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

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

第519章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

宮柳島。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階下囚,盤腿坐在一座頗為寬敞的牢獄之中,神色自若。

牢獄之外,站着一位來自桐葉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當年與太平山宗主、玉圭宗姜尚真一起,出海斬殺那頭大妖的原桐葉宗老祖,只不過如今已經轉投玉圭宗,還順走了桐葉宗祖師堂的一件鎮山重寶,差點因此惹來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一場大戰。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親自登門,與十一境劍仙的桐葉宗宗主坐下好好談了一次,談完之後,桐葉宗沒有繼續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給了補償的。

老修士名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選址的話事人,至於是不是可憐馬前卒,關鍵還得看最終下宗宗主的人選,是勞苦功高的他,還是那個已經手握雲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沒有直接宰掉這個劉志茂,就在於想要撈取更多功勞,好讓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權重的老傢伙,更能說服那撥傾向於姜尚真的祖師堂老頑固,玉圭宗內部當然不是鐵板一塊,對於千年以來風頭太盛的晚輩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順眼很久了。

這就是周峰麓的機會。

一旦成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夠在玉圭宗本山祖師堂,佔據一席之地,並且座椅都會極為靠前,說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着坐,相信玉圭宗很多不願姜尚真一家獨大的老傢伙,樂見其成,既能狠狠打壓姜氏的氣焰,還能噁心姜尚真。

周峰麓臉色不悅,「劉志茂,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過三,懂不懂?」

劉志茂斜眼看他,「我們這些你們譜牒仙師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慣了,做不來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動聯繫譚元儀,投靠大驪宋氏,不一樣是當人看門狗?」

劉志茂嘿嘿笑道:「為大驪賣命,那也是放養,好過圈養無數,再說了,老子這輩子最看不慣的,就是你們趾高氣昂的譜牒仙師。」

周峰麓臉色陰沉,「劉志茂,真以為我不敢殺你?一個元嬰地仙,在你們寶瓶洲這麼個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們桐葉洲,真不算什麼。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數。每百年之中,不死幾個元嬰,桐葉洲都覺得不好意思跟別洲大修士打招呼。你們寶瓶洲,行嗎?」

劉志茂哈哈大笑,「嚇唬我?」

周峰麓搖搖頭,「真不是嚇唬你,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劉志茂扯了扯嘴角,「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這些野狗,修行一輩子,就一直是給一次次嚇大的,驚嚇多了,要麼被嚇破膽,要麼就如我這般,半夜鬼敲門,我都要問一句,是不是來與我做買賣。怎麼,你已經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斷我生死了?退一步說,即便給你當上了宗主,難道不應該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對一位元嬰野修,物盡其用?萬一哪天我突然開竅,答應做你的供奉?你豈不是虧大了?你拘押着我,一座陣法,能耗費幾顆神仙錢?這筆賬,都算不明白?還怎麼當宗主?」

劉志茂渾身竅穴都被水牢一條條脈絡纏繞拘束,尤其是溫養本命物的關鍵竅穴,更是被宮柳島水脈阻塞,他打了個哈欠,「真以為你們這幫外來戶,可以在寶瓶洲為所欲為?就沖着你這這麼點耐心,我覺得你的宗主寶座,坐不穩,說不得比我這個書簡湖江湖君主還慘,椅子還沒坐熱,就得趕緊起身,乖乖讓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還真就不信了,玉圭宗捨得將這麼大一塊肥肉,交給半個外人。」

劉志茂竟然開始教訓起了眼前這位戰力驚人、又有重寶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說你們譜牒仙師,你們啊,只說心性堅韌,真未必比得上我們野修。不就是靠着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門傳承,才走得大道無阻嗎?將那些道法交給我們,就算我們都從地仙開始起步好了,雙方耗費相同的光陰,野修保證能把你們打出屎來。不信?那就試試看?反正你都叛出桐葉宗了,破爛稀碎的祖師堂規矩什麼的,算個屁,不如將桐葉宗直達上五境的仙法,傳授於我?可是你敢嗎?」

