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貴自知

第二章 人貴自知

誰是世上最傳奇的人物?

是盧雲么?貧微出身卻能大魁天下手無縛雞之力卻又練就了一身武功這算是傳奇人物吧?還是秦仲海?這人以殘廢之身流亡江湖最後卻能攀上險峰與天同高如此逆天而為該算是大大的傳奇吧?

不是都不是盧雲過目不忘、舉一反三秦仲海膽氣過人玩命賭命如家常便飯這兩人要不成功立業那是上天刻意折磨哪裏是什麼異數。

到底誰是傳奇?是獨力挑戰百萬軍的秦霸先么?還是悟性百年難逢的寧不凡?

抑或是後起之秀楊肅觀?甚或是命數緣奇的伍定遠?

都不是啦景泰王朝最大的傳奇不是反賊名將也不是劍客書生而是這個人。

「啟稟太師前線送來的飛鴿傳書。」

江充點了點頭緩緩接過字條。

便是他刀兵點水工兩個字江充。一個文不比衙門師爺武不比廠衛嘍羅的奸臣他便是本朝最最著名的傳奇人物。

秦霸先天縱英明開創千古大局本就應然柳昂天武勇過人、寧不凡悟性非常這些人或憑先天資質、或靠後天修行這才有了無上地位卻獨獨江充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如此無拳無勇、一無可取的三流人物居然憑空崛起這不是傳奇是什麼?

「嘿呀煩死了。」

儘管三十年來無敵於天下先滅怒蒼后敗東廠連劍神也死在他手裏現下的江充卻仍不敢掉以輕心自己能否安然渡過景泰王朝最後一場鬥爭一會兒解開字條便知端倪。

江充高坐案頭緩緩打開字條羅摩什、九幽道人隨侍二芳時時等候進言。

奸雄屏氣凝神將字條剝開六隻眼睛湊近去望霎時三聲驚呼一同出彼此對望一眼全都痴獃了。

軍情十萬火急送來的卻是一記晴天霹靂。

「天絕已死!」

這真是誰也意料不到的大事江充便算老謀深算十倍也萬萬想不到這名老僧儈竟會忽爾亡故。

今番兼程回京便是為了防備此人豈料雙方還未開打揣想中的敵帥便已自滅?

三人對望一眼慢慢從驚詫中回神漸漸地面露笑容忽然之間只見江充捧腹、羅摩什眯眼、九幽道人打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堂上響起一片讚歎:「恭喜大人多行不義必自斃!天絕老僧心懷不軌果然得了天譴可喜可賀!」「賀喜大人!敵將已倒餘下諸人不成氣候若想聯盟倒江勢如痴人說夢!」

「天意啊!天意啊!」江充笑得眼淚直流揮手道:「還有什麼好的快快送上來!」

一旁探子急忙向前又送上一道軍機低聲道:「這是宋神刀的公子宋通明送來的。」

江充滿心喜樂湊眼去看霎時連拍大腿更是暍道:「好啊!幹得好啊!」

羅摩什與九幽道人對望一眼二人面露笑容便也湊頭去看。

「怒蒼啟戰!」

天絕已死怒蒼啟戰。少林怒蒼一個是正道領袖一個是當世反逆這兩路人馬全都不服自己現下卻互相砍殺起來天下還有比這更樂的事兒么?江充撫掌大笑大聲道:「天佑吾皇!天佑江充啊!哈哈!哈哈!妙!妙!太妙啦!」

情勢如此大局已算抵定了剩下只要把少林怒蒼各個擊破又是三十年好江山。

綳地一響書房裏酒香四溢紹興女兒紅、山西二鍋頭百年彌封已然拍開諸人笑聲連連當場便要大肆慶賀。

「大人還有一道軍機是安統領送來的。」

江充手舉酒杯斜目望着探子冷然道:「安道京那廢人送來的啊?念來聽聽。」那探子低頭往字條一看神態尷尬道:「啟稟大人這字條……這字條……小的念不出。」

江充咻地一聲狠狠吸了口酒揮手道:「不識之無啊?九幽道長勞煩你了。」

九幽道人滿面雀躍興沖沖地接過字條他低頭看了一會兒皺眉道:「圓圓的。」

江充大笑道:「圓圓的?還沒過中秋哪!安道京那小子便想吃月餅了?」九幽道人慌忙道:「大人別誤會。真是圓圓的。」江充望向羅摩什笑道:「又是個目不識丁的東西還是國師您學問淵博勞煩瞧瞧是圓的方的?可別是軟的才好。」

