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

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

第453章拳劍皆可放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拍了拍臉頰,站起身,返回山門口那間屋子。

遠遠看去,桌上的燈火,光亮透出窗戶。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加快腳步,然後驟然放緩,啞然失笑。

四歲以後,從來沒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會有燈火等候,成為少年之後,違背誓言,還是去當了龍窯學徒,掙了些銅錢,可每次出門怎麼可能不熄燈,由著燈油消減?今天則是出門時分,已然忘記熄燈,你這會兒匆忙趕去屋子,又能做什麼?吹滅了?可是當下沒有半點睡意,註定要挑燈夜讀,再點燃燈火?那麼這熄燈點燈之間,意義何在?

陳平安乾脆就緩緩而行,進了屋子,關上門,坐在書案后,繼續翻閱香火房檔案和各島祖師堂譜牒,查漏補缺。

心不靜,就先別練拳,至於修士鍊氣,就更不用想了。

陳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亂之時,練拳再多,毫無意義。所以那會兒才經常去狀元巷附近的小寺廟,與那位不愛講佛法的老和尚閑聊。

更何況,如今陳平安是提不起精神氣,比心不靜還要更加複雜,那些精氣神如墜井底,巨石綁縛,怎麼提起來?

只是這種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心定了。

陳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黃檔案,拿起手邊那把當年在大隋京城鋪子,買玉簪子時掌柜附贈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輕輕在桌上畫出一條虛線。

想了想,陳平安抽出一張被他裁剪到書籍封面大小的宣紙,提筆畫出一條直線,在首尾兩端各自寫下「顧璨大錯」和「顧璨向善」,字體較大,然後在「錯」與「善」之間,依次寫下蠅頭小楷的「書簡湖一地鄉俗」,就在陳平安打算寫一國律法的時候,又將之前七個字抹掉,不但如此,陳平安還將「顧璨向善」一併抹掉,在那條線居中的地方,略有間隔,寫下「知錯」,「改錯」兩個詞語,很快又給陳平安塗抹掉。

最後陳平安將這張紙揉成一團,卻沒有丟入竹簍,而是收入方寸物當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背靠椅子,熄滅燈火,閉上眼睛,似睡非睡,下一次睜眼,已是天蒙蒙亮的時分。

常將半夜縈千歲,只恐一朝便百年。

陳平安站起身,不用手腳舒展,筋骨自行鬆動,傳出一連串的咯吱響聲。陳平安走出屋子,打算繞着青峽島走一圈,青峽島是書簡湖首屈一指的大島,估計走下來得花半天功夫。如今他在屋子那邊的衣食住行,有一位青峽島少女修士負責,陳平安便去住在附近看守山門的一位老修士打聲招呼,見着了那位少女修士,就說今天不用往這邊送食盒。

老人是個洞府境修士,趕緊應承下來。

陳平安突然笑道:「估計她還是會準備的,我不在的話,她也不敢擅自走入屋子,那就這樣,今天的三餐,就讓她送到你這邊,讓張老前輩享享口福,只管放開肚子吃便是,先前張老前輩與我說了不少青峽島舊事,就當是報酬了。」

老修士忐忑道:「陳先生,我可不會因為嘴饞丟了性命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的。」

老修士仍是不太爽利,委實是在這青峽島見多了風波詭譎的起起伏伏,由不得他不膽小如鼠,「陳先生可莫要誆我,我曉得陳先生是好心,見我這個糟老頭子日子清貧,就幫我改善改善伙食,只是那些美食,都是春庭府邸里的專供,陳先生若是過兩天就離開了青峽島,一些個躲在暗處眼紅的壞種,可是要給我穿小鞋的。」

陳平安道:「那就將春庭府食盒都擱在張老前輩這邊,回頭我來拿。」

老修士笑道:「還是這樣比較穩妥。」

陳平安離去后,老修士有些埋怨這個年輕人不會做人,真要可憐自己,難道就不會與春庭府打聲招呼,到時候誰還敢給自己甩臉子,這個賬房先生,假惺惺做派,每天在那間屋子裏邊故弄玄虛,在書簡湖,這種裝神弄鬼和沽名釣譽的手段,老修士見多了去,活不長久的。

老修士這一發牢騷,就如洪水決堤,開始埋怨那個傢伙在山門這邊住下后,害得他少了好些油水,再不敢為難一些下五境修士,私下盤扣一兩顆雪花錢,遇上一些個身姿曼妙的晚輩女修,更不敢像往常那般過過嘴癮手癮,說完了葷話,偷偷摸摸在她們屁股蛋兒上捏一把。

本以為能夠跟這位賬房先生套近乎,混個熟臉,說不定也能因禍得福,從此搭上春庭府這條線,不敢說飛黃騰達,在青峽島混個油水十足的衙門,不也行?不曾想那個賬房先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任由他手段迭出,百般討好,要麼是江湖雛兒聽不懂話外話,要麼是裝傻扮痴,其心可誅,估摸着眼中只瞧得起呂採桑那些與顧魔頭交好的天之驕子,打心眼就看不上自己這種沒有前途的洞府境,真是可恨。

