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共飲

第四章 共飲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政變前六日怒蒼山腳

九月十三清早黎明天光之中朝廷第一隻大軍開抵怒蒼。此路兵馬起於天水共計三萬騎兵主事為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四品總兵陳鑼山。

天水、平涼、驛馬關是為朝廷剿匪第一線三處守軍勢若犄角合圍怒蒼。半個時辰過後平涼、驛馬關二地總兵各率軍兩萬也已趕抵此間前來與天水軍會合。朝廷壓迫敵方腹地必有深意果然不到下午玉門關的神武炮車也已運抵。重炮駐守長城向用以撫遠鎮邊除景泰十四年大戰之外這還是近三十年來頭一回用於內戰。

二百五十六門火炮上陣威勢驚人大大不同於「投石機」飛天墜物之粗陋。重炮曰「神武大炮」輕炮稱「旋風炮」、「流星炮」這些炮台輕則數十斤重則數百斤均由軍器監打造開國初由交趾太子黎澄傳下製法列本朝機要非要員不能參閱。火炮前膛填彈燃葯后射出炮火及遠炸力沈猛轟破寨門之後配合騎兵衝鋒最具殺傷威力。

自昨日起算至今日夜間為止一共趕抵四路兵馬。合計十二萬大軍。

八月中秋前夕柳昂天叛國京畿大營三萬軍馬怒闖北京雙方激戰一場皇帝逮捕無數柳門親信陛下余怒未消豈料三日不到竟又接獲不明線報說那怒蒼山手握玉璽隨時要擁立新帝向北京挑戰。

消息傳出皇帝震恐不安無數探子便已趕往西疆查探消息是否屬實天下軍馬旋即待命只要查認確鑿立即整裝西征。

九月十二深夜安徽護庸侯高家門人飛鴿傳書群鴿八站接力回秉北京言道玉璽並同柳家余孤已然投入怒蒼。今聖狂怒旋即下旨征討怒蒼誓言踏平山寨生擒秦仲海。

西疆前線兵馬已然圍山這十二萬軍不過是個先鋒真正的主力起自京畿尚未趕到計神策、鳳翔、熊飛、威邊、寧遠、赤麟六路大軍二十萬御林禁軍連夜進現已通過虎牢關即將於九月十九傍晚抵達。

此戰牽涉皇權歸屬實乃國家第一要務自要傾全國之力征討連長城駐邊的軍馬也已調回軍容之盛為三十年來所僅見若不能一次平定亂匪徹底剿滅妖火皇帝絕不罷休。

※※※

月朗天靜怒蒼山腳營寨連綿鱗次櫛比。帥帳里笑鬧聲不絕於耳只見營中殺豬宰羊直如流水宴席。帳中坐着幾員大將諸人高談闊論神態歡暢卻只有一名將領不言不語看他低頭不動更沒動上酒杯菜肴面色里隱隱透出氣苦。

「江----提督……」官話的捲舌腔響起冷冷地道:「陳大人如此安排您可有異議?」

聽得說話江提督抬起頭來望着面前的一名男子說話那人姓馮單名一個治字長得是獐頭鼠目。只見那馮治喝了酒水擦去唇邊油膩又把話說了一遍:「江提督安排您的軍馬做先鋒您到底有無異議啊?」

江提督便是陝西提督江翼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包圍怒蒼的兵馬中最雄壯的一隻便是江翼帶領的江系親軍。此路援軍近在咫尺向駐於陝甘等地計五萬餘人乃是此行討逆的主力之一。

征討怒蒼先鋒便是送死江翼面色鐵青不住迴避面前那馮治的目光。只是馮治毫不放鬆居然一再催促。聽他道:「江提督可別拒人於千里之外若非咱們欽差陳大人一心提拔你怎會讓您的手下打第一陣?他好心提拔你你可別不識相啊。」

聽得「提拔」二字江翼臉色青紫當真氣到說不出話來了。想他江家威震天下兄弟深受皇帝仰仗早是國之重臣向來只有他提拔別人什麼時候給誰提拔過了?江翼深深吸了口氣壓抑怒氣道:「多謝欽差陳總兵的好意這裏多少英雄先鋒大位我不敢坐還是讓給你們吧。」那馮治嘿地一聲道:「江提督您可別推拒軍令如山呢。」

提到軍令幾無轉圜餘地江翼搖頭道:「馮兄不必再說了請恕江某不能答應若要攻堅咱們同時出。不必分什麼先後。」馮治臉色難看還沒作便聽一聲冷笑:「提督大人你有什麼不滿只管沖着陳某來。」

江翼凝目望去說話之人姓陳名鑼山總兵頂戴這人便是馮治口中的那個欽差了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釁意味。

濫竽充數之輩俯拾皆是這陳鑼山並非柳門出身也非江系保薦卻是七日前才給皇帝升任的下級軍官。江翼來此之前根本不識此人。他沈斂怒目不去理會雙手抱胸沉聲道:「聽好了天下除開聖旨陝甘兵馬只聽太師調度閣下所言請恕江某不能奉命。」

陳鑼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這帥營里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天子欽差陳鑼山!你如此說話不怕犯上么?」對方神態張狂入朝以來所僅見江翼震怒之下一時已是面色泛青當下站起身來怒目回望陳鑼山。

「給我坐下!你不怕軍法么?」陳鑼山怒喝尚方寶劍亮了出來他要一次壓倒江翼。。

尚方寶劍之前江翼並未屈服這種神氣玩意兒江家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寶刀、腰間的匕哪件不是御賜?他將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陳的我江家稱霸朝廷之時你這鄉下乞兒還不知在哪兒蹲窯子。怕這個字姓江的不會寫!」

陳鑼山忍不下這口惡氣一時怒吼連連:「來人啊!把他押起來!」

營帳里百名親兵摯刀在手都要過來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時背後刷刷數聲十名江系副將搶先拔刀出鞘。情勢森嚴雙方劍拔弩張陳鑼山震怒欲狂命人嚴守營帳不許任何人離開。

