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後的旅程

第六章 最後的旅程

九月十八戌時入冬以來最寧靜的夜晚接任太師幾十年第一回這般清閑。

「大清呀你有無想過……」往日太師一見那寶貝侄兒探花郎不是打、便是罵更多時候是氣得抖但今夜有些不尋常他望着侄兒的目光中滿是愛憐帶着深沉的關懷。

「如果沒了叔叔你要怎麼辦啊?」

火鍋熱燙燙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嚕他放下了象牙筷子茫然望向叔叔說出了從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話:「叔叔不知道欸。」

「嗯……說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兒忽然開竅竟爾長篇大論滔滔不絕他才會吃驚詫異。眼看江大清挾了一塊白肉沾就調料大口囫圇吞了起來江充微微嘆息他轉頭望向羅摩什道:「羅摩國師說呢?咱這侄子要沒了叔叔以後能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長年嬌生慣養不免有些「何不食肉麋」羅摩什嘆了口氣低聲便道:「大清兄讀書不成練武也不行不過他有一雙巧手工藝之事應當一學即能。倘要學做裁縫木匠時候還不嫌晚。」

江充嘆了口氣道:「說得是。也怪我把他寵得壞了。」他靜靜提起酒杯一口飲完望着圓桌旁的一眾愛將。那裏頭有安道京、有羅摩什、有九幽道人……眾心腹全數到齊。

江充命人為一眾愛將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這個遺腹子下來。江某三十年來竭力照護不敢有失……」他望着那傻呼呼的笨侄子溫言道:「大清金山銀山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壞孩子以後學了一技之長更要懂得安分知道么?」

今夜星光閃爍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嚙嚙不知該說什麼一旁九幽道人也是一頭霧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麼?」話聲未畢只見江充和顏悅色地望來他淺淺嘗了杯酒反問道:「道長你呢?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聲往常他嘴巴張開還未說話便要挨打挨罵今日太師卻一反常態居然問起自己話來了。九幽道人滿面驚喜忙朝羅摩什望去只見這光頭妖僧別過頭去那目光中卻帶着淚水九幽道人咦了一聲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卻見這胖呼呼的錦衣衛統領低頭望地面肉顫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索:「他們這是幹什麼?吃火鍋吃到哭?太嗆鼻么?」他一拍大腿陡地醒覺過來:「了!我了!他們見江太師器重於我一個個妒嫉不堪這才落淚啊!」他哈哈大笑朗聲道:「啟稟太師!小人日後的打算只有一個那便是終身追隨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鍋芝麻綠豆小人都緊緊守在您身邊片刻不離哪。」

江充驚喜交加道:「你真這樣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懷疑小人赴湯蹈火再所不辭!」江充含笑頷便也不多問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地道:

「你呢?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樣只雙手放置膝上靜靜地道:「下官這些年攢了不少銀子以後便沒有官職一樣能湊合著過。」

江充嘆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這一刻你也不必瞞我你以後要投效新主子么?」

安道京忽地輕輕一笑那笑容卻是有些苦澀。聽他嘆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系諸將中以我名聲最差日後便算低聲下氣委曲求全他們也不見得要我。」

聽得兩人的對答九幽道人茫然張嘴睜大了眼卻是一句也聽不懂。江充拍了拍安道京的肩頭示作安慰跟着轉向羅摩什微笑道:「國師從來都是棟樑人才以您的才能便算沒我日後仍居高位這點我是很放心的。」羅摩什聽了這話忽然雙手掩面涕淚縱橫竟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聲嘆息又道:「國師念在這幾年共享富貴的情份上日後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請務必高抬貴手善待我的家人。」

羅摩什別開頭去淚流滿面中卻是點了點頭。九幽道人聽了妖僧的午夜哭聲自是瞠目結舌。想這羅摩什西疆偽死、轉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臉寶光豈料這妖僧好端端與眾人吃飯居然失聲哭了起來?九幽道人心下驚駭想道:「老天!飯菜有毒么?」當下從懷中取出銀針偷偷往火鍋里試了一試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銀針顏色又聽江充嘆道:「胡媚兒呢?」安道京拱手道:「百花仙子人在天水還在為大人劫奪那塊玉璽。」江充微微苦笑道:「孤軍深入也真難為她了。」他雙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氣道:「安統領、羅摩國師你們該動身了。」

安道京低聲驚呼:「那麼快?」江充眯起了眼道:「趕緊走吧軍馬入城到時恐怕脫不了身。」

一代權臣背向眾人揮了揮手。安道京與羅摩什含淚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禮跟着拉住了江大清低聲道:「大清公子該走了。」江大清還在吃火鍋嘴裏正忙着囫圇地道:「去哪兒啊?」安道京淚水滾滾而下低聲道:「去抱美人兒。」江大清又驚又喜道:「馬上來你們先等一下等我這塊肉吃完……」嘮嘮叨叨中手上拿着湯碗便跟着安道京走了。

羅摩什緩緩朝房門行去最後一眼回望江充低聲道:「大人放心老衲性命不在也會平安護送大清公子前往西疆絕不讓江家香火斷絕。」江充無喜無怒不哭不笑他只是雙手抱胸凝視着照壁上的潑墨山水。羅摩什擦拭淚水向他合十行禮霎時轉身離開。

過得良久遠處江大清的笑聲漸漸隱去換上了沉重的軍靴踏地聲江充霍地起身面向房門只見一名軍官穿廳入堂此人腰懸短刀左肩懸強弩右肩掛火槍手仗長矛腿縛箭筒竟是全副武裝。一旁雲都尉卻無一人喝止反而躬身向那人行禮。

那九幽道人先前銀針試毒覺火鍋毫無毒性此刻兀自吃得痛快眼看那軍官過來忙道:「兄台吃過了么?」那軍官沒有理會只行到圓桌之旁拱手道:「人都到齊了。」江充微微一笑道:「一共到了多少人?」那軍官凜然道:「回太師的話一共是兩千兵馬。」

人雖少但也足夠了。江充早知情勢如此卻也不顯得詫異他緩緩起身輕輕地道:「來人取我火槍來。」一旁下屬送來錦盒奉上一柄火槍江充揣入懷裏向九幽道人微微一笑:「道長現下我身邊沒人了說來您便是第一愛將。道長若想追隨我現下就來吧。」

聽得頂頭上司出言召喚九幽道人大喜過望忙問道:「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兒啊!」江充伸了個懶腰笑道:「咱要去干清門!」他自行邁步便往門外而去。身旁幾名死忠隨扈亦步亦趨跟隨太師的腳步一同行出大門。

遠處傳來江充的笑聲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門乃是皇帝的寢宮太師此番過去謁上必有國是相商這等美差過去全由羅摩什、安道京兩人獨佔豈料物換星移居然會輪到自己出頭?九幽道人越想越樂急起直追趕上了江充的腳步。九幽道人搓手諂笑望着身邊的江太師只見他仰頭不動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人在看星象么?」

江充沒有回話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頂的星光如同過去三十年依舊向他眨着眼便如亘古萬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顆巨星升起然後隕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顆彗星劃過長空爾後煙消雲散那是劉敬。再來的將星墜地那是柳昂天。三十年來一顆又一顆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也在自己手底隕落。無敵於天下的江太師終於斗垮全數強敵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可笑復可悲這片無盡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蕩蕩的戲台等著最後一顆星墜落大地。