羅摩什心下起疑接過字條定睛一看霎時倒抽一口冷氣道:「圓的!」

說話之間滿面驚愕竟已跌坐在地。江充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幹啥、幹啥、幹啥子啊!圓也圓不過你的禿頭去怎麼頭暈啦!」他伸手接過宇條啐道:「不過是道軍情瞧你們愣得……」

說話問眼睛往字條一瞪霎時雙目圓睜慘然叫道:「真是圓的啊!I真是圓的也真的念不出。

字條上繪著一隻圓形圖徽正中龍蛇身昂然吐信。這是安道京從達摩院中火送來的軍情一字未描卻已震動京畿。

「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

吾皇猶在神機洞中景泰王朝最大惡夢如今隨着天絕之死竟爾重現江湖。

九幽道人兀自不知死活仍在那兒諂笑不休:「大人安統領真會畫圓哪畫得很圓啊!」

他笑了許久江充與羅摩什卻無喜悅之情兩人各自低頭沉思模樣競似十分忌憚。九幽道人有些詫異自也不知他二人何以裝模作樣忙問道:「大人。

天絕已死心腹之患已除您還有何煩惱?

可是擔憂怒蒼匪寇么?」

九幽道人如此愚魯江充自無介面之意只是嘆了口氣朝羅摩什望了一眼道:「羅摩大師即刻替我送口信便說江充在永定河相候不見不散。」九幽道人不明究理忙問道:「大人夜深人靜的您這是去見誰啊?」

江充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道:「閉上鳥嘴!」羅摩什見上司怒神色更是緊張只急急步出書房九幽道人更如驚弓之鳥把頸子縮了半天吭不出一個字來。

七月初三江充怒氣沖沖。

烏雲滿天星月無光大批雲都衛好手靜默無聲各自操槳行船護衛權臣駛往河心。秋夜沁涼永定河上波濤蕩漾方才下過大雨河水湍急高漲此刻絕非沿河遊覽的好韶光卻不知江太師為何趕將過來。只是眾下屬素來聽命行事太師面前誰又敢貿然置喙?

四下無光連燈籠也沒點上江充端坐船頭若有所思。

九幽道人隨侍一旁眼看羅摩什不見蹤影安道京又到少林去了只余自己一人隨侍在側難得有機會媚上自要抓緊時機。他見江充眉心深鎖似有無限煩惱忙搶上說話道:「大人所謂兵來將擋水來上淹有我們這群大將守着您還怕什麼?」

江充閉上雙眼嘆息道:「誰說我怕了?江某人白手起家無敵於天下只有別人怕我沒有我怕別人。」九幽道人第一個馬屁落空心下卻不氣餒趕忙改口道:「是、是江大人學富五車英明神武天下無人能及小人說錯了。」

江充依舊閉目養神淡淡地道:「誰說我學富五車、英明神武了?道長啊道長要學人奉承拍馬多用些巧心少些陳腔濫調。聽了讓人煩。」九幽道人聽得責備慌亂問只得連聲答應看那八字成語不管甩一會兒定要揣摩上意找些厲害的詞兒出來應景。

夜黑風高江充緩緩站起遠方河水奔騰湍流他怔怔瞧著不由嘆道:「人家是三十功名塵與土我江充是八千富貴險中求。你們說說我這八千個晨晚穩坐太師寶座靠的究竟是什麼?」

眾下屬跟隨他已久少見他嘆息氣餒此刻看他面露疲憊之色無不惶恐。

眾人旁徨無言九幽道人卻是個心急貪功的他忽然想到了好詞當場叫道:「大人憑什麼做太師那還用想么?您老人家第一個豐功偉業號稱無雙第二個雄才大略卻又名動四海黎民百姓真愛戴啊天下英雄齊來拜……」

去了個英明神武來了個雄才大略看那九幽道人諛詞如潮滔滔不絕定要陞官財了。果聽江充微微一笑道:「瞧你辛苦的來人。」九幽道人大樂知道他要犒賞自己登時笑道:「小的在。」

江充斜目看了屬下一眼泠冷地道:「把這牛鼻子抓起來了。」此言一出只聽刷刷連響左右雲都尉拔刀出鞘已然架在九幽道人頸上。九幽道人驚道:

「大人饒命啊!我……我又怎麼了?」江充嘆了口氣道:「道長人丑不打緊怕就怕東施效顰專拿胭脂白粉朝黑炭上塗塗抹抹、那不只丑還是怪。若非用人在即我真想扔你下船喂王八。」

九幽道人尖叫一聲當年他也曾入神機洞見識過安道京的諂媚伎倆豈料不過多學了幾句奴才馬屁便要惹來殺身之禍?他又驚又怕慌忙便道:「大人……您……您不講道理啊……您不是說自己無敞於天下么?怎地小人說您一句英明神武一句雄才大略您……您便要這大脾氣?

您……您好偏心啊!」說到傷心處竟然放聲哭了起來。

江充嘆道:「道長奉承諷刺兩者都是個奉字。奉勸您一句傻人別干聰明事。」九幽道人擦去了淚水哽咽道:「我本就笨要是像您那般聰明那是我做太師了。」江充搖頭嘆道:「我聰明?這倒是第一回聽過。這裏問你一句您說我孩提時讀書寫字聰明何如?」

九幽道人哽咽道:「您能做到太師那還不是樣樣拿第一么?」

江充淡淡—笑道:「道長此番可料錯了。江某弱冠之年給先生趕出私塾我爹娘看我白痴也似無可救藥根本當我廢料一塊。」九幽道人氣憤填膺怒道:「大膽!他們才是白痴廢料居然把您這個神童看走眼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掹聽撲通一聲九幽道人已給扔入水中。江充臉上泛起怒火喝道:「混蛋東西!居然敢說我爹娘是笨蛋?你不要命了?狗屁當馬屁用九幽道人自要倒霉。遠遠聽他哭喊道:「大人文武聖賢、德配天地快快撈我起來啊!」

耳聽新的阿諛又起江充火氣更是暴漲他轉問眾多下屬喝道:「文武聖賢?我江充行走天下靠的是這些屁話么?你們這幫笨蛋給我說說我究竟憑什麼干到太師?說!給我說!」他見諸多下屬低頭縮頸不敢言動當下抓來一人搶刀架上頸子怒問道:「你說!我憑什麼做這個太師!說!」那下屬滿面刀疤哪裏知道什麼道理?一看明晃晃的鋼刀登時咿咿啊啊地哭道:

「大人饒命啊我不知道啊!」

江蠻子怒火上升把刀勒緊了怒道:「你不說今日就宰了你!」刀鋒轉緊那人脖子登生血痕他又痛又怕霎時哭道:「救命啊!大人武功高強千萬別殺我啊!」

江充哦了一聲道:「你說我武功高強?這倒是新玩意兒。」那人見他露出笑容登時恍然大悟想來江充心之所系必以為自己武功高明。當下打蛇隨棍上笑道:「屬下知道了大人武功厲害所以能安居太師。」江充哈哈大笑道:「你說我武功厲害咱問你了咱倆要以武功較量誰勝誰負?」

那下屬嘻嘻一笑道:「大人武功蓋世天下無敵屬下跟大人較量當然是大人贏。」

江充勃然大怒喝道:「該死的東西!連我也打不贏還養你做什麼?扔下去!」

河面上又是撲通一聲那人與九幽道人一同載沈載浮只弄得狼狽不堪。江充猶在怒他又抓住一名下屬怒喝道:「你說?你也覺得我武功高強么?」

那下屬見了先前幾人的慘狀忙乾笑道:「是……不……是……」

江充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這幾年便是養了你們這幫一問三不知的混帳朝廷才敗壞成這個模樣!你給我說明白!我武功高么?」那人低頭乾笑:

「高得很。」

江充哈哈大笑怒吼道:「好!那咱倆武功較量誰輸誰贏?」那人大驚失色若要輸給主子不免成了無用廢物可要贏了主子卻又成了狂妄兇徒他心生一計慌忙便道:「屬下與大人打成平手激戰一千招呢。」

江充呸了一聲大聲道:「混帳!贏便是贏有什麼平不平手!你矇混!」

當場一刀斬去那下屬急急閃過身法竟是高明無比他又慌又怕趕忙往地下一跪紅著雙眼道:「大人饒命!

