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年一覺

第十章 十年一覺

輾轉逃回到了小鎮但見廟前廣場滿聚逃難百姓。眾百姓經歷了戰火此刻若得一家團圓自當慶賀不幸與親人失散的則在四下尋爹呼娘哭聲喊聲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脫衣候檢與烽火連天、遍地死屍相比究竟哪個好些?瓊芳一行人也沒氣力多想了一路在難民潮中蹣跚推擠回入了觀音廟筋疲力竭之餘無不坐倒在地。三棍傑埋鍋造飯打水洗臉讓眾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蹤影全失瓊芳卻仍懷抱一絲希望廟裏廟外找了一遍盼他早從戰場自行歸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僅餘一張空擔架一隻翻倒空酒瓶流灑遍地遺漬兀未乾涸。瓊芳沮喪萬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兒一臉沉鬱好似也受了什麼打擊全沒心思說笑兩人肩挨着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間眼皮早已半睜半閉。

眾人或倒或卧連哲爾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進忙出他是此行軍師就怕戰火蔓延竟爾打到此處小鎮來了半個時辰不到便安排了車馬早早啟程改轉水路而去。

從荊州搭船東行之後再沿運河北上來到揚州之時已是臘月二十八。時近除夕眾人雖不願在外地過年但總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預定在揚州留到初三之後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聲嘆氣下了渡口便雇車來到揚州城。時在午後時分那知府聽聞瓊國丈的孫女駕臨便親來城門迎接甚是恭敬周到。這知府年歲甚輕約莫四十歲上下瓊芳聽他通報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風過去也在禮部任官。瓊芳沒有心思應酬聽說他要安排驛館便道:「年關已至不耽誤大人過節了咱們自個兒在城內尋找客棧安歇便了。」

李如風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來深受國丈提攜未能遠迎已屬罪甚萬請閣主玉全讓下官略盡地主之誼。」瓊武川面子極大文武百宮多半受過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顯得見外了瓊芳便也不再推辭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風辦事周全事前早已打聽清楚此行人數早備了五輛大車專供眾人乘坐。

車行入城眾人聽他一路解說:「揚州又稱廣陵自唐代便是商業名城名商巨賈喬寄居者不下數十萬可說富甲天下。」同車除瓊芳外尚有娟兒、傅元影兩人相陪李如風說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車外道:「諸位請瞧那座高塔。」三人抬眼去望那運河東岸搭蓋佛塔塔高數層已然建築大半規模宏偉想來所費不輜。

此刻兵荒馬亂人人看似專心聆聽其實多半神思不屬。瓊芳聽他喋喋不休只得勉強一笑:「這要幾十萬兩銀子吧?可是朝廷出錢建的么?」李如風笑道:「小姐料錯了。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興建的其他地方官員也出了些銀兩倒不勞朝廷費心。」

眾人有氣無力地點頭輪到傅元影答腔聽他低聲道:「難得揚州之富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過沒兩日便要過年這天寧寺也在城內年節最是熱鬧。閣主閑暇無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見眾人一個個無精打采想來是自己說話不夠響亮當下吊起嗓子尖聲道:「說起天寧寺嘛此乃揚州第一名剎這寺廟歷史古遠乃是晉朝太傅謝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為寺名為謝司空寺數百年來屢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時方命名為天寧禪寺……」娟兒愁眉不展聽得李如風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冷冷便道:「古廟泰半鬧鬼大過年的還是不去得妙。」

李如風聽她口氣不善忙陪笑道:「無佛又無僧空堂一盞燈確實寺廟氣悶得緊花樣年華的女兒家不去也罷。照下官看不去天寧寺便去瘦西湖所謂「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十里長湖無一寸隙地……」他先開車簾吟道:「昔年杜牧游揚州證以詩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橋引得遊人詩興大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兒忍住了哈欠搖頭道:「看個景也要作詩揚州這許多風景名勝豈不做了滿滿一大本?」

