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指甲

【番外】指甲

香川城舊民居一入冬就會在堂屋前架起格子門,直到料峭春寒退盡時才會撤去。我家撤得尤其晚,因為冬春季節交關的時候,格子門外總是不斷有陌生客人來訪,每到這時祖父總會親自出來應酬,雖然非常客氣的寒暄著,但他卻從不將這些客人請進屋來。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四月初才作罷,所以童年回憶里萌蔥色的初春景緻,總是鑲嵌在被蝙蝠方勝、萬字仙桃等等花紋的窗格子裏。

不過每當問起來,家人總會很迷惑地說從沒碰見過這種事,既然是客人的話,就應該敲門才對,再說開春后格子門白天明明是不關的啊;只有祖父會慢悠悠的呷一口茶,煞有介事的搖頭晃腦:「不足為外人道也……知道了嗎,火翼,冰鰭!」

雖然父親是如假包換的孿生子,但我和冰鰭倒常常被當成雙胞胎,說起來我還早上一個月出生;都是因為祖父遵照古怪的老規矩,讓我們倆都梳着及耳的童發,穿式樣古舊的衣衫,還只能彼此稱呼這非常非常難寫的乳名。如果違反了這些規矩,平時很溫和的祖父就會大發雷霆,像換了個人一樣,都說上了年紀的人反而和小孩子一個脾氣,這話可一點也不假。

不過後來我們才明白,祖父那些規矩也算是有它的道理啦……

記得小時候早春的午後,討厭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鰭進入夢鄉后,偷偷溜到書房纏着祖父講故事;這個時節,向陽的窗外那株沉丁花正綴滿茸茸的輕粉花球,從鑲著金邊的深綠葉片間飄散出類似柑橘的清爽香氣。祖父總是悠閑地坐在斑駁的花影下,面前蕩漾著一縷茶煙。在暖洋洋的陽光里,我一邊吃着糖果糕餅,一邊聽故事,這樣聽着聽着,就乾脆在祖父膝邊睡著了——

不過偶爾也有例外的情況,記得是某個花朝節的前一天吧,我來到書房時發現冰鰭這貪睡蟲竟然先我一步,正低頭靠着祖父的左手,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一看見他就立刻虎起臉——活該,誰讓他弄髒我的新衣服!

為了明天花朝出門踏青,媽媽特地縫了兩件團獅子花紋的小襖給我們;昨天漿過之後拿去晾乾,沒想到今天一早我就發現全被灑上了藍墨水,這還怎麼穿出門啊!回想一下,冰鰭昨晚偷玩祖母的通草花染料來着,再沒別人了,一定是他濺上去的!見好端端的新衣服變成這樣,我立刻拉嬸嬸過來,嬸嬸皺着眉頭仔細看了一會兒,便很嚴厲的罵了冰鰭一頓。

冰鰭吃了虧,當然不會善罷甘休的,可就算找祖父告狀也沒用,明明就是他不對!

我正要曆數冰鰭的罪狀,祖父卻朝這邊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右手邊。看着我樣子祖父忍俊不禁,他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鰭:「唉……你們兩個可不能再鬧彆扭了啊!來,拉拉手!」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議,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歡你啦」這樣的威脅中,我只得不情不願的拉住冰鰭。可是剛碰到他的手就覺得毛毛糙糙的,我甩開他低頭一看,連指頭都黑成一片了;這傢伙剛剛究竟上那兒瘋皮去了啊,滿手都是灰塵!面對我的不滿,冰鰭倒好,就像是忘了剛剛那頓罵一樣,一個勁的憨笑。

「你們啊,這樣可不行!」祖父無可奈何地笑着再次做和事老,「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們必須這樣手拉手,不論遇上什麼都絕對不能放開!不然就給你們講一百遍筷子的故事!」

我連忙一把攥緊冰鰭——我是很喜歡祖父的故事啦,可筷子這個例外!什麼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故事,祖父都講過七八百遍了!最後還都要說一句「兄弟齊心,吃梨帶筋」,真不知道大人的口味怎麼這麼奇怪,我可不覺得帶筋的梨有什麼好吃的!

為了眼前利益,我急忙向冰鰭表示出親善的態度,看到我們「和樂融融」的樣子,祖父便心滿意足的開始講故事了。說什麼格子門外的客人中間,有個人特別喜歡吃指甲,碰上這位客人啊,可千萬別請他進來,要分辨這客人很簡單——他的指甲生得和別人不一樣……

今天祖父的故事格外沒意思呢,聽得人昏昏欲睡,看見我們心不在焉的樣子,祖父便打發兩人出去玩。我還在新衣服的事情生氣,一點也不想和冰鰭一塊兒,可又沒聽見祖父說可以丟開手,只好一個勁兒的打高臉不理不睬,不過今天這掐尖要強的傢伙有些奇怪,我從眼角瞥過去,他居然還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發了什麼毛病。

就這樣,我和冰鰭別彆扭扭的晃到堂屋,這平日暖和敞亮的房間現在卻又陰又冷——也不知道為什麼,大白天格子門竟然關得嚴嚴實實的。可即使如此也不該這麼暗啊,現在正是陽光明媚的下午,怎麼倒像傍晚時分一樣昏暗呢,難道變天了嗎?現在天陰下來的話明天花朝節會起大風的!