小人與大人激戰七天七夜趁著大人打盹以卑鄙手法略勝一招半式小人贏得僥倖贏得無恥大人雖輸猶贏啊!」那個啊字宛如尖叫江充聽了自是哈哈大笑提聲再問:「好!你既然贏得了我現下卻為何跪在地下求我饒命?

你倒說說這是什麼道理?」

那人嚅嚅嚿嚿把實情說了出來:「成者為王敗者求饒您是當朝太師小人只是個無名小卒當然要請您饒命了。」江充笑道:「說得好可你說!你既然武功勝過我拳腳強過我為何是我當這個太師不是你這小子?」

那人尷尬地道:「皇上……皇上和您投緣所以……所以您是太師小人是奴才……」

江充氣得炸了重重一耳光抽去怒喝道:「投緣?投你媽的屁緣!當年爺爺初入京城皇上只是個無權無勢的閑王哪裏是當今天子?他和我投緣有什麼用?操!老子同你媽投緣!」那人滾跌在地嚇得全身抖顫聲道:「江大人我娘七十好幾您要與她投緣那是晚了些……」

江充狂叫一聲一腳踢出將那人踹下水去。他怒氣未消抽刀指向眾人怒道:「說!你們全給我說!為何我是太師你們全是奴才?說!」他舉刀指著一人冷冷瞪去那人全身軟慌道:「大人記性人過目不忘又兼文才出眾……」話聲未畢江充已是大怒:「放屁!我連你叫什麼名字也記不得?我哪來的記性!你這王八敷衍我!」

眼看腰刀砍來那人慘然一笑自往船下一跳便與九幽道人游成一列。

撲通撲通河面上滿是廠衛高手—時蔚為奇觀。江充兀自不歇猶在怒喝:「回答我!為何我是太師你們個個本領高過我卻全是奴才?回答我!為什麼?」

餘下部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傻了。照江充自己所言他的文才不過爾爾武功更是稀鬆平常此人文不行武不就儀錶不如人、聰明也不如人、莫非他是白鼠精投胎、還是癩蛤蟆轉世?否則要如何混到這個高位?

眼看一眾下屬因循苟且江充仰天大叫:「混蛋東西!全是沒見識的!統通給我眺下去!」

眾人滿面慘然躡手躡腳正要往水中一跳忽聽一聲巨響傳來船身震蕩不已眾人驚愕之下回頭望去只見船身旁現出龐然巨物赫然是只高桅大艦。

眾下屬吃了一驚顧不得上司正自瘋威趕忙圍攏過來嚴加保護。

蒙蒙水霧中船頭又是一震赫然望去竟是多了一道木板只見兩名男子一前一後正自行上船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江大人你這些下屬答不出讓老夫來答吧。你之所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正因為你有「自知之明」啊!」

耳聽貴客到來江充滿面激昂慌忙守候船頭躬身道:「恭迎前輩駕到。」

哈哈大笑聲中羅摩什當頭領路引著那人上船。來人形貌威武身材高大過人足足比江充高上一個頭聽他朗聲道:「江大人講口才你比不過劉敬論滔略你及不上秦霸先交才武略你江充一無是處着實是塊大大的廢料。」

那人出言侮辱眾下屬群情聳動皆露憤怒之色。那江充卻只躬身聆誨毫無反駁之意。

那人哈哈大笑神態轉為嚴肅他拍了拍江充的肩頭凜然道:「不過正因你是廢料而你也懂得自己是塊廢料人貴自知為了這個長處朝廷上無人斗得過你三十年來你穩若泰山。

江大人老夫說得對么?」

滿場下屬目瞪口呆江充卻是長嘆一聲拱手道:「侯爺此言深合吾心。

江某心服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與江充鼎足而三的大權臣征北大都督到了。

善穆侯戰功彪炳擁兵十萬江充簧夜駕船過來永定河原來等的便是他。

柳昂天淡淡笑道:「江大人能吞下這幾句話果然有「自知之明」老夫又更佩服你三分了。」江充嘆了口氣伸手肅客兩人便往艙里去了。卻把一頭霧水的下屬愣在當場。

這幫下屬平庸無能不求甚解自然不解柳昂天的意思。江充之所以可怕絕非是口才了得心機厲害此人之所以能獨霸朝廷正因他那過人的「自知之明」。

人貴自知先知已再知人。懂得自己的短處所以敬重別人的長處所以能聽言納諫重用賢者進而稱王稱霸傲視天下。這便是江充干到「三師三少」

的不二法門。

劉敬深謀遠慮千決萬斷僅一失但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秦霸先目光遠大看盡萬里江山千古事卻不見身周輿薪可憐寸許誤差便致飲恨黃泉一目不瞑。

