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要我怎麼辦

第十一章 你要我怎麼辦

在一片忙亂中,慕雲和宏博地產公司的官司也第一次開庭了。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地方,如果自己不是被告人,而是單純一個來看熱鬧的路人甲,那麼慕雲甚至會覺得,這法庭也未免太讓人失望了,沒有香港電視劇里戴着假髮、儀態莊嚴的法官,也沒有身穿長袍、咄咄逼人的律師,有的就只是進入法院之前,搜包搜得非常認真且嚴格的法警。

開庭的程序讓她昏昏欲睡,法官流水一樣沒有平仄的聲音介紹了自己和陪審員、書記員等等,問雙方是否需要要求迴避,然後是調查了解事情經過。

慕雲的律師是劉媛暢介紹的,年紀不大的男人,急起來有些口吃,不過收費不高,而且也是不多的願意接受這個案子的律師,慕雲是沒什麼選擇餘地的,只是聽他講述的過程中,有種死馬當活馬醫的自嘲。

宏博地產公司請的律師卻很乾脆,至少說話乾脆,也句句切中要害,想起過去公司請的那位法律顧問的業務水平,慕雲的心有些涼了,趙宏博沒有圖省錢省事用那個半桶水的法律顧問,卻出這樣的血本,分明是有了必贏的決心和把握。

第一次開庭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不過庭審結束,慕雲的律師還是很喪氣,悄悄和她商量,此時接受和解,還有少賠一部分錢的可能,要不要別再白費力氣。

慕雲只是苦笑,她不是不知道,現在這樣對她完全不利的情況,能悄悄賠錢之後息事寧人是最好的選擇,不然事情鬧大,案件結束還可能和別的民事刑事案子一樣,被記者發表在報紙上,到時候她再想找工作都很難。可是她不甘心,也拿不出這麼多的錢,哦,也許她開口,鳳翔鳴會給她錢吧,可是,她已經把自己賣過一次了,在鳳翔鳴眼中,她已經卑賤到塵埃,她不能再這樣做了,不能連累了小豪,讓他也在他親身的爸爸面前,因為她而抬不起頭來。

神思有些恍惚的出了法院的大門,猛烈的陽光和街頭呼嘯的車聲撲面而來,天地炙熱得好像一個大蒸籠,而她身處其中完全透不過氣來。這驟然的一切讓她眼前一陣發黑,只是她沒有暈倒的權利,因為不等她暈倒,一台黑色的轎車已經悄然擦着她的裙邊停下了。

下車的人在這樣的暑熱中依舊衣着筆挺,慕雲恍惚著覺得眼熟,而等到那人拉開後車門的時候,她的疲憊、酸澀、頭昏都驟然離去,人下意識的站得筆直,剛剛用過的資料,也被她無疑是的牢牢抱在前胸。

「上車吧,我想我們該換個地方談談。」陳穎容穿着一身紅色的禮服款連衣裙,越發顯得氣質雍容、高貴,雖然坐在車裏,也讓慕雲下意識的想要後退,她正想說,我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值得談談的時候,陳穎容已經不悅的蹙了蹙眉說,「你的兒子很可愛,我很喜歡。」

「你想幹什麼,我的兒子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慕雲不知道陳穎容到底什麼時候知道了小豪的存在,又知道了些什麼,只能上了車,然後看着車子開出一段后,在一條相對安靜的小路上停下。

「我也希望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可惜,你沒讓我這個對大家都好的想法如願。」陳穎容哼了一聲,從一邊抽出一份文件,遞給慕雲。那是一份DNA檢查報告,大片、大片的英文字母,慕雲看不進去也看不懂,她只看見最後面寫明了父子關係的字樣。鳳翔鳴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已經那樣求他,別這麼傷害小豪,傷害她,為什麼他還要這樣?她不是什麼都不要嗎?為什麼他還不能滿意?他到底要她怎麼樣呢?