陳平安慢慢走,期間又有繞路登山,走到那些青峽島供奉修士的仙家府邸門前,再原路返回,以至於回到青峽島正山門那邊,竟然已是暮色時分。

陳平安遠遠看去,那位春庭府邸的年輕女修,據說是顧璨娘親的貼身婢女,雙手拎着一隻精美食盒,亭亭玉立,站在屋子門口,看門老修士低頭哈腰陪在一旁,像是在賠笑道歉。

陳平安快步走去,從那位年輕女修手中接過了食盒,道了一聲謝,生了一張肌膚白膩鵝蛋臉的春庭府少女,向這位陳先生施了個萬福,並未多說什麼,姍姍離去。

陳平安回到屋子,打開食盒,將菜肴悉數放在桌上,還有兩大碗米飯,拿起筷子,細嚼慢咽。

最後重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回食盒,蓋好。

生死大事,對錯是非,不是有理由有借口去做,顧璨能夠在內心說服自己,就可以像那些紙上文字,可以一筆抹掉。

恰恰是顧璨的不認錯,不以為是錯,才在陳平安心坎此處成死結。

既然自己無法放棄顧璨,又不會因一地鄉俗,而否定陳平安自己心中的根本是非,否認那些已經低到了泥瓶巷小路、不可以再低的道理,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第一步,試圖改錯和彌補,陳平安自己就必須先退一步,先承認自己的「不夠對」,萬般道理且不說,換一條路,一邊走,一邊完善心中所思所想,歸根結底,還是希望顧璨能夠知錯。

退一萬步說,只有上不去的天,天即長生不朽,沒有過不去的山,山即人間種種心坎。

陳平安想要去直面這些心坎,自己的,已死之人的,在乎那些已死之人、猶然在世之人的,這些註定會磨損心中萬古刀的人間苦難。

犯了錯,無非是兩種結果,要麼一錯到底,要麼就步步改錯,前者能有一時甚至是一世的輕鬆愜意,大不了就是臨死之前,來一句死則死矣,這輩子不虧,江湖上的人,還喜歡嚷嚷那句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後者,會尤為勞心勞力,吃力也未必討好。

十人樹楊,一人拔之,則無生楊亦。

陳平安想要先嘗試着去驗證這句話的正反兩面,至於對錯,無論最終得到的結果如何,則都與書上道理擱一邊。

在此期間。

陳平安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讓顧璨稍稍收斂,不繼續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

他與顧璨說了那麼多,最後讓陳平安感覺自己講完了一輩子的道理,好在顧璨雖然不願意認錯,可到底陳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願意稍稍收起跋扈氣焰,不敢太過順着「我如今就是喜歡殺人」那條心路脈絡,繼續走出太遠。畢竟在顧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請陳平安去春庭府邸這座新家,與他們娘倆還有小泥鰍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顧璨就需要付出一些什麼,這種類似交易的規矩,很實在,在書簡湖是說得通的,甚至可以說是暢通無阻。

所以接下來,陳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塊青峽島供奉玉牌,掛在腰間,第二天開始在青峽島四處逛盪,與人閑聊。

在宮柳島群雄匯聚,推舉「江湖君王」的那一天,陳平安甚至跟青峽島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金醴法袍,背好那把劍仙,開始獨自一人,以青峽島供奉的身份,以及對外宣稱喜好撰寫山水遊記的小說家練氣士,以這個從未在書簡湖歷史上出現過的滑稽身份,遊歷書簡湖那些法外之地的眾多島嶼。

按照那幅田湖君贈予的江湖形勢圖,先從青峽島的十多個藩屬島開始登岸遊歷,田湖君結丹后名正言順開闢府邸的眉仙島,還有那每逢明月照耀、山脊如雪白魚鱗的素鱗島。

當陳平安晝夜不息,將這些島嶼逛完,已經是三天過後,又記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檔案上的姓名。

書簡湖那座宮柳島上還在爭吵不休,隱約分出了三個陣營,擁護青峽島劉志茂擔任新一任江湖共主的諸多島嶼勢力,竭力堅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撥島主,這些島主與藩屬勢力,立場極為堅定,便是劉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們也不認,有本事就將他們一座座島嶼繼續打殺過去。最後一個陣營,就是坐觀虎鬥的島主,有可能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結盟、暫時不便亮明立場。

有意思的是,反對劉志茂的那些島主,每次開口,好似事先約好了,都喜歡陰陽怪氣說一句截江真君雖然德高望重,然後如何如何。

在書簡湖,德高望重這個說法,好像比任何罵人的言語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窩子。

這天陳平安自己駕馭渡船,來到一座名為珠釵島的島嶼,距離青峽島較遠,島嶼不大,門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宮柳島會盟,去不去宮柳島在兩可之間的島主,並未像其他許多削尖了腦袋都要去宮柳島佔據一席之地的小島主,而是選擇留在島上,不摻和書簡湖這場極有可能決定未來百年格局的盛舉。

