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修羅王

第三章 修羅王

清晨天光微亮殘月冷照青松鐘聲清揚山頂佛院現曙光。

達摩院、藏經閣、大雄殿、羅漢堂……要說這座古剎的事迹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

大宋理宗年間華山天隱道人心有靈犀制三達劍傳世百年前君寶三豐獨領風騷立足武當仰望天下這幾位都是武學的宗師豪傑世人提起他們的名字無不瞻仰敬佩。

江山多嬌近代寧不凡以天才之姿崛起江湖卓凌昭以霸王氣勢縱橫四海一時多少豪傑。只是千百年來江湖潮起潮落英雄人物多如過江之鯽卻只有一個門派堪稱中流砥柱始終在一**滔天駭浪中屹立不搖。

河南、嵩山、少林寺。天下第一大門派我佛千年的大慈悲。

自開山祖師一葦渡江以來歷朝歷代的高手中何嘗少過嵩山門人?寧不凡也好、卓凌昭也罷真要以江湖勢力論斷誰敢與武林正宗相提並論?

水霧漂蕩幽隱諱暗達摩院前四名僧人並肩站立此乃智定音真少林四大金剛。丈許外站立一名白衣青年正是天絕僧關門弟子楊肅觀。

「達摩院中三寶聖羅漢堂前四金剛」四大神僧群聚此地連朝廷命官風流司郎中也到了。今日少林腦雲集本山必有大事。

天絕傳聞中的山神十八年來不曾離山一步今時今地正是三寶聖開關之日以此人行事的果決天地必起狂濤怒潮……

※※※

「師叔肅觀師弟已到。請您開關吧。」

晨間薄霧水氣瀰漫靈智站在山門前合十說話任他寶相莊嚴方丈之尊那大門不曾應聲開啟仍是緊緊閉鎖。眾僧面面相覷不知高低。

靈定躬身上前正要再問忽然一陣山風徐徐吹來達摩院前水霧飄散現出了柔和曙光。

咩……咩……

佛光暖和黎明曙曦中眾人彷佛置身夢境伴隨着遠處的咩咩低叫一群山羊緩緩而來這是少室山野生的羊只。晨光中十來只大小白羊相互依偎讓人倍感溫馨。眾僧臉上都浮出了笑容。靈音生具佛性眼見羊兒行到面前更伸出了蒼斑大手輕撫羊身神色滿是慈愛。

嘶……嘶……

柔和夢境中忽聽噴氣聲不絕傳來這聲響好生嚴酷似如閻羅將至群羊聽了聲響心中立生感應一時驚惶失措紛紛向前逃散赫然間一頭猛虎從草叢竄出虎眼幽生碧光那是造物創出的食肉魔物。

羊群驚慌無措咩咩聲響中猛虎飛撲而上須臾間壓住其中一隻便要張口大啖。

白羊痛楚掙扎蹄子在地下亂撲亂打但猛虎力大要它如何抵擋?眼看血盆大口將至頸間羊兒驚慌慘叫已在生死邊緣。餘下羊只無力相助只能倉皇逃入林間眼睜睜看着同伴被吃。

眾僧看在眼裏無不震驚靈真大跨步而出霎時仰天怒吼:「畜生!」

靈真雖是莽和尚但畢竟是佛門中人一見弱小受欺心中便生惻隱他抓起地下一塊石子運起大力金剛指飛石便如火炮般打出轟然巨響中已將猛虎驚退。降魔護法本乃眾僧之職何況性烈如靈真?此番出手更見豪俠之氣。

可憐白羊雖然逃過一死但身上給利爪撲過已然鮮血淋漓看它咩咩哀鳴竟已無力站起。

那猛虎本想飽食一頓哪知卻給人打斷了它心有不甘只在林間喘氣徘徊低聲嘶吼似乎隨時都要撲將過來。靈真看在眼裏便是一聲冷笑:「什麼玩意兒?你這傢伙只會欺侮弱小且讓佛爺熬你一身虎骨煎藥。」掄起醋缽大的拳頭只等三兩拳把猛虎打死也算替山林除害了。