可是怎麼樣都沒有用了,慕雲想,鳳翔鳴還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帶小豪去做了這樣的檢查,他從來沒有信過她,這樣的認知讓她臉色驟然白了,眼前的白紙黑色好像變得一片模糊。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和現在那些為了她們所謂的愛情要死要活的人不一樣。」陳穎容覺得自己這一刻,很滿意於慕雲的表情,所以她欣賞了一會自己的成果,才慢慢的說,「我也是母親,能體會一個母親的心情,咱們女人一輩子圖什麼呢?年輕的時候希望嫁個好男人,有了孩子,就希望孩子能過得比自己好,為了這個,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能付出,你說是嗎?」

「說你的重點,你找我,到底想說什麼?」慕雲神思恍惚,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陳穎容時的情形。

那是六年之前,她大四的最後幾個月,除了畢業前的論文答辯,她作為大學生應該在學校完成的功課,統統都完成了。其實前幾個月里,班上的不少同學都已經找到了工作,陸續簽了約,開始崗前培訓或是實習。慕雲也幾次接到家裏的電話,爸媽都詢問她,工作找得怎麼樣了,是不是會留在這個城市,不回家去求職了。語氣里,還透露出,如果她準備在這邊紮根,那麼他們就賣了家裏的房子,到這裏買房子,退休之後好就近和她彼此照顧。

而那兩年的寒暑假,為了多呆在鳳翔鳴身邊幾天,她已經很少回家,打出的借口就是打工,還會買些禮物說是自己打工賺錢買的,所以她的爸媽自然認為,她在這邊適應良好,求職不成問題。

可事實上,除了那份把她和鳳翔鳴聯繫起來的信息調查員工作外,幾年中,她的社會經驗幾乎是空白的,空有一紙成績單,又由於很少參加系裏的活動,自然也沒有得到導員特別推薦工作的機會。

求職,是她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否則畢業證一下發,她沒有接收檔案的單位,戶籍和檔案就會直接被打回原籍,她的父母一直以她為驕傲,希望她能離開家鄉去更好更大的城市工作,她不忍心讓他們失望,但是投了幾次簡歷,都沒有迴音。

那是她最焦灼矛盾的一段日子,四處碰壁之後,她忍不住試探著問鳳翔鳴,「我要畢業了,你說我找份什麼樣的工作好?」

「又想買什麼了,錢不夠用嗎?」倚在沙發上看筆記本電腦里的股市行情,鳳翔鳴笑了一聲,對她說,「哦,我想起來了,米蘭那邊今年的夏裝要上市了吧,我叫人寄了畫冊給你了,收到了嗎?喜歡什麼就選吧。」

「不是錢的問題,畢業了如果沒有接收單位,檔案和戶口就要送回原籍了。」慕雲的眼神一暗,一直都是這樣的,鳳翔鳴對她好,給她一切他想給她的東西,但只是他想給的,對於他不想給的,他總是很清楚明白。這樣一想,她忽然就覺得沒了希望,強撐著笑臉說,「那樣,我就得回家去了。」

「回家也挺好的,你爸媽很想你吧。」鳳翔鳴似乎沒有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失落,還是淡淡的點點頭,就不再出聲了。

那一夜,慕雲徹夜失眠,她強迫自己閉着眼睛,只是大腦卻好像剛剛上過發條的機器,急切的轉個不停。她和鳳翔鳴是沒有未來的,如果說剛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抱着王子會愛上灰姑娘的念頭的話,那麼這幾年,她也漸漸的看清楚了,鳳翔鳴確實是王子,但她沒有灰姑娘的命。

可是即便早就明白,他們能這樣彼此依偎著在一起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的,她也總希望,能多留住他一些日子。他害怕麻煩和糾纏,他不要她愛上他的人,那麼她就讓他覺得,她愛的只是他的錢,可是她忽然發現,她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堅強,這麼自欺欺人的日子,她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工作的事情就此擱置,鳳翔鳴不願聽她提起,她就不再說,只是抽空繼續狂投簡歷,也參加了幾次面試,不過最後都不了了之。