誰都會敗唯獨江充不敗天生廢料卻有自知之明靠着百來個臭吱匠江充三十年來打倒無數諸葛亮即便以秦霸先之能、劉敬之毒卻都扳之不倒。

江充之所以強正因他自知很弱。他自知笨得緊所以聰明的不得了。

江充是無敵的。

船艙密不透風燥熱難當自景泰十四年來這還是江柳兩系腦第一回私下碰面。二人對面坐下只聽柳昂天大笑道:「江大人說你是混帳王八加笨蛋那是抬舉你了。你那些下屬不知情定以為老夫在損人了。哈哈!哈哈!」

這話決計是在損人江充又不是傻子哪會聽不出來?他也不怒只哈哈一笑解嘲道:「多謝侯爺在下官做得越大越容易忘了自己是個笨蛋不免越活越回去了。」

柳昂天大樂更是笑道:「說得好!你越笨老夫越怕你哪日你燒壞了腦子硬生生成了白痴我可得退隱了哈哈!哈哈!」

江充滿面難堪正要掉轉話頭突見柳昂天沉下臉來道:「江大人您深夜差人過來到底有何指教這便說吧。」柳昂天不失武人本色說起話來開門見山翠刀直入。江充微微一笑道:「不瞞侯爺今日相邀只想求您高抬貴手救下官一命。」

柳昂天嗤之以鼻冷冷地道:「這可折煞我了。你江大人稱霸朝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要你的命?」

江充嘆了口氣望向柳昂天淡淡地道:「便是殺死天絕的那人。」

柳昂天面上閃過驚詫旋即一隱而逝。只是這神色雖然細微卻沒逃過江充的眼去想來柳昂天也已得知此事。江充也不點破也不說話只靜靜等候柳昂天開門。

過了半晌征北都督咳了一聲道:「江大人……可是怕怒蒼山下手殺你?」

這話決計是敷衍。萬惡歸於匈奴一切壞事都是蒙古人乾的大家要消滅萬惡壞人啊。江充久在朝廷怎會不知這些伎倆?他眯起了雙眼模樣有氣無力嘆道:「秦匪霸先、萬惡淵藪我家姨娘偷人您家親友被殺什麼壞事都往他頭上一推……」他搖了搖頭嘆道:「難得見面別打馬虎眼了。這套官樣文章你要不煩我可真膩了。侯爺咱們說正經的吧?」

柳昂天哼了一聲道:「柳某人行得正做得端什麼時候說話不正經了?」

江充微笑道:「行您快人快語我也直說了。」在本朝最為聞名的勇將之前這奸臣顯得十分瘦小他諂著一張臉從几上大碗取出一隻菱角手上緩緩剝著:「那年怒蒼山攻下霸州太后不是召見您么?」

柳昂天閉上了眼道:「是有這麼回事兒。」

江充見他鎮靜自若有心激他一激便道:「當然有這麼回事啊剿滅怒蒼那可是天大的功勞哪!想皇上屢次派人招安秦霸先都置之不理為何太后召見您善穆侯一出馬卻立時讓他慨然答應?嘿嘿這中間的道理有無賣那個求這個還請您指點一二吧。」

柳昂天大怒重重往桌上一拍厲聲道:「姓江的!什麼叫做賣那個求這個?

你究竟想說什麼?」江充望似低頭眼角卻偷偷去瞧柳昂天的神色。只聽他笑道:「侯爺別難為情啊這朝廷哪……誰沒一本大爛帳?真要掀開了您五十步我一百步全都是好弟兄呢。」

他把白膩膩的菱角放入嘴裏慢慢嚼著:「咱明白講吧這景泰十四年的密奏是您差人……

嘿嘿……那個的吧?」

柳昂天大吼一聲一拳把木桌槌得跳將起來他咬牙切齒憤怒已極霎時轉身過去反手掀開艙廉自望波濤洶湧的河面不再說話了。

江充見他不理睬自己登從桌下取出一柄長劍牢牢握在手上。柳昂天雖然面向窗外卻也知曉江充的詭計聽他嘿嘿冷笑說道:「江大人別想妄動老夫力搏獅虎你要與我動手那便是自殺。」

江充哎呀一聲搖手道:「誤會了誤會了。您方才不誇我有自知之明么?