便在此時兩名老將掀帳入營左那人身長十尺身穿金甲卻是宋公邁右那人極為矮小黑甲白正是高天威。撫遠四家的兩大宗主老將入得營中便見雙方咬牙切齒欲待相互砍殺宋公邁慌道:「這是幹什麼?大敵當前咱們正是要攜手同心的時候這是做什麼來着?」眼看江翼與陳鑼山兩人怒目相對火氣十足高天威趕忙率領門人隔在兩方人馬之間宋高兩名老將各自安撫都在勸慰。

良久良久雙方終於放下屠刀只是彼此仍不願對面說話。宋公邁扶住江翼的肩頭溫言道:「江提督快彆氣了大家喝杯酒當是和解吧。」江翼別過頭去揮了揮手低聲道:「不了末將有些累了爵爺您自管喝吧。」說着頭也不回逕自帶着屬下離去。

馮治叫道:「提督大人咱們約好的事兒您可得照辦啊。」

眼看江翼頭也不回地走了高天威忙問道:「他幹啥氣成這德行?」

馮治乾笑道:「也沒什麼咱們心腸好把先鋒大位讓給陝西軍馬讓他們奪個頭號戰功哪曉得這小子倚仗他哥哥的勢力硬是不識咱們的好心……」陳鑼山冷笑道:「可不是么?給臉不要臉!都什麼時候了?他還以為他那二哥有個屁用?」聽得實情如此高天威嘴角下彎向宋公邁使了個眼色。兩名老將口中沒說話心裏卻是暗暗搖頭。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別處乃是天下第一難攻的怒蒼總寨先鋒隊便是敢死隊陳鑼山這幫人硬要拿人家手下的性命當墊背無怪會吵成這個模樣。

※※※

朝廷大亂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著屬下返回本部眾將神情苦悶各自回營歇息一路無話。

江家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見識最遠、權謀最高但以戰陣較量而言卻以這位三弟江翼最為高明。此人精於陣法兵馬嫻熟乃是當朝名將之一。自秦霸先死後更為朝廷鎮守西疆數十年來未有大失。數月前與怒蒼一場激戰在煞金與6孤瞻的大軍聯手夾攻下江翼尚能從容調度大軍雖敗不潰足見此人頗有真材實學絕非逢人說項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營帳暖了一壺酒自飲自酌。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今夜不過入帳參軍便要吃上一頓排頭。想起陳鑼山的霸道、馮治的輕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几上淚水奪眶而出。

柳門慘案之後皇帝龍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舊臣二哥江充從此大權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戰奉召出征自然動輒得咎。想起兄長情勢堪虞富貴歲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艱難無比的崎嶇路程。江翼雙手掩面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江提督別哭。咱來與你……」對座傳來低沉的說話聲口音前所未聞。

「喝一盅。」

營帳之中居然會有不之客江翼大吃一驚急忙放下雙手睜眼望着矮几對座。對面傳來兩道火焰般的目光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裏放來。

對座一條大漢斜肩側坐單手放置几上看他嘴角帶笑橫眼睥睨側臉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見這人滿面鬍渣屑子約莫三十來歲一頭濃密黑雙目不必圓睜威勢便已十分攝人他想不起營中哪位將官生得這等威武形貌嚅嚙便問:「閣下……閣下是誰?」

那人嘿嘿一笑將額上亂撥開霎時露出一個血紅的「罪」字江翼冷汗流了一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見到鐵腳義肢霎時驚惶失措正要大聲呼救忽然喉頭一涼竟被人用刀子架住了。

江翼回去看背後不知何時竟然躲著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卻不知是誰。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間當下不顧一切推開了鋼刀拚死往帳門撲出忽然一陣勁風傳到帳外走入一人卻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臉帶面具正是怒蒼山的「右鳳」唐士謙。江翼牙關顫抖正要去拔腰刀卻又有一隻大手伸來輕輕巧巧地奪過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氣沖塞北」煞金石剛。

前有狼後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難逃一死當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聲道:

「諸位好漢請高抬貴手賞在下一個痛快。」說着閉上眼皮灑下了兩行悲淚。也好二哥把秦家滿門害得好慘死在秦仲海手裏總強過被陳鑼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淚流滿面毫無求生之欲只等斧戎加身便算一場解脫。

只是等了許久對方的屠刀卻遲遲不飲頸血江翼睜開雙眼望着眼前的世仇低聲問道:「將軍身世坎坷、家門不幸我江家兄弟難卸其責。好容易可以為父報仇了結你我兩家恩怨為何遲遲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轉了轉卻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頭暗暗驚怕就恐自己死前還要飽受折辱。正恐懼間只見秦仲海舉起酒壺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訴秦某閣下虎狼天性適才自飲自酌時為何掉淚?」

江翼咬碎銀牙舉杯喝乾眼中的熱淚卻又涌了出來。

秦仲海也舉起手來自飲一杯道:「目中流淚若非心生恐懼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連死也無懼莫非是在恨誰么?」

江翼久在朝廷嘗聞秦仲海的大名但他倆人一個是江系大將一個是柳門英豪又因自己駐派西疆多年是以兩人雖在戰場上交過手今夜卻是頭一回對面說話。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蒼總帥只覺這人不似傳聞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種深不可測的威勢壓迫得自己難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頭垂目眼望茶几嘴角微帶愁意。秦仲海使了個眼色背後止觀手提酒壺又為江翼斟酒。過得良久只聽他低聲道:「家兄雖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個武夫對政治之事不甚喜愛。」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個有本領的人在下當然知曉。」

江翼聽強敵稱讚自己對比適才陳鑼山的凶霸更感嘆息。他幽幽地道:「您過去是本朝將官也當知曉我輩武人的心愿倘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為國效忠馬革裹屍……咱們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擔心死在……」秦仲海嘆了口氣介面道:「刑場之中。」