正要下手猛聽一聲幽幽嘆息道:「住……」

語氣平淡無奇不過是區區一個住字卻令眾僧聞聲愕然。只因話聲是從達摩院而來說話之人非同小可正是本寺輩分最高的天絕大師。

靈真本要開殺聽了門裏的喝阻忍不住便是一愣道:「怎麼了?師叔不讓我宰殺這畜生?」

達摩院裏佛音低盪聲音低沉緩慢斷斷續續但聽它輕輕地道:「眾生萬物依天行事如同風吹草郾……虎吃羊羊吃草物性本來如此何罪之有?師侄豈能無妄殺生……」

靈真望着地下掙扎的白羊見它痛苦哀鳴一意求生他動了慈悲心搖頭便道:「師叔我現下殺死一隻老虎卻能救得山中無數羊群一命抵百命說來不算壞是不是?」

那聲音嘆道:「錯了……錯了……虎吃羊多還是人吃羊多?若要一命抵百命京城涮羊肉鋪子百十家為救天下億萬羊兒師侄何不下手毀去?」靈真聽了這話不禁傻住了他咦地一聲頷道:「是啊我怎沒想到?趕明兒可得上京城去了。」

他生性鹵莽不及深思說話一心只想撲殺猛虎他縱躍過去正要提腳去踹便在此時兩隻幼虎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在母虎身邊依偎玩耍。其中一隻幼虎向靈真腳邊靠來小爪子揮舞已在玩耍。眾僧見這虎竟有二子直是震驚難言連靈真也緩下手來呆立不語。

那聲音嘆了口氣道:「大千業報眾生皆苦。三虎數日未食數日後便會饑渴而死可憐羊兒又是何辜要為母子三虎果腹?嗚呼虎何辜?羊何辜?輪迴一日猶在人間即地獄地獄即人間。天道如此諸君要如何播施佛法普渡眾生?」

造物神通之前眾人雖精修佛學但也是區區凡人卻要如何逆天而行?眾僧聽了嘆息卻都無言以對。靈音號為「慈悲金剛」生來最具佛性當下跨步向前合十道:「天生萬物無脫輪迴苦。我輩求佛之人秉大慈悲一朝見萬物相殘當舍一己無用身。以求蒼生普渡。」那聲音嘆了口氣道:「你想投身喂虎?」

靈音更不打話當即解脫僧袍露出了乾瘦背脊。他緩緩行到猛虎面前靜待虎口加身竟是有意肉身布施。

那母虎原本等著吃羊忽見靈音無故走來竟似有些驚嚇非但不曾往前撲咬反往後退開數尺。靈音跪在地下面露悲憫低聲道:「別怕過來吃我吧。」那兩隻幼虎聽了這話只在他身邊撲戲玩耍卻哪裏有吃他的意思?

那聲音嘆道:「痴人啊痴人涅盤經有言「人身難得如優曇花」這虎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捨身讓它無端吃了人肉可知這虎得了滋味日後有多少鄉民要死於虎吻?」

靈音心頭大震他一心存念赴死卻沒想過這些身外事猛聽師叔當頭棒喝一時呆立當場不知高低。

山霧飄渺眾僧見地下羊兒哀鳴掙扎苦苦求生一旁猛虎腹飢難忍早已趴地喘息。

苦啊天生萬物無一不苦被吃的臨死垂淚、痛楚掙扎着實可憐。但那吃食的卻又何嘗不苦?看那三隻惡虎相互吻舔母子親情何嘗少了?母虎飢火難忍只想張口去咬白羊可礙著眾人在旁卻又苦不能得。眾僧滿是無奈此時救了一端卻又不免害了另一端四大金剛面面相覷卻都束手無策滿是彷徨之意。

佛祖啊佛祖眾生無窮苦地獄即人間如來門徒信仰何等虔誠你為何還要開他們這麼一個大玩笑?