陳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經站着一位高髻豐腴、穿着袒露的婦人,體態豐碩,方額廣頤。

陳平安已經猜出這位龍門境女修的身份,相傳這位本名為劉重潤的婦人,曾是寶瓶洲中部一個覆滅王朝的皇室宗親,末代小皇帝正是被這位稱呼為姑媽的女子,提着送到龍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邊的稗官野史,傳言小皇帝當時年少懵懂,還笑呵呵拍著屁股底下那張巨大龍椅,要姑媽一起坐,然後這位婦人當時還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抱起小皇帝在懷中,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無人膽敢質疑。

田湖君曾經隨口提及過這位珠釵島島主,稱讚了一句「有大丈夫氣」。

劉重潤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

陳平安愣了一下,在青峽島,可沒有人會當面說他是賬房先生。

陳平安說道:「算是吧。」

劉重潤開門見山問道:「該不會是你們青峽島見這珠釵島礙眼,趁著附近島主都去了宮柳島的間隙,來做些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就我一個人拜訪珠釵島,多有叨擾,是想要跟劉夫人問些書簡湖的風土人情,若是劉夫人不願意我上島,我這就去往別處。」

劉重潤眯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若是我說珠釵島不歡迎賬房先生呢?我這島上,只有女子,人人修為都不高,若是誰給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峽島擔任開襟小娘,我到時候是放人,還是不放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辭,轉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別處。

劉重潤站在原地,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事實上,她都已經準備好一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弟子,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陳平安在下一座鄰近的飛翠島,一樣吃了閉門羹,島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位青峽島「供奉」登岸,到時候給青峽島那幫不講半點規矩的修士一鍋端了,他找誰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都不敢如此拒絕,可島上還有他開枝散葉的一大家子,實在是不敢掉以輕心,只是如此不給那名青峽島年輕供奉半點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讓那人下不來台,一路相送,賠罪不已,那般架勢,恨不得要給陳平安跪下磕頭,陳平安並未勸說安慰什麼,只是快步離開、撐船遠去而已。

第三座島嶼花屏島,金丹地仙的島主不在,去了宮柳島商討大事,也是截江真君麾下搖旗吶喊最賣力的盟友之一,一位少島主留在島上看守老巢,聽聞顧大魔頭的客人,青峽島最年輕的供奉要來做客,得知消息后,趕緊從脂粉香膩的溫柔鄉里跳起身,慌慌張張穿戴整齊,直奔渡口,親自露面,對那人笑臉相迎。

真見着了那位給青峽島藏藏掖掖的年輕供奉,少島主其實還是有些失望的,瞧著就不像是什麼擅長廝殺的高人,倒像是個鄉野村塾的教書匠,如今青峽島周邊附近的大小島嶼,其實都在暗中談論此事,只是青峽島那邊口風緊,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傳出來,只聽說是個在池水城當眾摔了顧大魔頭兩耳光的狠人,顧璨也沒還手,反而以禮相待,接到了青峽島春庭府邸,如今少島主在內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夠活幾天,花屏島少島主是押了一月內必死,誰不知道大魔頭顧璨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殺人隨心?書簡湖給那條大泥鰍當做腹中食物的練氣士,可不都是什麼仇家,青峽島的座上賓,觥籌交錯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數。

陳平安在花屏島喝了一頓酒,他喝得少,對方卻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許多少島主的「酒後真言」。

回到渡船上,撐船的陳平安想了想那些言語的火候分寸,便知道書簡湖沒有省油的燈,遠離花屏島,停船於湖心,陳平安掏出筆紙,又寫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後每天就是這樣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島嶼看到不同的風景和人事,與珠釵島一般閉門謝客、婉拒陳平安登山的,一樣很多。

陳平安懷中那張書簡湖形勢圖上,不斷有島嶼被畫上一個圓圈。

每天天未亮就撐船離開青峽島,夜幕深深才返回青峽島那間屋子。

書簡湖除了匯聚了寶瓶洲各地的山澤野修,此處還巫風鬼道大熾,各種聞所未聞的旁門邪術,層出不窮。

還有比如像那花屏島,修士都喜歡窮奢極欲,沉浸於醉生夢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鑿金為蓮,花以貼地。

又有一座島嶼名為鄴城,島主開辦了斗獸場,誰若膽敢朝凶獸丟擲一顆石子,就是「犯獸」大罪,處以極刑。每天都有別處島嶼的修士將犯錯的門中弟子或是抓捕而來的仇家,丟入鄴城幾處最著名的斗獸場牢籠,鄴城自有醇酒美婦伺候着來此找樂子的八方修士,欣賞島上凶獸的血腥行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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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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