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十

百花殺 十

回城的路長得好似走了幾番春夏,草木枯榮,雪謠心中忐忑,愈顯得腳下歧路不平,一深一淺,左護在十步之外尾隨,不敢跟得太近。

離城門還有一箭之地,城頭忽的舉起許多火把,照的燈火通明。雪謠見子車滅威立城上,終於露出笑容,大聲喊道:「子車,快開城門。」

子車滅高聲道:「對不住了王妃,城門已關,任何人不得入內!」

心猛地一滯,難道真的被哥哥言中?但雪謠入城之心決絕,誰也不能阻攔,她怒而詰問:「子車滅,我乃錦都王妃,你一個小小侍衛,憑什麼阻我入城?」

子車滅冷道:「非子車大膽冒犯,實是王命難違,請王妃回。」

雪謠緊咬着嘴唇,淚水縱橫,事到如今,自欺無益,可她不甘:他儘管忠心耿耿,視死如歸,可有什麼權力要她置身事外?城中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他憑什麼不讓她回家!

雪謠怒道:「你把花少鈞叫來,倒要他親口給我一個交代!」

子車滅道:「王妃私通敵軍,乃今夜所有守城官兵親眼所見。王念與王妃結情深,不予深究,還請王妃好自為之,離去。」

通敵?花少鈞給她安的罪名嗎?這罪名卻是安錯了!

雪謠斥道:「城外駐紮的是陛下的儀從,何來通敵之說?子車滅,你居心叵測,對君王不敬,卻不要連累了少鈞,連累了錦都。」

子車滅不屑道:「王妃去見了何人,自己心中有數。」

「子車滅!」雪謠大怒。

「弓箭手!」子車滅低喝。

左護見城上弓箭手迅展成一排,持弓箭待命,趕緊三兩步衝上前拉住雪謠,勸她快走。

「我不走!」雪謠甩開左護,屹立城前,怒道:「倒要看你們有沒有膽量將我射死!」眼中怒意更勝城上光火。

子車滅揮手,冷聲道:「射。」

一聲令下,矢如飛蝗。

眼看一支長箭就到跟前,左護大急,用身子護住雪謠,「嗖」的一箭堪堪射在腳邊,有驚無險。

左護急道:「公主,快走,這裏危險!」

「不,我不走!」雪謠悲極怒極,不思花少鈞良苦用心,只恨他不顧夫妻情分,下令放箭,一時間心如死灰,泣不成聲——如果不能入城,她寧肯被射死在城門之前,亦絕然不退。

城樓上,暗影中走出一人,拉弓,瞄準,弓弦嗡聲作響。

箭離弦。

「啊!」左護慘叫一聲,肩上中箭,他用手捂住傷處,大痛鑽心。

雪謠驚得倒吸一口冷氣,腳跟不穩,幾乎跌倒。她原以為城上放箭只為逼她知難而退,卻不想人無心,箭無眼,竟真不在乎她的安危。

左護見機,忍痛苦勸:「公主,快走!」

雪謠心念俱灰,只能任左護護她離去,一路跌跌撞撞,夜色無邊,淚水橫飛。

目送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裏,子車滅轉身接了那人手中的弓,眼神極其複雜。儘管他絲毫不疑花少鈞箭法如神,但箭飛去的方向除了左護,還有左護護著的錦都王妃。弓箭無眼,萬一失手,豈不是追悔莫及,不堪設想!