遇上陳穎容的那一天,是她好容易謀到一個銷售代表工作的三天之後,她發現銷售這樣的工作真的是不適合她,她不能口若懸河,也拉不下臉皮死纏爛打,難得帶她的老師卻沒有嫌棄她,那一天更讓她跟着去應酬客戶。

應酬人這樣的事情,鳳翔鳴偶爾也帶着她同去,不過那時候鳳翔鳴已經是集團的總經理了,他自己的能力和家族背後的勢力,讓在他的生活圈子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相應的,他參加的應酬,不是發小的聚會就是別人有求於他的飯局,「不用理他們,你想吃什麼就吃,想玩什麼就玩,吃飽玩夠咱們就走。」每次,鳳翔鳴總是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攬着她的腰,旁若無人的這麼告訴她。久而久之,她就習慣了這樣的場合,卻忘了,作為銷售代表,她得伏低做小委曲求全。

後來的事情是可想而知的,他們要應酬的客戶一手摟着小姐,另一隻手卻輕佻的要摸她的大腿,她憤而揮手,一巴掌打在那個色狼的臉上,拎着包憤憤的出了包房。

那家酒店是鳳翔鳴集團下的產業之一,大堂經理見過慕雲多次和鳳翔鳴一同出入,很自然的,在那個客戶追出來拉扯慕雲的時候,上來制止。衝突在混亂中升級,而那天,碰巧一直在外地的陳穎容回來請幾個朋友吃飯,正好在出來的時候,撞上了大廳里的這一幕。

幾乎在知道陳穎容身份的同時,陳穎容也知道了她是誰,慕雲當時的尷尬和無地自容,讓她恨不能地上有個洞,可以鑽進去,立刻在這裏消失,幸而,當時陳穎容什麼也沒說,只是平息了風波就離開了。

而陳穎容找上她,卻是幾天之後的事情了。她打了公司的客戶,自然不能再去那家公司工作,鳳翔鳴那幾天正在國外,也不知道她的「光榮事迹」是不是已經傳到了他的耳中,還有,想道電視劇里豪門貴婦可怕的手段,這些都讓她終日惴惴不安。

記憶中,那次陳穎容也是這樣直接找上她的,不過當時她住在鳳翔鳴的房子裏,而如今,她雖然有了自己的房子,不過一場官司,可能讓她比當年還一無所有。

「慕小姐是吧,你好,我是翔鳴的媽媽。」那一次,陳穎容的開場白是這樣的,臉上甚至有很平和的微笑。

「您好,」慕雲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只能訕訕的閃開門口,請她坐到客廳。

「翔鳴這個孩子真是不懂事,交了女朋友也不讓我和他爸看看,還得我這個當媽媽的自己找上門。」陳穎容拉過慕雲的手,和氣的拍了拍說,「你今年大學畢業吧,以後的職業規劃有嗎,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謝謝,我想自己再慢慢找合適的職位,」慕雲本能的不想和陳穎容牽扯太多,婉拒。

「那樣也好,我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也不樂意依靠別人,有句老話怎麼說,人年輕的時候,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時候,太早被限制住了,反而影響了發展。」陳穎容對慕雲的拒絕也不以為意,繼續說,「今天我這麼冒昧的來,一定嚇着你了,你是不是有點害怕我,怕我拆散你和翔鳴?其實我們家並不是那種只看門第的人家,我們就翔鳴一個孩子,只要是他喜歡的,他想要的,我們當父母的就都不會反對。不過我今天來,也還是有點私心的,既然咱們坐在這裏了,那我也就怎麼想怎麼說了。其實,我們是希望翔鳴能定下來的,這幾年這孩子在商業上的天分是有目共睹的,我也放心把公司交給他。不過男人嘛,成家立業,總要先成家再立業,他玩心重想來你也知道,得有個人時刻管着他點。可是現在社會上,最複雜的就是人了,我不放心他,一來是怕他遇上壞女孩,吃虧上當花點錢是小事,毀了名聲和前途就遭了。二來,也怕他什麼都當是玩玩,白白耽誤了人家好人家的孩子。」

