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鹿

第六章 非鹿

大約十四個楚軍師北上,約戰的秦軍卻撤走了。最終楚軍不得不止步於水澤河流之南的啟封,距大梁尚有六十里。是進是退是一個問題,但是進是退都不能阻止秦人吞併魏國的大宋郡和上蔡郡,天下除了舊郢和東地,幾乎全歸於秦國。

熊荊思索對策時,已經退至大梁西北的秦軍幕府,衛繚拜別王翦,正趕往榮口對面的懷縣。他要馬上向趙政稟告軍中諸事,尤其要稟告王翦的決戰意圖。

秦國以十月為歲首,拜王翦為大將軍是在今年,不是去年,故而趙政授斧鉞時,一言之命是『大將軍明年亡荊。』按照這一言之命,明年最後一個月九月之前趙政都應該安心等待。衛繚知道僅憑一言之命是穩不住趙政的,因為按照那一言之命,王翦滅荊的時間是兩年(最多差一個月)而非一年,可此前趙政要求的明明是一年。

大軍撤回大梁西北,衛繚立即就回來了。他趕到懷縣時,趙政還在召見齊博士淳于越。

「凡帝王之將興,天必見祥乎下民也。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

懷縣雖是河內郡郡治所在,堂室仍舊狹小,淳于越在離趙政很近的地方召對。他話一開口,趙政就擰起了眉頭,淳于越的這番言辭他曾在仲父的《呂氏春秋》裏看過。君王的喜好不能輕易示人,因此趙政擰眉也不過是眉頭微微跳動了一下,淳于越絲毫沒有察覺。

長長一番話說完,淳于越總結道:「大王欲一天下,當使天下人心服也。欲使天下人心服,必要先以理說之,輔以利誘之,再以德感之,又以威畏之。

所謂理者,五德始終之理也。所謂土勝水,木勝土,金勝木,火勝金,水勝火是也。今大秦代周而一天下,乃水勝火之故也……」

趙政聽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他道:「寡人所見,乃我大秦百萬甲士大勝列國、一統天下,非先生所謂之水勝於火。」

趙政一身韋弁服,說起一統天下,傲然之情流於言表。淳于越不在意他的反對,天下並非一國,如果是一國,世代統治之下根本不需要說什麼道理。但要把屬於別人的東西奪過來,還要別人不反抗、不反叛,才需說上一通大道理。

秦國一天下,關東諸國根基比秦國深厚的多、傳承比秦國久遠的多,如果沒有一番能說得通的道理以讓關東諸國的臣民心悅臣服,反抗必然經久不絕。站在秦王的立場,這必然是不利的;而以齊儒的立場,無數生命消耗在這種無謂的抗爭中,則是不仁。

穩定壓倒一切!不穩定戰亂不休,生靈塗炭。誰為王?誰為長?誰為君父……,這重要嗎?對貴人來說很重要,但對庶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穩定秩序下的生計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清咳一聲,淳于越再道:「大王所言極是,天下乃大秦百萬甲士滅諸國所得。然以力得之,必以力為叛。我聞韓人不願為秦民,皆歸趙;我聞周人不願為秦民,俱東奔……」

「那便讓不願為秦民之人歸於荊王,與荊王一同避遷於海。」趙政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袖揮起,將淳于越的話打斷。「願為秦民則以寡人為王,以秦律為律,何須五行始終?且我大秦處天下之西,西屬金,故我大秦得金氣,祭白帝,色尚白。先生言周乃火德,而水勝火,此欲言我大秦不能一天下否?」

「弊人無有此意!」淳于越急道。「大秦得金氣,祭白帝、色尚白之事少有人知,改之即可。大王一統天下后,即昭告萬民:大秦得水氣,祭黑帝、色尚黑,天下皆以為大秦得水德也。」

淳于越之言讓趙政發怔。淳于越是天下聞名的稷下祭酒,名望能與之相匹的大概只有楚國蘭台學宮的宋玉,再便是已入秦的荀況和韓非。荀況和韓非再怎麼討好自己,治學也很嚴謹,極力不讓自己找到其中的錯謬。淳于越現在當着自己的面承認自己的學術是假的,這樣的言行如何不讓他發怔。

「先生之術既為假,寡人行之何用?」出於慣性,趙政仍尊崇淳于越為先生,可神情已不再以他為先生。「關東之人辱我大秦為虎狼、為禽獸、為不義,然我大秦甲士之兵戈從不虛假。」