李如風撫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詩為證。一景三百詩一湖三千詞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觀、蘇徹、王安石、歐陽修等人作詩留念其餘煬帝陵、隋宮、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詩有文單紅橋一地便有一本「紅橋詩馴可見一般了。」一路搖頭晃腦如數家珍。娟兒聽得頭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誰記得這麼多!」

李如風驚道:「對不住對不住不才說得確實快了些這兒有三本下官親筆的「如風詩馴貽笑方家。」說着從車中取出三本詩冊一人贈了一本堂印題字無一不全。眾人口唇喃喃娟兒仰天張大嘴瓊芳低頭掩小口不約而同打了個哈欠。

揚州古稱江都幾百年下來引了無數騷人墨客前來賞景。大哥大姊游揚州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後主起算名人誰不寫描揚州?揚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來園賞景小人送筆端硯美景抬詩文、詩文抬官人官人復抬美景循環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尋常百姓毫無文名若想東施效顰學人家在風景名勝狂塗濫抹卻不免給送入衙門究辦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凈眾人勉力支撐終於來到了今夜下榻之處。車馬停下便有大批官差過來搬運行李門前車馬喧騰甚是熱鬧雖在異鄉驛站卻也有些年節氣氛了。

瓊芳立在門前仰看但見此處宅邸宏偉園林建築精雅當是大戶人家住居之處便問道:「素聞揚州園林造景巧妙號稱「園林多是宅」莫非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風拍手大笑:「照啊!綁主果然目光不凡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書顧大人的宅郟。」

眾人哦了一聲均有驚奇之意。肥秤怪問道:「顧大人還住在裏頭么?」肥秤怪模樣古怪但國丈交遊廣闊向喜結交江湖中人李如風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爺子可說錯了。這棟大宅早已賣給了朝廷現為揚州驛館。」

肥秤怪心下一奇問道:「這顧大人是個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幹啥要把房子賣了?」

李如風微微聳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驚還待要問一旁傅元影登將師叔架開示意他莫要再問。眾人沉默半晌瓊芳咳道:「揚州地靈人傑今夜得宿狀元宅卻也不枉來了揚州。」李如風微笑道:「說得是。少閣主如此身份貴人貴地兩相宜。這狀元府給您一住可更加金碧輝煌了。」

行人廳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領看這人形貌端穩狀似文士當是此間驛館的總管。

李如風一見此人登時啊了一聲訝道:「裴先生還在這兒?沒回家過年么?」那老人雖是管家下人見得李如風卻無下跪之意只向眾人微微拱手道:「諸位遠來揚州還請入內安歇。一會兒酒飯招待。」那管家言語冷淡毫無熱絡之意李如風聽入耳里卻也不敢責備趕忙將那老人拉到一旁輕聲道:「裴先生這位可不是尋常客人乃是紫主……」那老人不待說畢自向瓊芳躬身作揖溫顏道:「瓊大小姐光臨揚州裴鄴豈能不知?此番正是為此而來。年節時若須導遊觀光老朽聽任差遣。」

瓊芳聽得「裴鄴」二字忍不住驚呼一聲道:「原來是修民先生。」華山雙怪不解朝廷人物忙問傅元影:「怎麼啦?這位管家是什麼大人物?」他兩人話聲雖輕那裴鄴卻已聽聞當下轉身拱手:「老朽不是什麼大人物前工部員外郎開過幾家不稱頭的學館文堂如此而已。」說罷冷眼朝李如風望去道:「李大人大門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著家丁入內。

李如風滿面難堪陪笑便道:「對不住逢年過節本以為咱們裴先生回杭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兒與雙怪目瞪口呆紛紛問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風忙道:「哪裏的話?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對誰都是這幅神態。辭官之後偏又自甘大材小用專來看管這間驛館。

朝廷前輩誰也管不祝閣主若是住不慣不如到下官家盤桓數日……」

瓊芳笑道:「不打緊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便住下吧。」

那裴鄴對誰都頗為冷淡不論是宋通明還是雙怪全數讓家丁打但他不知何故對瓊芳卻很是親切親自替她安排住房。瓊芳給他領着一路行過花廳轉過幾處廊檐聽得寒水淙淙花圃深處卻是一座廂房。雖在冬日兀自寒梅撲鼻透香。瓊芳微微一笑:「此處好生清雅可是當年大小姐的香閨?」

