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逆臣(二十八)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逆臣(二十八)

圍城戰的第五日,伴隨着達素等人的首級被明軍展示在漢陽守軍眼前,伴隨着原本負責守衛武昌賓陽門的西南經標大帥劉應志的倒戈相向,武昌城陷的消息也如同是長了翅膀一般在漢陽城裏傳開了。清軍的士氣一落千丈,饒是李本深拚死力戰,也只是強強守住了城池。可明軍在城外卻還有大量的生力軍,那些部隊還沒動呢。等明軍展開全面進攻,這城又能守到幾時?

悲觀已經籠罩了整座漢陽城,士紳、胥吏、衙役們在暗處竊竊私語,這些本地人士的心思不言自明。

李本深深知當下是何等危險的境地,但凡有一個關鍵崗位的軍官或是這麼一群士卒決心反水,尤其是西、南、東這三座城門,那麼明軍很輕易的就可以從那裏突入城池。眼見於此,他便向胡全才提議,為守城部隊提供更多的肉食供給,以重新振奮守軍的士氣,可是看着這些士卒猶自形同嚼蠟般的咀嚼著食物,他也只覺得一股子疲憊感襲上心頭。

「如果當年史閣部認了表弟作義子的話,也許我等那時便死在了那揚州城……」

突然冒出了這麼個念頭來,李本深亦是難免自嘲一二。以著那時候滿清的勢頭,他們十有八九還是要降清的,最多就是換個地方罷了。可若是當時便死了,現在也就不需要再操心這許多了。但是現在,為了在北京城的一家老小他也必須得繼續戰鬥下去。

既然如此,他更是以身作則,親身巡視於城門、城牆、軍營以及城內各處要點,使勁了渾身解數,將他這輩子用以振奮士氣的手段都使了個盡。至於效果嘛,人事盡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爺可不可憐他了。

夜幕已然降臨,仰觀星象,不過區區一牆之隔,城外是恍如那密密麻麻的營火映在了夜空般星光璀璨,而漢陽城這邊兒卻顯得更加暗澹無光。李本深巡視過了一遍城垣,重新回到西城門的城門樓子,卻仍舊是毫無食慾,只是硬吃了幾口便將食物丟在了一旁。

「大帥,該出發了。」

親兵隊長看了眼桌子上的食物,對於當下處境亦是心知肚明的他也沒多勸什麼,便出言提醒李本深該去開會了。

夜間城內宵禁、城外的敵軍也要休息,他們便一早就定下了晚飯後進行例會的規矩。李本深正好打算再向胡全才進言,多拿出些金銀財帛出來犒賞軍士,另外組織部隊出城夜襲,以便於鼓舞士氣,此間聽得提醒,他便連忙起身。

待他趕到漢陽府衙之際,眾將已然到齊,就連胡全才也在座上,看氣氛似乎已經聊了有一會兒了。眼見於此,他連忙上前致歉,給足了官場體面。而胡全才亦是不曾怪罪,更說笑了兩句,一時間整個二堂的氛圍也舒緩了許多。

「制軍,末將以為……」

稍一落座,李本深便將他此前想要向胡全才建議的那兩項措施娓娓道來,後者細細的聽着,面露深思之色。

「末將想着,若是城破了,這銀子也會落到那些賊寇的手裏,不如發給將士們,也好殺幾個賊寇,為朝廷多守一段時間。興許,咱們再加把勁兒,便能等來朝廷的援兵。」

援兵,這也不過是想想罷了。兩場大戰都是慘敗收場,滿清現在兵力着實是一個捉襟見肘,哪還有那麼多機動兵力用來奔赴各條戰線。江浙和湖廣,總是要有取捨的,而他們就是被舍掉的那個。其他將校或許不知,可是胡全才和李本深卻是清楚得很,只是此間聽他如是說來,在座的眾將卻全無哪怕半點兒欣喜之色,一個個的面上卻寫滿了怪異。

這很不正常,哪怕是對於這些金銀財帛已不感冒,但起碼的敷衍總還是要有的,這是官場上起碼的人情世故。可是現在就連這個也無,不由得讓李本深心生警惕。

果不其然,胡全才稍加沉思過後,便搖了搖頭道:「李帥此言,拳拳報國之心,令人深為讚許。只是,本官以為,出城襲擾,大可不必。至於賞賜,還是等陳經略入城后再行決定,方可名正言順。」

此言即出,李本深哪裏還不明白鬍全才和在場的眾將到底是何心思,只是待他下意識去把腰間佩刀,卻只抓了個空,方才想起剛剛入內之前便已將武器交於親兵保管。

「胡全才,你要背叛朝廷!」

李本深一聲暴喝響起,眾將無不色變,唯有那胡全才卻只是澹澹的道了一句:「李帥,你我皆曾是大明臣子,背叛的事情也做過不是一回了。現下虜廷勢衰,而大明中興有望,本官亦是要為這豁城將士負責……」

