了蘇店,鄭大風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蘇店問道:「師兄是要找師父?」

鄭大風無奈道:「不找師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個冷啊,睡覺被子怎麼也捂不熱,凍死個人,這不就下山活動活動腿腳。鄭丫頭,你也真是的,離著師兄就幾步路遠,也從不想着去探望探望師兄,師兄那麼大一棟宅子,還不住不個瘦得跟柳條兒似的蘇丫頭?」

蘇店搖頭道:「不敢在那邊過夜,怕外邊牆根有老鼠亂竄一宿。」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蘇丫頭,真不是師兄仗着輩分碎嘴念叨你,身為練武之人,還是要煉就那一顆英雄膽的,豈可如此膽小,走,今夜就去師兄那邊住着,磨礪磨礪膽識氣魄。」

蘇店無奈道:「師兄,真有事情,麻煩直說。」

如果不是知道這個混不吝的師兄,只會耍嘴皮子不動手,蘇店早就與他翻臉了。

鄭大風雙手負后,瞧見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應該比較暖和嘛。

結果被蘇店以腳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鄭大風便跨過了門檻,瞧見了那石靈山,搖頭道:「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連個朝夕相處的師姐都看不住,就等著吧,以後有得你小子傷心。哪本江湖演義小說,不寫那師姐或是師妹行走江湖,給英俊多金的少俠騙了身心去?石靈山,醒醒,你師姐要嫁人了!」

石靈山氣得七竅生煙,打斷了修行,怒目相視,「鄭大風,你少在這裏煽風點火,信口雌黃!」

鄭大風白眼道:「連個罵人都不會,你會個鎚子。」

石靈山剛要說話。

不曾想師姐說道:「師兄,你先前說過,我如果想要破開四境瓶頸,或是躋身了第五境,就該挑選一處古戰場遺址了,師兄心中有數嗎?我想要出門一趟。」

石靈山目瞪口呆。

鄭大風斜眼少年,「師兄下山前就沒吃飽,不去茅坑,你吃不着啥。」

石靈山一個傷心,一個悲憤,兩兩相加,便差點沒忍住要與這個鄭大風切磋切磋,只是瞧見了對方的駝背模樣,石靈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鄭大風笑了笑,轉頭對蘇店說道:「有是有數的,不過這種大事,師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輪不到我費心。」

蘇店問道:「師兄也覺得我如今可以獨自離開家鄉了?」

鄭大風搖頭道:「還是帶着個拖油瓶吧,好歹有個照應,你們如今境界還太淺,腦子又不靈光,外邊的世道,危險其實都不在修為境界,更在人心。石靈山還好,平時心腸軟,關鍵時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時心腸硬,反而麻煩。蘇丫頭,你倆出門遠遊后,可以對外宣稱石靈山是你兒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臉的光棍漢糾纏你,師兄在山上,一想到這個,便心疼得睡不着覺。」

蘇店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石靈山更是慘遭五雷轟頂。

鄭大風看了眼竹帘子那邊,就轉身離開楊家鋪子。

鄭大風去了那座四塊匾額都已經沒了玄妙的牌坊樓,繞了一圈,畢竟匾額還在,四個說法,都是極有嚼頭的。

鄭大風再去了那口鐵鎖井,如今是某個山頭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價錢買下,結果卵好處沒撈著,腦子有坑,莫過於此。那個傻大個姜韞,機緣不算小。一想到雲林姜氏,鄭大風呲牙咧嘴,見四下無人,掏了掏褲襠。是大哥對不起你,辛苦看書,學來了十八般武藝,不曾想空有一身絕學,無賊可殺啊。

鄭大風又離開了小鎮,去了神仙墳那邊,如今沒這名稱了,大驪有意無意淡化了這個老說法,如今破敗神像都已經攙扶起來,修舊如舊,重塑也如舊,大驪朝廷還是花了心思的,至於那座佔地極大的嶄新武廟,就不去了,沒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來。

然後繞路,去了那鐵符江與龍鬚河接壤處的瀑布。

蹲那兒丟石子。

好一個楊入大水為萍。

鄭大風換了個水流深緩的地方,盯着水面,自言自語道:「世間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後鄭大風路過了阮邛最早的鑄劍鋪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恢復了舊石橋真容。

鄭大風獨自一人,坐在石橋上。

轉頭看了眼小鎮北邊,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眾多龍窯。

鄭大風收回視線。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劍仙,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驟然成名之後,專殺蛟龍,殺了個天昏地暗,據說是想要成為第一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的劍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到底不是劍修,就真的只是讀書人。不然整個浩然天下的格局,興許都要隨之一變。