「大王誤也。」淳于越笑道。「大王與弊人知此為虛假,然天下人不知此為虛假。不知則以為真,以為真則行之有用。若大王也能以假為真,天下必然大治。」

淳于越說完見趙政還在疑惑,心中暗笑秦人愚鈍的同時又道:「便如大王於林中狩獵,得一鹿,然若大王言:此非鹿,此馬也。大王以為臣下何言?」見趙政低頭沉思,他接着說:「臣下必不敢忤逆大王,皆言鹿為馬。此時群臣再告於天下,言大王獵一馬,大王以為天下人信否?」

趙政還在沉思,趙政身側的趙高則眼睛連眨,感覺大有收穫,不由對淳于越多看了兩眼。

「且大秦立國五百餘年,若能便翻史書典籍,未必不記秦國得水德之兆。」淳于越最後道。這已經是后話了,如果秦王真同意這樣做,博士、術士們編也可以把秦國得水德之兆給編出來。至於真假不真假,只要大王信,大臣信,官吏信,士子信,庶民最終也會信。

「退下吧。」沉思之後的趙政直接讓淳于越退下。

「大王……」淳于越原本趙政一定會答應,沒想他讓自己退下。

「退下!」趙政已經不說話了,拿起几案上的簡牘,趙高特意見此拉長聲調喊了一句。淳于越見狀只能帶着遺憾揖禮告退。

「哼!齊人。」淳于越退出去后,趙政將手中的簡牘丟到案上,重重哼了一句。

「臣聞淳于越之言甚有所得,不知大王……」趙高身份介於正僕與尚書之間,深得趙政信任。

「先祖先君皆祭白帝、色尚白,淳于越卻要寡人祭黑帝,色尚黑,此背祖也。背祖不詳。」趙政說出自己的思慮,但他並未將自己全部的思慮說出來。這不光是背祖,這還隱隱有另外一層意思:他需要拋棄以前的、秦國的一切,才能成為淳于越所說的天下之主。可他是秦王,是地地道道的秦人,大秦是他的母國,他怎能拋棄母國的一切?

懷着這個心思的趙政見到衛繚之前還在想自己是秦人,見到衛繚一聽王翦從大梁以南退回到大梁以北,當場便慍怒。「為何不戰?!」他怒道。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荊人新來,不當與之戰也。」明白王翦意圖的衛繚用最溫和的詞語解釋王翦的避戰之舉。

「然六十萬甲士……」趙政怒容未改,秦軍數倍於楚軍,王翦竟不敢決戰而後撤。

「我軍甲士雖有六十萬,然精卒尚有幾何?」衛繚不等趙政把話說完就打斷道。「若荊人僥倖敗我,又將如何?」

「王翦不與之戰,便可亡荊?」趙政謔笑,但笑容在他臉上一閃即逝,他滿臉不悅,大力拍答著几案,道:「此王翦負寡人、此王翦負寡人也!」

「大王!」衛繚只能大喊。「王翦乃持重之將,其已諾明年亡荊,便明年亡荊,大王為何言王翦負大王?臣以為,荊人新來銳氣正盛,確實不當與之速戰。兩軍相持到明年,待荊人懈怠疲憊,方可與戰。此勝荊之道,萬不可背。

至於粟米,白林已得巴蜀,王翦亦遣軍進佔魏地……」

「寡人要的不是魏地,寡人要的是亡荊!」趙政怒氣不減,他後悔拜王翦為將了。「侯諜已言,荊人四月避遷於海,王翦欲縱荊人於海否?!」

「大王,荊人四月避遷於海,彼時舟師已有戰舟千艘,我以千艘戰舟攻伐荊國東海,試問荊人如何避遷?!」衛繚一直在喊,他就擔心趙政不以王翦為將。此時秦楚都押上了最後的籌碼,秦國如果輸了,好不容易扳回的局面又要反轉回去。

聽衛繚說到四月舟師有千艘海舟,可以封鎖楚國沿海,趙政胸中的怒氣才緩緩歇了下去。他極為嚴肅的相告:「荊王已有子嗣,擔憂一艘海舟亡走,便不能絕其根本!」

「臣知也!臣知也!」衛繚連連點頭。大王立的是萬世基業,既是萬世基業,列國、尤其是楚國就一定要斬草除根。「四月荊人避遷,武都侯必能鎖其海域,絕其根本。」

「王翦……」趙政怒氣本下去了,可想到王翦對荊人退避三舍,余恨未了的他又產生一些憤恨。大秦已掃平列國,身為秦國大將軍帥六十萬甲士的王翦竟對荊王畏之如虎,自己以後如何君臨天下?

「大王息怒。」衛繚再勸:「荊王只求存續社稷,荊人皆愛之,故可一敗再敗。大秦不然,大秦要滅諸國、一天下,萬不可敗,敗則諸國不滅、天下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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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楚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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