裴鄴取出鎖匙打開了房門又是一股香氣沁人心脾撲面而來。命人將行李送了進來說道:「有一陣子沒住人了。昨日才讓人打理過。盼閣主睡得習慣。」

窗明幾淨香閨如昨瓊芳想起那日見到的美婦四下探看果見牆上懸著不少繪畫或山水花鳥或人物仕女瓊芳細瞧書畫但覺筆致嫣然頗有嫵媚之態題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單落一個「倩」宇。似與京城所見略有不同便問裴鄴道:「顧小姐畫了幾十年有吧?好似畫風有些不同。」

裴鄴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釋道:「這幅是她少女時的工筆畫「向陽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瓊芳見那圖畫繽紛絢爛又聽是工筆畫想起了唐代大畫家李思訓四處去看果見房裏工筆畫佔了大半。這工筆畫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緻以之描繪石林山木輪廓形狀之後敷彩上色繽紛燦爛號稱「金碧青綠」。其他如宮殿人物、花鳥建築亦屬工筆畫之列。瓊芳見筆觸細膩繁複不由頷微笑:「好漂亮無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鄴撫須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時最恨這俗不可耐的三個字為了轉攻水墨還曾拜梧桐居士為師改習清雅不過她早年寫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筆畫來得高妙。」他聳肩一笑:「咱們這些話要在當年給她聽到了非讓她生氣不可。」

瓊芳哦了一聲道:「當年會生氣那現下呢?」裴鄴眯起老眼搖頭道:「多少年過去……她早已長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陽晚山青塘」掛了回去又道:「這十年來她功力大進人生經歷多了不求形皮顏色困苦時越見美滿富貴時反得凄美。現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這些流派宗法。」

瓊芳讚歎道:「原來已經是大師了。下回再見顧姊姊非纏着她求畫不可。」

裴鄴微笑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請她指點一二閣主將來自個兒也能畫。聽說她這兩年還有收些弟子。」瓊芳手提摺扇笑道:「我是小猴兒向來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鄴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說話問忽覺言語逾越忙道:「小人言語忘情少閣主莫要見怪。」瓊芳也甚歡喜這位裴先生覺得他言語自然遠非李如風之流所能相比聽他言語謙卑起來當即笑道:「您一時忘情我也討點便宜回來。裴伯伯我可以這般喚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閣主如此稱謂可真折煞老夫了。」瓊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輩何折之有?我倆打個商量您不見外侄女不見怪如此可好?」

裴鄴哈哈一笑道:「行那我們便來個『見外不怪』吧。」

談笑之間眾官差已將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飯時分裴鄴便攜著瓊芳回入花廳。時將年節大菜碗碗應景瓊芳請裴鄴一同上桌陪話這老人神態本甚冷淡可與瓊芳相熟之後卻又妙語如珠唱作俱佳引得眾人哈哈大笑這頓飯倒是吃得頗為欣喜。

食過了晚飯眾人閑來無事各自尋找樂子。宋通明便約了雙怪賭博湊庄想來是要聯手欺騙祝康。眼看娟兒無精打采瓊芳靈機一動提議道:「走!難得過來揚州上街逛去買它個夠!」女孩兒家每回怒惱必以銀子出氣。九華山財寶雖多卻大半給師姐扣著娟兒這個准掌門自是兩袖清風。但瓊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愁的便是這個「錢」字。果然這招甚是管用登讓娟兒嘻嘻一笑煩惱一掃而空。

回到了驛館娟兒提着大包小包瓊芳卻已累癱了便吩咐丫鬟備妥熱水讓她入盆沐裕那老嬤嬤一旁伺候眼見瓊芳解下巾褪去儒生裝露出了玉肌柔膚那頭黑雲般的秀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媽媽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見了如此嬌雪**自是衷心讚歎:「小姐好秀氣雖是北方大妞模樣卻似咱們南方姑娘。」瓊芳鳳眼低垂雙頰暈火輕聲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說着說忍不住笑了:「其實咱瓊家祖先是馬背出身南征北討來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裏人。」