當代權臣全數謝幕戲台上只剩下最後的一個主角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台了。

柳昂天錯了打從一開始就料錯了。景泰王朝最後一場鬥爭要角兒根本不是楊刑光也不是他江充這場鬥爭根本不屬於他們這一代。連番的失算已經讓柳昂天垮台慘死也讓自己再無翻身機會。強敵的陰沈與可怖越了這一代的每個奸臣、能臣、弄臣與權臣。陰沈的夜空裏那巨大無比的將星即將升起再也無法阻擋。

謝幕時刻到來江充心裏明白作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絕不會逃避也不會哀求。

懷中的火槍已經預備好了新王朝誕生的那一刻他會是天下第一個向新皇祝賀的人。當槍口爆出鞭炮般的慶賀聲響時太陽穴里的美艷血花會泊泊流出。那時他會坦然地、從容地揮手向天下蒼生一笑。

能夠這樣過一生痛快!江充拍著九幽道人的肩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

嘩啦啦……一滴滴雨點打落。在漫天大雨聲中九月十八過完了。現下這一刻已是新的一天到來。

九月十九子時西疆下了今年最後一場雨……再來就要下雪了。

冰涼的雨水打在面頰上盧雲在喘息中醒轉過來他睜開雙眼頭頂上一片水氣烏雲遮月銀河隱諱只餘下無數雨點朝着自己打落。盧雲額頭上火燒也似的疼痛他想起那嬰兒慌忙起身嘶啞喊叫:「還給我!還給我!不要碰他!不要!」

悲喊之間背後傳來一聲輕嘆盧雲急忙轉頭卻見一名高大老者凝目望着自己懷中正抱着一名孩子那人一頭黑目光極見清澈正是「九州劍王」方子敬。

盧雲先前給秦仲海砍了一刀此時又見了方子敬自然心中害怕他把身子一縮喊叫道:「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方子敬微微一笑將那嬰兒送了過去。盧雲有些神智不清抱住了孩子才驚覺自己已在曠野之中大雨傾盆而落四下水氣瀰漫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盧雲眼望四遭只見怒蒼已在遠方成了黑沈難辨的巨人正自低頭俯視自己。

盧雲滿心迷惑喘道:「這裏……這裏是哪兒?」

方子敬解下斗篷披在盧雲肩上。道:「孩子你已經離開怒蒼也闖過朝廷萬軍你又回到了塵世。」盧雲茫然張嘴道:「塵世?」方子敬輕撫他的面頰輕輕頷卻沒回話。

盧雲低頭去看那嬰兒卻見他小臉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額頭上的傷口浸了雨水竟已起高燒。盧雲又驚又急他眼望方子敬面露求懇含淚道:「前輩!請你救救這孩子。」

方子敬眼望盧雲淡淡地道:「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盧雲身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

方子敬拾起「雲夢澤」交在盧雲的手裏輕聲道:「孩子我只能陪你到這裏了。

剩下的路你必須自己走完。」他緩緩起身臨行前最後一眼回望聲音變得十分柔和囑咐道:「最後的旅程也許很苦也許孤單但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必須自己一個人獨自把它走完……」

方子敬走了。

盧雲淚水滾落腮邊他望着手裏的雲夢澤雙肩輕輕顫抖。

曠野中剩下自己一個人以及那高燒不退的嬰孩。

盧雲仰天大哭他抱着那孩子拾起了包袱開始人生最後一段旅程。

「再會了孩子。」即將退隱的方子敬藏身樹叢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輕聲道別。

曾有一個人他不屬於朝廷也不屬於怒蒼。他獨行於天地黑白之間他是最後的聖光……

孩子啊……你必須把自己選擇的路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

※※※

盧雲懷抱嬰兒痀僂前行眼前水氣渺茫曠野中分不清東南西北心裏很慌、很怕不知該何去何從投入怒蒼之時只想把孩子交給別人從此自己無事一身輕便又可以回去京城和愛侶長相廝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裏破滅的還有好多好多……

淚水順着雨水垂下腦中盤旋的儘是往事。當年秦仲海深夜尋訪自己兩人在兔兒山一同仰天長嘯結為生死莫逆後來西疆出征京城大亂兩人一同經歷了多少故事如今這些義氣與友情成了一道銘心刻骨的印記永遠留在自己的額頭上。

盧雲淚流滿面望着懷裏的孩子他驚覺自己在哭那孩子卻沒哭他快死了。

小臉紫高燒與刀傷讓他病重再不給他診治這孩子必然撐不過今夜。

盧雲醒了過來眼前迷濛的景緻全數清晰起來。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腳下喚泥壤懷裏孩兒要吃藥。在這冰冷的大塵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兩種人乞丐與弱者此刻別無選擇他必須以這個肉身面向天地萬物。

把長劍縛回腰間自己擁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還能遮蔽這個孩子盧雲將嬰兒收在衣襟里讓他藉自己的體溫取暖霎時雙足邁力向南飛奔而去。

天水城裏有許多藥鋪那是他的第一站。

※※※

至榮參行面前的店招寫着這幾個俗字。大雨里的藥鋪看起來很冷清裏頭沒什麼人。盧雲躲在街角隱身在攤車雜貨之後偷眼看着十丈之外的參行。那裏面有解救嬰兒性命的傷葯也有滋養潤身的人蔘鹿茸。心裏沒有壯志豪情只一個小小的心愿為孩子拿到葯料。

盧雲取出包袱里的銀票不由低嘆一聲。這些銀票打着長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銀鋪兌換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該怎麼辦……身上除了銀票別無碎銀這口「雲夢澤」形狀古拙俗人怎知價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傷風葯便值得半兩銀子一時半刻怎湊得齊?

對街一處酒樓人聲喧嘩裏頭高朋滿座觥籌交錯那裏有許多富貴人或許也有不少善心人。盧雲咬住了牙他使出輕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將過去眼看窗邊有幾名男女正自高談闊論看來是對夫婦與一對青年男女。盧雲滿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向店內。他抓起腳邊石塊扔向店內碗櫃當然聲響中打破了碗盤。臨窗那桌的四名客人嚇了一跳同朝響聲來處望去盧雲見機不可失快如閃電地送出嬰兒放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剎那間完畢。他滾到另一處窗下伏地偷聽說話。

「咦!這是什麼?打哪來的?」一個稚氣的聲音問著。一名少女解釋了:「這是個孩子!」

同桌四人面面相覷滿心迷茫都不知這孩子何以冒將出來。那對夫婦同聲喊叫:

「夥計、夥計!你來啊!」夥計的腳步聲響起那夫婦齊聲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為什麼會在這裏?」

夥計的聲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見他面上的疑惑。聽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麼。」腳步聲再響那桌四人又說起話來了便似什麼也沒生。盧雲泯住嘴角一顆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間遠處又傳來掌柜的驚叫:「幹啥?幹啥?病成這樣的小鬼你還給送來櫃枱?想討晦氣啊!去!