慕雲沉默,她不知道她自己,是陳穎容口中的哪一種女孩子,好在陳穎容也不等她說什麼,就繼續說,「今天我來你這裏看看,心也算放下一半了,你是個好孩子,家裏收拾得也乾淨敞亮,你們既然已經在一起了,我回去也會和他爸說,讓你們早點定下來,你放心吧,總得給你個交代的。誒呀,看我這記性,我還趕着有個聚會要參加,不是什麼太大的場合,不然,反正你也在家,和我作伴一起去吧,省得你一個人悶着也沒意思。」

「我……」慕雲想說她還有事,可是陳穎容倒不容她拒絕,拉着她就往門口走,一邊還說,「以後你和翔鳴在一起,這樣的聚會要參加的次數多了,這次當跟着我這個老人家去實習吧。」

陳穎容帶慕雲去的,是一家私人會所,到的時候,裏面已經是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一片了。她身上穿的是剛剛陳穎容帶她去買的一件粉嫩的小禮服,這樣跟在陳穎容身邊一進會場,立刻就引來了關注。

上來打招呼的人很多,慕雲注意到,多半是打扮入時的中老年貴婦帶着同樣打扮精緻的年輕女孩,看見慕雲的時候,目光里都充滿了打量,她有些明白這是什麼場合了,臉上只能機械的掛起笑容。

「這是翔鳴的女朋友,可愛吧。」陳穎容大方的拉着她介紹給所有的人,自然也有人問她,她的父母是做什麼的,不過話一開頭,就被陳穎容說別的岔開了,這樣一來,聰明的人就不再多問,只是看她的目光里,多了審視。

這場聚會更像是一個年輕女孩的才藝展示會,會場中央有舞台,那些年輕女孩輪番上去表演,鋼琴獨奏,小提琴獨奏,甚至是樂器協奏,各個節目都很精彩,慕雲沒有這方面的特長,只能呆在原地不動。她漸漸明白了陳穎容帶她來的目的,不用惡言惡語,也要讓她明白,她和鳳翔鳴之間生活的天差地別。其實這一點她一直是明白的,就像她沒有奢望過鳳翔鳴會給她什麼結果一樣,可是當事實被這麼毫無遮掩的擺在台前時,她還是覺得很難過。

那次之後,陳穎容再沒有找過她,鳳翔鳴回國后,卻是很長時間沒有再回來過,打過幾次他的電話,接聽的都是秘書,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慕雲縱使是傻的,也多少明白,鳳翔鳴對她不滿了,可是她做錯了什麼呢?

一開始,她還在等他氣消,等他聽她解釋,只是後來報紙上關於他和一些女明星的緋聞多了起來,繼而,又有他參加大型活動,攜帶門當戶對的女伴甚至傳出婚訊的新聞。

一條兩條很多條,當鳳翔鳴所有的消息都只能通過報紙來了解的時候,那段日子,她忘了自己是怎麼過的。儘管在物質上,鳳翔鳴還是一如既往,應季的衣服鞋子包包首飾,到時候就會有專人送來,可是慕雲知道,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那些東西的最終歸宿,一直只是柜子裏。她上學的時候從來不會穿太貴的衣服,首飾她只在有他的場合才戴戴。他送她這些,只是習慣,又或者是他忘記了交代秘書,不用再送這些東西來了。

她不知道一直以來,是不是她的戲演得太好了,只知道到頭來,她除了錢就什麼都沒有了。有段日子,她瘋狂的刷鳳翔鳴給她的卡,買她看着喜歡的東西,直到鳳翔鳴的秘書打電話給她,提醒她凡事應該有個節制的時候。那天夜裏她哭了整晚,一邊哭一邊想這些年的點點滴滴,言語都沒法形容那種心灰意冷,她愛上了一個愛不起的人,並且到了不能不割捨的時候,她想,她要放棄了,反正論文答辯已經結束了,她,該回家了。