什麼時候江某自不量力學得在老虎嘴上拔毛了?」他將劍柄轉向柳昂天庄容道:「這柄劍有些來頭在下只是要您過目一會兒別無用意。」

柳昂天隨手取過將長劍抽出鞘來卻也沒見到什麼稀奇之處。他搖頭道:

「怎麼?這劍有何古怪?」江充嘿了一聲將長劍取過道:「侯爺您是水仙不開花還是真箇不曉?」

柳昂天怒氣上沖喝道:「你含沙射影的究竟想說什麼?把話說明白。」

江充心下一凜慌道:「真不是您做的?」柳昂天有些想揍人了他握緊拳頭沈聲便道:「有話直說。」

江充喃喃自語他見柳昂天一臉肅殺倒也不似作假當下緩緩抽出長劍嘆道:「好吧算我信您一次。這柄寶劍……便是殺死劉敬的那柄劍。」

柳昂天聞得此言忍不住動了動身子。汪充見他眉毛向上一挑之後瞳孔放大霎時已知實倩劉敬絕非柳昂天差人暗殺的。他手指劍刃道:「這劍上沾著海蛇劇毒前些時鄉民在城郊挖出劉敬的屍身我找了高手查驗中的毒便與劍上劇毒一個模樣……」他還劍入鞘雙目直瞅著柳昂天道:「侯爺我此刻句句肺腑外界一直以為劉敬是我差人殺的其實是抬舉我了。江某手下並無這等絕世高手。」

朝中若論實力向以三大派馬是瞻。劉敬政變失利受剌身亡若非江充派人暗殺便該是柳昂天幕後主使看江充適才多方試探用意純在考究征北都督的用心。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氣道:「江大人你找我來便是查這件事?」

江充輕輕頷道:「對不住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下手殺死劉敬的是誰總之他既能做掉劉敬便能對付江某。現下連天絕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越想越煩為了朝廷的安寧侯爺您要是知道下手之人便請明說。」

柳昂天嘆了口氣道:「江大人我老了。」

江充面肉顫抖知道他再推搪低聲便道:「侯爺引我一條明路走。」

柳昂天幽幽地道:「求人不如求己明路就在你身邊。過去你要是下手輕些劉敬、卓凌昭也不會死了。他們要是還在你又怎會孤立無援呢?」江充雖給諷刺卻無怒之意只是慌道:「侯爺!送佛送上天您別這樣說話你不怕那人轉而對付你么?」

柳昂天掩面長嘆頗見疲憊之色。拱手道:「老夫年近七十早已看破世事不管誰要對付我那也由得人家。江大人反正朝廷還有您撐著。恕柳某年老體衰不能奉陪了。」

江充哪裏能讓他從容離去當下順着話頭嘆道:「侯爺怎麼專說泄氣話?

眼下七夫人便要替您添個丁。您官做了福享了那您的兒孫呢?百年之後總不能讓您那小妾重操舊業吧?」

七夫人過去是青樓出身江充這麼一說不免冒犯了柳昂天。果見征北都督怒氣勃伸手掀翻茶几厲聲道:「姓江的!你說話恁也無禮了!」聲響傳過門外護衛大驚失色眾人急急推開房門探頭問道:「大人沒事吧?」

江充自知戳到了柳昂天的痛處他一揮手制住了下屬的說話眾人不敢打擾連忙掩上房門一個個退了出去。

房內寂靜無聲只聽柳昂天喘息沉重似是無盡疲累。江充假意嘆息道:

「對不住了。若非事關重大我也不想翻這些陳年往事。侯爺請您幫我這一回吧。我至死不忘你的恩情。」

柳昂天嘴角斜起眼中生出怒光他取起茶壺朝桌上倒下森然道:「把小眼張了這裏寫個名字給你要你江充夜不成眠!」柳昂天面帶不屑當下指蘸茶水在桌上來回畫着江充又驚又喜又慌又怕急急朝桌上望去。

楊刑光?