江翼奮力頷一時淚水滾滾而下咬牙道:「死於強敵之手畢竟是戰死沙場江某雖死無憾但要死在那幫鼠竊狗偷的三流小丑手下江某寧可現下引頸就戮!」自古武將最讓人欽羨的莫過於郭子儀。此人生前君王信寵死後百姓追悼臨終時七子八婿同來送終倍極哀榮是為第一等將官。下場差點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遼萬箭穿心而死臨終時雖無百姓同聲一哭但生前為敵國君臣所敬畏死後朝廷百官齊來追思可說雖死猶榮算得第二等。下場更差的如大漢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將之滿門抄斬他則目漢天子為生平死仇分毫不讓。雖然最後孤寂老死異鄉但死前有番邦愛侶陪伴匈奴可汗為之一哭還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極哀榮第二等轟轟烈烈第三等孤單寂寥但真要說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給自己人整死連報仇的機會也無。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罵史家大筆一揮背負千古罵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時一目不暝滿腔悲怨雖千百年後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細碎的屍骨卻要他如何知曉?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現下知道先父的苦處了么?」

秦霸先一生戎馬卻為國家所棄。江翼全身震動當下閉了雙眼低聲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無可恕冤有頭債有主能死在你手裏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請下手吧。」

秦仲海頷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殺你之後不再尋你家後人報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謝了。」說着雙膝跪地趴倒桌邊伸長了頸錐只等著受斬。

秦仲海從煞金手中接過了鋼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過後你我再無仇恨從此互不相識你可能做到?」江翼垂頭向地自知後頸一陣劇疼之後自己便要身分離。一時只是輕聲啜泣全身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話。

秦仲海嘆了口氣霎時揚刀而起一聲輕喝鋼刀重斬直下。

江翼咬緊牙關霎時之間腦中閃過的全是死後世界的景象種種地獄業報、輪迴轉世之說在這一剎那間竟爾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盡的美食佳肴、拿來宣淫洩慾的嬌柔美女在這一刻全都變得如此模糊彷彿夢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聲後頸一陣痛楚鮮血噴灑而出江翼放聲大哭疼痛恐懼之中營帳中傳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蒼好漢的觀看之下這位陝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沒有死後頸也未斷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着地下早成粉碎的鋼刀他口中喃喃自語又似哀哭又似懺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剛蹲了過來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連擠搓內力到處讓他氣力漸復止觀伸手過來將他攙扶起身。

眼看怒蒼好漢望着自己江翼嚅嚅嚙嚙想要說話忽然嘔地一聲再次跪倒在地當場吐了大堆穢物出來。青衣秀士精於醫道自知他受驚太過當下取出銀針在他耳垂扎了幾針替他鎮心寧神又在他胸腹之間略略按摩令他煩惡之狀稍減。

石剛一把抱起江翼讓他坐回席上止觀燒了熱茶送到他唇邊餵了他幾口江翼從死到生走了一遭容情如遭雷亟一時只能低頭垂淚也不知該說什麼。

便在此時營帳外傳來親兵的呼喊:「提督大人!您怎麼了?」江翼咳了一聲勉力喊道:「我…我…沒……沒事你…你別打…擾……」昏亂之下口齒不清言語能力大失竟有些不知所云。雖說如此江翼畢竟治軍嚴謹絕非安道京之流可比幾個字吩咐下來幾名親兵無人敢置一詞各自退開。怒蒼眾人見他乖覺識相都是微微頷。

江翼口吃難言他眼望秦仲海淚水滾下嚅嚙地道:「你…不……不殺……」過得良久仍是氣喘不休難以言語。秦仲海微微一笑在江翼面前坐下溫言道:「江提督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從此秦家與你江家兩不相欠再無瓜葛。只要你不來害咱弟兄我怒蒼英雄也不會加害你江家老小。」江翼哭道:「我……多謝……」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提督不必謝我秦某殺人如麻絕無半分婦人之仁今夜饒過閣下性命自有我的用意。」他提起杯子朝江翼的茶杯輕輕一碰道:「實在說吧咱潛入朝廷營帳是為了和你當面一敘以來共商天下大計。」

江翼啊了一聲他此行奉命前來西疆正為剿滅怒蒼而來說來雙方舊怨未解新仇更增他望着秦仲海那截斷腿目光滿是疑惑不知他有何用意。

秦仲海使了個眼色青衣秀士登時坐了過來緩緩地道:「江提督咱們明白說吧朝廷局面大亂閣下形勢為難我們要請你投入怒蒼。」

江翼聽得此言如同耳邊響起一記霹靂他張大了嘴驚道:「你們……你們瘋了么?」

江系與怒蒼向為世仇兩派人馬爾虞我詐相互爭殺已達一個世代眼看怒蒼眾人目光凜然似無玩笑之意他乾笑幾聲想起二哥在朝為官自己若要造反必然連累他。江翼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定下心神一字一句緩緩低沉搖頭道:「諸位英雄在下雖然不才卻也不會陷家兄於不義。你們若要借江某的手害死家兄請恕我不能答允。」

青衣秀士嘆了口氣道:「江提督咱們用意不在殺死江太師。令兄今非昔比朝不保夕不等我怒蒼好漢殺他他的余日也不多了。」江翼嘿地一聲二哥江充目下雖不受皇帝器重但他基業深厚畢竟是景泰朝的老臣故舊說來絕不到抄家滅族的地步搖頭便道:「閣下此言未免危言聳聽了。家兄雖無力左右朝政但自保綽綽有餘誰能殺他?」

忽在此時石剛從懷中拿出一紙細小捲軸形狀僅小指長寬封口卻蓋了火漆。江翼吃了一驚那字條正是江系一脈的飛鴿急報看模樣當是二哥的親筆書信。他急忙攤開捲軸低頭去讀霎時熱淚盈眶哭道:「二哥……二哥要把大清托給我……那他自己……」