靈音心頭痛楚霎時悲聲慘叫:「我佛慈悲啊!」舉起左臂右掌滿布真氣便要將自己的左臂切下。

當此悲苦之刻佛院裏傳來滔天狂嘯但聽山門隆隆開啟達摩院大門忽地粉碎只見一道布索如巨龍般盤來轉眼便已纏住靈音的頭頂。

那聲音極盡悲吼厲聲道:「神佛捨棄我等我等卻不捨棄眾生!少林門徒讓老衲帶你們殺出血路複位輪迴大道!」

靈音還不及說話那布索震出巨力硬要逼他跪下。靈音面色慘白兩手撐住地下只能勉強站立。那布索毫不放鬆逐步下沉一心讓靈音五體投地。

那聲音森然道:「靈音你誤解佛法師叔今天要罰你的痴業……你貿然把左手切了明日這虎一樣腹飢要吃你這痴人待要如何?把另一隻手切下來么?割肉喂鷹投身喂虎不過是故事裏的笑話你這般痴妄除了消解自己的無奈悲苦何益於天下云云眾生?」那聲音越說越怒說話間布索緊繃如同泰山壓頂逼得靈音雙膝及地那布索不緩下壓之勢力量迫來竟逼得靈音面露痛楚背脊如同斷折。

靈定大吃一驚就怕師弟受了內傷慌張之下伸出雙掌托住了布索想要分攤下壓力道但師叔的內勁實在霸道真力到處竟把他震得氣血翻湧往後退開了一步。

靈定知道師叔脾氣怪異深怕師弟無端給他傷了當下顧不得禁忌猛一咬牙雙手抓住了布索暴喝道:「師叔手下留情!」虎吼聲中竟已動了邪功霎時露出兇惡法相。

世間惟有「修羅神功」這般禁傳武學方能抗擊本寺第一高人。

「修羅神功」激蕩魔性功者雖然力大無窮卻不免顯出狂態。門裏一聲冷笑霎時布索力道更如排山倒海靈定面色漲紅口中暴吼連連催動內力但布索實在太沉靈定給力道一帶胸口氣悶異常腳下竟也緩緩軟倒。

靈定當年以修羅神功決戰卓凌昭逼得劍神四下竄逃最後以「霞光千道」才分出勝負。哪知此刻在師叔面前功竟似不堪一擊。眾僧沒料到天絕閉關十八年竟已練成這等武功心下都感駭然。

便在此時清和佛號響起只見一人伸手搭上布索一股溫和內力傳了過來這股內力泊然純正綿綿不絕來得正是時候恰巧消弭雙方緊繃的力道。兩邊力道相互抵消那布索便軟綿綿地垂下。靈定、靈音二僧趁勢急退各在一旁喘息。

出手之人寶相莊嚴正是少林方丈、四大金剛之的靈智和尚。看他容貌俊雅形如中年文士誰知武功卻在幾名師兄之上以內力觀之更與天絕相距不遠。幾名師兄弟都是當代高手把方丈與天絕僧過招情狀看在眼裏俱都感到敬佩。

那布索倒飛回去門裏傳來輕聲讚歎道:「難得啊難得閻浮提人間飄香你不過數月功夫習練香袖居然有此功力。」

靈智擋在兩名師弟面前合十道:「靈音本菩提之心行佛門之法便算偏執一些也非罪業。師叔不該罰他。」

那聲音平穩依然淡淡地道:「汝乃方丈既說不罰誰能異議?只是今番餓虎食羊活羊不能全虎活虎不能全羊兩者將有一亡。照方丈高見又該如何?」

靈智望向母子三虎不見百獸之王釁釁吼但見饑渴難言錐心悲。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往白羊看了一眼只見可憐羊兒哀鳴低喘僅在向自己乞憐。靈智低下頭去嘆道:「萬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俱乃前生輪迴所定……」靈真本是莽和尚一旁聽着立時驚道:「方丈要讓老虎吃羊?」靈智面露悲憫搖了搖頭道:「不是我讓老虎吃羊是老虎自己去吃的。輪迴道法之前眾生自有業報我等無法干涉。」