我疑惑的抬起頭,卻猛地發現媽媽正站在漆黑的格子窗影外,身後是灰濛濛的天空;她也不說話,只是微笑着俯下頭湊近窗格。可能媽媽拿着什麼東西所以騰不出手開門吧!我連忙去幫忙,可是卻被拖住了——拉着冰鰭的手還不能丟開啊!

單手是無論如何也開不動那又高又重的排門的,可總不能讓媽媽干站在門外吧,我急得大喊起來:「媽媽自己能進來嗎?」

「既然這麼說,我就進來了!」只聽見一陣呼啦呼拉的聲音,可能是媽媽正在放下什麼招風的東西吧。等這奇怪的聲響停下來,媽媽便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動門扉。這一瞬間,我看見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閃而逝……

中央的排門發出吱嘎聲向兩邊敞開,鮮明的嫩綠色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大晴天嘛,為什麼剛剛透過窗格子看卻是陰沉沉的呢?不過我一時是管不了那麼多的,因為媽媽站在門外向我張開雙手:「來……跟媽媽一起走!」

今天去踏青嗎!我立刻歡呼著朝媽媽跑過去,連新衣服的事也丟在腦後了。可冰鰭這傢伙竟然像釘在地上一樣不挪窩,一定是嫉妒媽媽帶我去玩,故意和我作對吧!雖然是很想鬆開手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裏啦,可祖父總能發現我們不遵守他的囑咐,這次再露餡的話,只怕就是筷子的故事加吃指甲客人的故事輪番轟炸了……

見我不過來,媽媽有點着急了,她在門外踱了幾圈,終於像怕摔著那樣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還探出腳尖點了點地面,簡直就是在爛泥地上走路那種姿勢。確定一切正常之後,她疾步走過來,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冰鰭。原來是要帶我們一起去!雖然我是很氣冰鰭弄髒新衣服,但一個人去踏青的確也不好玩。這樣想着我便搖著冰鰭的手,轉頭對他扮了個鬼臉以示原諒,可他卻還是憨笑着,一點也沒意識到我的寬宏大量。

不過更讓我奇怪的是媽媽的樣子——她輕輕巧巧的抱起我們,卻沒朝門外走,反而在東張西望一番之後,又把我們放了下來。「怎麼辦……帶不走啊……」媽媽低聲嘟噥著換了個方向,卻單獨抱起了冰鰭;正納悶呢,媽媽又丟下他把我給抱了起來。還沒在臂彎里坐穩,媽媽再一次放下我,轉着圈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兒,依舊抱起了我們兩個。原以為折騰這麼久,這次總該可以出門了,沒想到媽媽還是煩惱的放我們下地,左右為難的張望着:「不行,有三個啊……」

「媽媽快點啊!再不出門天要黑了!」我急着去踏青,忍不住用空着的手去搖媽媽的手腕,可是注意力卻被一抹藍影吸引了,難怪剛剛開門時有道青光呢——媽媽的手我再熟悉不過了,她指尖上什麼時候竟染了靛藍色的指甲?

「媽媽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歡!」出門的願望得不到滿足,我立刻黃瓜抱不過來抱瓠子,嚷嚷着抱怨起來。

「不喜歡……」媽媽的表情本來就已經很着急了,現在看起來更加焦躁,她不斷重複著零碎的句子,「怎麼辦,不喜歡我……帶不走……」

媽媽今天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啊?我握緊冰鰭的手指無意識地加大了力量,視線也不由自主地住追着那陌生的青指甲,看着它們停在媽媽唇邊……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響起了古怪的聲音,一綹靛色絲線應聲從媽媽嘴角垂落下來,逐漸墜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漸漸暈成一灘深藍色水漬,不斷蔓延開來……

原來我錯怪冰鰭了——因為這些水跡,就是濺臟那兩件新小襖上的藍墨水!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伴着這古怪的聲音,媽媽再一次靠近我們,近距離中我看清了那縷藍線究竟是什麼——媽媽正在咬指甲,那條線咬破的指尖流出的深藍鮮血!

不僅僅是指甲,「媽媽」的臉也變青了,那是因為血的顏色就是靛青的吧?

——客人中有一個特別喜歡吃指甲,千萬不可以放她進來……要分辨她很簡單,因為她的指甲和別人不一樣……她有着與眾不同的——

青指甲!

剛剛為什麼沒有想起來——一搭沒一搭聽進去的故事裏,祖父說的那個禁忌的客人,就生著靛青色的指甲!