第二天她很早起來,眼睛腫的只剩下一個縫,頭也昏昏的,但是她還是撐著去收拾行李。住了這麼久,要到走的時候才發現,她居然沒什麼可以帶走的,除了一些課本,幾件常穿的衣服,鳳翔鳴一次心血來潮,拉着她逛夜市時隨手買給她的魔方,剩下什麼都不是她的。

有人敲門的時候,她就只是機械的去開,連問一聲都忘記了,然後,被門開了之後的景象驚呆。門外站的是她的爸媽,三個這世上最親的人彼此面對面的時候,居然無語。她幾乎立刻做好被責罵甚至被打一頓的準備,她的爸媽既然能找到這裏,就一定是知道了什麼。從小,爸媽對她的要求和期待都很高,希望她比別的孩子都強,她也一直很努力,但是這次,她確實走錯路做錯事,受懲罰是應該的,可是什麼都沒有。最寵她、最愛她的爸爸只是特別、特別失望的看了她一眼,就拉着她媽媽轉身走了,步子飛快,好像怕她追上去一樣,連一句話也沒有和她說。

這些年裏,她也回過幾次家,不過不敢進門,就只悄悄坐在計程車里,停在自家樓下,呆幾分鐘就離開。從小姨嘴裏,她也聽說爸爸回家去就病了一場,病好之後從此不許家人再提起她,而她,生了小豪之後,更是沒有臉再回去求他們原諒她。所以現在想來,就是陳穎容找她的那天開始,這個世界上,她就只剩下她自己了,如果不是後來發現了小豪的存在,她真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做什麼,怎麼生活。

「你看,你的兒子是翔鳴的孩子,這個已經有法律上認可的鑒定證明了,」陳穎容不知道這短短的片刻沉默,慕雲已經和她一樣,想到了那麼久之前的事情,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接着說,「當年的事情我很遺憾,我那麼做確實是有意讓你知難而退,不過我想這些年你也應該想明白了,翔鳴是什麼樣的性子,從小到大,他決定的事情,從來就沒有人能改變。我不能,他爸那麼嚴厲,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也沒有用。如果翔鳴當年真的要和你在一起,我也是真的不會阻攔,也攔不住,所以,儘管這麼說對你而言不公平也很殘忍,但我還是要說,你們分手,只是你們的感情不夠牢固。」

「我明白,我也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如果我和您易地而處,可能我會更直接更不留情面,所以其實我還要謝謝您,當年您對我很客氣。」慕雲猶自沉浸在那些痛徹心扉的往事裏,只是眼角餘光瞥見陳穎容的悠然儀態時,驟然驚醒,她明白,陳穎容在等待她脆弱到極點的時候給她致命一擊,可是這些年裏,她已經流過太多眼淚了,脆弱這個詞,她不配擁有,也不能享受。所以她收起了自己的沉思,露出了笑容來,視線第一次對上陳穎容的。

眼前這個女人保養得真好,不像鳳翔鳴的媽媽,倒像是他的姐姐,慕雲知道她恨過眼前這個女人,可是這些年,特別是她自己也成了母親之後,她也反覆想過,陳穎容也只是個母親,要為自己的兒子做最好的打算,當年她和鳳翔鳴會分開只是時間的問題,陳穎容充其量是催化劑,真正促使事情這樣快速發展的,根源在於她愛鳳翔鳴,但鳳翔鳴不愛她。感情也好,緣分也好,都不能夠強求,以至於她重看書劍恩仇錄的時候,對着一句強極則辱、情深不壽淚眼朦朧。

「你嘴上說不怪任何人,但是我知道你還是怪的,怪我,可能也怪翔鳴。」陳穎容嘆了口氣,對慕雲說,「如今你的孩子也長這麼大了,我還要再問你一句,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小豪姓慕,我會、也可以很好的養大他,除了我,他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慕雲說得很快,她對陳穎容可以不怨恨,但也沒有一絲好感,這些日子她一直不能也不忍心去割斷鳳翔鳴與小豪剛剛建立起來的父子之情,可是,如果陳穎容想打小豪的任何主意,那她就只能帶走小豪,帶他去鳳翔鳴找不到的地方,反正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把小豪交到他們手上去。