門裏那聲音哈哈大笑冷冷地道:「好一個方丈原來你讀佛法、練武功便是來逃避世間悲苦?虎吃羊算是羊兒的業報那何不讓靈真下手殺死猛虎不也算猛虎的業報?再看土匪姦殺婦女官府殘虐忠臣一樣是死者的業報你又何必干涉什麼?靈智啊靈智你的這個智字便是你的業障!」

靈智嘆了口氣眼神滿是悲憫但佛道如此制定輪迴人力有時而窮卻又能如何?他心中感慨一時低念佛號卻是無言以對。

那猛虎本就等著飽餐一頓一見無人過來打擾便領着兩隻幼虎齊往羊兒聚攏。那白羊見自己即將身死眾僧俱無干涉之意登時驚惶咩叫它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氣力爬起身來直向眾僧奔去。老虎見羊兒奔逃一時激了猛性四足力便要撲上嚙咬。

便在此時刷地一聲響長劍出鞘已將猛虎驅了開來那出劍之人白衣雪面卻是天絕僧的關門弟子楊肅觀。靈音、靈定、靈真等人見他出手心下都感欣慰只有靈智合十念佛恍若不見。

羊兒甫脫虎口仍是滿心驚惶雖想急逃離但它背上傷重只能躺地掙扎良久不能起身。楊肅觀將它抱入懷中作勢安慰。羊兒哪裏知道他的用意就怕楊肅觀下手來害驚惶之間更是拚命扭動身軀。

楊肅觀低聲道:「乖乖別怕。」他手撫羊毛面露慈悲之色口唇輕動好似在訴說什麼。羊兒聽了安慰竟爾不再掙扎小小羊身倚在楊肅觀懷裏緩緩閉上了眼喉間咩咩低叫神態甚是安詳。

楊肅觀輕觸羊兒頸間柔聲道:「乖……好乖……」

忽然間喀地一聲低響傳過眾僧看在眼裏忍不住駭然只見楊肅觀手掌輕輕扭動須臾間竟將羊頸折斷讓那白羊於寂靜中往生。

眾僧又驚又怕滿心詫異間不知是否要出言指責忽見楊肅觀抱起羊身將小羊送到了猛虎面前低聲道:「吃吧。」

三虎急急向前張口大嚼看它們氣喘吁吁拚命嘶咬羊身腹中飢火驅使之下比之地獄餓鬼還要不如哪還有百獸之王的半分威風?不過半晌羊兒血肉模糊已給吃掉一半。眾僧滿心悲戚當下低聲誦念往生咒替那羊兒度。

晨光映照一片誦佛聲中楊肅觀靜靜看着造物天道他面無悲喜那雙清澈俊眼彷如黑夜星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阿彌陀佛……」

門裏傳來一聲佛號正是天絕僧說話。晨間寂靜只聽他輕輕說道:「告訴師父你為何殺羊?」楊肅觀緩緩上前跪地道:「欲救眾生苦須持修羅法。修羅王臨眾生無懼死無懼死則無心苦無心苦則無悲無淚如此天下安樂矣。」

世間萬物求生厭死本是應然。眾僧聽了楊肅觀的說話都是茫然不解天絕僧嘆了口氣道:「何謂修羅法?」

楊肅觀凜然道:「修羅王臨生不能使之喜死不能使之懼。生者不戀生生非生。死者不懼死死非死。唯此萬物停爭息斗輪迴終有休止一日。」眾僧聞言無不震動。門裏一聲嘆息又問道:「你便是修羅王?」

楊肅觀跪地合十答曰:「願天地罪孽盡歸吾身。」

門內不言不語過得半晌布索輕揮功力到處已將楊肅觀托起。只聽天絕的聲音在門內響起道:「真佛之子……進門吧……」那聲音幽幽暗暗若有似無楊肅觀微微頷向靈智等人躬身行禮便自跨入門內。