子車舔舔有些乾的嘴唇,問道:「王,您……您不怕傷到王妃?」

花少鈞仿若未聞,目光追隨那早已消失不見的身影,良久,他低嘆一聲,轉身下樓。子車滅緊隨。

出了眾人視線,花少鈞忽站定,疑惑道:「雪謠把葯下在哪裏了,似乎不是蓮子羹……」

子車滅道:「王妃知您熟悉藥性,怕您現,故意在蓮子羹里放了許多鹽,將葯下在水中,您當時口中咸澀,急於喝水,便沒有察覺。」

「呵,」花少鈞失笑,抬頭望着天上繁星,彷彿看見雪謠朝他調皮的擠眉弄眼,心裏滿滿當當,全是光風霽月般的笑語歡顏,將他心中失落惆悵一掃而空。

「子車滅。」

「屬下在。」

花少鈞道:「傳我命令。一,我料今夜黑甲軍襲城,爾等密切關注,務必探清他們究竟如何『從天而降』;二,若城破,不必堅守抵抗,做無謂犧牲。」

子車滅顫聲道:「王……」

花少鈞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兄弟。」他一個人的罪,一個人來償。

子車滅虎軀一震,目盡蒼天,心悲愴。

十年前雪謠懵懵懂懂的嫁進城去,十年後卻被糊裏糊塗的關在城外,她的丈夫騙她出城,她的哥哥早就料到,只有她什麼都不知道!

凄絕的塤聲像孤獨無依的魂魄,飄飄蕩蕩,不肯散去。

「荇子,誰在吹塤?」雪謠目光獃滯。

當年雪謠出嫁后,雪阿宮的侍女就都離了王宮,荇子也早已嫁為人婦,這次商晟特地將她帶來錦都,就是為了照顧雪謠。

荇子剛加完了水,她放下木桶,側耳傾聽,蹙眉道:「公主,哪裏有塤聲?」

雪謠擰眉疑惑,「你沒聽見?」

荇子出帳去聽,確實沒有。她回來笑着安慰雪謠:「什麼都沒有,公主,你不要想太多了。」

雪謠低低嘆了口氣,往水下沉了沉,自言自語:「是啊,吹塤的人被砍了頭,沒有頭,怎麼吹塤呢?」

聽雪謠胡言亂語,荇子心裏慌張,便岔開話題,「公主,這水還是雪阿宮的溫泉水呢,舒服嗎?」撩起細膩的水花,輕輕揉捏雪謠的肩背,使她放鬆。

「雪阿宮的溫泉?」渙散的眼神猛然一凝。

「是啊。」荇子笑道。

雪謠喃喃:「不可能,從玄都到這兒,水怎麼可能還是熱的?」

荇子自覺說錯了話,便緘口不言,低頭給雪謠搓背。

雪謠轉身看着荇子,問她道:「荇子,你是怎麼來到這裏的?」

「我……」荇子支吾不言。

「你不敢說,他們不讓你說?」

荇子目光閃躲,「不是啊,公主,我來之前,他們給我喝了葯,我就睡過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裏了。」荇子不再說話,繞到另一側,避開雪謠一眼能看穿人心的目光,散開了她的頭,輕輕梳洗。

雪謠見荇子為難,不忍繼續追問,她漫無目的的環視帳中,雪阿宮的銅鏡,雪阿宮的香爐,雪阿宮的泉水,雪阿宮的侍女,她的哥哥竟把她在玄都的閨房搬了過來,可惜,她已不是雪阿宮的商雪謠。

銅鏡里天真爛漫的少女如今已是滿腹憂傷的妻子,價比金玉的香料也難比新鮮生活的花香,當年溫熱的泉水,如今刺骨冰涼,曾經鮮荇一樣的荇子,黑了,胖了,結實了,也再不能與她親密無間、無話不談。

物是,人非,世事無常,不知她的哥哥細心安排這一切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時變、世變、心境不再,這種已失了當年味道的熟悉,給雪謠帶來的只能是更多的失意、惆悵、心灰意冷。

荇子服侍雪謠沐浴、更衣,梳,又鋪好了錦衾軟枕,請雪謠就寢。雪謠無不配合,荇子卻很擔憂,她雖不懂什麼,但她知道,玄都和錦都,要開戰了。

「公主休息了嗎?」帳外是左護的聲音。

荇子問雪謠:「公主,是左大人,請他進來嗎?」

雪謠未置可否,荇子想方才正是左護將雪謠帶了回來,或許他多少能開解開解公主,便自作主張請左護進來,她自己卻悄悄退下。

「公主。」左護低聲喚道。

半晌雪謠才微微抬起頭來,她抱膝而坐,看着左護一言不,兩眸清炯。

「他怎麼能下令向我射箭呢?」一開口,淚水決堤——雖然下令的人是子車滅,但沒有花少鈞的允許,誰敢傷錦都王妃分毫?