青衣秀士低聲道:「江提督要殺令兄的絕非怒蒼好漢也非景泰皇帝。數日之內北京政變將起新皇即將復辟屆時令兄身為景泰朝第一號輔佐大臣非要抄家滅族不可。」

江翼聞言面色大變顫聲便道:「這……這是誰的陰謀?」

怒蒼群豪對望一眼都是嘆了口氣。秦仲海幽幽地道:「那人居心叵測有意一舉打垮天下所有敵對人物。他先借江充之手滅劉敬再借皇帝之手滅柳門現下江充自己孤掌難鳴已是自身難保。江提督你若不幫秦某這一回等令兄倒下大家都是個死字。」

江翼心神不寧這才明白秦仲海何以要他帶軍投上怒蒼他回望着營外慌聲道:「你要我上怒蒼此事不難可……可我那五萬軍馬未必聽話他們不會答應的……」當時朝廷御下森嚴每逢將領出征便以對方的家小親人為質倘若大軍投上山寨消息傳回必是滿門受誅的慘禍。

秦仲海壓低嗓子道:「你莫慌咱不會讓你為難的。咱們只要你設法拖延緩住局面讓朝廷大軍七日內不兵攻山。北京政變之後人心惶惶天下風雨飄搖形勢便有轉機。」

江翼畢竟是江充的胞弟腦袋甚是機靈稍一轉念便已懂了當即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等北京政變之後再藉機收降在下的五萬兵馬?」

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是你的五萬兵馬我要你們全部三十萬人馬。」江翼大吃一驚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看秦仲海獅子大開口竟想海吞天地。止觀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兩人都是微微頷。石剛蹲了過來瞪視着江翼冷冷地道:「看你還不算笨猜得透咱們的用意。」

江翼苦笑不已北京政變再起新舊皇帝輪替之際天下軍馬定成無頭蒼蠅屆時擁護舊帝的、轉投新皇的一株株牆頭草必是隨風亂舞不知有多少無恥戲碼等著上演。趁著國家大亂秦仲海誘之以利威之以勢必能一舉掌控大批部眾到時怒蒼山實力豈止大了一倍恐怕還能與朝廷一較短長了。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江提督倘若朝廷這幾日全力進攻怒蒼山縱使得勝也要元氣大傷到時貴我雙方兩敗俱傷坐等強敵過來收拾殘局閣下非但要死無葬身之地恐怕連令侄探花郎也要一併送命。那又是何苦?」

江翼情知如此這十路軍馬中就只江系部眾無法見容於武英也難怪怒蒼豪傑專程找上自己原來便是要他效忠投誠也好來個裏應外合。他吞了口唾沫將面前茶杯一飲而盡喘道:「你們……你們要我拖延七日不兵這事有點難處實不相瞞在下如今權柄不在帥營里很難說得上話……」

話聲未畢只聽秦仲海嘿嘿冷笑他舉掌向天輕輕拋了拋只見一方印石在他掌中上下跳動看那篆文竟是那引得皇帝眼紅狂的「正統之寶」!

江翼張大了嘴喃喃地道:「你……你要把玉璽交給我?」秦仲海微笑道:「玉璽不過是塊死石頭只傻子才會牢牢抱在手裏。這等惹禍的不祥物咱留之何用?」

江翼大喜過望此行出征一半是為「正統之寶」而來。眾將心中所系便是替皇帝奪回傳國玉璽只要能把東西送入帥營不世奇功在前那怒蒼打與不打便不是這般要緊。他微微頷道:「有了玉璽這事說來成了一半……」

眾人奇道:「成了一半?」江翼沉吟半晌道:「要拖住朝廷軍馬還有點小難處不知幾位能否相幫?」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但叫力之所及必定照辦。」

江翼咳了一聲道:「幾日之前一名短須男子保著嬰兒玉璽投上怒蒼此事高家兩名門人親眼所見現下消息也已傳開我問過胡媚兒她也說確有此事……諸位那小小嬰孩是柳昂天的小公子吧?」

眾人面色微微一變並無一人回話。過得半晌秦仲海森然道:「你有話直說。」江翼道:「皇上疑心柳昂天涉及不法早已下旨通緝柳家滿門那長子云風被捕幾名女兒也都給下監卻獨獨漏了最小的一個永定河裏也沒撈到屍身……」秦仲海全身冷當下以手掩面咬牙道:「你……你到底要說什麼?」

江翼低聲道:「北京傳來的諭旨要咱們抓回柳家餘孽。」

此言一出登如五雷轟頂只讓眾人作聲不得。江翼又道:「諸位要拖延局面便須把人交出那嬰孩與那男子……咳……兩個都要。」他見秦仲海咬牙切齒目光極見凶暴忙道:「這事有難處么?」青衣秀士與止觀、石剛互望一眼三人不約而同齊聲輕嘆那秦仲海則是怔怔不語。止觀向來心細忙問道:「等會兒你們查出那短須男子的身分了么?」

江翼搖頭道:「這倒沒有胡媚兒說她認不得那人。也許是石憑、也許是黃應也許是盧雲。」眾人聽得此言多少定下想來事情還有轉機。江翼見眾人面色鐵青忙道:「到底如何?你們能交出人么?」

青衣秀士拍了拍江翼的肩頭低聲道:「你給咱們一日夜的時光明晚此時我們會把三樣東西帶到。」江翼頷道:「如此就好。你們可得快些……這幾日陳鑼山那混帳催得好急硬要我差人搶攻……我今夜還差點與他打殺起來……」

在江翼的嘮叨之中秦仲海已然轉身離去他身法好快只在營帳門口輕輕一點便已隱沒在黑暗之中看他如此身法無愧「百萬軍中擒上將級」之號當真是世之熊虎。

※※※

卻說那夜言二娘等人星夜保著盧雲上山還沒過牌樓盧雲便已暈死過去眾人吃驚之下趕忙替他診傷才知盧雲早已挨了薩魔兩腳身上受了內傷加上他連日奔波飽受驚嚇早已憔悴不堪。此時醫術第一的青衣秀士還在路上眾人尋了幾味尋常傷葯喂著盧雲吃了之後便將他送入客房讓他自行休憩。