只是關於這樁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頭子也沒給個說法,鄭大風早年拐彎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師兄去問一嘴,李二答應是答應了,但後來也就沒下文了。

沒法子,如今還好,好歹能挨幾句罵,以前老頭子願意與他說句話,只要可以接近十個字,都能讓鄭大風像是過大年。

所以鄭大風只知道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沒有試圖去往那些歷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從老龍城上岸,撞出了一條地下走龍道,最終在大驪境內隕落。

為的就是尋求庇護,試圖讓某位遠古存在,重開飛升台,遁入那些聖人難尋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個老人,並沒有讓它遂願,選擇了束手旁觀。

最終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聖人,訂立規矩,打造出那座懸掛四匾、被驪珠洞天後世當地人笑稱為螃蟹坊的牌坊樓。

大驪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橋之上,再建一座廊橋,為的就是讓大驪國祚綿長、國勢風生水起,爭一爭天下大勢。

宋長鏡帶着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之前,專門讓皇子宋集薪去廊橋台階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慘枉死的大驪宋氏龍子龍孫。

老督造官宋煜章親手負責此事,等於是掌握大驪宋氏的這場血腥內幕。

最終被那位生兒子一事上比什麼都厲害的娘娘,下令那位盧氏亡國武將的扈從王毅甫,斬去宋煜章的頭顱,裝入匣中,送往大驪京城。

而宋煜章被殺之後,以英靈之身,成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說是大驪皇帝對這位功臣的補償,還是另外一種方式的追究責罰,畢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觸犯了老皇帝的逆鱗,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對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確實對宋煜章,夾雜有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的複雜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無憂的宋集薪,的的確確在那些悠哉悠哉的歲月里,將宋煜章當做了生父,內心深處,既憤恨,又仰慕。

沒來由想起了老龍城那座灰塵藥鋪。

其實鄭大風是有些懷念的。

人嘛,正兒八經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過去也就過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壞事的傷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鄭大風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閉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當人上人,不把別人當傻子,有這麼難嗎?世道也怪。」

阮秀回了龍泉劍宗。

與裴錢周米粒約了在騎龍巷壓歲鋪子碰頭。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

阮秀髮現小米粒好像有些躲著自己,講那北俱蘆洲的山水故事,都沒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脈絡了。

反正與那玉液江水神府有關,具體為何,阮秀不好奇,也懶得問。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說,為難一個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着桃花糕,不用花錢的。

真算起來,她還是兩座鋪子最早的代掌柜來着。

裴錢說道:「秀秀姐,我這趟出遠門,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阮秀笑道:「真厲害呀。」

裴錢使勁點頭,「厲害啊厲害,連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秀姐姐,你也遠遊很遠嗎?」

阮秀想了想,隨口說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淵,無處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跡。火光映徹,便是轄境。」

周米粒趕忙抬起兩隻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飛快,「哇,秀秀姐,最厲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換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還好。」

周米粒絞盡腦汁講完了那個故事,就去隔壁草頭鋪子去找酒兒聊天去了。

裴錢要她不許念叨紅燭鎮那邊的事情,周米粒其實本來都忘記了,結果給裴錢這麼一說,睡覺都在念叨這事兒,愁得她最近吃飯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頂餓了。所以今天見着了秀姐姐,可把她彆扭壞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錢跟着起身,「秀秀姐,別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喜歡你,喜歡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說了算。」

下一刻。

裴錢着急得直跺腳,使勁撓頭,咋辦咋辦。

所幸朱斂來了,與裴錢說道:「沒事。」

裴錢笑逐顏開,「老廚子,咋個神出鬼沒上癮了?」

朱斂走入壓歲鋪子。

裴錢跟在後頭,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斂笑道:「我其實也會些糕點做法,其中那金團兒棗泥糕,小有名氣,是我琢磨出來的。」

裴錢將信將疑道:「是當年那南苑國京城賊貴賊貴的棗泥糕?」

朱斂雙手負后,打量著鋪子裏邊的各色糕點,點點頭,「想不到吧?」

裴錢稱讚道:「老廚子,你真是個廚子命。可惜模樣不行,不然哪怕年紀大了,一樣打不了光棍!」

朱斂嗯了一聲。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風遠遊玉液江,猶豫了下,便不太情願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間沸騰,如日墜水底,大火烹煉。

天威浩蕩。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個先前正靠着水運修繕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經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緣由,為何自己見了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過那個伏地不起、渾身顫抖的所謂水神,跨上台階,轉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單手托腮,凝視遠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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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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