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朝生暮落

30.朝生暮落

片刻之後,二人落在蓬萊宮前的半山腰上。

楚曦腳剛落地,便瞧見兩個人影正從山間的石梯上下來,此時煙雨濛濛,其中一個個子高些的打着傘,牽着另一個的手,步伐小心翼翼的,因為距離很近,他一下便看清了他們倆的相貌,可不就是羅生和蘇涅?

不對,應該是雲陌和雲槿,只不過他們看上去比幻境裏都要年少許多。雲陌像是約莫十六七歲,清俊的臉稚氣未脫,卻已有了一種超越年齡的老成,所以雲槿顯得要更小一些,臉蛋似冰雕玉琢,精緻的眉眼向上剔著,像只嬌貴的小貓,只是眉眼之間有種淡淡的悒鬱之感。

「島……」

他正不知如何開口打招呼,那二人卻已至身前,像沒有看見他一樣,愣神之間,便徑直從他身體「穿」了過去。他才意識到,這是靈湫的夢境,夢中之人又怎會看見他?

「槿兒,小心點,這裏滑。」

他轉過身子,見雲陌正彎腰,替雲槿拉起被雨水濡濕的衣擺,蹲下身去,為他擰了一擰。這一幕實在溫情極了,傘下一雙人,襯著背後的山間景緻,宛若一幅畫卷,似乎便連雨水滴落的速度也緩慢下來,停駐在了這一刻。

雲槿低着頭,將衣擺從他手裏拽出來,小聲道:「哥哥,我不想回去,就在山上多待幾天,好不好?」

雲陌還是蹲著,擦了擦額上雨水,抬頭笑了一下:「都下雨了,再不回去,父親會着急的。來,哥哥背你。」

雲槿有點小不情願,還是乖乖趴到了少年單薄的背上,雲陌站起身來,一手抓着雲槿的腿,一手持着傘,身型極穩,而後腳尖一點地面,便騰空而起,朝下躍去。

楚曦剛要跟上,便見滄淵繞到他身前,半跪下來,他一愣,就見他竟學着雲陌,也把他的衣擺撩起來,擰了一擰,仰起頭來,唇角微勾:「師父,小心點,這裏滑。」

這次倒沒有「嗷」,學的是雲陌的那種少年老成的口吻。

楚曦忍俊不禁,心道真是有樣學樣,可心極了,又見滄淵也背過身去,下了一個台階:「師父,我背你。」

楚曦盯着他的背影,一時覺得這情形似曾相識,彷彿許久之前,他也是這麼站在身前,說要背自己,失神間差點就俯身下去,又立刻覺得滑稽,這裏需要背嗎?

「好了,別胡鬧。」他拍了滄淵的頭一下,越過他朝下走去,沒看見他一臉失落的表情。跟着雲陌二人,楚曦一路來到蓬萊宮內,一進門,便見一鬚髮皆白的中年男子站在前庭中,似在等待他們。

看他五官,與雲槿有些相似之處,一雙眼極為幽深,似能洞穿古今,負手而立的姿態頗為的仙風道骨,又自有一番威儀,想必就是前一任蓬萊島主了。

「陌兒,槿兒,你們到哪裏去了?又跑去山上玩耍了?」

在他打量老島主時,雲陌已背着雲槿走到他面前,一副畢恭畢敬的姿態:「父親,我這就帶槿兒去療養。」

老島主微微頜首:「嗯,別耽擱了。」

楚曦跟着那二人朝庭內走去,聽見雲槿在雲陌懷裏輕嘆了一聲:「哥哥,木槿花開了,好香啊。」

此時,楚曦才注意到庭內有一株木槿樹,這夢中是盛夏時節,花開得正盛,嬌艷奪目,可惜他聞不到當年花香。

雲陌停住腳步:「你想要嗎?」

雲槿點了點頭:「嗯。」

「好。」

雲陌抱着他縱身一躍,幾步便蹬上了牆頭,一手摟緊雲槿,一手摘下一朵最大的槿花,落到地上,動作極為輕盈矯健。楚曦不由盯着他雙腿看,心想,他不是天生殘疾,後來是遭遇了什麼事才不得不坐上輪椅的呢?