惟生不戀生死不懼死世間方無悲愴。眾僧低聲訴念那兩句話俱現悲憫之情。也許惟有「生非生、死非死」的最後極境人間方能悲喜兩忘天下才有太平寧日……

※※※

昏暗的斗室中淡淡晨光映照進來仰看去空曠高聳的牆上懸滿朝廷賜匾有的是景福宮太后的贈匾有的則是武英、景泰兩朝皇帝賜下的黃榜此處深受歷代朝廷仰仗正是嵩山少林達摩內堂少林天絕的練功之地。

楊肅觀望着對面老僧合十拜道:「弟子參見師父。」

對面那人點了點頭和煦陽光映照他的右頰只見此人身穿僧袍形容枯朽皮膚滿是縐褶彷佛早已入定坐化。乍見此人任誰都料想不到這名看來行將就木的枯瘦老僧竟是少林闔寺多年倚為長城的神僧三寶天絕。

※※※

「汝稱修羅道當知天絕法今日為師特來闡因證果開化汝心。」

楊肅觀聞言讚歎道:「弟子謹聆師尊教誨。」

天絕左右掌心緩緩並起呈合十狀丹田微微吐納道:「昔有小沙彌念向佛祖輝。日日習佛法離家心不悔。」

楊肅觀知道師父要以故事說喻佛道便只低頭合十不敢稍動。

佛音嘹亮如同梵唱悠揚不絕於耳。但聽師父道:「一日秋氣爽沙彌出山游橫天邁古道喜逢群羊歸。人羊相見歡日夜親親愛沙彌喜不勝造物賀相會。」

四下一片寧靜只聽天絕語氣漸漸沉重又道:

「忽日雙虎至威嘯驚天雷羊兒徨惶走咩咩我心悲。狂虎嘶撲咬白羊血淚垂。孤寡哀山門求僧驅虎威。白羊哭哀戚沙彌動慈悲菩提禪杖落誅殺額王匪匆匆十日盡虎屍如山堆。

「大羊喜不勝咩咩食花蕾小羊走溪谷健步漫山飛。人間復極樂天地無邪狂。從此不聞猛虎嘯但見群羊日日肥。」

遠處佛音梵唱莊嚴神聖楊肅觀嘆了一聲低聲問道:「後來呢?」

※※※

「來歲天大寒漫地無綠黃群羊食無處聲聲轉憂傷。輾轉求果實方圓不復得。」

楊肅觀搖嘆息幽幽問道:「羊兒全死了?」

天絕微微頷道:「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違者便當天絕。只因小沙彌一個心軟滅絕了虎群終令生死輪迴幻滅羊兒繁養太過食盡花草反而全數滅絕。」他眉目低垂合十道:「那小沙彌見自己闖下大禍心生自責從此動心忍性潛心輪迴之道終一日大澈大悟遂改名為天絕。這便是為師法號的由來。」

楊肅觀啊了一聲方知為何上代僧人圓字定輩師父卻號天絕原來其中竟有這段典故。

天絕僧又道:「天道輪迴本就殘忍異常萬物相殘相食唯強者生。我輩學佛之人唯令眾生無樂生、不懼死方脫輪迴之苦。」他站起身來推開了窗扉讓柔和的晨光映入室內道:「觀你今日所作所為為師甚是欣慰。知道你下山多年已有所悟。」

楊肅觀跪倒在地肅然道:「弟子身為天絕傳人一日不忘師尊教誨。」

※※※

師徒兩人默默相對過了半晌天絕僧遞過一本經書道:「聽過這套功夫么?」楊肅觀急忙接過定睛看去書皮寫着十字楷書見是「羅慟羅障月阿修羅心法」。

羅慟羅手障日月遮蔽其光乃是佛經中最為驍勇的阿修羅神。這套心法取名羅慟羅阿修羅足見威力如何。楊肅觀常年受師門教誨自是深知其中厲害。忙合十道:「這套武功是靈定師兄的護身神功弟子曾見師兄在華山使出一次。」

