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章 夫子我啊,斗酒詩三百

2章 夫子我啊,斗酒詩三百

漁舟唱晚,落霞與孤鶩齊飛。

一派盛世風光。

青柳江是鵝卵石河,村口那一段是一個無名急灘,下河段水流僅齊腰膝,上河段極深,在扇面村歷史上淹死過不少玩水的孩子。

歇息一天避過暑熱的漢子放出了木筏,在上下河段打漁,若是收穫豐盛,第二日便起早到六十裏外的順江集上賣了換幾個零用。

李夫子一手提着魚竿和魚篼回到私塾,對着課堂里喊了聲散學。

嘩啦啦啦一下,四五十個十來歲的少年少女衝出課堂,女孩子結伴回家,男孩子則衝到青柳江畔下河段,脫光衣服就往水裏跳。

大多赤身裸體。

小村裏的人對此司空見慣,也沒人去管。

江邊長大的孩子,誰不是浪里白條……

李夫子放下楠竹製作的魚竿,喚住最後出來的李汝魚,「汝魚,晚上就在這吃飯罷。」

李汝魚哦了一聲,伶俐的去將魚篼里幾尾肥美鯉魚倒了出來,又從廚房找了把尖刀,輕車熟路的剖魚洗凈,然後從泡菜罈子裏取了些老壇酸菜出來。

炊煙繚落……

李夫子欣慰的看着李汝魚在廚房裏忙前忙后,愜意的到後院提了壺酒出來,搬了個椅子坐在私塾前。

望着一江東去,天邊落日昏黃,河中小兒遊盪,江山秀麗如人生悠長,轉眼已是多少春秋,忍不住搖頭晃腦吟了一句:「人生得意——」

卻曳然而止,心有餘悸的看了看滿天晚霞,長出了口氣,還好還好,沒有晴空起驚雷。

回首看了一眼廚房裏那個少年。

吃百家飯長大,成熟得不像個少年,話不多,卻總是能一針見血,雖然讀書天賦算不得什麼,若是去參加科舉,估摸著考不中進士,但自己就是沒來由的喜歡這個孩子。

是因為他目光里的堅毅,還是因為對艱難生活的倔強不屈?

這孩子啊,就如泥濘里的小草。

屢折,不斷。

想了一陣,忽然自嘲的笑了起來,提起酒壺抿了一口,喝酒喝酒,想這許多作甚,人生就是這樣無奈,就算想直接幫助李汝魚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只能選擇漫長的一條道路。

誰叫這個世界對自己這類人如此苛刻呢。

不見下午那個黃巢,都還沒來得及領略這大涼王朝的錦繡山河,就乾淨利落的被一雷劈死。

李汝魚端出熱氣騰騰的酸菜魚。

拿了兩副碗筷,然後恭謹的坐在夫子一側,也不言語,細嚼慢咽。

吃得很專心,也很仔細。

認真對待每一顆飯、每一片魚肉和菜。

李汝魚很感恩。

感恩夫子,也感恩這些飯菜。

自己生下來就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飽一頓飢一頓,以前沒有生活自理能力,永遠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裏,或者根本沒有下一餐。

食物對於自己而言,是命,於是深懷感恩之心。

李汝魚放下碗筷,「夫子,我吃好了。」

李夫子喝着酒,笑了起來,「聖人有語,食不言寢不語,但不須拘泥,人生啊不能這般拘束,瀟灑活着才是快意。」

「好的,夫子。」李汝魚認真的記了下來,但知道自己做不到夫子這般寫意。

然後又認真的問道:「夫子,學生有些疑惑。」

李夫子灌了口酒,齜了齜牙,「問罷。」

李汝魚轉身,從自己的書中翻出寫了十來個人名的那張紙,依然是一臉認真:「夫子,村裏這些年被雷劈的人極多,太過詭異,而且這些人都有共性。」

李夫子愣了下,臉色湧起一抹奇怪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汝魚低頭看着紙上的名字,沒發覺夫子的異常神色,「去年楊家兒媳婦說她是花木蘭,被雷劈了,前年張家小叔說他是趙括,被雷劈了,今天傻兒子說他是黃巢,也被雷劈了。」

抬起頭,一臉求惑,「夫子,我翻盡私塾里所有書,沒發現關於花木蘭、趙括的任何隻言片語。」頓了下,神色有剎那哀戚,旋即一片堅毅,「歷史上也沒有國號唐、周的王朝。」

李夫子一臉蛋疼。

我倒是知道,可我不能說,說了,我就會和他們一樣被劈成一段焦炭。

思忖了一陣,才不徐不緩的說道:「汝魚,你一直惦念此事,是因為你父母的緣故?」

李汝魚沉默不語。

李夫子長嘆了口氣,「世界很大,不止是扇面村、璧山縣、江秋郡、長陵府、大涼王朝,天地玄妙無極,而夫子終究只是個讀書人,有些事並不盡曉。」

漫天晚霞中倦鳥歸林,天籟漸靜。

李夫子一臉落寞:「夫子和你一樣,也有很多疑惑,不同的是夫子我啊……已經認命。」

李汝魚盯着李夫子,「夫子不求惑?」

李夫子猛喝了一口酒,滿腔愁郁不得宣,話語里透著濃郁的無奈,正如那青柳江里滾滾東流水中的一朵浮萍,「求而不安,求之何用?」

李汝魚安靜了一會,才輕聲道:「可夫子您知道,若是不明白此事,我會死的。」

李夫子沉默了。

是啊,這樣下去李汝魚真的會死。

十三歲的少年,已經被雷劈過四次……小麥膚色並不是太陽曬的,而是四次雷劈后留下的痕迹,每一次被雷劈后,他都倔強的活過來。

屢折,不斷。

十年前,自己來到扇面村,恰好看見三歲的李汝魚揮着髒兮兮的手如握匕,奶聲奶氣的說了句「風蕭蕭兮易水寒——」。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便被雷劈了,帥不過三秒。

然而李汝魚沒死。

死的是那個可憐的荊軻,一如黃巢。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四次。

每一次他都沒死,死的都是那個和自己同類的可憐人。

這很詭異。

但凡自己這類人,若是被雷劈了,都不可能活過來,比如去年自稱花木蘭的老楊家兒媳婦、前年自稱趙括的張家小叔和今天自稱黃巢的黃家傻兒子。

雷落必死,無絲毫僥倖。

李汝魚絕非普通人。

也許,這所有的疑惑只有他能解開罷。

想到這,李夫子嘆了口氣,語氣里有着白山黑水裏枯寂的落寞,「所以啊汝魚,好好活下去,總有一天你能知道真相,如果有那麼一天,一定要告訴夫子,因為啊,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李夫子沉默了。

李汝魚獃獃的望着江水東流去,眸子裏越發堅毅。

我會弄明白的。

為了活下去,為了真相……

李夫子一口將壺中酒飲干,也望着青柳江水發獃。

有些話不能說。

汝魚啊,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夫子我啊,斗酒詩三百,如今卻不敢吟詩,夫子我啊,一劍可破甲士,如今卻不敢提劍,如履薄冰深恐那天穹上會晴空起驚雷……

夫子我啊,活得一點也不瀟灑快意。

李夫子滿臉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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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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