去!」

夥計的腳步聲再起來到了店門口那嬰兒給裝入了木箱又給放到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墊了夥計單薄的外衣。那人無奈的神情讓盧雲想到了客來軒的自己。盧狀元低頭垂淚躲在遠處偷眼望着孤寂將死的大都督遺子。

行人一個個路過不時有人停步察看待見那孩子緊閉眉目面色泛紫匆匆驚呼幾聲迅即離去。狀元大人心如刀割參藥鋪明明便在隔壁卻無法解救那嬰孩他痴痴守候默默祝禱就盼有個好心人能帶走這嬰孩帶他過去問診。

終於芸芸眾生中來了一個人那是個乞兒只見他蹲在那孩子身邊嘻嘻笑着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來。

大千世界啊盧雲起抖來了他驚恐萬狀霎時飛撲過來搶先奪過那孩子。那乞兒慌張不已喝道:「你幹什麼?這塊肥肉是咱先瞧見的!」盧雲怒了他舉腳一踩將木箱踏為粉碎又將那乞兒踢滾開來跟着大踏步邁出直朝參藥鋪行去。

砰!參藥鋪的大門向兩旁撞開一名短須男子懷抱嬰孩靜靜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將死懇請掌柜賜葯。」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這樣說着。

掌柜瞧了他的短須又看了看他懷中的嬰兒倒也沒大聲嚷嚷只拱手道:「至榮參行開鋪三十年藥材千百種應有盡有客倌要什麼?」盧雲見他神態頗為親和心裏隱隱生出希望趕忙作揖道:「嬰兒吃不了丹丸酒錠。如有外敷膏劑請賞一些如有內服露水請再給些。」葯者八形曰湯、丸、散、膏、丹、酒、露、錠掌柜聽他術語精準不由哦了一聲頷道:「客倌倒是行家不過參行只賣生葯沒有方錠。」

盧雲神態平靜輕聲道:「不打緊有葯便好。請店家給我撿三兩赤石脂二兩芍藥二兩山藥另冰糖、桑葚、干柚子皮若干另備玉竹艾葉、地骨皮、地黃、牛黃各一錢。再替在下準備半桶羊奶。」盧雲一連說出七八項藥名內含君臣佐使內擦外敷可說一應俱全店家聽他說得精熟不免有些心驚道:「這許多葯你都會用?」

盧雲道:「赤石脂、玉竹、地黃這三品止血強心最有奇效勞煩赤石脂撿黏土原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為佳。」那掌柜乾笑幾聲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黑木算盤微笑道:「一共十五兩銀子。」盧雲聽他要錢只是目光苦澀不言不語那掌柜咳了一聲又道:「客倌一共十五兩銀子。」盧雲別開頭去撫摸那孩子的額頭低聲道:「在下是朝廷官員恰巧失落了錢包今日權且讓我賒一回。」

掌柜搖頭道:「對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賒不了。這樣唄您要手頭不便咱這趟生意不賺錢藥材本金共計十兩半我賠給你算你十兩。」他不再多說喚來夥計二人忙前忙后一個在櫃里抓藥一個到後院擠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銀兩。」

盧雲聽他說得客氣反倒躊躇起來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會兒下手行搶哪知入門一見那掌柜客氣本分並非勢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盧雲沉吟良久心道:

「世人百態並非人人皆是涼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氣當下也不逞凶自從懷中取出銀票遞了過去:「勞駕店家同你兌銀。」

戶部本票價同黃金盧雲手上拿的絕非尋常飛銀而是戶部衙門簽的正本銀票、長洲知州的官俸月餉。店家驚呼一聲拿起銀票細細觀看票子百兩一張打得更是戶部衙門的大印來人學養不俗氣宇非凡果然是頂戴在身的朝廷要員。

盧雲淡淡地道:「掌柜爺在下與您兌現一百兩換你三十兩。如何?」天大的好事飛上門來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這位公子銀鋪離此不遠只在城東轉角處您為何不自己去兌?」盧雲低頭垂目輕聲道:「在下不方便過去。」那掌柜心下一凜留上了神問道:「不方便?啥意思?」盧雲抱起嬰兒淡淡地道:「閣下莫要多問。您若有意兌銀在下感激不盡。」

耳聽夥計連聲催促那掌柜卻不急着答應只上下打量盧雲的形貌反覆沉吟。盧雲倒不怕他看只是閉目不語。過得半晌那掌柜咳道:「這樣唄票子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親自兌現不如小人替您過去。真金不怕火煉票子若是真的咱一兩銀子也不吞污照價算給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轟你出門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無趁人之危的念頭倒是難得一見盧雲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柜從櫃枱後頭匆匆奔出與自己擦肩而過盧雲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柜面色一變道:「客倌還有什麼吩咐?」盧雲微笑道:「沒事在下只是想謝謝你。」那掌柜咳了幾聲卻沒多說什麼自朝門口匆匆奔出。

盧雲從夥計手中接過藥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過來。他取過牛黃試味但覺苦中帶甘確是上品無疑那牛黃乃是牛隻膽囊的結塊專用以強心鎮靜解毒猶有奇效他先放入嘴裏嚼爛便又喂那嬰兒吞食看那嬰兒失血甚多氣血虛弱牛黃自然對症。

葯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溫和便是佐使盧雲見堂中鍋鏟俱全當下取瓢勺水生火煮水一會兒先把玉竹燙熟再將傷葯熬為湯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嬰兒飲用。

忙碌已畢盧雲撿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額間傷口擦抹生葯。他將嬰兒抱上膝頭細細去看只見這孩子仍在熟睡紅撲撲地臉蛋甚是安詳只是那眉心正中卻和自己一樣留下了一道印記。

人生到了這個處境也不需再思索什麼。盧雲端過了火盆懷抱着孩子爺兒倆靜靜烤火烘衣等著鍋里熱水沸騰。身子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漸重已要熟睡。

突聽腳步聲雜沓幾人嘶聲吶喊:「人在哪兒?人在哪兒?」盧雲驚醒過來聽得門外傳來掌柜的聲音:「人就在裏頭你們快去瞧。」盧雲張大了嘴萬沒料到那掌柜好端端的竟會去衙門通風報信他麵皮顫回頭望向夥計竟也已經逃得不見蹤影偌大的堂上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銀票就是他的!」店門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數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涌了上來聽得官差暴喝連連:「著來人報上名來!為何會有長洲知州的銀票?」

門口官差提聲斥叫這一幕當真熟悉之至從那年的落榜逃犯一路成為大魁天下的狀元唯一不變的仍是那炎涼世態與自己的悲涼眼神。盧雲目中含淚他左手環抱嬰孩低頭面向滾滾沸水如訴如泣輕聲呼喚:「人間……人間……」

眾官差面面相覷都感疑惑只見面前的短須男子口唇輕動喃喃自語對門口的百來人視若無睹看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卻拿着鍋鏟自在那煎藥燒水。一名官差嘿了一聲喝道:「問你話!沒聽見么?」他耐不住煩當即舉手去抓猛聽大堂上傳來一聲怒吼。

「葯還沒煮好!」

啪!雲夢澤連劍帶鞘打出脆響傳過那官差慘叫一聲手骨已被打折當場滾倒在地。

盧雲目光狠惡滿布血絲過了半晌他放下右手裏的長劍眼神轉為溫和。他取過湯碗倒了半碗羊乳又把葯勺入碗中靜靜攪拌。只見他懷抱嬰兒低聲哄弄:

「乖乖咱們吃藥了。」

百年孤寂的旅人手拿湯匙輕輕搖攪看他目光茫然一切舉止都是慢緩緩的一無逃跑意圖二無惶恐神態好似失心瘋了登讓官差看傻了眼。過得半晌湯藥梢涼那旅人終於輕舀一瓢送到口邊吹了吹低頭去喂那嬰兒。旁若無人之至。

「還看什麼?快押他回去啊!」

陡然間幾名官差急急奔來伸手朝盧雲抓落盧雲不言不語隨手抽出「雲夢澤」刷地一聲精光暴閃而過鋪中的瓦罐葯壇碎了一排餘波所及身邊一面磚牆更已坍傾露出了隔壁飯館的大堂景象嚇得眾官差滾跌一地。那掌柜又驚又怕慌道:

「完了!我的店啊!」

堂上的孤影緩緩站起他目光黯淡垂望地落寞的身影懷抱嬰兒手中卻緊握長劍眾官差慌張起來逐步向後退卻。隔壁幾十名客人滿面驚愕都在望着藥鋪里的短須男子。眾官差驚怕之餘竟無人敢提刀再上。

盧雲見無人打擾自己喂葯便又把長劍放回桌上默默無語中拿起手上湯匙張嘴啊聲終於餵了那嬰兒一匙。只見孩子咕嚕嚕地吞下湯藥那葯的苦味給羊乳與冰糖鎮住了入口居然甜中帶香那嬰兒吃得愉悅雖然燒帶病小嘴卻又張開了。

盧雲心下甚喜又舀了一瓢起來正要再喂門口再次傳來腳步聲此時官差都已退卻了來人腳步聲沈緩必是練家子無疑。只見三名黑衣勁裝的男子走了過來正中一人手持銀票冷冷話問道:「閣下可是盧知州本人?」

盧雲沒有回話只默默吹着匙上熱湯又餵了那嬰兒一瓢。嘿地一聲對方搶先動手兵刃破空勁急來的是紅纓槍盧雲雙目泛紅鼻樑怒痕大現霎時也拔劍起來回了一招。

一聲悶哼傳過對方的紅纓槍竟被砍為兩截槍尖斷裂倒撞反彈刺中那人手腕一時鮮血四溢。盧雲將長劍放落再次去喂那嬰兒竟連一步也未起身。

寂靜無聲的大堂盧雲武功顯露震懾了局面受傷的黑衣男子退了開來剩餘的兩人各持鋼刀一語不挺刀再上。這回一左一右聯袂出招。嘿哈大響暴起三柄兵刃交手雙刀對孤劍叮噹亂響中雙刀變四刀又被寶劍斬斷一名黑衣人倒下滾開另一人肩頭冒血倉皇後退。盧雲身子晃了晃他斜目看了看眾人自在那嬰兒臉頰上輕輕親吻跟着取出牛黃嚼爛后再次送入了他的小嘴目光極是溫柔毫無殺氣。

倉皇的後退聲響起沉重的踏地聲過來。藥鋪里站着九尺高的象形巨漢背後另縮著兩名黑衣人一人高瘦見是高天成一人短小卻是高天業。正中那座鐵塔自是薩魔無疑。

高天業冷冷地道:「盧雲玉璽不在怒蒼山上可是在你身上么?」盧雲自知大限將至低聲求懇道:「玉璽給你們請諸位饒過這嬰兒。」

高天成望向三哥聽他示下那「神彈子」語氣冰冷搖頭道:「盧大人別為難我們。不如大家打個商量請您把嬰兒與玉璽一併交出咱們可以替您遮掩今日之事。

以後朝廷上還好見面怎麼樣?」眼看盧雲既不點頭也未搖高天成對盧雲頗有敬重也來勸諫:「狀元大人皇上有旨誰能不從呢?您這又是何苦?趁著事情還沒傳開早些投降吧。」

盧雲默默垂忽然間他口中暴喝一聲左手懷抱嬰兒連人帶劍撲了出來直向薩魔殺去這招「驢兒滾」不是劍法卻是出自6孤瞻傳授的「無雙連拳」專攻對手下盤。

砰地一聲薩魔舉腳踢出絕世高手何等武藝力道灌入盧雲的身子飛了起來重重撞在櫃枱上藥罐墜落統通摔到身上頭上盧雲趴倒在地勉強護住了嬰兒。

瓦屑散落鍋碗藥包、玉璽包袱滾得滿地都是盧雲爬地蠕動兀自掙扎不休。高天成年輕熱血把他的慘狀看入眼裏登時面露不忍勸道:「盧大人連怒蒼山也已投降了您這又是何苦?」

盧雲口吐鮮血倒在地下雙眼兀自圓睜。薩魔虎吼一聲一腳重重踩在他的背上又逼得盧雲再次噴血。高天業、高天成則在瓦堆里俯身尋找要把那玉璽搜將出來。

啪地一聲盧雲趴倒在地面前墜落了一本書正是「無字天書」卻是高天業從包袱里搜出來的。這「神彈子」只要玉璽對其他物事看也不看一眼入手便扔。那天書摔在盧雲眼前書頁攤開火盆翻倒燒紅的木炭落在書上轉眼便會起火。盧雲自知要死只這樣睜眼望着渙散的目光里浮起了秋日斜陽在揚州的白樺樹下他看到了顧家小姐的倩影。盧雲目光獃滯口涎橫流一無忿恚二無悲傷只等自己盡了職責便能放手離開人間。

眼皮漸重面前的冊子給碳火燒烤忽然螢光閃動浮出了夜明珠般輝耀的一十四個字。

沒有什麼是非與堅持那是一股讓人震懾的勇力。

「崑崙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盧雲雙目睜得老大讀著「劍神」卓凌昭最為得意的兩句箴言。他茫然觀看赫見紙面浮起兩幅螢光圖畫第一幅圖繪著一名男子只見他雙手持劍迴轉身形手腕一道箭頭意示內息從氣海連貫玄關直至手腕列缺。第二幅圖也繪了一名男子卻見他跨坐馬步劍指腰際那氣箭卻由丹田經肩井直抵腕間諸穴旁書:「劍浪翻攪瑤池碎波」。

便在此時薩魔腳尖一踹將盧雲踢翻過來大手卻往盧雲懷中的嬰兒抓來盧雲啊呀一聲大叫翻身躍起想也不想放脫了嬰兒讓他滾到自己的腳尖跟着雙手持劍身子一個迴旋直向薩魔砍去。

雙手持劍內力全數灌入雲夢澤劍感應了無上怒氣堂中流水生波嗡嗡之聲不絕於耳直向薩魔劈去。這妖魔吃了一驚雙足一點向後便閃盧雲不加理會咬牙怒視高天威腳下馬步跨開橫劍斬過這劍上下顫抖搖擺輝映着雲夢幻光宛若滔天大浪眾人見了這等劍**力無不大為詫異。高天業驚道:「這是劍浪!