牢籠中的劉志茂,笑聲肆無忌憚。

談笑風生。

盡顯梟雄氣概,當然也有些地痞無賴。

周峰麓搖搖頭,「劉志茂,希望下次見面,等到當上了下宗宗主,你還能這麼硬氣說話。」

劉志茂趕緊道:「別急別急,就算當了下宗宗主,咱們還是可以嘮嗑的,我們山澤野修,風骨算個屁,最喜歡見風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聲,離開水牢。

這個書簡湖元嬰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殺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決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當天就宰了劉志茂,不與這野修廢話半句。

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后。

宮柳島的真正主人,劉老成走入水牢底層,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裝沒看到,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攔阻。

書簡湖有三條根本水脈,水運濃厚,其餘水脈眾多卻纖細,零碎雜亂,被剩餘千餘島嶼勢力,瓜分殆盡。

其中一條被宮柳島獨佔,水牢陣法,以此作為根本。

這也是能夠輕鬆鎮壓劉志茂的關鍵所在。

青峽島也竊取了大半條水脈,橫波府便是陣眼,只可惜已經毀了,水運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屬島嶼的那撥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檜。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島,則一起分去最後一條書簡湖根本水脈。

劉老成到了水牢底層后,立即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劉志茂抬起頭,皺了皺眉頭。

他不如何畏懼那個周峰麓,但是對於劉老成這個書簡湖前輩,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野修對付野修,永遠最為熟稔。

譜牒仙師反而一時半會兒摸不著頭腦。

劉老成取出一幅畫卷,輕輕一抖,輕輕攤開,從畫卷上,走出一位滿臉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獄旁,雙手負后,彎腰眯眼望向劉志茂,問道:「聽說你與陳平安亦敵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說他,不過聽劉老成說,你們都認可對方是自己的半個知己?」

這次輪到劉志茂一頭霧水,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個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問題,先來後到,還是要講一講規矩的嘛。」

劉志茂瞥了眼劉老成,在周峰麓那邊,劉志茂經過先前兩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線,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對這個極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劉志茂一時間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亂開口,思量過後,點頭道:「我與陳平安,一輩子做不成朋友,無論是我躋身了上五境,還是他將來有本事與我掰腕子了,說不定還要有一場交手。但是我和陳平安就目前而言,半個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後後,還喝過幾場酒。」

那個男人一拍掌,放聲大笑道:「就憑這一點,小劉啊,加上我身後的老劉,咱們仨從今兒起,可就是一條螞蚱上的朋友了!」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後者臉色與心境,皆是古井不波,不給劉志茂絲毫提醒。

男人微笑道:「你沒有猜錯,我就是那個姜尚真,那位姍姍來遲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人突然抹了把臉,凄凄慘慘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裏苦啊,周峰麓那個臭不要臉的東西,差點壞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夠聰明,這會兒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個周峰麓,然後提着老賊的腦袋,去給人低頭哈腰賠禮道歉了!一想到這個,我這會兒都想要跑去給李芙蕖好好磕幾個頭,認了她當乾娘又何妨。」

姜尚真輕輕捶打自己心口,滿臉悲苦神色,破口大罵道:「我姜尚真,可不是來書簡湖擦屁股的啊,頭等大事,是要與陳平安敘舊的啊,現在呢,把臂言歡個屁,周峰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東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葉宗那邊擺了幾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還這麼坑我,用心險惡,該死,真是該死……」

劉志茂目瞪口呆。

劉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顫,顯然是已經領教過姜尚真,要比好似給天雷劈中的劉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驟然間收斂言語和笑意,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劉志茂,我替周峰麓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當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劉志茂猶豫不定。

剎那之間,瞥見劉老成對他輕輕點頭。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點頭,「可以。」

然後他就發現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恰好懸停在自己眉心處。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嬉皮笑臉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劉志茂,從現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劉老成,周峰麓,劉志茂。不過我希望你躋身上五境后,能夠幫我宰了那個周峰麓,不管是什麼法子,都可以。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鎮山重寶,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後功勞足夠,再借百年也不難。但是如果你殺人不成反被殺,可怪不得我不幫你收屍。」

劉志茂問道:「躋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老子有什麼?有錢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後,肯定就會忍不住可憐我了,太有錢,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嘆一聲,「別說是你們寶瓶洲窮得叮噹響的野修,就是咱們桐葉洲上五境的譜牒仙師,都不知道如我這般有錢的煩惱啊,煩得很。」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跟這種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嗎?當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條船,更穩當些?

