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八

百花殺 八

百花殺,戮盡百花而不凋春。

傳說劍之成,風雲裂,天地缺,劍氣縱橫,桃花浴血。鑄劍師感應天地澎湃、自然浩蕩,怒而揮劍,劈風斬雨。時花海爛漫,如茵如席,花樹蓬勃,如雲如蓋,劍氣所指,至精至純,至綿至厚,百花傾心如飛蛾撲火,舍芳魂而不惜紅顏腰折。風消雨駐,卻似經歷了一場屠殺,枝頭齊齊不見傷痕,只餘一地殘紅,三春未過而花事荼蘼。然劍氣凝天地菁華、聚日月靈氣,落花數月不枯不蔫,經夏尤艷,風吹花舞,散撒的天地是春,花已謝而春未殘,世人神之。

傳說固不可信,而顏鵲看到百花殺時的震撼卻不遜於親眼目睹「戮盡百花而不凋春」的奇景——劍長四尺,寬有寸余,脊微隆,無紋飾,莖臘一體,圓莖,圓,無格,通體純黑。

那黑色——顏鵲抬頭正碰上花少鈞的目光,不禁一個激靈——如他的瞳孔。

花少鈞不知顏鵲所想,笑道:「殿下何不一試?」

顏鵲將手搭上劍柄,用掌心摩挲,慢慢的握緊,再握緊,直到沒有一絲空隙,彷彿粘成一體。他閉上雙眼,凈心吐納,之後緩緩睜開眼睛,提了口氣,將劍握起。可以感受到古劍不只是重量的沉重,那是從水底泥沙下提起一斷埋沒的記憶,克服了水的沖刷,泥沙的阻隔和時間的遺忘,重見天日。

握劍的右手已經開始燙,熱而麻的感覺一直衝到肩膀,最終不可遏止的撞向心臟,顏鵲提劍揮舞,如龍翻巨浪,鷹貫長空,酣暢淋漓,只是不知雀躍的是人,還是劍。

「鏘」一聲,金石相擊,顏鵲以劍拄地,劍入磐石三寸。

花少鈞從旁遞過劍鞘,道:「從今日起,百花殺就是殿下的了。」

顏鵲抬頭,卻略顯狼狽,他也不掩飾,喘著粗氣笑道:「錦都王,我似乎是中計了。」

「殿下何出此言?」眼中卻滿是讚賞。

顏鵲用力將劍拔出,收劍入鞘,看着手中寶劍,眉間糾結著不甘與失落,卻仍不得不實說道:「我駕馭不了它。」

花少鈞一笑:「當世若論劍法之精湛,能出殿下之右者鮮有,如果殿下都不能駕馭,還有誰能駕馭?」

顏鵲神情灑脫,「錦都王,你不用恭維我,你我雖只對過一招,但我知道你的劍法與我其實伯仲之間,」鳳目微黠,「你駕馭得了它嗎?」

花少鈞微笑:「不能。」

顏鵲嘆氣:「那我也不能,激怒一隻不馴服的野獸,是極危險的。」

「我不想這把劍落入一個只會用劍殺人的人手中,引來天譴,禍及無辜。如果猛獸不能被馴服,還是不要醒來的好,我相信,殿下是能讓它安靜沉睡的人。」

花少鈞欣喜顏鵲有此領悟,當托此人,便道出原委,顏鵲卻嬉笑道:「所以我說中計了嘛,本該是你謝我,反倒又成了我幫你,錦都王,你人情可是欠大了。」

花少鈞爽然笑道:「殿下不願意嗎?」

顏鵲橫劍當胸,眉梢一挑:「樂意之至。」

人有貪痴,即使不能駕馭,據為己有,已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翌日清晨花少鈞便將璟安、傾之帶到馬場,見過化名趙卻的鳳都殿下——新任騎術師傅,並命「趙卻」攜兩位小公子出城踏青。