老嬤嬤也聽過開國大公瓊鷹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說卻見瓊芳從衣袋裏拿出了一柄鐵扇之後又摘下火槍一件件塞入枕頭下那老嬤嬤驚嘴咋舌:心道:「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駭異之間嚅嚅嚙嚙地說不出話來只得連連稱是。

漫房水霧中瓊芳坐入熱水裏怔怔望着人家的閨房心想:「原來官家小姐的香閨都是這般秀氣我回去以後可是要學着些。」她打小便當男子教養只有隨從下屬沒有貼身丫鬟名義上雖是大小姐卻不曾享過一天小姐的福。

揚州寸土寸金顧小姐的香閨精巧雅緻雖然不甚寬敞卻合了瓊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裏廳堂深廣樑柱也高牆是厚實火紅磚地是大綠青花瓷看似華麗其實多半陰森。白日裏陽光再亮卻也射不入廳心黑夜裏燃起紅燭大堂角落裏也好似蹲著一個人隨時等著嗚嗚地飄將起來。似瓊家這般名聲屋子裏非但陰暗還隨處可見弔死鬼也似的祖宗遺像。太祖太婆、高爺高奶、曾父曾母、兩三人高的大捲軸老祖宗的可怖臉孔四下懸吊迴廊里有、花廳里有連轉角處兒也有隨時等著驚嚇他們的後代小孫兒。

身為功臣之後打小住在四百年歲月的大宅里瓊芳最是深解個中三味。從小便給嚇怕了長大以後她心裏一個念頭來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張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鋪上厚厚實實的絨毯牆上不許懸掛人像至多像顧小姐這樣懸些山水花鳥。在這樣的好地方她要點上溫溫紅紅的燭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讀書什麼都行。

閉眼含笑心裏想着想險些在浴盆里睡著了。老嬤嬤怕她受涼端來了炭盆將瓊芳喚醒了讓她暖呼呼地擦乾身子。

房裏暖和如春換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圓領繡花穿在身上襯得小姐人比花嬌瓊芳有些難為情便請老嬤嬤退下自行坐理紅妝。

面照銅鏡輕起玉梳將自己的黑攏為一束緩緩地順了順。瓊芳瞧著自己的身影鏡中那花樣年華的俏佳人白膚雪肌只是臉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負了這身好樣貌。她低下頭去幽幽嘆息:心道:「今兒個沒買胭脂水餅不然倒是可以試試。」夜深人靜也不好找娟兒去借一時開啟了木桌抽屜只想找些胭脂來用。

開了抽屜裏頭不見胭脂粉餅卻又是幾幅宇畫。

這幾幅字畫收得極為慎重並非捆做捲軸而是細細摺疊上覆絲絹護蓋瓊芳心裏有些好奇看牆上懸掛的字畫都稱精品這幅畫如此珍而重之定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瓊芳無覬覦之心卻是個好奇心重的姑娘當下便將字畫展開來看。

湊眼去看卻不禁咦了一聲只見這幾幅畫支離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爛之後再用膠水黏糊很是耗費工夫。瓊芳連着翻了幾幅全沒一幅完整模樣她滿心納悶不知顧小姐閑來無事卻為何做這苦功?莫非又是要練什麼奇特筆法了?

滿心納悶間一路向下翻看旋即來到最後一幅圖畫瓊芳細目去望卻見這幅圖完好無缺並無膠水痕迹。只是圖畫線條剛硬畫風狂放畫得卻是一條浩蕩江水無數縴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筆法大異其趣。瓊芳心道:「這是男子的筆墨。」去看落款處卻見了兩個字:「盧雲。」

這「盧雲」二字筆意溫柔墨色與圖畫頗有深淺之別看來好似香閨主人所落並非作畫之人親筆署名瓊芳心下一凜喃喃地道:「盧雲……盧雲……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

她以手托腮望着鏡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兒借些水紅眉筆正要起身卻又自覺好笑反來覆去起身坐下終於拿出了剽悍天性逕自往床上一跳捲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誰知輾轉反側香閨上陣陣芬芳迷人讓她一直臉紅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頭臉心道:「爺爺和穎的近況不知如何了寫封信回去問問吧。」

