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各有前因(終章)

第三百九十八章 各有前因(終章)

第二天程羲和醒來時唇乾舌燥,但他無力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他昨天洗漱完畢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便興沖沖地趕去杜府,一路上他的心裏一直無法平靜不住地想像著和杜玉清會面的情景,看見他,她會有怎樣的表情,他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第一句話他應該怎麼說,然後怎麼做……反覆思量七上八下的,總覺得不得意。但他一刻也沒有慢下自己的腳步,他的心裏像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腦子裏就只有一個念頭,要見她,要見她,要立刻見到她!

然而,程羲和拐進到杜府的巷子時卻不得不慢下腳步,這裏似乎有人家在辦喜事,巷子裏擠滿了伸長脖子了看熱鬧的人群,地上滿是紅色爆竹的碎屑。

「哎呦,新娘子怎麼還不出來呀。」幾個十來歲的小子着急地嚷道,他們好奇地想儘快看到那據說很不同尋常的新娘,更期待着她出門時她娘家分撒出來的喜錢和喜糖。街頭巷尾都在說這次杜家出嫁的女兒不僅在家很得寵,家裏給的嫁妝非常豐厚,而且極得男方看重,請來的中人都是當朝的一品大員,而且來催妝時清一色都是身份尊貴的青年才俊,轟動了街頭巷尾,很給新娘家長了面子。

「你們這些小子着什麼急啊!越是尊貴的姑娘家裏越是捨不得放呢,新郎才進去沒有半個時辰,還要等一會呢。「

「哎呦,說到新郎,他可真俊俏啊。怪不得杜家要給這麼多的嫁妝,要是我家閨女能嫁一個這麼英俊的公子,身份又是這麼尊貴,我就是把全部家產都給陪嫁了我也心甘情願。」

「呸,好像說得你家有多少家產似的,全部加起來也沒有人家小指頭粗。再說了,也不看看你家閨女那長相,再多的家產人家也不稀罕。」有人揶揄道。

「就是啊!就你那身份還想攀上人家吏部尚書家的公子?做夢去吧!」

眾人鬨笑。

有小夥子就心痒痒了,說道:「我不嫌棄,您把閨女嫁給我吧,您給多少嫁妝?」

「呸!」婦人不樂意了。「就你這好吃懶做的德性還想娶我家閨女,下輩子吧。」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程羲和焦急地躋身穿過擁擠的人群往前走,不其然看見是杜府的正門大開着,心裏沒來由地咯噔一下,急忙向人打聽:「大嫂,這是杜家在辦喜事嗎?出嫁是家中行幾的姑娘?」

那婦人顯然是喜歡議論東家長西家短的,程羲和這一問正撓到她的痒痒處,頓時眉開眼笑地說道:「是杜家的三小姐,是杜家三房的姑娘。要嫁的是吏部尚書范家的小公子,哎呦,剛才見着了真是個俊俏的小夥子,我看哪這杜家三小姐真不知道上輩子是積了多少福報,父親只是一個外官卻能得了杜家老爺子的看重,還攀上一個這麼好的人家,真是好福氣哦!」

「你別亂說,新娘家世也不差的,誰攀誰還不一定呢。」有人就不滿了。

「真的?不是說新娘父親只是個通判嗎?再怎麼樣,也無法和剛榮升的吏部尚書相比吧?」

「范書陽雖然現在是朝廷一品大員,但范家入仕還只是第一代,在京城是沒有根基的,而杜家雖然不顯山不露水的,卻一直擔任著京衛的要職,又在又京城紮根了百多年,你說是誰的家底更厚實些呢?再說了,新娘父親和新郎父親本來就是好友,兩人去年一起蹲的詔獄,那是什麼樣的交情?談的上誰攀附誰?而且通判是通判,也分是哪裏的通判!杜淵之那可是杭州那江南富庶之地的通判,擔任的還是當年蘇東坡曾經擔任過的職務。那說明什麼?說明杜淵之是很有些能力的。這不,這三年任期一過,就把他提拔到泉州任知府,順利的話再三年回到京城就是三品大員的位置。」

「真的?不是說杜淵之是因為進過詔獄,大難不死才獲得提拔的嗎?」

「你想詔獄是誰想進就進的嗎?還不得是有能力能得劉瑾嫉恨的人?還不得是他眼中釘肉中刺才有資格嘛?」

「我怎麼聽說杜家三爺年輕時沒見得有什麼出息呢?」

「呸!你聽誰說的?這什麼眼神!人家是韜光養晦好嘛!杜家雖然世代武官,杜三爺卻是能讀書的,二十齣頭就中了進士,你說這是沒出息嗎?聽說「,他的聲音突然小了下來,」他的武功也厲害著呢?這樣能文能武的人是沒出息嗎?「