次日清晨已是九月十四盧雲未至黎明便已睜眼這迴轉醒過來頗感神清氣爽。他身上雖有輕傷但好好歇息了一夜體力已然盡復。抬眼看去只見桌面墜滿燭蠟光暈影搖雖在清晨間燭火兀自未熄。桌上另擺着幾色點心想來怒蒼眾人怕他夜間腹飢這才着意準備。盧雲微微一笑心道:「大家待我如此客氣可把我當外人了。」

他行到桌邊吹熄了燭火跟着取過外衣緩緩著穿。6孤瞻是授業恩人秦仲海則是知交好友盧雲此時滿腔心事只想與故人來說只是還在大清早人家未必起身了他怔怔坐下眼看自己的包袱與長劍都置在几上當下伸手取過自將包袱解開。

打開了包袱第一眼便見到那本無字古冊。這本書由京城攜來怒蒼卻始終不明來歷盧雲打了個哈欠隨手翻了翻忽然之間只見書頁青璘璘竟似有什麼圖示字樣閃過盧雲微感詫異趕忙揉眼再瞧那磷光卻已消逝不見書頁一如平常仍是無字天書的模樣。

此時心煩意亂雖說書本有些古怪卻也沒心思多理會他將冊子塞回去正要翻出銀票忽然包袱里落下一根長盧雲茫然間取起去看那絲柔細滑順卻是顧倩兮的秀。

盧雲輕撫秀眼角已然含淚。兩人別離已近一月不知佳人是否安然無恙他輕輕吻著那絲只覺稍隱隱有着一股香氣卻是顧倩兮身上的體香從揚州到北京從北京到長洲兩人相愛至深。盧雲再也忍耐不住想起這些時日的種種苦痛淚水一滴滴的墜落下來。他低頭哭了許久當下撕開了枕頭套將那絲包入布里珍而重之地收入腰囊自己孤身流落他鄉不知何時方能返回北京說來這根唯一僅有的秀包藏了無限回憶。

盧雲擦抹了淚水再往包袱里搜索這回卻沒找到那塊方印盧雲咦了一聲不知傳國玉璽好端端的卻掉到哪兒去了。他站起身來反覆搜索床上地下將棉被抖開察看只是找了良久卻都不見玉璽的蹤影。

盧雲滿心詫異心道:「難道我與薩魔激戰時上下竄躍不慎遺落這東西了么?」回思那時情景自己明明死抓着玉璽這才引得胡媚兒、高家將這一干人追來怎會忽爾不見?他越想越是納悶有心找言二娘、小呂布等人問個明白當下走向門口便要推門出去。

手掌才一觸門便聽門外響了一聲口哨旋即有人拍手呼應一響接着一響四處竟有十來個崗哨。盧雲心下一凜想道:「有人打暗號?山上有外敵闖入么?」他有些驚惶便要朝門外衝去正在此時忽然一人開門進來險些和他對面撞上那人身材矮胖卻是「金毛龜」陶清。此時猶在清早陶清卻身穿軍裝見他躬身道:「知州起身了。昨晚睡得好么?」

盧雲見了故人稍稍放下心事便問道:「秦將軍人呢?他起身了么?」陶清躬身回話道:「將軍公務繁忙今晚特為盧大人安排接風宴席席上再行歡聚。」盧雲聽他說得生份客氣全是官場文章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嗯了一聲又問道:「6爺呢?」

陶清躬身道:「6爺昨晚深夜方睡他交代下來說今夜宴席與您痛飲千杯一醉方休。」

盧雲昨夜才與6孤瞻會面只是當時疲憊難忍未曾深談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又問道:「我帶來的孩子呢?現下是誰在看顧?」陶清躬身道:「咱大姊很歡喜這孩子昨夜帶他回房睡了。知州大人一會兒用過早點咱們再去瞧他。」盧雲心下稍安想來那玉璽定在言二娘那兒自己倒也不必多問。反倒顯得小氣了。

想着想陶清從門外端入了盤碗見是一大鍋稀粥另有些饅頭醬菜。盧雲坐下飲食問道:「一塊兒吃吧?」陶清答應一聲取過一隻空碗便也稀哩呼嚕地吃了起來他低頭飲食卻不與盧雲說話。

兩人默默無語各自吃食忽聽極遠處傳來喊叫聲那聲音驚心動魄所過之處盤碗竟然微微震動。盧雲放落了筷子驚道:「這……這是什麼聲響?」陶清低聲道:「這是本山李鐵衫、郝震湘兩位教頭教練士卒眾軍士氣抖擻舉足頓地是以有巨響生出。」

盧雲驚疑不定那響聲着實巨大若無數萬人同聲怒喊決無法震動杯盤他咀嚼饅頭有些食不知味又道:「貴山現下有多少軍馬?」他問了一遍陶清卻只仰頭喝粥並無言語盧雲毫不放鬆當下再問一次。卻見陶清取帕擦抹了嘴角低頭道:「小人非屬軍部恕在下不知情想來有個幾萬幾十萬吧。」

從幾萬到幾十萬這個馬虎眼打得也太大了盧雲猜想他若非不知便是對自己的朝廷身分仍有忌憚這才不願言明。他也不多問匆匆吃完饅頭道:「勞煩陶兄在下要去瞧孩子。」陶清這回倒是答應得爽快他收拾了碗盤便領着盧雲走了。

兩人並未路經大殿只沿小徑行走卻是朝後山行去走着走忽聽轟然大響山下極遠處又傳出嘶聲吶喊盧雲急忙從樹叢里偷眼探看他把山下場面收入眼中不覺便是大驚。

此時猶在清晨日光照耀只見山腳萬頭鑽動不知有多少營寨人馬看正中帥旗高掛日月統帥將領竟是皇帝欽差前鋒兵馬更是玉門關的駐防大軍。那怒蒼兵馬守在山邊隔着柵欄險要佈置弓箭陷阱時時戒備雙方雖還未開戰但情勢已大見緊迫。