正想掀開錦帳突然間房裏傳來一聲苦嘆幽幽暗暗若有似無。

瓊芳嚇了一跳夜半無人悲聲蕩氣迴腸若非竊賊闖入便是鬼魂作祟趕忙從枕下摸出了火槍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帳去看槍口對向帳外勉強眯眼窺伺但見錦帳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瓊芳怕了起來:心道:「這是鬼不是人。」她縮在棉被裏抖忽聽一聲低響抽屜已被拉啟紙頁翻動傳來陣陣悉窣低響瓊芳心下醒覺忖道:「他在偷東西!」腦中清醒過來管他是人是鬼偷東西的便不是好樣她大起了膽子右手舉火槍左手掀開了錦帳目光挪移正要喝話卻不由自主地險些驚呼只見銅鏡前站着一名男子亂過肩赤腳污穢不是那怪人卻又是誰?

那怪人在荊州戰地失影無蹤久無歸訊本已不存希望豈料又會在揚州重逢?此人遠從荊州趕赴揚州必是專程過來見自己一面。瓊芳又是歡喜又是激動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懸崖上兩人的對答舉止好似那人的一雙鳳眸還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來謝謝我的。聊齋故事裏猴子銜果送人螞蟻尚知報恩這水妖法力無邊八成是要送我禮物。」

正要開口嬌喚那怪人走到了銅鏡之前緩緩坐了下來看他凝望圖紙似在怔怔沉思。瓊芳本要說話一見這怪人行止有異便也把聲音壓了下來。

那怪人孤坐銅鏡之前掩上了臉面輕輕低嘆。那鼻音哽哽沉哀苦悶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滿腔悲怨咽不入瓊芳怔怔聽着不由眼眶濕紅心中竟也酸苦起來。

這不是人間的聲音人生在世豈能如此艱難無奈?陣陣心酸催淚瓊芳再也忍不住悲兩行珠淚竟也撲颼颼地滾落下來。那怪人聽她醒轉立時低頭垂手掩上了紙絹腳下靜謐無聲已然滑向了門口。

瓊芳如大夢初醒她擦抹了淚水掀開錦被急忙喚道:「別走!你……你這幾日去哪兒了?」那怪人背轉身子聾耳啞口推開了房門緩緩行出香閨。

瓊芳見他落地無聲雙肩不動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靈。她心裏有些害怕轉念尋思:「好容易他自投羅網又給姑娘撞見了說不得今夜得把他的來歷問個明白日後也好做幫手。」她怕怪人走得遠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槍右手提燈便要赤腳夜遊鬧鬼屋。

寒冬冷夜小腳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裏去了。咚咚幾聲跳到了門外長長一條走廊空蕩蕩眨眼之間又已不見那怪人的蹤跡。瓊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見鬼了怎麼一會兒便沒人了。」她毫不氣餒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臉粱般彷彿已飄空遠遁離開這悲苦的人間。

神龍見不見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後卻要自己從何找起?瓊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棄了轉念之間忽然激倔強脾氣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擾人清夢瞧我一定揪你出來抽你三個響耳刮!」她哼了幾哼想到那人的一雙黑臟大腳板登時冷笑暗忖:「好呀!你這傢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點地吧。」提起油燈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點黑足印瓊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該不洗腳管你跳得多遠都逃不過少閣主的法眼。」當下運起九華輕功便也赤着腳追出。

瓊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腳印追出連拐了幾個彎來到了一處走廊腳印卻已消失不見了瓊芳沉吟半晌眼看兩旁各有一扇門各自緊閉卻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門裏正沉吟猜測後頭行來腳步聲這腳步緩慢無力卻是個老人。瓊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卻在尚書府里穿着內衣赤腳蹦跳若要給下人撞見卻要如何分說?正要想個法子閃躲背後已然響起蒼老口音問道:「是少閣主么?」