雲陌將手中的槿花遞到懷中人眼前:「你瞧這朵如何?」

雲槿垂眸打量,湊近嗅了一下:「嗯,好像比去年開得更艷更香了。就是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看見。」

「當然能,年年都能。」

雲槿抬眼瞧着他,眼圈微微泛紅:「哥哥待我真好。」

雲陌理了一下他的鬢髮:「該吃藥了,我們進去罷。」

看着樹影下二人相依相偎的身影,不知為何,楚曦卻想起木槿花的另一個別稱來。木槿花開在盛夏時節,花期極為短暫,上了年紀的老人都喜歡稱它為「朝生暮落」。

這一場雨過去,怕是就要凋零了。

他正出神,感覺袖擺被拽了拽,滄淵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師父,你要不要嗷?」

溫涼的呼吸氣流拂過耳根,激得楚曦打了個激靈:「要什麼?」

滄淵指了指那邊的槿花,瞅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皮,這欲說還休神態弄得楚曦啼笑皆非:「

做什麼,花是要採給意中人的,可不能隨便送,要不然會被人當登徒子的,知道嗎?」

「意中人,是什麼?」

楚曦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這小崽子還啥也不懂呢:「就是喜歡的人。」

「那我,去採給師父。」滄淵又拽了拽他袖子,眼睛亮晶晶的。

「........」楚曦一陣無語,還想跟他解釋解釋,結果滄淵轉身就要上牆,結果這牆並非實物,他一腳蹬了空,看着那花有點小急躁,楚曦看着好笑,捏了一把他的臉,「小傻瓜。」

「楚曦!」

楚曦正要跟上雲陌和雲槿,便聽身後傳來靈湫的呼喚。

一扭頭,只見一束髮少年走了過來,不禁一陣訝異。

他看起來不過十六七,神態柔和了不少。

「你原來是蓬萊弟子?」

靈湫道:「曾在此修行過一陣,雲寒島主,也就是雲槿之父於我有半師之恩。」他掃了一眼滄淵,蹙起眉,「你誤闖進來也就算了,他怎麼也進到我的夢裏來了?」

楚曦道:「我們…...應該都是被汐吹拽進來的。」

靈湫眼神一凜:「難怪我方才感覺夢境邊界有異動。汐吹……看來也是為了復活靨魃而來。不過,我很奇怪,」他突然一伸手,掐住了滄淵的脖子,「丹朱守着山門,我又畫了陣法,汐吹是怎麼進到我的夢裏來的?」

楚曦心下一驚,抓住他手腕:「靈湫!」

滄淵睜大雙眼,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靈湫手指收緊,指間透出淡淡白光:「只有一個解釋,汐吹就在我們身邊,你說它附在誰身上?我只有在夢裏殺了他,才能將汐吹趕出去,以免它影響夢境。」

想起方才滄淵的雙眼異狀,楚曦呼吸一滯,不得不承認靈湫說的的確有理,卻見滄淵盯着自己,既不掙扎,也不吼叫,雙瞳中映照出他的臉,似乎只想在受死前看一看,這個說上天入地也要護着他的人是否會遵守諾言。

「你住手!」楚曦一把扯開靈湫的手。

滄淵一怔。

見他優美的脖頸上留下了幾個殷紅指印,楚曦心都揪了起來,扭頭怒視靈湫:「方才我在夢中遭遇汐吹襲擊,便是滄淵救了我。若汐吹附身控制了他,他何必多此一舉?」說着,他攥起滄淵雙手,將兩手掌心都呈給靈湫,「這符咒,我給他雙手都刻了,難道還鎮不住汐吹么?」

靈湫垂眸掃了一眼,沒再為難滄淵,轉而朝那老島主做了個揖——即便對方根本看不見,他的姿態仍是恭恭敬敬一絲不苟,然後才轉身走進了庭內。

楚曦摸了摸滄淵的脖子:「疼不疼?」

滄淵點點頭,目光閃閃爍爍的,指了指額頭。

楚曦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反應過來,哦,是討親親……

他有些無可奈何,但兒子受了委屈,怎麼辦呢?看了一眼靈湫,他抱住滄淵的腦袋,飛快地親了一下他的額心。

「你們倆還不跟上?」

靈湫回過頭來,剛好巧見這一幕,整個人當場石化。

不知為何,楚曦頓時有種被捉姦在床的尷尬感,他牽着滄淵跟了上去,呵呵一笑:「哄小孩,沒辦法。」

「……」

靈湫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走進長廊,此時,他袖間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往右轉,那裏有魔氣。」

靈湫加快步伐,轉過一道彎,一行三人來到長廊盡頭一扇瀰漫着白霧的門前。

因為是在夢中,穿牆而過連法術都不需要。

「……」

一見瞧見裏面情形,三人不由齊齊僵住。

楚曦睜大雙眼,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雙修?