你……你是崑崙的人?」

盧雲更不打話雙手持劍旋身斬下高天業急忙向後避開盧雲馬步跨坐橫劍劈出再次出滔天巨浪高天成大吃一驚趕忙以腰刀來擋當地一聲響兵刃已被雲夢澤斬斷。盧雲得理不饒人左足頓地身轉旋風旋即飛腳掃出正中高天成胸口喀啦聲響傳過肋骨折斷高天成已然翻倒重傷。這招卻是無雙連拳的「迴風蹬腿」混入劍招來用實讓人防不勝防。

盧雲懷抱嬰兒抄起經書將玉璽舉腳一踢碧幽幽的玉石畫過綠影飛上了板桌。

敵我雙方對峙不動各與方桌相距五尺薩魔、高家二將與官差虎視眈眈都在等著搶功。正於此時店外又傳來腳步聲第三批高手趕到了想來必是對方的腦人物無疑。

說也奇怪陷入了絕境心中卻沒有分毫悲傷只有一片寂寥。

盧雲心裏明白自己什麼都沒了。他選了秦仲海說的第二條路。頂戴、情人、朋友全都沒了。此刻不同於西疆血戰也不同於流浪賣面眼前已經沒有路走了只有一路打下去打到底、打到死……

「殺呀!」舉腳重踢玉璽連同板桌飛出眾官差無不伸手搶奪盧雲瘋也似地沖向眾人手中長劍竟在突刺衝鋒那是戰場上的長槍招式沒人會拿來應用在柔軟的長劍上。

玉璽飛上半空剎那之間盧雲面前的萬物好似凝結一般只見薩魔巨大的重拳讓過了劍刃朝着自己的門面打來轉瞬間便會把他的俊臉打得粉碎兩旁十來柄刀槍斬向自己懷裏的嬰兒因為懼怕已然哭叫起來。

轟地一聲藥鋪旁的牆壁破開一道衣索當空直飛搶先捲住了玉璽跟着板桌橫擋過來隔開了敵我雙方盧雲茫然之中已被一隻手拉住當下順勢滾出店外。

店外寒風冷雨一人雙手托住盧雲的腋下急拖拉那人身形不高盧雲給人拖着兩腳兀自垂在地下。他心下迷惑不知還會有誰出手解救自己?眼前這人比自己矮了半個頭手上力道甚是微弱卻是誰有這個膽識救人呢?

在這最後的旅程中出現了意外的過客。盧雲凝目望去眼前那人身穿蓑衣遮住了曼妙的身影。她非但是個女子還是個雪白貌美的女子正是人稱「百花仙子」的狠辣姑娘胡媚兒!

盧雲睜大了眼茫然道:「你……你為何要救我?」

胡媚兒不理不睬將盧雲拋了下來尖叫道:「笨蛋!誰想救你了!姑娘只是順手拉開你而已。想要活命自己找出路吧!」她無暇理睬盧雲便自行逃竄而去。背後傳來高天業等人的呼喊:「妖女!你莫想獨佔功勞!把玉璽交出來!」

盧雲不知這妖女為何要解救自己他既迷惑又孤單眼看胡媚兒竄入小巷不及深思懷抱着嬰孩便隨着救命恩人奔跑。

那巷弄狹窄已極僅容一人奔行胡媚兒手握玉璽狂奔而出她連轉了幾條巷弄已然甩脫了追兵正驚魂甫定間回頭一看那盧雲竟然緊追不捨一路跟在自己後面。胡媚兒不由慌道:「大家各逃各的別纏我走開!走開!」說着拿出拂塵接連揮驅只是盧雲豁出了性命拂塵幾次掃到了面前都當掃帚一般全然置之不理。胡媚兒俏臉驚白嬌聲怒罵:「你想做什麼?姑娘只是一個好心順手拉開你!

你別纏着我!煩死了!」說着舉腳踢出要將盧雲逼開。

盧雲沒有閃避腰間硬生生受了她的一腳他身有內傷霎時喉頭一甜忍不住噴出血來。他蹲在地下凝望着胡媚兒低聲道:「胡姑娘我……我沒地方可去……」

說着咳血不止。胡媚兒打量面前的男子只見他那雙俊目帶着懇求之意似要自己帶他逃走。胡媚兒見他一臉狼狽懷裏又抱着那名嬰孩十足十的可憐模樣她越看越是心軟可一醒起背後的追兵卻又不免害怕霎時尖叫一聲轉身便逃。

盧雲滿身雨水竟又追了上去。胡媚兒停步下來尖叫道:「瘟神!你別纏着我!快快給我走開!」她伸手去推盧雲偏生這書獃子又不肯走兩人拉拉扯扯那玉璽在懷裏一個不穩竟然墜落下來。盧雲眼明手快搶先接住了卻把玉璽收入懷中駐足不動。胡媚兒哎呀苦叫道:「還我!還我!」盧雲搖了搖頭低聲道:「請你帶我一程救我離開天水。」

兩人便這樣相互凝視胡媚兒氣急敗壞正要取出銀針對付他忽然背後腳步聲大響聽那高天業大聲喊叫:「胡媚兒!大家一人一件功勞!玉璽歸你小孩歸我見者有份你別太自私了!」追兵趕到不旋踵又是一場好殺胡媚兒怒氣沖沖伸足往地下重重一頓尖聲道:「算你狠跟我來吧!」盧雲面露喜色當下邁步追去可憐這位滄海漂泊客無助之間竟把人見人怕的魔女當做了救命浮木。

其實胡媚兒哪有什麼好心?先前盧雲一入天水城胡媚兒早已覺了他的蹤跡之後一路跟隨只想下手毒死了他再把玉璽奪走。誰知她躲在暗處把盧雲種種苦狀看入眼裏居然讓她心懷不忍生出了遲疑。後來盧雲與薩魔等人動手胡媚兒伺機搶走玉璽眼見盧雲便要橫死只因心中一軟這才順手救了他一命卻沒料到一個手賤竟為自己招惹了瘟神。

兩人一路奔逃胡媚兒熟悉天水地勢所行全是巷弄小徑不久便從城內穿出二人沿着城郭逃難又過數里眼前已是一片岩壁杳無人煙胡媚兒卻從一處岩縫鑽了進去。看西北苦寒之地百姓往往築穴為巢此地正是一座廢棄不用的窯穴。

盧雲慌忙隨入只見洞內昏暗不見人影當下低聲喊道:「胡姑娘胡姑娘你在裏頭么?」話聲未畢陡然間風聲勁急一柄拂塵當頭打到盧雲聽風辨位身子微側探手向前一抓靠着「無雙連拳」應變奇竟將拂塵柄抓入手裏。正要夾手奪過卻聽胡媚兒冷冷地道:「你別不識好歹我只要機關動立時便能殺了你。」

胡媚兒的拂塵滿是陰毒把戲又是毒針、又是迷香號稱「救命三連環」當年楊肅觀便曾吃過苦頭盧雲江湖閱歷遠遠不及同儕如何能是對手?當下放開了手不再出力拉扯。

胡媚兒哼了一聲點着了火折盧雲看得明白此處洞穴還算寬敞約莫十尺見方有炕有灶只是地下滿是泥灰想來久無人居。正看間忽聽胡媚兒冷冷地道:「拿來。」

盧雲別開頭去道:「拿什麼?」胡媚兒見他佯裝不知不由怒道:「玉璽啊!我已經帶你逃離毒手了你還不把玉璽交出來?你當姑娘閑得慌么?」

盧雲眼望黑沈幽暗的洞穴心裏滿是寂寥忽然間微微苦笑對問話毫不理會。

胡媚兒大怒她生平殺人不計其數錦衣衛中人便曾吃足她的苦頭當即冷笑道:

「傻子你不給我難道我不會自己搶么?受死吧!」拂塵揮出便往盧雲腦門掃落。拂塵握柄乃是精鋼所制兼夾內力重擊而下自能將盧雲當場打成重傷。堪堪打到腦門之際那盧雲仍是不理不睬只是低頭領受。胡媚兒驚怒交加喝道:「你幹什麼?為何不擋?」

盧雲將嬰兒放了下來黯然道:「胡姑娘你一會兒拿着玉璽回營他們必然問你孩子的下落。你與其兩面為難不如現下打死我。在下性命是你救的現下還給你別無怨言。」

胡媚兒笑了起來啐道:「傻子我要那孩子做啥?你以為陳鑼山那幫瘋子支得動我?我奪這玉璽是為了江大人。」盧雲醒覺過來反問道:「江充也在找玉璽?」

胡媚兒嘆了口氣道:「江大人情勢危急不能沒有玉璽救命。我此番替他出力也只是聊盡故人之情也不知能不能幫到他。」盧雲面容苦澀自知柳昂天死後朝廷局面已然大亂便以江充之尊也是自身難保。他想起顧倩兮一家的安危幽幽便問:「胡姑娘北京情勢如何了?」胡媚兒冷冷地道:「戒嚴啊還能如何呢?」說着又喝道:「姑娘沒空與你閑聊!快把玉璽拿出來了!」盧雲嗯了一聲當下從懷頭拿出了物事胡媚兒定睛一瞧他手中卻是個藥包卻是先前在參行里拿走的哪裏是什麼玉璽了?

胡媚兒見盧雲裝瘋賣傻自在那嬰兒額頭上擦藥不休直把自己當作了木石人忍不住尖叫一聲伸足便朝盧雲穴道踢落。盧雲這回卻不坐以待斃身子微斜便已閃過胡媚兒連踢數回卻都踢他不著忍不住大怒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又閃躲了?」

盧雲回望着胡媚兒兩人目光相對胡媚兒原本冷笑不休待見盧雲的目光滿是孤單悲苦似有無數心事等著傾訴。胡媚兒心裏微軟冷傲的笑容漸漸止歇。她避開盧雲的眼光低聲道:「盧雲我……我已依約帶你離城你……你是不是也該把東西給……給我?」說也奇怪原本理直氣壯的事此刻她卻口氣低軟似在求懇一般連胡媚兒自己也覺得納悶。

兩人默默相望各自無言。洞內火燭隱隱洞外雨水淅瀝胡媚兒靜靜聽着雨聲西北少雨嚴冬將至這場雨恐怕是今年最後一場甘霖了。她又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忽聽盧雲道:「胡姑娘多謝你救我性命外頭天黑雨又下得大不如你留宿一晚等明早雨停了之後拿着玉璽再走可好?」

胡媚兒咦了一聲不知盧雲有何陰謀不由眨了眨眼。她身為江充手下愛將更是武林間人人不恥的妖女盧雲讓自己這個詭計多端的魔女陪在身邊絕難討得什麼好處。她醒起了一事登時叉起了腰媚眼橫視冷笑道:「好呀堂堂的狀元郎也想趁機學壞么?」

假借天雨留宿趁機**偷香胡媚兒多歷江湖怎會不知這些下流伎倆?這幫壞男人性好漁色要不趁夜間飲食偷下迷藥再不半夜持刀過來逼奸想來十之**這狀元郎也是一般貨色。她瞧著盧雲見他約莫八尺身材比常人來得高大再加劍眉薄唇寬肩瘦腰頗有英俊之氣。這般好模樣的男兒不易勾引半夜若趴了上來算得上自投羅網。胡媚兒心裏開心媚眼登時生波嫣然笑道:「行姑娘陪你一晚明日一早你可得把玉璽給我。」

兩人面面相覷盧雲再也忍耐不住霎時眼淚奪眶而出掩面道:「謝謝你。」

前程茫茫在人生最後一段旅程中失去了故友與功名孤獨旅人難耐悲傷終於淚灑衫袖。

※※※

胡媚兒見盧雲生得體面本想多說幾句調戲言語待見他哭了出來不由心下一驚話到口邊居然莫名其妙地縮了回去。她難耐好奇想道:「好端端的這傢伙怎麼掉眼淚了?」

她行上兩步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想問什麼卻是毫無頭緒。胡媚兒向來口齒伶俐每日裏與王公大臣打情罵俏無往不利豈料此時想同盧雲說話居然找不到因頭當可算是生平第一怪事。她滿頭霧水猜不透情由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姓盧的……你……你餓哭了么?要不要姑娘幫你找東西吃?」此言一出自覺荒唐不堪忍不住放聲笑了出來。

盧雲聽她笑登時醒覺過來忙道:「是該吃飯了……在下過去準備請您替我看照着孩子。」說着將雲夢澤掛在腰間便又朝洞外去了。

盧雲痀僂著身子離開他知道自己逃過了第一晚的悲苦。

不知為何他今晚很怕獨處他就是不敢獨自面對黑沈的山洞。胡媚兒雖是人人恐懼的魔女但有人陪伴說話總比自己一個人呆害怕來得強。

鬧哄哄地吵嘴打架都成就是不要一個人。

※※※

眼看盧鐵頭返身離開此時嬰兒玉璽全在洞內統通留給了自己倘要偷竊自是易如反掌。胡媚兒滿心驚愕尋思道:「這人是瘋子還是傻子?本姑娘殺人不眨眼他難道不怕我把玉璽帶走么?啐想在旁窺伺存心試探看我嚇死你。」她向來毒辣什麼時候把人命放在眼裏?當即冷冷一笑取出銀針便往那嬰兒刺去想瞧瞧盧雲是否窺伺一旁。

銀針將落那嬰兒睜眼望着藍晃晃的尖針一時頗感好奇小手一揮便朝銀針摸來胡媚兒尖叫一聲忙將銀針盪開她雖然隨身帶着解藥但那藥性異常霸道倘若那嬰兒無端中針便算給她救活了日後怕也體質受損再也長不大了。

胡媚兒驚魂甫定連她自己也嚇出一身冷汗盧雲要是躲在洞外必然活活驚死。她哼了一聲想道:「這姓盧的當真出洞去了。這瘋子倒也是個人物明擺是柳昂天的走狗卻能信得過我。」她嘴角雖然掛着冷笑卻把銀針牢牢包入手帕之中收入了腰囊就怕無意間弄傷嬰兒。

胡媚兒打了個哈欠正想着要如何對付盧雲忽聽啊啊歡笑聲傳來胡媚兒咦了一聲低頭去看只見那嬰孩伸著雙手好似要自己來抱。看他吃了葯后精神復振已然活轉過來了。胡媚兒微微一笑逗弄道:「小鬼你小小年紀也想占阿姨便宜么?」她心存溫柔便想抱他正要伸手出去忽然心下一醒連忙縮手回來。想道:「好端端的可別動了溫情無端惹禍上身。」

胡媚兒低頭不動只細細回思盧雲的舉止她行遍江湖年前毒死張之越殘害過郝震湘不知與多少男子漢交過手可卻沒見過這般奇怪的男子。這人說勇不勇說怯不怯先前與薩魔激戰雖死不降可現下卻像只喪家之犬連番求懇自己此人用意奇怪讓人猜想不透。