這人一口江淮鄉音卻是裴鄴無疑瓊芳赤著兩腳身着內衣一時俏臉飛紅只得伸手掩住了領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鄴見她手舉火槍另一手提拿油燈一幅抓賊打扮不由驚道:「府里鬧偷兒么?」

瓊芳尷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嚴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讓分毫哪知來到了尚書府醜態全給一個管家看去了當下含渾其詞:「我……我睡不着半夜裏想散步……」裴鄴奇道:「帶槍散步?」瓊芳滿臉通紅便胡亂點了點頭。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徹骨便只單腳立地說話時一雙玉足互換跳躍乍然看來好似翩翩舞蹈模樣甚是嬌俏可愛。

裴鄴也不為難她微笑便問:「冷么?」瓊芳伸了伸舌頭乾笑道:「確實冷得緊。」

裴鄴含笑點頭取出了鎖匙便朝瓊芳背後行去。正要開啟門鎖那房門卻已自行打開透出了書霉味瓊芳心下一凜想道:「這裏是書房。」裴鄴道:「這樣吧剛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們到書房裏喝杯茶可好?」

那房門原本有鎖一時半刻怎會開啟?想來那怪人必在房內。瓊芳搶先一步蹦跳入門提起油燈去照登見書架長長一列黑暗隱諱便十個人也能藏得。

瓊芳挪移眼光但見窗扉緊鎖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鱉。瓊芳心中笑:「這水妖害羞得緊比我家的梅花鹿還怕人我可耐著性子逗弄別要逼他撞牆了。」正想間背後那裴鄴也已進房聽他喃喃嘮叨說道:「女兒家還真嬌憨多可愛。唉……老朽偏只生了個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鬧事惹是生非看了便頭疼……」

眼看裴鄴坐入房中瓊芳微微一笑便撿了張木椅坐下。也是腳趾太冷當即兩腿屈彎將那對玉雪秀足坐於臀下稍做潤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話問個明白絕不罷休。

裴鄴生起炭火煮了壺暖茶道:「可把你凍壞了。」瓊芳湊手過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緊比北京還冷。」裴鄴撥弄炭火道:「今冬確實冷了些我在揚州幾十年從未見過這等寒冬。」過不多時茶湯已然煮沸裴鄴便暖暖斟了一杯遞給了瓊芳。

瓊芳輕啜一口忽爾轉頭望向書架嬌喚道:「嗯好茶湯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飄渺無蹤裴鄴卻愣了聽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來一杯吧。」

瓊芳將暖茶靠在臉旁不時呵著熱氣看那頭黑柔秀垂肩而落燭光掩映雙頰隱帶嬌紅更顯出麗色。裴鄴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鑒賞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着瓊芳拊須道:「瞧見你的嬌俏便讓老朽想起倩兮。」

背後書架悉悉窣窣瓊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轉念醒悟:「他是說顧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這般說話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見面一點也不覺得啊!」

瓊芳與顧倩兮毫無相似之處顧倩兮臉蛋較尖鳳眼韻長略顯上鈎瓊芳面頰較腴鼻樑挺直杏目大而圓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逕庭別無半分近似。

裴鄴笑了笑也不回話自管取杯去飲問道:「房裏睡得還慣么?」瓊芳呼著熱茶含笑頷:「我很喜歡她的卧房別緻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鄴微笑道:「狀元愛女揚州第一佳人名下豈能有虛?」

房裏燭火暈暗裴鄴眼望書房好似怔怔出神瓊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顧尚書是好朋友對不對?」裴鄴點了點頭道:「我倆均為揚州人自幼相識。我的表妹還是嗣源的姨太太。」

瓊芳嗯了一聲道:「顧尚書望重士林每回聽爺爺提起他總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鄴提起硯墨隨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學養惋惜他英年早逝對不對?」瓊芳點了點頭低聲道:「應該是吧。」

兩人低頭飲茶瓊芳留心房內動靜正自偷眼打量背後書架忽見裴鄴拿起桌上的經書隨手翻了翻問道:「讀過顧尚書的『疑公論』么?」陡聽千古文章瓊芳自是肅然起敬忙道:「當然讀過顧先生的文章拗口艱澀每回背他的書總要多挨爺爺的幾回板子呢。」