「看來我們誤會很深,不過你放心,我沒有想帶走你孩子的意思。」陳穎容似乎被慕雲忽然激烈的語氣嚇了一跳,徑自沉吟了會才說,「我問你有什麼打算,是想問你,準備和翔鳴結婚,給這個孩子一個完整了家了嗎?」

「我不認為,您希望我和您的兒子結婚。」慕雲冷笑,說來說去,看來陳穎容這次和上次的套路也差不多,鳳翔鳴並不想給她婚姻,提結婚,只是加速他們的分開。雖然不知道這次陳穎容要下的是哪一步棋,但是小豪對她來說,是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人,她不會給人任何的機會,讓人傷害小豪,也不會讓任何人分開她和小豪,更不能讓人利用小豪去達成什麼目的。

「你比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聰明也世故了,」陳穎容讚賞般的點點頭,「慕雲,我也是一個女人,知道孩子對於母親來說的重要姓,所以我並不想把你的兒子從你身邊帶走。但是你知道嗎,翔鳴很喜歡這個孩子,他這個年紀還沒有結婚生子,現在忽然天下掉下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他不可能不喜歡,也為了他喜歡這個兒子,你又不肯放手,所以他只能一再的推遲婚期。你不知道吧,他本來就要結婚了,未婚妻是他爸爸老首長的孫女,他們交往了幾年了,感情很好,我們雙方的家庭都很滿意這樁婚事。我不知道你對門當戶對的理解是什麼,但是當年你既然能主動離開,就是明白,門戶差距的存在。翔鳴如果娶個能幫助他的女人,就可以讓他更上一層樓,可能你會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還需要這樣做嗎?我的答案就是需要,人站得越高,就會想要越多,同樣的,站得越高,跌下來的可能也越大。所以如果你愛他,就應該成全他,讓他更好的生活。我的話是自私的,但是每個母親都是這麼自私的,你一定要怨恨,那就怨恨我吧。但是為了你們好,為了你不受更大的傷害,我還是要把實情告訴你,和你在前一起,真的只會拖累翔鳴,這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

「您說完了嗎?」慕雲等了一會,等到陳穎容說完這一長串話之後,才慢慢的說,「您和我說了這麼多,包括前些年您說的那些和做的那些,目的就只有一個,就是讓我離鳳翔鳴遠一點。我想您有點誤會了,這次並不是我找上他的。他為了小豪也好,為了什麼也好,是推遲婚期還是如何了,都和我沒有關係,小豪只會姓慕,沒有爸爸只有媽媽,這一點我很肯定。您與其在我身上浪費這些寶貴的時間,還不如勸勸您的兒子,讓他按您的意思辦事,這樣會來得更直接有效。」

陳穎容大概是沒想到慕雲會反駁她,倒是愣了一下,不過她很快的就調整好了狀態,仍舊用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神情看着慕雲,「翔鳴這孩子的脾氣,我是最了解不過的,我之所以來找你,也是希望給你提個醒,別對他抱有太大的希望,免得到時候你會太失望。言盡於此,你會怎麼做我無權干涉,不過希望你會過得很好。還有,這是我的電話,如果真的有困難,可以找我,不管你的兒子姓什麼,他身上總流着鳳家的血,我心再狠,也不捨得看他過得太艱難。」

「那看來,我還得說聲謝謝了。」慕雲沒有接那張名片,而是自己開門下車,關門的時候才說,「不過,真的不需要。」

下車走了會,她漸漸辨別出方向,然後苦笑,這個位置,離家裏分明比法院還更遠些,而且沒有什麼方便的公交線路,只能走一會再去坐車。

回到家,去隔壁鄰居家接回小豪,小傢伙看起來卻蔫蔫的,不像往天一樣纏着她說話。慕雲以為他生病了,摸摸他的額頭,並不熱,不過她不放心,又找了體溫計,量了半天,三十六度,正常體溫,她有點奇怪了,摟着他小小的身子坐到沙發上,哄他說,「小豪,你怎麼了,這麼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沒想到,小豪的眼圈卻紅了,聲音低低的說。