左護倒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趁機詆毀花少鈞,他反而安慰雪謠道:「公主沒有現除了射傷屬下的那一箭,所有的箭都落在我們身後了嗎?當時的距離,置人於死地何其容易,所以我想錦都王不過是想將你逼走而已,這也是為公主的安危着想。」

左護見雪謠仍是哭泣,便問道:「公主是還擔心城中的孩子吧?」

「孩子?」雪謠一驚,哭問,「哥哥會怎麼對待我的孩子?」

左護嘆氣,「屬下不知,不過公主的孩子也流着玄都的血,相信王不會傷害他們的,至於花璟安,恐怕凶多吉少。」

「不行,我要入城,我的孩子還在城中……」雪謠猛地起身,一陣目眩,幸而左護在旁將她扶住,她口中仍不住喃喃,「我要入城,我要保護我的孩子……」

左護扶雪謠坐下,勸道:「公主,我們不是剛回來嗎?現在我們進不了城,等破城之後,穩定了局面,屬下自會護送公主入城,讓公主母子團圓。」

「當真?」雪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左護點點頭,「當真。」

雪謠看着左護的眼睛,相信了他的真誠,也慢慢冷靜了下來,兩人默坐一會兒,雪謠問道:「子車滅說錦都邊境不曾告急,境內卻出現了玄都大軍,直如從天而將,這是怎麼回事?」

左護斂眉道:「事關機密,恕屬下不能相告。」

雪謠又問:「那你們也會用同樣的方式攻城嗎?」

左護恭謹,「王運籌帷幄,屬下不敢妄言。公主還是早些休息吧。」——雪謠的問題着實令他不能招架,還是勸她早些休息的好。

雪謠卻搖頭,「我不能睡,今夜就會攻城吧?」

不理會左護的「不敢妄言」,她續說道:「明日帝駕進城,先佔錦官的是鈺京王師,那我們黑甲軍不是白跑一趟?若今夜襲城,至少可分一杯羹,我們地位不及王師,只有搶先下手,佔得先機。而陛下又怎會坐等,黑甲軍一動,王師也動,所以今夜便見分曉。你說對嗎?」

左護臉色一僵,看着雪謠一如十年前黑白分明的眸子,卻淡淡然將形勢分析的如此透徹,不由心驚。

雪謠看着左護變化的神情,忽笑了起來,「我怎麼忘了呢,我哥哥是你的神,人怎麼可以擅自揣測神的心思呢。」似極諷刺。

雪謠的笑聲令左護直覺心中毛,他此來是得了商晟的授意從雪謠處打探錦都兩位公子的下落,目的既已達到,言多必失,不可久留。

左護匆忙告辭,卻不知雪謠早聽出他話中機鋒,方才故作緊張,騙他相信璟安、傾之仍在王宮。而此時,顏鵲帶着兩個孩子,應該早已離開錦官城了吧。若然城陷,就讓他們在城裏挖地三尺的找吧!

夜間,朝君門上忽而狂風大作,引起守城士兵一陣騷亂。

「起風了,起風了。」

「看,那是雲嗎?」

「飄那麼快,不像是吧。」

「看,飄近了,飄近了。」

「是鳥!」

「胡說,哪有那麼大的鳥?」

……

「射箭!」

子車滅大呼,可等看呆了的弓箭手反應過來,就只碰到了那白色的「尾巴」。

風停「雲」過,彷彿什麼都沒有生,城樓上士兵各自歸位,又恢復了安靜。子車滅從地上撿起一截斷掉的白色羽狀物,大如手掌。

作者有話要說:(頂鍋蓋)偶其實蠻喜歡對雪謠放箭滴花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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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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