裴鄴忍不住哈哈大笑:「顧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還害人不淺。」他見瓊芳扭捏不安登時取笑道:「來難得來了人家的書房背幾句聽聽瞧瞧板子有無白挨。」

瓊芳吐了吐舌頭嬌聲道:「背錯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鄴便也笑答:「這般可愛姑娘疼你都來不及了誰捨得打呢?」

這段話若是年輕男子來說瓊芳非得開槍射他不可但裴鄴有種文人儒性言語間不卑不亢昨日雖才相識言語便已十分親切。雖只是個管家卻讓瓊芳甘心自居晚輩不見少閣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鄴眼光好似頗為熱切瓊芳心道:「也罷應付幾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論」的知名段落微啟櫻口頌道:「吾本息機……息機……」裴鄴倒了熱茶提點道:「忘世。」

瓊芳面泛紅雲心中大羞:「第一句話就錯丟臉丟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聲叉道:「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於…古…嗯…古之忠臣…」

繞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讀來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丟醜忙偷眼雲瞧裴鄴只見這老人自顧自翻食聾茶嘴角卻掛着一幅笑。

瓊芳氣得炸了好勝心大熾:「你以為姑娘背不出偏要讓你大吃一驚。」當下專心守志潛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云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來背文章一旦滯澀多出嗯啊之聲果然絞盡腦汁後頭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麗口齒清脆嗯來啊去倒也稱得上好聽。瓊芳滿頭大汗卻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鄴趕忙解圍拍手鼓掌道:「背了這許多真難得。」

瓊芳自知他說得是客氣話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貽笑方家了。勞煩拍手小聲些。」

裴鄴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兒子只知幹些壞生意讀書寫字一概不通要他來背恐怕開頭四字都不成。」瓊芳笑道:「令郎是做買賣的?什麼樣的買賣?」這回輪到裴鄴窘了他咳了一聲道:「他是做銀兩生意的。」瓊芳眨了眨眼驚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錢莊么?那可是大買賣。」裴鄴苦笑道:「差相彷彿吧。他是開賭場的。」眼看瓊芳啞然失笑裴鄴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過了咱們來說故事可知「疑公論」是為何而寫?」瓊芳聽他連番來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過年的饒了侄女吧。」

裴鄴提筆沾墨邊寫邊說:「疑公論的這個『疑』本做『遺』『公』字起自『宮』所謂疑公便是遺宮這是正統三大案之一你也該聽過吧。」

瓊芳頷道:「遺宮案說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鄴頷道:「正是。顧尚書寫了這篇『疑公論』便是為了針貶這件時事。」他拿起書籍又道:「來我們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鄴掉過話頭瓊芳卻是不願三大案威震天下牽連無數她雖也聽過名頭但自己是當朝國丈愛女旁人不好當面談論案情是以僅知其表不悉詳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聽聞這些朝廷時事您可以多說一些么?」

老學究有些遲疑瓊芳登時撒嬌央道:「裴伯伯半夜裏僅你我二人……」說到此處臉上一紅撇眼朝書架後頭望了望道:「難道你信不過侄女么?」

裴鄴面望瓊芳見她神態真切絕非心機狡詐之人登時嘆了口氣便道:「鄉野村夫還怕什麼呢?」瓊芳微微一笑見他取起茶壺替兩人各斟一杯熱茶杯中湯水漸漸滿溢耳中聽道:「三大案……便是三樣關於前朝皇帝的事兒……正統元年二月廢陵案……三月挺殛案不過年底便生出遺宮案。」瓊芳聽得事涉當今是非想起親姑姑乃是當朝國母滿心憂懼之間更想多聽一些內情忙問道:「什麼是廢陵案?」裴鄴低頭飲茶細聲道:「就是拆毀先帝的陵寢。」瓊芳啊了一聲顫聲叉問:「那挺殛案呢?」裴鄴面無表情:「廢掉景泰的太子。」

