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百年相托未負

第一百九十一章 百年相托未負

朱見深這一場大病之後,不得不將大多數朝政都托給商輅等人處置,將每日的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朝。不朝之日,便倚重懷恩等司禮監秉筆太監中外傳達,在昭德宮理政,哄萬貞幫着他批摺子。兩人的筆跡像了個十足,連彭時和商輅這樣的每日與皇帝文書來往的閣臣也難以分辯。萬貞代批的奏摺越來越多,但外朝居然都沒人看出來。

萬貞替他批摺子,朱見深便倚在旁邊迎枕上看書,突然嘆了口氣。萬貞雖在一邊忙碌,卻時刻關注着他的狀態,一聽到他嘆氣,便問:「怎麼了?」

「沒什麼,讀史嗟嘆而已。」

萬貞放下硃筆,轉頭過來一看,他讀的卻是漢哀帝愛重董賢,自感壽命無多,意欲禪位董賢,以免他受害一段。她對這史上有名的斷袖君臣也很有興趣,不由笑問:「嘆哀帝短視?」

朱見深搖頭:「董賢以男身得寵於帝,若真要護他周全,當使之為一代賢臣,朝野敬重。卻不該令他以佞幸之名顯耀於世,徒令天下鄙薄。董賢根基淺薄,既無能治理朝政,又不得人心統馭群臣。哀帝事前不設法固其根基,豐其羽翼,令其有力自保,臨到將亡才想托江山保其平安富貴。這禪讓不是保全,卻是催之速死。」

萬貞心頭一突,伸手取了他的書,笑道:「哀帝昏聵無能,有什麼好說的。你看得煩了,咱們就想些好玩的舒散舒散,別感嘆啦!」

她多年紅顏不敗,相貌仍如舊時瑰麗綺艷。因為多年執掌大權,一呼百應,本就鋒利的眉眼氣勢愈盛,令人不敢平視。唯有在他面前,才會斂去身上的鋒芒,只剩下無限寬厚的溫柔,撫慰他平生憂勞惶恐。

他想讓她一生平安無憂,無憂他沒能做到,但這「平安」二字,他總是能做到的:「貞兒,我想讓萬安入閣。」

萬貞有些詫異:「如今內閣無缺啊。」

朱見深道:「彭時、呂原都請致仕,我留了彭時,呂原已經二辭。」

萬安入閣對萬貞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她微微皺眉,道:「萬安才能平平,品性亦一般。」

朱見深何嘗不知,但他為以後着想,嘆道:「讓他入閣先隨着幾位先生辦事,練上幾年,總會有長進。至於品性,終要看如何鉗制。若是沒了約束,縱是商、彭幾位先生,也難保就不失其行。」

他下了決心,就不讓她再想了,笑眯眯地說:「別管這些了,我後背癢,快來幫我撓撓。」

這一撓便是滿室春光,旖旎無限,政務上那點小分歧,早被忘了。

成化十一年,安樂堂里撫育皇子的李唐妹病重,自感時日無多,令汪直傳訊,問皇三子當如何安置。

萬貞心急如焚,急派御醫前往安樂堂問診。然而安樂堂近幾年來有一羽照拂,住着皇三子和養病的小郡主,裏面搜羅的醫生醫術實不在御醫之下,更兼有道佛兩家高人幫忙調氣理息。安樂堂治不好的病,御醫也無能為力。

李唐妹是她和朱見深千挑萬選出來的人,多年來愛三皇子如己出,在三皇子眼裏那就是他的親生母親,世間至親至愛之人。萬一她真的藥石無靈,三皇子就要稚齡承擔喪母之痛,而她又不敢認子撫養,屆時這孩子怎麼辦?

明明擁有無邊的權勢,但想到無常的天命,萬貞就有一種窒息的痛苦,站在安樂堂外,卻不敢進去探望。

一羽隨着她越逼越緊,已經好長一段時間躲著不敢見她了,今天卻主動過來安慰:「放心罷!這孩子已經六歲,真正的劫難已經過了,會平安長大的。」

萬貞轉頭問他:「你敢保證?」

要養大一個孩子,千難萬難,一羽自己的女兒都因為心肺之病難除而不得不出家清修,又哪來的能力替三皇子做保?

一羽語塞,好一會兒才道:「我已經儘力了,你要再苛責,我也沒辦法。」

萬貞哼了一聲,道:「我要是怪你,還會讓你輕輕鬆鬆的拿走黃神越章印?」

那枚黃神越章印最初守靜老道是替她祭煉出來護持神魂的,後來朱見深又讓致篤施法做龍含珠之局,以此印為中介,用他的精血氣運幫她養魂。如今她和朱見深同命同運,已經合為一體,有無這枚法印關係都不大。但這印化入了他們的精血,被國運龍氣潤養多年,自然有不同於道家法印的妙用。

一羽應諾護持三皇子,正是為了讓朱見深心甘情願地送出這枚法印。現在萬貞說破其中的奧妙,他也有些尷尬,乾咳一聲:「我替你們將孩子守到這麼大,花費十年心血,為大明再續了幾十年的氣運。換到這枚印,所作所為,於國於家,於理於情,並無虧欠。」