「真的,真的?武功厲害能到什麼水平?」男人八卦起來不會輸於女人,只是八卦的內容不一樣而已。

「我給你說啊,聽說……」

後面的話程羲和根本聽不到,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心中反反覆復就滾動着一句話,他要嫁給別人了,她要嫁給別人了!從此他們再也見不到,咫尺就是天涯了。

這個認知像塊烙鐵似的徹底灼傷了程羲和的內心,他心痛的無法自持,渾渾噩噩地站在那裏,像個木頭似的,無法思想,無法行動,更渾然不知道此時杜府的大門開啟,一陣爆竹身聲響,一個身穿簇新大紅官服,相貌俊秀的新郎官前後呼應地從裏面走出來,臉色抑制不住的笑容讓他顯得有些傻呵呵的。他一邊走一邊忍不住頻頻回首,好像生怕新娘跑了似的,眾人忍不住發出陣陣鬨笑。

杜家年輕一代的男子們護衛著新娘子出了門,在爆竹聲中一籮筐一籮筐的銅錢和糖果灑向人群。人們沸騰了,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搶奪起喜錢喜糖來。

推搡間木木的程羲和被擠到了人群的前面,忽然,他的眼睛被一片紅色的光灼傷了,那是他熟悉的身影,他曾經在心裏,在睡夢中千百回描摹過的身影,如今就在他的眼前!然而,他卻什麼也不能做,甚至他動都不能動,只能痴痴獃呆地看着那人頭戴鳳冠霞帔,身穿真紅對襟大袖喜服被她的兄長背在背上,然後背上花轎。那一刻他的心蘇醒了,幸福得想流淚,又痛得無法自拔。他不知道他是怎麼樣離開的杜家,怎樣到的酒館,又是怎樣回到家中的,就覺得心中有一個大洞,空落落的,怎麼也填不滿。他不知道今後的人生他還有什麼希望。

杜玉清離開家門時突然感覺心中有種痛徹肺腑的悲傷,她情不自禁地抓住自己的心口,用深深地呼吸來盡量緩解這種悲傷。剛才告別祖父母等至親的家人時她已經無法自持地痛哭過了,惹得祖父、父親眼睛都濕潤了,范斯遠也紅着眼睛連連保證一定會常陪杜玉清回來看看。然而,現在這種悲傷分明又不是捨不得家人的悲傷,杜玉清轉頭看去,她覺察到有人一直在注視着她,可她矇著頭蓋,她什麼都看不清楚,只看到眼前模糊的一片紅色的人群。

上了轎子,她的悲傷漸漸減弱,她不再去看,不再去想,過去就過去了,她前面有不可知的未來在等待着她,她需要全心地去應對。

到了晌午,郭誠宇又來探望程羲和。作為程羲和關係最親近的兄弟,他非常關心表弟的情況,儘管他昨天要出席杜家和范家,新娘和新郎兩邊的筵席——這也是他自找的,他根本沒有接到杜家的邀請,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杜玉清的異性兄長,沒道理不來。還一個勁地往杜淵之眼前湊。儘管趕場趕得他那胖大的身體在初春涼爽的三月里都熱汗漣漣的,他中間還是抽空跑了程家一趟想來看看錶弟,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結果表弟沒有見到,卻被好久不見的姨夫抓住了好好絮叨親熱了一番。郭誠宇小時候儘管無法無天,是個頑皮的小子,卻一直有些怕程炫君這個姨夫,程炫君歷來被認為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但他對人嚴厲,平時又不苟言笑,在部下軍官面前都很有威嚴感,更不用說半大的孩子了。再加上姨母去世,程炫君再娶,后又調去陝西任總兵,兩家就少了來往,程炫君在郭誠宇的內心一直就是一個肅穆威嚴,挺立如山的形象。沒想到,這次程炫君對他卻十分親昵,不僅一一問候了英國公府諸人,還親切地說起他小時候調皮搗蛋的軼事,回憶起他去世姨母種種的賢良淑德,激動時眼睛都濕潤了,讓郭誠宇十分感動。最後,程炫君說起了自己對程羲和的擔憂,讓郭誠宇這個做兄長的要好好勸解一下他,使他能夠儘快走出陰霾和喪妻之痛,振作精神重新開始。

這次談話讓郭誠宇感覺到姨夫的虛弱和老邁,使得如他這樣圓滑世故的人禁不住都有些動容,有種英雄遲暮的感慨。所以今天又再過來看看錶弟,既是因為姨夫的話讓他對錶弟有些擔心,也是因為想給姨夫一個交代。