劉老成面無表情。

不知是高深莫測,還是在心中罵娘。

需知錢財一事,真是世間所有山澤野修最心痛所在。

春末時分。

夜幕深沉,書簡湖一處僻靜處,萬籟寂靜。

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邊,一揮袖子,掠出二十四枚竹簡,竹簡上一個個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聖賢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與日月爭輝。

竹簡,落入書簡湖。

二十四枚竹簡,二十四節氣。

整座書簡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應,皆有心悸。

姜尚真,劉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們三人幾乎同時掠向空中,環顧四周,仍是無法察覺到半點端倪。

可其實,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可即便是三位上五境修士,依舊無法得見。

倒是尚未走出宮柳島的囚犯劉志茂,沒來由想起一件事。

竹簡湖,最早曾是一處靈氣淡薄的尋常之地,曾經有位從中土遊歷至此的儒家聖人,得證大道,與天地共鳴,氣象萬千,湖泊故名書簡,靈氣盎然,惠澤後世。

老夫子站在湖邊,微笑道:「世人都覺得這兒就是一座糞坑,卻有人說你們是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那麼你們,覺得如何?」

湖水漣漪陣陣,泛起千古浩然正氣。

老夫子微笑道:「我這老夫子,不是要你們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讀書人做事情,就是這般,不是做買賣。所以我只是要你們捨身取義,將來再死一次,與我一起,別辜負了這個還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攤開手,上邊還留下了四枚竹簡,又笑道:「當然了,那個年輕人也說了,自己暫時不是讀書人,只是個賬房先生,那麼我們接下來怎麼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一座寶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時分,一位青衫年輕人,牽馬而停。

十七歲,去往書簡湖,在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裏邊,獨自過的大年三十夜。

之後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國一座客棧,與曾掖、馬篤宜圍爐夜話。

又一年,在去與曾掖馬篤宜碰頭的馬背上,顛簸中,悠悠然然,一個人過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與顧璨和曾掖,還有馬篤宜,總算吃了頓能夠湊足一張飯桌的年夜飯。

今年,此時此刻,牽馬一起走上渡船后,陳平安摸了摸髮髻上的玉簪子,原來不知不覺,自己都已經到了儒家所謂的及冠之年。

然後在五月初五這天,陳平安本來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豐盛菜肴,只是臨時又反悔,仍是拿出乾糧就酒,站在窗枱那邊,眺望雲海,算是為自己慶祝生日,甚至連及冠禮也一併給對付過去了,畢竟家中才一人,也無長輩也無宗廟,不用講究那麼多繁文縟節。

只是咽下最後一口乾糧和酒水,陳平安剛剛打了個飽嗝,早已收起了刀劍錯的他,就覺得背後那把劍仙,驀然一沉,好像從幾斤重的物件,瞬間變成了千百斤重,以至於陳平安一個踉蹌後仰,連人帶劍一起摔在地上。

只是轉瞬之後,鞘內劍仙依舊死氣沉沉,沒有任何動靜,陳平安嘗試着坐起身,並無半點異樣。

陳平安有些納悶,生怕有什麼算計和玄妙,坐在桌邊,拔出劍仙劍,打量了很久,也無古怪。

陳平安就當是這把劍仙在使壞,畢竟這半年來,它經常會有頑劣不堪的時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學那劍仙,「御劍」去往雲海欣賞日落,它竟然自顧自跑了,害得陳平安直直墜下雲海,如果不是還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頭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麼講道理。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太敢去雲海看風景了。

此刻,劍仙劍從陳平安背後鏗鏘出鞘,以至於整條仙家渡船都晃動了一下,它懸停在地板上空一尺處。

似乎是主動邀請陳平安踩在上邊。

陳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壞?」

劍仙巋然不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討價還價道:「若是你半路丟下我,我可未必趕得上渡船,那筆神仙錢,你賠我啊?」

劍仙嗖一下返回陳平安背後的劍鞘。

不再搭理陳平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巔給一位老先生騙去將近三十枚竹簡,點頭道:「差點又著了道!我這江湖沒白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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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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