萬貞自然知道他沒白拿東西,但她和一羽多年損友,鬥嘴已經成了習慣,直接就回了一句:「國運是在你們兄弟手上初見衰敗之端的,你設法續運,不過是挽回前過而已。」

一羽氣結,萬貞也意識到自己說得過了,又歉疚的道:「我錯了。」

一羽哼了一聲,過了會兒才道:「如今皇帝和你……命勢已成,按說不會再為天命所困。李唐妹若死,你把三兒接回宮去撫養,應無大礙。」

他拿黃神越章印,自然是想借萬貞在其中留下的印記,破開時空節點,一償他早年探尋時空奧妙的夙願,並帶女兒渡世尋醫。萬貞清楚他的意願,心裏雖然仍舊不安,但卻不想讓他再操心了,點頭道:「好,我接他們回宮。」

一羽今日過來,也是有意告別,沉默片刻,道:「我不日便要帶澈兒離開京師,你善自珍重。」

萬貞早知必有這一天,點頭道:「我也盼你此去暢通無阻,順遂如願。」

一羽為帝時就已經很任性了,如今身在世外,探尋的又是越鑽研越覺得世情無趣的時空奧妙,脾氣更是古怪,能過來和萬貞打個招呼,都是顧念過往交情,且黃神越章印源自於她。如今道別的話說完,便不再多話,徑自走了。

萬貞目送他離去,本來紛亂的心緒,被他這一攪,倒是散了許多。

李唐妹面色蒼白,形容枯槁,正靠在軟枕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桌邊站着的垂髫童子臨大字。萬貞進來的光線變化讓她抬了抬頭,見到萬貞,不由輕啊一聲,便想起身行禮。

萬貞快步過來,按住她的手,溫聲道:「這幾年辛苦你了,你才該坐着,受我大禮。」

李唐妹微微一笑,少年時那股外露的鋒芒,如今都斂成了春水般的溫柔:「三兒很好,我這幾年十分歡喜,一點也不辛苦。」

小童的注意力非常集中,她們在這邊輕聲說話,他卻是一動不動,仍然站在桌前一筆一劃的寫着,絲毫不因外人干擾而分神。

李唐妹怕萬貞心中不喜,連忙道:「娘娘,三兒品性專一,一旦開始做事,必要事畢才能醒神,並非故意失禮,您莫怪他。」

才六歲大的孩子,有這樣的專註力,實在難得。萬貞只為他擁有好品質而高興,又哪來的怪罪,連忙道:「這不知是你費了多少心血才養成的好習慣,我感激不盡,哪來的責怪?」

李唐妹鬆了口氣,道:「那就好,自從接受你的託付以來,我一直害怕自己會將好好地孩子教壞。如今得您認可,我總算沒有負您的信任,此生無憾了。」

萬貞聽得心酸,握着她的手柔聲安慰:「你年紀輕輕,還有漫長的年歲在後面等著呢!怎能如此頹喪?我今天就接你回宮,讓御醫好好替你調養身體。以後三兒還要賴你撫養,你要看着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李唐妹搖了搖頭,輕聲道:「這些都是假的……當初繼曉相面的時候應該就看出來了,我本來是峽峒選定了要繼承女書的祝由子弟,確實有辦法借勢混淆人運,能護得住三兒幼年的平安。但峒中的祝由,從來就沒有活過二十五歲的,我也不可能例外。撫養三兒長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登基為帝,以一國太后的身份列名青史,那當然是世間最尊貴榮華的前程,只是我卻沒有力氣走過去了。」

她有些吃力的將袖中一柄腰扇取出來,道:「峽峒被蕩平,峒中的女書祝由傳承多半已經斷了。汪直自有前程,不敢與故鄉之人有牽連;其餘人等又多愚鈍,不堪託付。唯有娘娘執掌大權,無所顧忌,我想求您替我找個合適的人,將寶扇送回峽峒,看看能不能將傳承接起來。」

萬貞含淚接過腰扇,道:「我不找別人,我會親自替你走這一趟。」

李唐妹欣慰的笑了起來,見臨字的小童已經收了筆,便招手叫他過來:「三兒,快來,這是你……」

萬貞打斷了她的話,對孩子道:「我是貴妃,萬貞。」

孩子迷惑的看了她一眼,但卻禮節周全的跪地行禮,脆聲道:「見過貴妃娘娘。」

照了面,萬貞才看到這孩子的雙眉卧蠶,鳳眸清亮,五官長相,幾乎便集合了父母的相貌優點,像她,也像朱見深。

這一眼,她便不敢再看,亦不敢說話,只從鼻腔里嗯了一聲。李唐妹也不敢說破其中奧妙,哽聲道:「好孩子,起來罷。貴妃娘娘今日來接你回宮,你見到了那穿黃色龍袍的,便是你的父親。」

孩子茫然點頭,忽又想到一件事:「貴妃娘娘只接我回宮,母親呢?」

李唐妹道:「我身體不濟,還要留在這裏養病。」

成化十一年秋,奉天殿宮門忽然起火。皇帝朱見深以上天警示之名,將養於宮外六年的皇三子示之於眾,起名「祐樘」,交由萬貞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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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奸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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