盧雲呆立良久那日他上山之時山腳下還是空曠一片怎地現下卻給官軍包圍了?眺看遠方似還有部隊源源不絕趕來。他滿心驚疑慌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何會有這許多軍馬?」

陶清淡淡地道:「這些是本山士卒扮作朝廷部眾相互交戰演練知州大人莫要疑慮。」

盧雲見陶清神態從容分毫不慌好似真有此事他撇眼再看只見山下馬步兵三軍已然開始列陣營中一輛輛大車緩緩前行上架長渝四尺的百斤火炮神武炮現身戰陣盧雲不由便是一陣驚愕顫聲道:「你胡說!這明明是朝廷的兵馬!」他心中既感駭然復又惶惑忙道:「秦將軍呢?他人在那兒?」

陶清咳了一聲道:「盧大人莫要疑心這些炮是本山軍師監造的。唐先生擅長器械歐陽勇弟兄精熟鑄造本山監製之火器向不輸於西域南洋所造之物。大人一會兒不妨見證一番。搭配騎兵步軍衝鋒守山佈陣猶有奇效。」

盧雲聽他洋洋洒洒說了一大篇好似若有其事卻不知真假如何他撇眼去看山腳心下仍感煩惱。這批火器若真是朝廷攜來攻寨的則玉門、嘉峪兩關駐軍必已遣出只是少林大戰過後朝廷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正該是休養生息的時機卻怎地再起戰事?何況朝廷若將戍邊兵馬全數調出內戰難道不怕蠻夷忽爾生事?

盧雲猜測不透連番去問陶清偏生這人滿口官話只讓他滿腹疑團更加不得要領。

※※※

行到後山只見四下屋瓦房舍林立雖在山寨內格局仍似尋常家戶陶清微笑躬身說道:「盧大人孩子便在屋內請您過去吧。」盧雲聽得一處房舍傳來陣陣笑聲想來言二娘就在裏頭當下三步並做兩步趕忙朝屋內奔入。那陶清卻只留在原地並未跟來。

才入門內便聽一人哀哀叫疼慌道:「你們別小氣讓老子逗逗孩子成不成?」那聲音粗糙聽來彷彿烏鴉啼叫盧雲定睛一看眼前那人滿臉鬍鬚容貌兇惡之至正是「九命瘋子」。盧雲當年與常雪恨一同關入山東大牢曾有患難之誼這大鬍子向來樂天胡鬧從無心機城府舉止言行種種無賴粗暴處怕還在秦仲海之上。盧雲一見此人莫名間心下便是一喜他轉頭看去只見房內另有幾人一位俏臉帶煞揪著常雪恨的耳朵正是言二娘另有三名容貌艷麗的番女圍着嬰孩說笑。看這小小嬰孩閉目熟睡面貌儼然頭卻枕在一名美貌番女的懷裏幾名番女七嘴八舌輪番逗弄想來這嬰兒洪福齊天小小年紀便大享齊人艷福。陶清人在屋外敲了敲門低聲便道:「大姊盧大人來看孩子了。」

盧雲還未說話眾女一看爹爹來了紛紛湊上問道:「這孩子是你生的?」、「他叫什麼名字?」、「他平日專吃什麼?」、「他和你長得不像啊他娘很黑么?」群雌鶯叱番漢雙語齊飛間雜着常雪恨的淫笑與言二娘的怒斥登讓盧雲慌了手腳。他本想探問山下軍情哪知反成了眾人的箭靶當下往後退開一步忙道:「一個個來……你們……你們要問什麼?」

一名番女臉上微紅聽她以漢話問道:「大家歡喜這個孩子可不知怎麼稱呼他的乳名……」盧雲正要答話猛聽常雪恨哈哈大笑搶先說了:「稱呼什麼?聽老子喚他!」當下伸指一戳正中襁褓粗聲道:「兄弟!***吃奶了。」

那嬰兒本在那番女懷裏熟睡給常雪恨無端戳了一記一時倒也沒哭只啊啊呼喚睜開了眼想來真要吃奶了正待張開小嘴忽見一張毛茸茸的黑臉湊了過來笑道:「兄弟睡醒啦。來爺爺教你說人話第一個字……」霎時虎嘴一張噴氣道:「操。」

那小嬰兒獃獃望着常雪恨忽然小嘴一扁竟是大哭起來。言二娘怒道:「討厭鬼!走開些!」眾番女也甚憤怒舉拳揮掌紛紛來打。常雪恨抱頭鼠竄慌張閃避哀聲道:「咱打小住山寨第一個字學得便是這個操啊你們要不喜歡那咱便從第二句話教起……」說着竄到那嬰兒身邊笑道:「干……」

杯字未出那嬰兒已是呱呱大哭眾女接連踢打常雪恨只能縮到盧雲背後去了。眾女聽那嬰孩哭得凄慘無不慌聲哄勸卻都不見用處。盧雲見她們粗手笨腳拿着嬰孩左搖右晃抖得小骨頭都快散了。男的粗女的蠻盧雲苦笑輕嘆搖道:

「來把孩子給我。」

一名番女趕忙把嬰兒送了過去說也奇怪盧雲將他抱入懷裏在背上拍了拍耳邊低語幾句那嬰孩便即忍住了哭眾番女見狀無不讚歎言二娘一旁笑看微笑便道:「這孩子很黏你。昨晚他瞧不見你人哭了許久才睡呢。」

盧雲俊臉一紅他年紀比言二娘小了四五歲便如遇上大姊一般他輕輕哄著那孩子微笑道:「這孩子其實不太哭也不怕生是個了不起的乖孩子呢。」那嬰兒聽得稱讚忽地哈哈歡笑好似已能聽懂人話。