他倒抽一口冷氣顫聲道:「您……您是說楊五輔……」

楊遠字刑光隆慶年間生於北京景泰十七年皇門御榜進士出身原來他才是最後一場鬥爭的要角兒。

柳昂天面無喜怒道:「什麼楊五輔該說是楊五奸吧?你老實告訴我這位五輔大人便是您安在柳門的耳目吧?」江充乾笑道:「您誤會了我與此人相交不深……」他正要說謊忽覺柳昂天的眼神隱帶輕視江充乾笑兩聲忙改口道:「我想起來了……這兩年為了編纂史書咱們確實有些來往。吃過飯喝過酒。」

柳昂天冷冷地道:「不必你招柳某也知情。那年東廠敗得如此之慘若非有人裏應外合把仲海的身世套出來焉能讓劉敬一敗塗地?嘿嘿江大人啊我總以為人家替你套出了消息剩下的事便該由你料理。卻沒想您江老爺天生的好福氣居然從頭到尾躺着干您還真會坐享其成啊!」

江充聽得調侃一時乾笑數聲忽然之間他神態大變須俱張目光極見凶暴。

號稱無敵的江太師直至今夜方才驚覺自己被人一路耍著玩……向來借刀殺人的他如今給人玩弄於股掌間成了驅虎吞狼的那隻笨虎這真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

劉敬之後下一個就是自己了。刀已經到了背後……

此刻想想楊遠這人的身世當真奇怪朝廷大臣誰不是宦海多折要不默默隱忍要不告老還鄉只要在朝廷待上十年誰能全身而退?只有他楊遠此人官居極品仕途扶搖直上自景泰十七年中舉以來歷任翰林院修撰、戶部侍郎、光祿丞寺卿景泰二十八年升任五輔大學士十五年下來贏回一個「楊五輔」的名號。

沒有父喪母喪自無須返鄉丁憂宦海生涯中楊遠不曾犯錯大災大禍也不曾找上門來不爭功、不推諉不怎麼長袖善舞卻也不怎麼樹立敵人。正因如此楊遠有孔閣揆難以企及的好名聲五位大學士之中只有這個人是獨來獨往的。

若說王寧、梁知義像是迎風不搖的蒼松楊遠便像是一顆軟綿綿的藤蔓風吹兩頭倒卻也不曾斷了根本大風一過不知不覺間他又爬上牆頭輕輕緩緩地探出頭來。

江充伸手撫面低聲道:「侯爺打劉敬一死您就疑心楊五輔了?」

柳昂天嗤地一聲凜然望着江充道:「你畢竟是年輕。楊遠是什麼角色他會心甘情願做你的鷹犬么?打這人進朝廷的頭一天柳某便在留神他。」江充全身抖喘道:「所以……所以你留他兒子在身邊幫辦現下又讓他和怒蒼交兵……您……您這是拿他兒子當人質?」

柳昂天嘆了口氣他拿起一隻菱角道:「這菱皮是黑的。」霎時手上微微用力將之折為兩斷又道:「瞧果肉是白的。」

他見江充茫然不解當即正襟危坐肅然道:「江大人這便是柳昂天與你不同之處我有心機、有手段但我也有一顆赤子心。文楊也好武秦也罷也許因緣際會也許輪迴報應這兩個孩子都到我手底下做官十年下來我與他們真心相待不曾有虧。」

江充乾笑道:「好樣的您可別告訴我您這輩子絕不殺他們。」

柳昂天瞼上閃過一陣悲傷低聲道:「錯事做過一回便已足夠了江大人除非到了抄家滅族的地步柳某絕不下手害他們。」他拍了拍江充的肩頭淡淡地道:「江大人官場上除了自知之明還該有點良心。大人久在高位多替自己的子孫積點陰德百姓會歡喜的。」

眼看柳昂天從容離去江充登時廢然軟倒。

本朝開國以來歷任閣揆還沒一位能夠善終無論是總管太監、還是六部尚書官越大命越薄抄家滅族的往往三中有一宦海本如修羅場要能全身而退那是談何容易?

最後一場硬戰了……江充望向悠悠河水忍不住嘆了口氣在這一刻眼前居然閃過那可恥可笑的兩個字。

退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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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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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貴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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