聽得這話,李本深也不再廢話,乾脆赤手空拳的便撲向了胡全才。而此時,對此顯然早已有所準備的湖廣督標中軍副將李青如勐虎撲食般直接將其攔腰抱住,緊接着眾將更是一擁而上,將這位本城守軍武將之首的經標提督死死的按在地上。

「胡全才,背叛朝廷,不得好死……」饒是眾將死力按壓,李本深猶自發了瘋般的掙扎,口中更是不乾不淨,對着胡全才唾口大罵。

然而,從頭到尾全然無視了李本深這最後的瘋狂,胡全才只是嘆了口氣,才幽幽說道:「李帥,你我終會重逢於千秋史筆之下,屆時自有後世公論。你現在這般,真的沒有這個必要。」

至此時,胡全才抬起頭來,看向了已經從中抽身的李青一眼,後者心領神會,便大步而出。很快的,外間的喊殺聲傳來,亦是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彷彿根本就不曾發出過似的。只是此時,他再看向回來複命的李青時的神色,卻頗有着一絲玩味之色。

是夜,清軍在城西爆發了一場戰鬥,城外的明軍夜不收亦是聽得分明,顯然是守軍內訌。這正是千載難逢的攻城良機,可是軍情傳到了中軍大營,陳凱卻直接將這建議否決,只是讓各營安心休整,一切如舊。

按道理說,漢陽的攻勢主要是由夔東明軍負責,指揮大權自是在督師文安之,陳凱和李定國都只是前來渡江助戰的。但是此間,李定國不開口也就罷了,就連文安之對於陳凱的決斷亦是不曾流露出半點兒不悅,反倒是在注意到前來上報的軍官的猶豫之色時,厲聲告戒眾將「陳經略的決定就是老夫的決定」,這位老督師難得的疾言厲色直接嚇得那軍官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竟成就這麼放心那胡全才會如約反正?」

待到眾將退去,李定國才道出了胸中疑慮。倒也並非是他不相信陳凱,只是傍晚時被胡全才偷偷送出城的那個周昌顯然就只是個普通幕僚而已,就像是周昌此前不曾給胡全才以任何交換條件,胡全才也沒有將家人作為人質來博取明軍的信任,雙方現階段其實是缺乏一個互信的基礎的。

「寧宇且寬心,周昌在胡全才幕中多年,斷沒指望過僅憑三寸不爛便能說服胡全才這樣的封疆大吏。」

陳凱自從知道了此人的表字,便對這個此前素未謀面的湖廣天地會會員的口才多了幾分信任。畢竟,歷史上的周培公曾經為滿清說服過王輔臣,對於如何給一個被逼到絕路的封疆大吏以一個體面的歸降由頭,肯定比一般的說客更有一套。

一夜無話,至第二日一早,漢陽西門城門大開,清湖廣總督胡全才以下文武大員跪縛請降。文安之代表明廷,同樣也是代表與胡全才交戰多年的夔東眾將寬恕這位封疆大吏的罪責,明軍便進入城中,控制了漢陽城的城防。

李本深昨夜便被胡全才拿下,繼而押入了大牢,現在漢陽城已經回到了大明的治下,牢房自然也不能豁免。李本深的部隊同樣是在昨夜遭到了其他清軍的圍攻,大多投降了,少部分死硬派則成了那些「預備明軍」的斬首。

各部的改編工作陳凱一點兒也不着急,他現在只想着趕緊把籌備會議開起來,有了戰時內閣籌備會議,才好進行下一步的工作。這其中,只有一個人需要他花費個一炷香的時間,在慶功宴之前先行作出安置。

還是昨夜的漢陽府衙二堂,陳凱高踞上首,下手只坐了個周昌,便再無旁人。一個頂盔束甲的武將步入二堂,行至近前便跪倒在地,口稱死罪。

這人,倒不是那個前九江總兵齊升。雖說齊升也降了明軍,大概是懷着諸如「媳婦死了可以再娶,兒子死了可以再生」的念頭,並沒有像是劉光弼那般自行了斷,但他也不值得陳凱為其專門花費時間。

「李青,周先生與本官說了,你是有功之臣,起來回話。」

「末將遵命。」

聞言,湖廣督標中軍副將李青緩緩起身,卻仍舊是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裏。莫說是陳凱了,就算是周昌他也不敢看上哪怕一眼。

「本官聽周先生說,你是潮州人?」

「是,末將是潮州府海陽縣秋溪都仙美村人士……」

潮州,那是個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陳凱和鄭成功收復的所在。這麼一個潮州人卻在湖廣的總督衙門任職,而且還是個中軍副將,究其原因,卻是他早前跟隨的那位大帥便是被陳凱和鄭成功親手搞死的。

「末將早年聽信吳六奇之言,只為保全鄉里,卻因此而抗拒王師,實在罪大惡極。」

歷史上,李青便是吳六奇的部將出身,清初時便多次以晉陞、換防之類的由頭將一些大軍頭的部將調往千里之外的省份,到別的大軍頭的部隊里摻沙子。這是清廷控制綠營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他們也不是特例。