果不其然,郭誠宇見到的程羲和就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見到他也沒有什麼反應,兩眼向上直勾勾地看着屋頂。郭誠宇在他眼裏看到了了無生機的茫然,這讓郭誠宇嚇了一跳,表弟原來是多麼蓬勃向上有朝氣的人,是受到了多麼大的打擊才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不禁更恨程羲和亡妻那家人,但他多精明的人,怎麼會有話直說?所以他彷彿昨天還與程羲和在一起熱鬧似的,沒有任何芥蒂地和他打招呼,自顧自輕鬆地說起朋友們的糗事,渾然不在意程羲和一直的緘默,繼續極盡詼諧之能事地調侃,還把昨天婚禮上范斯遠的傻樣也狠狠地挖苦了一下。

「我給你說,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笨的人,踢轎門時踢偏了,結果把自己的腳給踢傷了,還問新娘子疼不疼。虧得人們都說他是青年才俊,將來必定能入閣拜相,我看哪,即使他將來當了首輔,一見了他媳婦,他就是一個傻子,還是一個懼內的傻子。哈哈哈!」他想起在酒桌上有人調侃范斯遠將來會怕老婆,范斯遠也是一副樂呵呵的傻樣,頓時樂不可支起來。

突然,他發現程羲和眼睛動了,臉面轉了過來,似乎已經被他的話題吸引住了。郭誠宇於是更賣力地說起范斯遠的糗事,「我給你說,這范家向杜家求親,杜淵之起先可沒有答應,杜三小姐你也見過,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子,杜淵之又是見識不凡的人,怎麼會受一般世俗觀念的影響,輕易就把自己的寶貝閨女嫁給所謂的少年天才?即使對方是自己的好朋友。杜淵之就借口閨女還小,想多留幾年拒絕了范家。沒想到這范書陽也是做大事的,當機立斷就讓兒子去了杭州,借口跟着姚先生學習,就近討杜淵之的好,我聽杜家幾個兄弟說,范斯遠當年可是恃才傲物的,眼裏哪裏有人?他和杜三小姐因此針尖對麥芒,互相看不順眼,范斯遠因此可沒少吃苦頭……」

程羲和喃喃自語道:「原來有的人註定不屬於自己,各有前因莫羨人。」這個認識讓他心中痛如刀絞,然而也正是這種痛讓他清醒過來。

郭誠宇看見程羲和的眼神漸漸活了,臉上也恢復了生氣,就趁熱打鐵勸道:「逝者已矣,過去的就過來了。重要的是將來,你如果不能好好過,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媳婦?對的起歷盡艱辛救你出來的朋友們?」接着他把杜玉清、范斯遠他們為營救,如何上下奔走,如何想轍去西北調查,如何得到證據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當然,很多也是他和父親根據自己掌握的情況作出的猜測。但離真相差不離了。

程羲和認真地聽着,最後沉默地思量了好一會,才鄭重說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這才像話!人生苦短,總要有所作為,我是說要及時行樂才對的起自己來的這一遭。「見表弟恢復了神色,郭誠宇也立刻露出自己紈絝子弟的真面目,他朝程羲和踢了一腳,叫道:」起來!出去走走,我早就看你這土包子樣不順眼了,跟俺去見見世面去!」於是郭誠宇拿出自己人生導師的做派,帶着程羲和去吃喝玩樂,端的是揮金如土,聲色犬馬。程羲和好像也想開了,不論什麼場合都能應付自如,輕鬆自在。

程炫君見程羲和重新振作起來,十分欣慰,就為他定下兵部侍郎的庶女的親事,程羲和不願意,程炫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程羲和就是不答應,程炫君一氣之下,就說道:「你是我兒子,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不答應也得答應!這事情沒商量。」

程羲和於是不再爭辯,默不作聲給程炫君行過禮後退下了。程炫君以為長子服軟了,準備第二天讓媒人到女方家去下定去。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程羲和的小廝慌慌張張地來報告說:大少爺出走了。還給程炫君留下了一封信。

程炫君的腦袋嗡地一聲便炸開了,他急忙拆開摺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只見上面寥寥數語,說:恕自己不能做個孝順兒子,今生他已經決定闖蕩江湖浪跡天涯,再也不回京城了。

程炫君簡直要氣瘋了,立刻派人到處去找長子,力求把他抓回來好好地教訓一頓。然而,派出去的人都空手而歸,程炫君自己親自去英國公府問郭誠宇長子的下落,郭誠宇也是驚詫萬分,莫名其妙。

程炫君回到家中就一病不起,後來身體一直時好時壞,也許是因為這個,他的謀反大計最終是胎死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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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雷幽明水雲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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