天絕微微一笑道:「少林五大禁傳神功盡在此地收藏。」說着又取出四本經書送到楊肅觀面前。楊肅觀面色鐵青雖不知師父取出這幾本經書的用意但好奇之下還是低頭去看。只見第一本經書橫寫一列梵文上書「閻浮提南瞻部洲人間香袖」。

楊肅觀吃了一驚「閻浮提」乃是梵語漢文譯為人間傳聞這套「人間香袖」修鍊時業障重重習練者須經化生得「定、戒、持、忘、斷」五層真我方修正果。

這套武功極難習練千年來闔寺僧人不少練至「戒我」、「持我」之後便生大兇險每往上多練一層便多心魔進而狂自殺者有之。五十年前羅漢堂座因之自盡后本寺高僧便將本經列為禁傳不許僧人再行修鍊哪知此刻竟會再現人間。

天絕僧並不言語將剩餘經書緩緩擺開書名或漢或梵楷草不一本本皆難辨識。楊肅觀勉力讀去見是「底栗車卵胎濕化四絕手」、「泥犁耶十八泥犁地獄經」、「三障大威德餓鬼真昧火」。

楊肅觀長年受佛門熏陶自知「底栗車」乃「畜生道」又名旁生含卵、胎、濕、化四獸形不消說那四絕手定是陰損詭異的極惡武學。泥犁耶則是地獄之名大威德更是餓鬼之最想來這幾部經書所載的武學也非善類。

「人間香袖」尚有一個人字已令修鍊者喪志滅性才給列為禁傳看這三部經書全屬佛家的「惡三道」又是畜生道、又是地獄道又是餓鬼道經中武學必屬極惡極邪之術。

楊肅觀毛骨悚然不知師父為何要取出這幾本經書。

天絕僧口軒佛號將最後一本經書送上這一本楊肅觀卻甚熟稔正是師父的獨門絕學「天訣」。

這部經書博大精深記載達摩一生武學要旨謂為「天訣」。天絕僧的拳掌劍三寶神通如意盡出所藏其中那套「菩提達摩三十三天劍」更是這部武經里的要旨。楊肅觀數月前返寺便曾得傳心法從此武功大進。他親身領受自知這套神功的了得之處。當即定下心神問道:「師父您取出這些經書是何用意?」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拿起第一本經書在楊肅觀面前一晃微笑道:「羅慟羅修羅之道習之躁心。六百年來熬死十八修鍊僧波及無辜枉死者三百餘。百年前禁傳寺僧。」

楊肅觀面露茫然之色不知師父為何提這段典故。正想間天絕僧將經書放在自己身邊跟着取起第二本經書道:「閻浮提人間香袖習之喪志。百二十年害六僧毀羅漢堂座一人。五十年前禁傳。」說着又將經書放在楊肅觀身邊。

他接二連三拿起經書每提一本便加解釋。霎時間六道法名及其來由不斷在耳邊響起楊肅觀身邊也擺滿經書從羅慟羅到大威德五部經書將他圍在核心正是少林禁傳的五大絕藝。

楊肅觀不明師尊之意只是安坐不動。天絕僧雙手合十低聲道:「武學並無善惡之分功者善則武學為善功者惡武術自然為惡。只是五大禁術躁心、喪志、敗德、亂性、滅神修習者莫不神智狂悖。是以部部禁傳不準寺僧習練。」

楊肅觀也聽寺里僧人提過這些典故當年師兄靈定與卓凌昭放對儘管局面不利還是不願使出「修羅神功」禦敵便是因為這個緣故了。他嘆了口氣道:「既然習之有害師父為何要拿出這些害人武術?」

天絕僧見他若有所思當即微笑道:「上回你歸返寺門可知為何你功力不到師父仍執意傳你「天訣」?」楊肅觀沉吟半晌道:「師父知道我武功不足屢次行走江湖皆有挫敗便生砥礪之意?」