「那怎麼不愛說話了?身體不舒服?」慕雲奇怪的問他。

「媽媽,你將來會不會不要小豪了?」小豪低頭想了會,好像鼓足了勇氣了,抬頭看着慕雲問。

「媽媽怎麼會不要你了?」慕雲一怔,陳穎容的臉又在她的腦海中回蕩,她想,陳穎容必然是見過小豪了,難道對小豪說了什麼?想到這裏,她更用力的摟住小豪說,「媽媽最愛你了,無論什麼時候,也不會不要你的。」

「真的嗎?」小豪又問她,不太放心的樣子。

「真的。」慕雲輕輕親了親小豪的額頭,想了想才小心的問他,「小豪為什麼會這麼想,誰和你說什麼了?」

「嗯,」沒想到小豪還真點頭了,然後眼睛又紅紅的說,「我今天去王奶奶家,王奶奶的兒子小王叔叔和嬸嬸回來了,嬸嬸就問我,家裏來的漂亮叔叔是誰,我說是鳳叔叔。嬸嬸又問我,鳳叔叔晚上住在咱們家還是回自己家,我就說叔叔和我們住在一起。然後嬸嬸就和叔叔說,我要有后爸爸了,然後還說,后爸爸對小孩可凶了,將來會覺得我是瓶子,媽媽也會嫌棄我,不要我了。」說到這裏,黃豆粒大的眼淚從眼睛裏咕嚕一下掉了出來,他趕緊自己用手去擦,可是擦掉一顆,就還有更多顆,小豪忍不住了,抱住慕雲哇的哭了出來,嘴裏還說,「媽媽,我不是瓶子,媽媽別討厭我。」

「這是怎麼了,誰欺負小豪了?」鳳翔鳴回來,正好趕上沙發上,小豪抱着慕雲嚎啕大哭,忍不住蹙起眉頭,鎖好門,他直接過來,想從慕雲懷裏抱起小豪,沒想到一直乖順的孩子卻忽然大力掙扎,死也不肯離開媽媽的懷抱。他有些詫異,更多的卻是隱隱的不安,最後只能問慕雲,「這是怎麼了,哭得這麼厲害。」

「沒事。」慕雲輕輕撫摸小豪的頭和後背,安撫他,一邊對鳳翔鳴輕輕搖頭。好一會,小豪才止住哭聲,只是仍舊哽咽,轉身看到鳳翔鳴,卻露出點怯怯的神情,居然像第一次見面一樣,上下打量他。

「到底怎麼回事?」鳳翔鳴見慣了大場面,別說被一個人看,就是成千上萬的人不錯眼的這樣看着他,他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自在,可是,今天,被自己的兒子這樣盯着,看着那雙紅紅的卻清澈的大眼睛,他卻忽然有些後悔了,這種念頭特彆強烈,強烈到他幾乎掩飾不住,只能用說話來遮掩這一刻的慌亂。

「鄰居和他開玩笑,他小,不知道這是玩笑,當真了。」慕雲摸摸小豪的頭髮,又親了親他,轉而安慰小豪說,「小豪以後記着,這些話都是叔叔嬸嬸逗你玩的,不能當真的。」

「哦,」小豪點頭,又看了看鳳翔鳴,卻轉而又問慕雲,「媽媽,我不是瓶子是嗎?」

「不是,不是和你說,那是嬸嬸逗你玩嗎?」慕雲保證著,又哄了他幾句,才去準備晚飯。

「什麼瓶子,誰說小豪什麼了?」廚房裏老式抽油煙機的轟鳴聲響起,鳳翔鳴換了衣服,和小豪一起坐在客廳中間的地板上玩積木,一邊狀似不經意的問小豪。

「叔叔,你將來會一直和媽媽住在一起嗎?」沒想到小豪也有問題問他,連積木也不玩了,托著腮,等他回答。

「小豪為什麼這麼問?」鳳翔鳴心上一緊,反問小豪,「小豪希望叔叔一直和媽媽在一起呢,還是不一直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對小豪來說,有點難,他想了會說,「我喜歡叔叔,叔叔每天陪着我玩,我很高興。可是隔壁的嬸嬸說,如果叔叔一直和媽媽在一起,那早晚就會討厭我,那時候,媽媽也不會要我了。叔叔,你會討厭小豪嗎?然後讓媽媽不要我了?」