我嚇得拔腿就要跑,可冰鰭好像完全嚇懵了,他掛着一臉傻笑,抓緊我的手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青指甲的「媽媽」越逼越近,我急得號啕大哭:「你不是媽媽!」

一聽這話「媽媽」立刻不再咬指甲,忙不迭的過來抱我們:「是媽媽!跟媽媽走……」說着便一把抱起冰鰭。四周一瞬間就昏暗下來,陰風嗖嗖的灌進我脖子,被灰沙迷住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根本不是變天了,是「媽媽」背後展開的巨大青色肉翼遮住了晴朗的天空,灰濛濛的翅膀扇出的風把堂屋吹得亂作一團!

怎麼辦,冰鰭……一定會被青指甲抓走的!

我一邊大哭一邊揪緊冰鰭的手指——就算被一起帶上天也沒有辦法,不可以放開手的!祖父說過的,不論遇上什麼都絕對不可以放開!

都閉起眼睛聽天由命了,可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青指甲的「媽媽」竟然像剛進屋時那樣,又一次丟下了冰鰭!她青著一張臉發狂似的扑打雙翼轉着圈,狠命咬着指甲,藍色的水漬濺得滿身都是:「怎麼辦?抱不住啊!哪個才是我的?有三個……有三個寶寶啊!」

「這裏沒有你的寶寶。」混亂的沙塵里,憨笑着的冰鰭突然開口說道,「因為你是姑獲鳥。」

狂亂的表情一下子凍在青指甲的臉上,與此同時,巨翼掀起的大風就像踩了急剎車一樣,嚓的停住了。陌生的「媽媽」泄了氣似的急遽縮小,眨眼間化成一隻靛青指爪的大鳥;從同色的短喙中不斷發出摩擦骨頭般的鳴叫,這隻鳥展開翅膀,倏忽消失在陽光炫目的天空中。

顧不得擦臉上的眼淚,我驚訝得連嘴也合不攏了——為什麼一聽見這「姑獲鳥」這幾個字,青指甲的「媽媽」就突然變了樣呢?冰鰭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他還是傻笑着,慢條斯理地說:「因為那是她真正的『名字』!」

這不是冰鰭的聲音!剛剛喊出「姑獲鳥」的時候也是,那分明就是——祖父的聲音!

我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手拉手的冰鰭就漸漸變化了相貌——我怎麼會把它看成人呢?那分明是竹骨上糊了薄紙紮成彩燈啊!燈樣是個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得憨憨的,跟剛剛「冰鰭」的笑法一模一樣!

「咦?火翼你怎麼在那邊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聲音越過彩燈傳來,我看見冰鰭一臉眼淚和著泥灰,嘴裏還吃驚地嚷個不停,問我有什麼用,我還想知道怎麼回事呢!

不知怎麼的,我和冰鰭正分別拉住這紙男孩的左右手,難怪剛剛青指甲說一共有「三個」寶寶!

丟開那盞燈,我和冰鰭互相吐著舌頭笑了起來——一定要快點去書房把剛剛的事告訴祖父:我們真的碰上那個不能請進門的客人了,而且我們兩個人還一起把她趕出去呢!

午後的陽光斜斜的鋪着,空氣里瀰漫着新草的芬芳,檐廊下媽媽正把那兩件團獅子花紋的新衣服收回來,一看見我她就皺起眉頭。

「你怎麼可以說謊啊?」媽媽走過來點着我的額頭,「明明衣服乾乾淨淨的,幹嘛向嬸嬸告狀說被弟弟弄髒了?再欺負弟弟的話媽媽可就不喜歡你了!」我一把抱住額前的手傻笑起來,可媽媽一定猜不出我為什麼這麼高興——因為她的指甲不是青色的!

就在我眉開眼笑的時候,屋裏突然傳來嬸嬸的呵斥聲:「冰鰭你過來!看看把房間弄成什麼樣子了!還把你的送子燈翻出來,都說不準去書房那邊了!」

是在說剛剛那個紙男孩吧!從我這裏看,他的確是變成冰鰭樣子;可是從冰鰭那邊看,明明是我的樣子啊!「為什麼不是我的送子燈嘛?」我有些不滿的抗議。

媽媽一邊收拾衣服一邊快步向屋裏走,隨口回答我:「因為你是女孩子,那可是麒麟送子燈。」雖然看見一團糟的堂屋自己也差點腳軟,不過媽媽還是努力的勸慰嬸嬸:「常夏,可能是爺爺剛去世,孩子們想念他了,就翻出他送的元宵節禮物……」

「可是爺爺剛剛還給我們講故事的!」冰鰭拉着我回到堂屋裏,不服氣的申辯著。

「阿薰你看,這小孩子說話多犯嫌!」嬸嬸說着一巴掌就拍在冰鰭頭上,外表柔弱的她卻是個火爆脾氣。媽媽連忙上去勸解,這樣一來嬸嬸更生氣了:「胡說八道的小孩,讓貓頭鷹把你抓去!」

「是姑獲鳥!青指甲的姑獲鳥!」我在背後大聲提醒,看着媽媽和嬸嬸又驚訝又惱火的樣子,我和冰鰭朝一言不發站在書房門口的祖父扮了個鬼臉,祖父他微微一笑就藏進了南窗下的花影里,那表情別提多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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