天絕僧微笑道:「你莫要自責。當此亂世便不能墨守成規。我寺僧人前敗於方子敬后敗於卓凌昭若再食古不化定會自掘墳墓。靈定練有修羅神通月前師父也將其餘心法傳你三位師兄以智音真三僧功力這些時日當有小成。」

楊肅觀大吃一驚額頭冷汗涔下顫聲道:「師父把禁傳神功傳下了?」天絕僧頷道:「師父要你們習練這些禁傳武功甚且要你提早習練天訣心法用意只在六道輪迴。」

楊肅觀聽他這麼一說登已看到關鍵之處忙道:「還請師父開示。」天絕微笑道:「少林故老相傳天下沒有無敵的武功卻有無敵的陣式。天訣引領菩提心啟大智能令天、人、修羅、地獄、餓鬼、畜生諸道逆轉終達六道輪迴之境。」說着微笑頷將五部經書交在楊肅觀手中。

耳聽師父大費周章楊肅觀忍不住吃驚忙道:「師父您要我們練這些邪功莫非是為了……」師徒連心天絕僧不必聽完說話便已頷介面道:「你料得沒錯。此陣正是為怒蒼山而設!」

「怒蒼山」三字一出楊肅觀不禁全身大震正要回話忽聽斗室下方傳來一聲嘆息那聲音如鬼如魅好生低沉可那音波到處卻又震得茶碗喀喀作響水波竟爾蕩漾不止。楊肅觀面色一顫霍地起身大驚道:「下頭有人?」

他自幼便常來此處斗室卻不曾聽過這等奇異聲音饒他平日行止雍容見聞閱歷遠過常人此刻也不禁大為詫異。

天絕僧示意徒弟不必驚惶他微微一笑道:「此番怒蒼再起雖說情由可原但一昧仇恨殺戮不過斷送萬民福祉豈能令死者回生?」他閉目含笑雙手做捧物包合狀道:「師父準備這個劍陣並非是要消滅怒蒼山而是要開化他們。」

楊肅觀大驚失色:「師父!您……您要收服怒蒼山?」

天絕僧微笑合十道:「阿彌陀佛為師此番召你回寺便是為了這樁天地奇冤而來。盼死者往生生者臣服多年殺業終在你我二人手上了結。」

楊肅觀瞠目結舌獃獃的看着師父過了良久靈台返空照明詫異漸去又恢復了沉穩心機他腦中幾個念頭盤轉搖頭便道:「師父據徒兒所知怒蒼眾人與朝廷仇深似海師父有何妙計卻能收降這幫豪傑?」他雖沒開口反駁但言中之意甚是明了自對師父不感苟同。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霎時提筆揮毫在紙上寫了四行十六字送到楊肅觀面前。

楊肅觀垂近望只見紙上明明白白寫着四句謁語:

戊辰歲終

龍皇動世

天機猶真

神鬼自在。

天絕僧道:「這四句話牽連天下蒼生秦霸先造反神機洞開啟、寧不凡退隱甚至劉敬政變莫不受這四句話引動……」說着舉筆揮落一條黑線由右上往左下落去霎時間臂膀提起又一條線從左上畫至右下。楊肅觀沿線去讀低聲念道:「戊、皇、猶、在、神、機、洞、終……」他念了兩遍忍不住全身大震顫聲道:「吾皇猶在神機洞中?」

天絕僧嘆了口氣道:「當年舉國撲殺秦霸先識他為天地第一大反賊其實這人忠心意旨一切只為武英皇帝奔走。」他沉默半晌目中現出了悲憫:「昔年我受朝廷之邀屢次出馬與怒蒼決戰卻不曾知曉這些內情。直到去歲神機洞門開啟我才信了潛龍的話。」