「趙卻」將傾之抱上馬,傾之回頭問道:「爹爹不一起去嗎?」

花少鈞道:「爹爹這幾日公務甚忙,抽不出空來。」

傾之癟了癟嘴,沒再說什麼,卻是一臉的不情願。

花少鈞見狀笑了笑,哄他道:「改日閑了,爹爹親自教你騎馬。」

傾之聽了,頓時眉眼笑彎,嫩聲道:「爹爹說話算話。」

花少鈞忍俊不禁,「好,君子一諾千鈞,決不食言。」

「趙卻」旁觀,心下好笑,什麼「一諾千鈞,決不食言」,真是騙小孩的招數。可他瞥見花璟安,花少鈞的大兒子,卻見他一言不,只安安靜靜的上了馬,咬着嘴唇瞧著父親,再看花少鈞,雖言語安慰著小兒子,眼神卻是安撫著大兒子。最後,璟安默默點頭,花少鈞才釋然。

顏鵲心想:昨晚花少鈞該是跟他說了什麼吧。也對,畢竟十三四的孩子已經不好騙了,不提前說好,反而要出岔子。

傾之年幼,尚不諳騎術,與「趙卻」同乘一騎。「趙卻」上了馬,勒馬韁向花少鈞拱手,「王請放心,屬下一定照看好兩位公子。」

花少鈞頷,「趙卻」兩腿輕夾馬肚,馬兒搖搖腦袋,緩緩走開了。

「爹。」一直很安靜的璟安卻突的喊了出來,眼眶中已盈滿淚水,幸而「趙卻」、傾之在前,璟安在後,以使傾之看不到哥哥的異常。

花少鈞上前緊緊握住璟安的手,卻只笑道:「可別再欺負弟弟了。」

「嗯。」如同父親用力握住他的手,璟安也用力的點了點頭。

「去吧。」花少鈞拍馬輕喝一聲,馬蹄嗒嗒,跟上前馬。

璟安扭身看着父親,捨不得回頭,花少鈞對他微笑,心中默道:璟安,凡事只要踏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也就不那麼難了。世事難料,也許如今走一步,你我父子便遠一步,不過你已經長大了,即使將來的路只能由你自己來走,父親也不會擔心。璟安,照顧好弟弟,照顧好自己……

「師傅,我們今天去哪裏?」傾之揚起小臉問道。

顏鵲心下懊惱,錦官城附近的地形他早摸熟了,不過要說哪座山哪個林子叫什麼,他卻不清楚,早知道,該問問花少鈞的。

顏鵲以絕對誠實的表情扯謊道:「現在不能說,等會兒就知道了。」

「嗯。」傾之點了點頭,也不見疑,倒是對新師傅預備的驚喜滿心期待。

顏鵲見傾之乖巧,心下喜歡,卻又瞥見花璟安那廂愁雲慘淡,想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作罷。忽然間心裏也難受得緊:對於花少鈞和兩個孩子,這已算是生離死別了嗎?

已近春末,卻忽的料峭輕寒,顏鵲打了個哆嗦,將懷中的傾之摟的更緊。傾之也不自覺的往後靠了靠,那懷抱堅實溫暖,只是比起父親來,卻差遠了……

慢催馬,緩緩行,鳳都殿下漸漸回過味兒來——不能被花少鈞那張謙如君子俊如美玉的臉騙了,他就不信錦都王還真能坐以待斃,做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思及此處,顏鵲豁然開朗,不由神清氣爽,馬蹄輕快。

送走璟安和傾之,花少鈞回到書房,卻見子車滅早領來了裁縫師徒,等著要他試穿明日迎駕的朝服,見他回來,師徒兩人便忙了起來。

「真是,怎麼又瘦了,按上次的尺碼做的居然肥了。」

「肩膀還行,抬手,袖子長點兒。」

「明子!尺子!」

「好了,轉身。」

「得多納幾個褶,真是,又瘦了……」

「這塊玉佩不行,明子,換墨綠的!」

……

老裁縫一面吆喝着小徒弟,也順道把花少鈞吆喝了,合錦都上下,恐怕也只有他老人家敢跟錦都王如此講話。花少鈞只是笑着任由老人指揮,時不時應聲「好」,「隨您」,「朝服肥大些也無妨」。