鳳翔鳴總算明白了剛剛小豪為什麼哭,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也學着慕雲的樣子,把小豪抱到懷裏,重重的在他粉嫩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說,「叔叔保證,無論到什麼時候,叔叔都不討厭你,也不會不要你,這樣行嗎?」

「好扎呀!」小孩子的心思單純也容易相信人,小豪馬上就樂了,鳳翔鳴忍不住又親了他兩口,小傢伙臉蛋嫩,覺得他的胡茬扎人,掙扎著要躲閃,不過那裏掙脫得掉,於是急了,就喊慕雲,「媽媽,媽媽,救命呀……」

慕雲正在炒菜,聽到客廳里小豪尖著嗓子叫,趕緊開門出來,卻看見地板上,父子倆正笑鬧成一團,自己也樂了。可是轉過身去,一種止不住的辛酸又涌了上來,她悄悄回頭再去看那對讓她牽腸掛肚的父子,卻不想正對上鳳翔鳴的眼,那眼中,有濃濃的溫柔和憐惜,儘管她知道那溫柔和憐惜都不屬於她,可是,時隔了這些年,她還是無法抗拒,那一眼的溫柔。

夜漸漸深沉,小豪憋屈了一天,雖然媽媽和鳳叔叔給了他那麼多的保證,可是他睡得還是不如平日安穩,小小的眉頭一直皺得緊緊的,小小的手也牢牢的握著拳頭,慕雲替他蓋被子,動作再小心不過,卻好像還是驚到了他,就見他蜷著的一條腿忽然一動,然後自己把自己嚇醒了。

「媽媽!」小豪眼睛微睜,看到慕雲在身邊,立刻又睡過去了,只是含混的叫了她一聲。

「媽媽在這裏。」慕雲也柔聲回答,小豪又睡著了,自然不能回答她,她就輕輕用手指,去撫平他的額頭。

「你打算什麼時候和孩子說清楚,總這樣拖着,只會讓他胡思亂想。」鳳翔鳴洗過澡,就一直倚牆站着,在幾步之外看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因為小豪睡了,屋裏只留着小夜燈的微弱光芒,慕雲的輪廓在這樣的光芒下柔和到了極點,她那樣不錯眼的看着小豪,好像小豪是她惟一的寶貝,鳳翔鳴忽然就覺得嫉妒,他嫉妒慕雲這樣看着別人,哪怕那個別人,是他的兒子。

「你很想認回小豪嗎?」鳳翔鳴以為慕雲又會找什麼理由搪塞他,沒想到她似乎鬆動了,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他是我兒子,我當然想聽他叫我爸爸,而不是什麼鳳叔叔。」他心念一動,靠過去,輕輕攬住慕雲的腰,她的身材一直很好,和他記憶中的幾乎沒有差別,將下頜抵在她的肩頭,鳳翔鳴輕聲問她,「給小豪一個完整的家,讓他同時有爸爸有媽媽,不好嗎?」

怎麼會不好,慕雲只覺得無限辛酸,能給小豪一個完整的家,是她心底最奢侈,已經不抱希望的夢,可是夢就是夢,總有醒的一天,夢境越完美,醒的時候就越痛苦,這種感覺,她已經體會過一次了,那種想想都渾身劇痛的感覺,她真的不知道,這一生,還能承受幾次。

慕雲的無語,倒像是一種默認,鳳翔鳴擁着她,只覺得她髮絲上的清香味道一絲一縷的順着呼吸鑽到心裏來,本來還想問她,問她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肯相信他,依靠他,不過,到底忍不住了,乾脆就勢,一口咬住了她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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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圓人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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