楊肅觀驚道:「潛龍?他又是誰?」

天絕僧並不回答他微微一笑凝視着徒兒忽道:「肅觀你想見「他」么?」

「「他」……「他」……是誰?」

楊肅觀的聲音不自覺地抖雖然這話只區區四字卻花了好大的氣力才說出口。

天絕僧微笑道:「「他」便是朱炎。前朝的武英皇帝。」楊肅觀啊的一聲往後倒退一步砰地一聲後背已撞上了壁板。

天絕僧又道:「亂世再起卻非無解。世間唯有「他」方能扭轉全局令反逆再次偃旗息鼓;也只有「他」才能定國鎮魂令怒蒼梟雄再為朝廷所用。」

他頓了頓又道:「此人藏身達摩院的秘密舉世合你我在內只三人知曉。此事甚為隱密。連你方丈師兄也不得而知。時機不到萬萬不可外傳。」

楊肅觀縱然生性精明等閑不露心情此時聽了這個秘密冷汗涔下呼吸更是粗重起來。他吞了口唾沫極力遏止激動低聲說道:「師父此間大計牽涉過大徒兒雖然愚魯也知權臣手段可畏請您務必謹慎從事。」他一字一緩只想全力勸說。

天絕僧見他面色慘白知道他心中另有疑慮當下安慰道:「你別擔憂為師自有妙計。來看那兒……」伸手出去指向對面一處壁板楊肅觀順指回望赫見牆上掛着一面黃榜上書景福宮三字。楊肅觀大驚道:「師父!您……您要將「他」交給太后?」

天絕僧頷道:「正是如此。等太後下旨調停定下朱炎皇太兄聖名從此景泰解開心腹之患必能重起仁治朝中群小自也無所造業了。」他緩緩起身輕拂僧袖道:「形勢底定秦霸先心愿了結朝廷也能以「征西大都督」之位收攬反逆再復秦家忠義之名。師父這番苦心還盼你能知曉……」

「征西大都督」便是武德侯秦霸先的官職楊肅觀聽得師父的話竟是要平反秦霸先的冤案再以爵位重賜秦仲海。楊肅觀茫然張口細細推想師父的計謀忽地之間想起了一事他啊地一聲全身氣力松垮登時一跤坐倒顫聲道:「師父不成的……不成的……他們……他們不會答應的……這會害死大家的!」他語帶悲音心急之下彷佛已要垂淚。

天絕僧聽他口中驚惶連連叫喚料知必有所懼。當下搖頭笑道:「江充那兒莫需擔憂。此次怒蒼再起五虎歸山必將重創朝廷兵馬。依此天時、地利、人和大事可為。」楊肅觀雙手揮舞驚道:「不是江充不是江充師父你會害死自己的……」

天絕僧一把扶起徒兒溫言慰道:「別怕凡事有師父在啊……只要收服這幫反賊便能為天下蒼生消弭兵禍。二聖當朝景泰知所節制自也能成就仁君之道何樂而不為?」

他不再勸說左手扶著楊肅觀右手便去動機關口中連連安撫:「觀兒觀兒……你現下跟着師父一起去見「他」……唯有見了「他」天下形勢才能安定反賊才能止滅叛心……看啊……「他」正在等你哪……」

※※※

伴隨着師父的低沉話語嘎嘎聲響中暗門已然開啟。

只見地底緩緩分開現出了一條密道。隧道幽深望之無邊黑暗……楊肅觀望向地底深處霎時之間全身大震。

修羅王……

那神魔彷佛隱身地底飛舞千眼千臂正向自己招手微笑……

楊肅觀熱淚盈眶陡然間腦中一片混亂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掩住了右耳跪倒在地抱住了天絕僧的腿悲聲道:「師父徒兒求求你……不要……不要下去……」

天絕僧扶起了徒弟微笑道:「別怕……你不是要做修羅王么?見了「他」二十年來的孽因業果便得了結啊!等你見了「他」少林便能創製佛國令天下蒼生再得福報!來……別怕……只管跟師父來……」

天絕僧低聲念佛好似極樂之境的天籟召喚楊肅觀欲言又止喉頭已感哽咽。

他咬牙低頭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

沒法選了。

自今而後人生即將十面埋伏那條道路再也無法迴避……

滿布鮮血的修羅之路。

仁義楊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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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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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修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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