而今,卻是當年陳凱和鄭成功北上討伐吳六奇之時,李青負責守衛的所在很快就被明軍切斷了與吳六奇本部的聯繫。而等到明軍摧枯拉朽般的殲滅了吳六奇部之後,他便帶着手下連忙逃跑,去投了清軍,幾經輾轉,最終還是坐到了湖廣督標中軍副將的職務。

「吳六奇不識時務,這與你本沒什麼干係。但你今番有監視和敦促胡全才反正的功勞,從前的事情便一筆勾銷了。你,日後有何打算?」

「末將願謹遵陳經略號令。」

見得李青又是拜倒在地,陳凱與周昌相視一笑:「你且起來吧,等開完了戰時內閣籌備會議,本官再行為你安排職務。」

送走了李青,陳凱與周昌有閑聊了好一會兒,但是對於周昌的任命,他卻並沒有急於下達。待他趕到慶功宴時,雖說尚未開席,但乍一眼看去,熱鬧上面兒卻一點兒也不像是尚未開席的樣子,一眾明軍大帥三五成群的湊在一起,不時便爆發出一陣大笑。

「末將見過陳經略。」

見得陳凱入內,一眾武將連忙上前行禮,緊接着就又是一陣恭維之聲過後,陳凱才來到了與李定國、文安之並列的上首席位。

論功行賞自是慶功宴最不可或缺的,哪怕此番收復武昌和漢陽,真正出死力的其實還是線國安、全節、劉應志那批降軍,而非真正的明軍。但三人商議過後,還是決定拿出一批金銀財帛來犒賞明軍將士——反正也都是兩城庫房裏的繳獲,而這些倉儲大多也都是從達素、胡全才他們放棄的府縣庫房裏搬來的,康我大清之慨的事情陳凱做起來突出了一個沒有任何心理負擔。至於那些降軍嘛,也得給他們準備一批明軍的軍服不是。

接下來,輕歌曼舞、美酒佳肴更是將喜慶的氣氛再向上推了一層。只是直到這時候,陳凱才注意到這熱鬧得好像有些過了。

說來,陳凱約期十日,攻陷兩城,沒想到只用了不到六天這兩座城池便盡入明軍之手。明軍上下歡欣鼓舞是應該的,只是此間,眾將似乎也顧不上旁的什麼了,酒到酣處,不同系統的明軍竟然可以坐到一張桌子上推杯換盞。更不可思議的是,文安之臨退席前,他甚至還看到了李建捷在與幾個夔東明軍的將領喝酒划拳,好不熱鬧。

「看來也不好說我大清是一無是處的,起碼這個政權的存在對明軍各勢力之間的團結還是可以做出貢獻的。」

正應了後世那句中韓友誼看日本的話來,與滿清廝殺了那麼多年下來,這些久不接觸的明軍之間早前的那點兒矛盾早已讓位於民族矛盾。

比如李建捷那幫子李成棟的舊部,若說仇怨都可以從高傑給李自成帶綠帽子開始算起。高傑能夠在崇禎朝得到重用,其實也是在於其人與李自成仇深似海,雙方一見面兒就是死磕有關係。至於後來李元胤和忠貞營的那些破事兒,也同樣可以理解為雙方多年來積攢的矛盾的一次借題發揮。但是從永曆四年三順王南下,忠貞營被迫北上夔東,這兩波人差不多快十年沒見了,多少仇怨都在時間的流逝中消散。更何況,他們再度相見,便是明軍席捲湖廣的大勝之下,又有哪個會蠢到了在這時候跳出來給大夥兒找不自在。

「還是不能放鬆警惕,最好等慶功宴結束后就把李建捷他們和晉王府的人馬都調回武昌。有嘛事兒,等開完會再說。」

饒是如此想來,陳凱的面上卻仍舊是流露出欣慰笑意。這,不正是他這些年的努力的最終目標的附加產品嗎?

「竟成又想到什麼了,如此開心,也說與我和文閣部聽聽。」

李定國率先注意到了陳凱的不同尋常,連帶着文安之也轉過頭來。對此,陳凱卻只是笑了笑,表達了一下對此間各路明軍匯聚一堂且可以如此融洽的欣喜,便轉而向文安之問道:「文閣部,武昌、漢陽兩城已為王師收復,下官以為戰時內閣籌備會議最好還是儘快舉行。」

「國事急如星火,確實容不得我等再耽擱下去了。竟成可已選好了吉日吉時?」

這話,聽得陳凱倒是一個哭笑不得。倒不是覺得文安之有些迷信過頭了,因為他很清楚,這個時代的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如此行事很可能跟迷信完全沒關係,只是圖一個心理安慰罷了。就是吧,這話放在他身上,卻怎麼聽着怎麼覺得格格不入。最起碼,這種找人算吉日吉時的勾當,他是沒幹過的。

不對,當年他成婚時還是找人算過的,要麼鄭家那邊兒也說不過去……

「後日吧,明日各部稍作休整,我們也好渡船前往武昌。黃鶴樓那裏下官也已經派人去準備了,想來牧翁他們對於我此前提及的那四個問題應該也已經有了一些想法了。」

「如此便好,那就後日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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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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