「……」

楚曦捂住了滄淵的眼。

面對眼前香艷的景象,他本也應該非禮勿視,可他們既然是來尋找答案的,自然不能迴避,靈湫也是一臉尷尬之色,卻沒有退開,反倒走近了幾步。楚曦心想,若依蘇離所言,這夢境是回憶的產物,莫非靈湫當初看見過這一幕?可,總不能是光明正大的吧?嘖嘖,人長得一本正經,卻喜歡干這種偷窺春光的事,真是看不出來。

見他眼神異樣,靈湫似意識到什麼,蹙了蹙眉:「這不是我回憶里的所見。」

楚曦奇道:「你沒看見的,為何也會出現在你的夢裏?」

靈湫道:「那是由於雲陌在我們附近,這就是我為何一定要來蓬萊宮裏入夢的原因。我一見蘇離就能感知到,他是個很厲害的靈巫,織出來的夢的範圍也非同一般。」

楚曦點頭:「原來如此。」

——否則按靈湫的性格,他早把蘇離扔下海了。

若是如此,豈不是這夢中會發生什麼,靈湫也不知道?

仔細看去,這二人雖姿勢親密地摟着彼此,卻也沒有什麼少兒不宜的舉動,雲陌仰著頭,雲槿埋在他頸窩間,背脊微微起伏,喉頭滾動,滴滴血珠順着下巴滑落下來。

——竟是在吸血。

楚曦瞠目結舌,蓬萊島是修仙門派,怎麼身為島主之子,竟然做這種邪門之事,而且……好像還是島主授意的?

再朝雲槿胸前一瞥,他又是一愕,不知該先驚嘆哪樁了。

是雲槿吸食雲陌的血,還是……

他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子?

因着這是在靈湫夢中而非真實世界,楚曦也就不顧什麼禮義廉恥了,走近了幾步,才赫然發現靈湫在看什麼。在雲槿的小腹前,竟然生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瘤子。

楚曦背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被噁心的。

若那只是普通的瘤子,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了,可那瘤子……長得分明像張皺巴巴的初生嬰兒的醜臉。它的雙眼閉着,一張小嘴咬着雲陌的皮肉,也在拚命吮吸他的鮮血,每吸一口,它的表情就愈發歡快,也便愈發猙獰,與雲槿那張粉雕玉琢的臉對比起來,只讓人不寒而慄。

這一大一小兩張嘴都在吸著雲陌的血,他卻面無表情,一雙淡色的眼望向窗外,彷彿早就已經習慣了。

「師父……」滄淵試圖拿開他的手,楚曦的手卻捂得更嚴實了幾分,雖然是男男抱在一起,不知為何,他感覺更加不能讓滄淵旁觀了。這小東西生得雌雄莫辨的,平日裏表現得又像個小姑娘,萬一給帶歪了怎麼辦?

「嗯,哈……」

此時,一絲細微□□響起,雲槿似吸飽了血,自雲陌頸間抬起頭,他腹間的嬰臉怪瘤卻還不肯鬆口,被他狠狠掐了一把,才縮回腹中。雲陌擦了擦頸間的血,系好腰帶,從袖間取出一塊絲帕,替雲槿擦拭唇周,雲槿滿臉厭惡地扭開了頭,眼前泛紅,撲簌簌地落下一串眼淚來。

雲陌的手明顯僵了一下,還是替他仔細擦凈了臉,又替他整理衣衫,雲槿卻把自己整個縮成一團,捂住了臉,發出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啜泣聲,像只無助的小獸。

「哥哥……你走吧,以後別管我了。」

「槿兒。」雲陌摸了摸他的頭。

「哥哥難道不覺得我噁心么?我自己都噁心極了。」

雲陌蹲下來,把他摟入懷裏:「傻槿兒,我怎麼會覺得你噁心呢?我要是這麼覺得,早就走了,父親又沒強迫我留下來為你治病,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雲槿在他懷裏悶悶道:「就算你現在不覺得,這樣日復一日,你總有一天會討厭我,可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

沉默了一瞬,雲槿道:「你會死的。我這怪疾永遠也治不好。趁現在這鬼東西還沒有長大,哥,你走吧。」

雲陌捏了捏他的小臉,溫言道:「我不會死的。再說,若我走了,你怎麼辦?」

雲槿從他懷裏掙扎出來,似乎急了:「不論你走了或者死了,父親都會為我找一個新的哥哥來替代你!你以為我離開你就活不了嗎,你太傻了,雲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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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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