盧雲見幾名番女滿面欽羨料來群英巾幗戰陣之事不學即能然要照料童嬰怕還不能與自己這個男子漢相比。含笑便道:「你們也學着抱他記得出力輕些左手托住后臀別使勁壓他的胳肢窩。」盧雲當年隨軍西征曾向樂舞生習過番文這話便以回語說出。

眾番女聽他回話流利無不又驚又喜待見盧雲面貌英挺臉上蓄著短須彷彿便是回疆男兒的好模樣眾番女自是交頭貼耳口中竊竊私語眼角不時瞧著盧雲嘴角都帶着笑。

那寧寧罕年紀最小卻也最為聰慧她通曉漢語便學着中原姑娘的模樣撿衽為禮向盧雲道:「這位哥哥您過往可曾住過回疆?」盧雲見她姿容嫵媚便也報以一笑道:「去過帖木兒汗國一回不知貴國宰相阿不其罕近況可好?」

兩人這番話卻是以漢語說出寧寧罕正要答話猛聽常雪恨怒喝一聲吼道:「好個屁!阿你娘罕最希罕!」他鎮日價無所事事早對幾名番女生出情意一看盧雲秋風掃落葉大小通吃來者不拒心中醋意暴生當即朝寧寧罕的玉臂拉去口中警戒道:「大家留神了!這老白臉早有老婆不是好東西你們小丫頭甭給他騙了!」寧寧罕不去理他反而輕移蓮步繞開了常雪恨仍要與盧雲對面說話常雪恨實在氣憤不過登時竄來雙手撐開隔在兩人中間喝道:「你沒聽見么?他有老婆了!」

寧寧罕長長的睫毛一眨嘆道:「回疆男兒漢奉古蘭經教義可娶四名嬌妻。」說着朝盧雲望了一眼臉上微起羞紅。常雪恨怒道:「放屁!這姓盧的王八擺明是中國人!什麼時候變成回疆番狗了?」寧寧罕仰望着雲幽幽地道:「他臉上蓄鬚看來雄姿英像是回部英豪。」常雪恨扯住自己的亂須暴喝道:「老子的須比他長十倍!你怎不當爺爺是英雄?」

寧寧罕微起嘆息輕聲道:「鼠須非虎鬚蓄與不蓄並無不同。」

常雪恨又恨又悲忽地放聲大哭喊道:「你們全欺侮我啊!我恨哪!」盧雲與言二娘見了瘋態無不啞然失笑三名回女也是放聲大笑。便在此時忽聽房門打開跟着行入一人卻是那「火眼狻猊」解滔。那解滔才一進門三名回女同聲呼喚:「解大哥。」諸女咬字雖有純正之別但言中的溫柔嫵媚卻無二致。解滔向眾女抱拳微笑正要開口忽見常雪恨哭得呼天搶地狂吼道:「老子殺了你!」抓住了解滔胡亂揪打一頓泄恨。

過得半晌常雪恨大哭而去那解滔自是衣衫不整連頭巾也給扯落他咳了半晌乾笑兩聲拱手道:「盧大人秦將軍在烽火台前相候請您過去聊聊。」

眾女一聽山主有命立時噤聲言二娘則極低極低的嘆了口氣她轉過面去自行逗弄孩童。解滔見盧雲面帶詫異登時解釋道:「我怒蒼治軍嚴謹軍令如山只要是頭領傳喚部屬定須凜遵。」盧雲過去曾出征西疆做過秦仲海的參謀熟知他辦事的法子自是不以為意當即頷微笑:「不勞解兄召喚我這就過去。」

盧雲隨解滔離去想起方才見到的圍山大軍便問道:「解兄山下那些軍馬是怎麼回事?為何圍着山寨……」話聲未畢解滔已然含笑躬身道:「盧先生秦將軍只在附近等候在下先告辭了。」對盧雲的問話竟是一字不答便已倒退離開模樣甚是恭謹。

盧雲茫然張嘴不知他為何走得這般急正迷惑間忽地肩頭受人一拍盧雲大吃一驚當即身形前傾左腿微抬便要向後踢出身子更要趁這一踢之力順勢向前滾倒。還未踢腿出去只聽背後那人笑道:「停停停踢傷你老子了。」盧雲聽那江淮口音響起急忙回身後望果然面前站着一條八尺來高的大漢正自抱胸笑望自己。盧雲大悲大喜一把將那人抱住叫道:「仲海!」

秦仲海左手摟住了弟兄右拳朝他肩膀捶了一記笑罵道:「兄弟每回和你碰面你總一臉倒霉狼狽可什麼時候才達啊?」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方印石拋給了盧雲。陡見故人過來盧雲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哪裏還管什麼金璽玉璽隨手接了竟不多看一眼。秦仲海笑道:「對不住昨晚我一時好奇把這玉璽偷去瞧了。」盧雲微笑道:「還喜歡么?」秦仲海搔頭撓面苦笑道:「咱看不懂上頭的篆字你說咱喜不喜歡?」

眼見秦仲海一如往常模樣盧雲眼眶卻是紅了想起柳昂天的事心中更是酸苦難忍霎時淚水滾落啜泣道:「仲海你……你聽說侯爺的事了么?」

秦仲海輕輕點頭握住盧雲的手道:「我都知道。」盧雲咬牙道:「明明事情好好的可不知為了什麼皇上忽然派人來搜什麼玉璽接着禁衛軍便包圍了侯爺府……」他想到伍定遠胸中一陣酸苦忍淚道:「仲海你可知道玉璽是怎麼到侯爺家裏的?」

秦仲海目光憐憫默默無語中只拍了拍盧雲的後背示作安慰。

盧雲放聲大哭垂淚道:「是我……是我親手送進去的……那夜艷婷託人把東西送到我手上要我轉給侯爺……仲海我……我好怕定遠也牽涉在裏頭……」

秦仲海低頭靜聽卻也不加一字評論只任憑盧雲哽咽垂淚過得半晌方才道:

「兄弟你莫要自責這件事錯不在你。」他拍了拍盧雲的肩頭略作安慰又道:「整件事打一開始就是一場陰謀你也好、定遠也好甚是侯爺也好都只是人家的棋子。」他帶着盧雲並肩往山邊走了幾步伸手望山下的軍馬指去淡淡地道:

「連這些兵馬也都是棋子。」

盧雲擦抹了淚水心下有些驚詫更不知山下的軍馬與此事有何關連忙問道:「棋子?什麼意思?」秦仲海笑了笑道:「盧兄弟還記得我在達摩院裏和你說的話么?」

盧雲心下一凜那時自己見到了天絕的遺囑秦仲海便曾諄諄告誡要他絕不可對人提起否則天下江山即將易主。他嘆了口氣道:「記得。」秦仲海微笑道:「可你後來還是把謁語說出來了對不對?」盧雲無言以對只能點了點頭。

秦仲海淡淡一笑道:「你一向聰明書讀得也多可惜就是心太軟否則必然是個厲害軍師。定遠也是一般雖說世故老練但他根柢不夠狠字上輸了老大一截也不能和人家較量。說來說去只有瞧我的了。」盧雲不明究理奇道:「較量什麼?和誰較量?」

秦仲海制住他的說話霎時轉望萬里江山朗聲大笑:「兄弟別煩惱!日後有啥事全都包在老秦身上。」他目光剽悍伸手抓向山下軍馬喝道:「看我一次壓平它!」

盧雲見他自信滿滿登時大喜秦仲海辦事一向俐落從來都是柳昂天的心腹愛將若有他出頭必有奇妙招式制住大局當即頷道:「仲海如有用得着我的儘管吩咐。」秦仲海點了點頭道:「有你這句話我可放心多了。」他攜著盧雲的手含笑道:「難得你到山寨來咱帶你左右逛逛別想這些了。」

秦仲海自知盧雲這些時日飽受驚嚇不願他更添煩憂便打住了話頭對山下局面更是絕口不提。兩人隨口閑談聽他道:「兄弟還記得上回你來怒蒼山是什麼時候?」

盧雲微起哂然低聲道:「西關和番之時。」

秦仲海點頭微笑指向一處廣場道:「你瞧那兩個字知道是誰寫的么?」

盧雲順着指端望去見了座巨大牌樓上書「怒蒼」二字。盧雲並非第一次上來怒蒼山上回來到此地乃是保駕和親之時當時自己為尋秦仲海一路衝風冒雪來到山頂那牌樓更是坍塌在地有若廢墟豈料今日竟是這等宏偉氣象回思過往當真恍如隔世。他眼望牌樓蒼雄的字跡讚歎道:「這兩字英氣勃勃可是6爺的手筆?」

盧雲見秦仲海搖頭微笑便道:「可是青衣秀士的墨寶是么?」秦仲海笑道:「兄弟此番可料錯了那兩個字是老子寫的。」盧雲大感詫異秦仲海雖非文盲但全身上下毫無文采別說要他寫出這等雄渾有力的斗大文字便要他老老實實在格子裏爬出怒蒼兩字怕也會寫成「恕滄」當下搖頭笑道:「我不信你寫兩個出來瞧。」果然秦仲海隨手撿起樹枝嚅嚅嚙嚙間眼角還偷看着牌樓想來要依樣畫葫蘆過得半晌終於將樹枝往地下一扔卻是要藏拙了。盧雲含笑道:「到底這字是誰寫的?」秦仲海乾笑道:「真是老子寫的啊。」眼看盧雲一臉不信秦仲海只得咳了一聲道:「咱是說老子的老子懂了吧。」盧雲恍然大悟才知這是秦霸先的親筆字跡。

行到山巔已在烽火台不遠秦仲海撿了塊大石拉着盧雲坐下。兩人肩並著肩秦仲海朝烽火台上的骨灰罈望去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道你和咱爹爹真是一個樣。」

盧雲聽得此言自然一臉驚奇道:「我和令尊相似?可是樣貌長得像么?」

秦仲海臉上一紅這話要是盧雲來說自己來聽必然哈哈大笑若不當場噴出五字金言大呼「你是我的種」決計放他不過他眼珠子一轉乾笑道:「他***你別占我便宜我是說你的性子啊那股驢傻勁兒……」他眼望天際搖頭道:「實在太像咱老子了。」

秦霸先的生平事迹盧雲不甚明了自也不知如何介面更不知此言是褒是貶。又聽秦仲海道:「家父是個英雄了得的大人物可他始終活得迷茫他想造反卻放不下朝廷忠義他心裏掛着家人妻小卻又不舍心中是非似他這般人一輩子都只能在角落裏喘息殺不出局面的。」他斜目覷了盧雲一眼幽幽地道:「兄弟你是真正的血性人當年秦某淪落江湖北京城裏沒捨棄我的就你盧雲一人。咱盼你今生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一輩子別受我爹爹的苦。」盧雲聽他誠心為自己祝禱心中不由感動頷便道:「仲海我也盼你這輩子都能平安喜樂。」

秦仲海微微苦笑:「造反的人談什麼平安?」他目光黯淡反手拍了拍盧雲的臂膀道:「你若還想返回京城與顧小姐團聚廝守這幾日便乖乖聽咱安排什麼也別想。懂么?」

盧雲微微頷當年秦仲海星夜出兵為自己報仇才有了後來的功名說來好友始終替自己着想不曾有過半點私心。盧雲笑道:「仲海你這話可怪了這裏是你的地頭我不聽你的還能聽誰的?」秦仲海哈哈一笑起身道:「我這幾日公事纏身怕不能陪你。你若有什麼事情只管去找陶清。過兩日我替你排個英雄大宴讓弟兄們見見你。大夥兒喝上一杯。」

陽光下兩人相顧微笑便如京城時候一個模樣盧雲目送秦仲海的背影心中只覺一片平安有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替自個兒撐腰想來無論什麼難處自己都能平安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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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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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共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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