老裁縫姓荀名儉,年已七旬,鶴童顏,精神矍鑠。他自二十五歲第一次入宮為錦都王族縫製吉服,到如今已整整四十五年,也算是「元老」了。老人家脾氣甚怪,年紀愈大就愈怪了,他一輩子沒成親,無兒無女,也不收徒弟,八年前收了個弟子,是那年雪災中遺下的孤兒。孩子當時受了驚嚇,記不得姓名,荀儉沒讀過幾天書,乾脆就給徒弟取名叫「名字」,這名字聽來尚可,寫來卻着實古怪,後來還是花少鈞給改了叫「明子」。

荀儉與花少鈞感情卻也不同一般,只因花少鈞從襁褓嬰孩到七尺昂藏,不但是朝服,便服常服也有四五成出自荀儉之手。裁縫視自己的手藝如兒如女,從三十多年前看着咿咿呀呀的小花少鈞穿着他做的衣裳一點點由粉粉嫩嫩的娃娃到俊朗英挺的少年,再到如今,儀錶堂堂,玉樹臨風,更可貴的是宅心仁厚,謙謙君子,內心裏早就把他當自己的兒孫看待。而花少鈞從小到大一針一線都飽含了老人的心血與關切,對荀儉自然也是敬而愛之,尊為長輩,不以王上自居。

朝服試好,荀儉又送了三套衣服,說是給璟安、傾之和窈瑩做的,花少鈞欣然收下,藉機將眾人遣退,單留下老裁縫,請他「喝茶」。

荀儉在花少鈞面前頗有些習慣了的「倚老賣老」,從不拘束,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還念念不忘的囑咐花少鈞不能仗着年輕就不知愛惜身體,現在沒毛病,老了就全顯出來,後悔都來不及。又說到上次花少鈞給他配的方子治風濕很是見效,彷彿讓他的手年輕了二十歲,還能再做二十年的衣裳,不由老懷大慰。

花少鈞勸道:「荀老,您也上了年紀,該享享清福了,我看明子人老實又能幹,把您當親爺爺侍奉,以後事情就交給他做吧。」

這話卻不合老人的脾氣,問道:「王是嫌我老了,做不出合心的衣服了?」

花少鈞忙解釋,「怎麼會,我從小到大的衣服都是您做的,哪還能有更合心的呢。」

老人聽了順氣,便道:「那就再別說不讓我幹了的話。」

人越老,脾氣越犟,錦都王拿這倔老頭全沒辦法,只好賠笑道:「好好,是我錯了,再不說了。」

老人立時喜笑顏開,說等明年後年大公子璟安冊封世子的時候要親手給他縫製朝服,說着又感嘆那剪子尺子摸了一輩子,哪是那麼容易放下的呢,就是死了,也得帶進棺材去。

花少鈞心不在焉,附和著笑了笑,他呷了口茶,看似隨意的問道:「荀老,我小的時候您抱過我嗎?」

「抱過,抱過,」老人眉開眼笑,說道,「王小時候可是胖墩墩、肉乎乎的,小手一伸開,就是五個窩窩,哪像現在……」說來說去又繞了回去。

花少鈞忙打斷,問道:「那您知道很多我小時候的事吧?」

老人呵呵笑的得意,連說道:「知道,知道。」

「那我是不是我父親的孩子?」

手上一個不穩,茶潑出去了一半,荀儉獃獃的看着花少鈞,後者眼中迷茫,痛苦而執著——他想要一個答案,不管是,或不是。

「我到底是我父親的兒子,還是我姑姑的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花少?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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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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