她冷眼望着嬰兒只哼了一聲暗忖:「這小鬼是柳昂天的種真可怪了這姓盧的既和秦仲海那魔頭親近卻怎地不把孩子留在怒蒼山?卻要下山來東奔西跑?」瞧著瞧忽然看到那嬰兒頭上的刀痕想到盧雲額上也有一記同樣的刀傷心下登時瞭然:「我可傻了秦仲海那魔頭何等厲害怎會為了一個孩子和朝廷無端開戰?管他盧雲多大面子八成是不肯收了。」她暗暗冷笑心道:「世上的傻子畢竟不多姓盧的既瘋又傻白痴也似。看這幫瘋子再多幾個歪路都給他們走直了。」她嘴角斜起冷笑中胡罵一氣無聊間伸了個懶腰心道:「姓盧的傢伙真慢不過去捕只小鳥來烤怎地這麼久?」她纖腰後仰雙臂伸直正要出哈欠忽然間靈光閃動忍不住站起身來慘叫道:「完了!完了!這幫無情無義的男人哪能有什麼好心好啊!姓盧的傢伙把孩子扔給我自己逃走了!」

幾個時辰前冷眼旁觀只見這位狀元大人百般無奈偷偷將那嬰兒送入客店只盼好心人將那孩子抱走。那時胡媚兒看到眼裏眼眶兒都紅了。本想盧雲是個好人哪知世間男子最是涼薄一看她還有點良心立時把這個嬰兒扔了下來他卻獨自逃之夭夭。胡媚兒自知墜入爛攤自己若想脫身唯有忍心扔下這無辜孩子。她聽着洞外淅瀝瀝的雨聲想來此刻盧雲早已逃回天水說不定還已雇了車正在返京路上熱呼呼地睡着胡媚兒越想越怒霎時尖叫道:「盧雲!」

忽聽走道外傳來腳步聲盧雲那捲舌官話響了起來:「姑娘何事吩咐?在下這裏聽着。」胡媚兒斜目望去面前一個高大男子滿身雨水手上提了兩隻死兔正自緩緩入屋。胡媚兒臉上一紅自知錯怪了他她呸了幾呸整理了衣衫站起身來。喝道:「拿來我來燒烤。」

盧雲搖頭道:「不勞姑娘。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吃飯打雜之事在下最是詳熟。」胡媚兒聽不懂他說些什麼冷眼旁觀中但見盧雲在灶下掏掏摸摸居然找出了兩隻破瓦盆他從洞外接來滿滿一盆水自行剝皮生火便要烤食。

此時已在深夜天黑雨大料來敵人不易察覺炊煙。盧雲便燒烤起來不多時香氣四溢盧雲便取出「雲夢澤」切了盆香噴噴的燒肉另又燒了幾隻肥大菇覃胡媚兒見他拿着寶劍切兔不免有些突兀正想出言取笑忽又想起藥鋪里的那場打鬥忙問道:「喂!你怎麼會使崑崙劍法?」

盧雲忙於燒煮陡聽問話登時醒覺過來。方才他與薩魔放對危急中居然從那本經書里找出活路這才以神奇招式殺退了高家兩名好手他放下長劍打開了包袱將那經書取出口中說道:「那時我性命垂危無意間從這本書上看到劍招便依樣畫葫蘆一番。」

回想「劍神」卓凌昭在世之時的威風胡媚兒不由心中稱羨忙道:「可以給我瞧么?」

盧雲想也不想隨手便把經書送了過來胡媚兒接到手裏心中一個興奮尋思道:

「我現下要是出銀針一下子殺了他這本書便是我的了。」

惡念甫出正要偷偷殺人忽聽盧雲道:「在下不善劍招這本書姑娘若是喜歡不妨拿去吧。」胡媚兒大吃一驚武林秘笈價值連城高手為求一套精妙武功上天下海無所不求這人豈能如此大方?她揉了揉眼好似見到了什麼怪物慌道:

「你……你自己不練么?」

盧雲背着身子自在切肉燒煮聽他道:「此書並非在下所有不知是誰錯放在我的行囊中本是無主之物。現下兵荒馬亂我也無暇尋訪失主姑娘於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喜歡不如收下吧。日後也好代我物歸原主。」胡媚兒聽他說得十分大方不由得滿心迷茫忖道:「這人與我萍水相逢怎能這般好心?看他八成是錄了副本再不便是在紙上沾了毒藥卻來對付於我。」她冷冷一笑自己毒功威力無窮怎怕這些雕蟲小技當下便展頁去讀。

書本打開紙面上卻是空無一字胡媚兒氣得炸了奮力去扯那本書尖叫道:「空白的!你戲耍我!」只是那書不知是什麼質料所就居然扯之不破憤怒之下隨手將書冊當作了銀針狠狠砸向盧雲。盧雲慌忙接過解釋道:「這書平常讀不出文字那時我倒在火堆旁……」

耳聽盧雲叨叨絮絮胡媚兒恨透此人的假好心哪有心思多聽當下連連咒罵:「住了!世上的人口惠實不至全是些騙徒!」氣沖沖地坐下自撿兔腿嚼著。盧雲嘆了口氣便也不再多說自行回去燒水。胡媚兒邊罵邊吃也是餓得緊了竟把一盆兔肉吃得精光眼看盧雲那盆兔肉完好未動便道:「你在忙些什麼?難道不餓么?」不待盧雲回話自行抓了一隻香嫩兔肉吃了來個先嚼為贏再說。

盧雲將那傷葯取出分做了幾分就著瓦盆燒煮。道:「這孩子還在燒。這兩日萬萬不能斷葯。」跟着抱過了嬰兒以熱水替他擦拭身子。胡媚兒見盧雲照顧嬰兒之法頗見熟練全不似個進士狀元。她向來多與王公大臣交往不曾見男人做過這等鄙事不覺有些詫異她乾笑幾聲道:「你可乖巧了連孩子都能養誰要嫁了你這輩子準是少***福份。」

盧雲望着灶里的瓦盆就怕吃火太過竟爾碎裂。他微微嘆息搖頭道:「在下的未婚妻是兵部尚書的千金不缺下人服侍。」胡媚兒咬了一口兔肉笑道:「你可傻了。下人歸下人好漢歸好漢越是英雄氣魄女孩兒家越歡喜他們低聲下氣殷勤服侍。」

盧雲搖頭道:「不就是吃飯飲水么?誰來服侍都是一般哪有什麼不同?」

胡媚兒哈哈笑道:「大大不同。下人替你辦事看得是銀兩英雄好漢替女兒家捶背煮飯瞧的卻是真情蜜愛。越是鐵打的好漢臉皮越嫩姑娘我呀也偏愛這幫人來服侍。」

盧雲想到了秦仲海忽地心頭黯淡忍不住道:「你錯了。這些英雄豪傑不是一般人他們的內心剛硬得緊女人情、兄弟義全都捨得下。」胡媚兒啐了一口道:

「傻子民不鬥官女不鬥男要讓這幫熊虎低頭可得花點腦筋。懂么?」

盧雲見那水要沸滾自將傷葯放入盆中手提長劍攪拌胡媚兒叫道:「喂!我和你說話你別老是沒精打採的!」盧雲背着身子淡淡地道:「你說我喜歡聽你說話。」

胡媚兒聽了這話心下沒來由的一喜登時笑道:「我說啊似我這般弱女子要讓真正的英雄豪傑俯稱臣可得用些手段。正面斗不贏側面挑不動難道不能踩到他頭上么?」

盧雲眉頭一皺並未回話胡媚兒媚眼生波直是興高采烈聽她笑道:「越是自命英雄豪傑的人越舍不下本領志向。這幫人替朝廷辦事替主子辦事偏又幹不了真正的壞事他們出不了頭成日裏便只能唉聲嘆氣當個怨天尤人的傻瓜。你要與他們打啊殺啊這幫好漢最有本領準是死路一條。可你搭上他的頭兒這些可憐蟲還不乖乖聽你擺佈么?到時你小指頭一勾他便仙姑長、仙姑短乖乖替你端洗腳水了哈哈!哈哈!」

盧雲低聲嘆息道:「胡姑娘你這生除了爭來斗去沒別的事好做了么?」胡媚兒尖叫一聲把手上的瓦盆放了下來冷冷地道:「你說什麼?你看不起我的為人么?」

盧雲凝目望向胡媚兒他雖未說話但那眼神卻道盡了一切。

胡媚兒起怒來她舉起拂塵厲聲道:「盧雲辱我百花仙子的人還沒一個能有好下稍你想試上一試么?」她提高了嗓子語音尖銳那嬰兒受了驚嚇竟爾哭了起來想來是聽到了兩個大人爭吵心生害怕所致。

盧雲見胡媚兒滿面怒火但眼中卻蘊著淚水他心下微微一醒已知此女看似冷傲其實內心十分單薄。他走了過去蹲在胡媚兒腿邊輕聲道:「胡姑娘你我不過萍水相逢適才盧某將死你為何甘冒生死大險出手救我?」

胡媚兒別開頭去恨恨地道:「我只是順手之勞你別自鳴得意。」盧雲蹲在地下仰望着胡媚兒柔聲道:「胡姑娘適才盧雲將死之刻若非你的善心我與這孩子都已死了。不論你自己怎麼說旁人怎麼說你在盧某心中永遠都是個好人。」

胡媚兒原本咬牙切齒似有無盡仇恨聽了盧雲的說話不由自主間竟是愣住了。

她目光慢慢轉為溫和低聲道:「你當我是好人?」盧雲頷道:「再好不過了。」

胡媚兒咬住紅唇忽然間竟是放聲大笑起來只見寒光閃過她手上的銀針已然激射而出正正釘在盧雲身旁的岩壁上看她隨手一針出入岩便達半寸那針當真鋒銳已極。聽她尖叫道:「傻子!你去死吧!誰是好人了!我壓根兒就不要做好人!」

那毒針最是陰狠當年張之越不過中了一枚瞬間便傷畢命便以卓凌昭功力之厚陡然中針也要全力運功驅毒盧雲要是中了一記恐怕真是死路一條。胡媚兒怒氣不消狠狠將手上瓦盆扔出霎時打了個粉碎兔肉滾了一地都是她逕自背轉身子冷冷地道:「姓盧的把玉璽準備好了明兒一早天一亮姑娘就走。」

盧雲默默點頭在嬰兒的哭聲中自行彎腰撿拾破盆碎瓦並未多言。

深夜時分雨聲仍是不絕於耳各人俱都安歇了。只見盧雲睡在地下懷裏緊抱嬰兒卻把那暖炕留給了胡媚兒。寒氣森森一陣冷風灌入洞來時在初冬此地又處西疆當真徹骨之寒胡媚兒這些年來養尊處優這鄉下黑炕自是睡不慣長夜漫漫一時反來覆去縮著身子不住抖竟是十分難熬。

她自知盧雲是個正人君子絕不會半夜過來騷擾偷襲心裏倒也不怕。一時只是面向內壁左手揪著自己衣襟右手死抓着拂塵想起盧雲對自己的目光滿是勸慰開導好似小時候見過的私塾教師。她煩悶不已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莫名間眼眶幾次濕潤竟然想哭了。

她睜開了眼咬牙切齒心道:「我這是幹什麼?胡媚兒啊胡媚兒你堂堂的金玉之體誰不巴望與你磕頭相好卻為何要苦挨在這兒陪這一大一小蹲寒窯?」她呸了一聲坐起身子心道:「姓盧的姑娘沒功夫跟你玩把戲了我可得走了。」

胡媚兒眼角微微轉動眼看包袱便在洞內一角想來玉璽便收在裏頭。她深深吸氣當下躡手躡足來到包袱之旁搜里搜外找到了方才那本無字怪書另有十來張銀票其餘別無長物。這書獃子竟把玉璽藏了起來。胡媚兒大怒心下暗恨:「這幫賊沒一個好東西明裏跟你說好的背後還不是十分提防說得比唱得好聽當我是好人?無恥!」一時媚眼凶光十分氣憤拿起了拂塵便想大開殺戒胡亂將盧雲了帳。

轉過身去正要射出銀針忽見炕上碧幽幽的擱著一塊石頭眼裏看得明白正是那方玉璽。胡媚兒掩嘴驚呼原來盧雲早已醒了。若非如此那玉璽又怎能無聲無息地現身出來?

胡媚兒斜目去瞧卻見這男子卧躺地下手中抱着那嬰兒兀自裝着熟睡。胡媚兒哼了兩哼也不知該不該道謝當下拿起了玉璽便要離開。行到盧雲腳邊忽聽一聲嘆息胡媚兒回頭看去只見盧雲雙目睜開只在凝視自己。胡媚兒有些慌張道:

「姓盧的我……我先走一步……再……再見了……」盧雲並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頷道:「胡姑娘謝謝你陪我這段路。祝你一路順風。」說着轉過身去面向內壁又閉上了眼。

胡媚兒聽他道謝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望着盧雲也不知該說什麼當下低頭走了內心好似有些悶卻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

來到了洞口只見漫天大雨下落洞外竟如雨簾水瀑一般寒風吹來更讓人身子寒。正於此時忽聽遠處土狼呼號不休似要成群結隊而來而來胡媚兒臉色一顫便從路邊搬了幾塊大石置於洞口想來可以防備狼群。

忙了好一陣子胡媚兒也不知自己在忙碌什麼。反正都要走了不是么?

她望着地下的石塊忽地輕輕嘆了口氣心道:「江大人不知如何了?我這番回去北京還能過以前的好日子么?」想起離京前江充的吩咐自知朝廷情勢危殆倘使江充倒了自己該怎麼辦?若要投靠陳鑼山受那高天將的氣怎麼也不願意。還不如返鄉回家日子來得痛快。滿心煩亂間竟然蹲了下來眼望洞外的水瀑卻是有些不知何去何從。

她兩手托著下顎閉上了眼彷彿盧雲還蹲在身邊用那懇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胡媚兒痴痴地道:「好人?我是好人?」她回頭望向洞內那孤單的旅人兀自懷抱嬰兒倒卧地下好似還在等著自己回去。

莫名其妙淚水迸了出來胡媚兒忽地拿起拂塵狠狠地往岩壁上敲去哭道:「我不要做好人!我不要做好人!」

苦熬十年動心忍性終於成了殺人不眨眼、冷血頑硬的女魔頭一旦前功盡棄自己又會變回當年那個任人宰割欺侮的好姑娘……胡媚兒哭得淚人兒也似越想越恨只想將那私塾老師毒打一頓霎時沖入洞中怒吼道:「盧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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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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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最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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