瓊芳陡聽兩案內情如此已是嚅嚅嚙嚙當即低頭道:「遺宮案……便是……便是要趕走他的嬪妃……是么?」裴鄴微微苦笑道:「豈止嬪妃?連他的元配國后也要驅離禁城。這三個案子便如三個大關卡每過一關都會讓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撐過三關不倒的若非是僥天之幸……便是……嘿嘿……」

瓊芳內心一片難受裴鄴見她眼中噙淚便道:「不關你的事兒別放在心上。」瓊芳雙手握緊茶杯低聲道:「原來…原來顧尚書寫這『疑公論』是為了她們。我倒也沒背錯它了。」

裴鄴大著膽子伸手出去輕撫瓊芳的秀諄諄說道:「嗣源並非是天生豪俠之人但當時也是別無選擇了。他忍氣吞聲撐過了前兩關但第三關來了卻是躲也躲不掉那時欽點三名尚書經辦此事嗣源不幸成為其中之一。」他懷想往事嘆道:「這些嬪妃多半年長毫無謀生之力離宮之後別無去路一旦娘家不願收容恐怕墜入風塵再不便淪為乞婦下場堪憂……大臣們雖想勸諫但廢陵案、挺殛案連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輔、十來名大臣那時皇上又不準任何人辭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願與人聯手為此缺德之事當下便繞路來走盼能兩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職也能救她們一命。」

瓊芳啊了一聲道:「您說得是書林齋……」

裴鄴頷道:「兩代朝議書林齋專論天下不平事。嗣源開辦書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輿論牽制朝廷讓皇上不敢妄動。」他意興甚豪仰頭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時嗣源決意放手一搏我勸他謹慎小心他回話道:『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春;兄弟兩人不相容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時政之弊早該如此做了。』當下籌足了三萬兩白銀自己掏錢印書倡議時論……結果……嘿嘿……」

瓊芳別過頭去低聲道:「被抄家了……」

裴鄴點了點頭黯然道:「正統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諷時政。此罪可大可小隻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給大理寺多半輕輕落便自己下手蠻幹他指揮御前侍衛抓人之後沒人書刊停下俸祿。不許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經大理寺未審先判胡亂清算家產已有不按章法之處眾大臣自是議論紛紛。早朝時有人大膽詢問皇上大動肝火一邊打落廷杖一邊交代下來嗣源若想活着離開牢籠便認錯謝罪起草移宮詔書否則一輩子耗在牢裏。我託人傳話嗣源居然扔了個字條出來說他牢坐了禍也闖了事情到了這一步想回頭也沒用只要遺宮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瓊芳搖頭道:「太亂來了他坐牢也就罷了家裏老小怎麼辦?」

裴鄴幽幽嘆息:「照啊咱們這些大臣怕的就是這個。大戶人家那是百來口人啊!嗣源不認錯皇帝不放人顧家沒了俸祿北京的官宅又給抄沒百十口人蹲在客棧里開銷哪裏吃得住?眼看娘親以淚洗面姨娘東借西湊便把倩兮逼了出來。」瓊芳啊了一聲道:「是顧小姐!」

裴鄴遙想當年嘆道:「嗣源也該引以為傲他雖然沒有兒子卻還有個能幹女兒。顧夫人富貴福態禁不起大場面驚嚇家裏只剩倩兮與姨娘管用這兩個女人平日看不對眼患難倒也能見真情。當下商議了先領着老小遷居租下一處舊房子之後變賣所有飾姨娘主內倩兮主外兩個女人便開始多方奔走。」瓊芳低聲問道:「她們還能找誰?」

裴鄴道:「我是第一個不請自來的老朽與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會找她。我那時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論到實力只有幾個人說得上話除了你爺爺以外、何宰輔、陳二輔都能救不過與顧家有交情的只有兩個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遠另一個則是監管輿論的五經博士楊肅觀。若要救人必須從他倆身上着手。」瓊芳聽這計策甚是對盤連連頷問道:「他們怎麼說?」裴鄴道:「那時伍定遠去西北打仗了沒有一兩年是回不來的一時找不到人。再說這人官場手段剛硬遠不如楊肅觀機巧管用……顧小姐知道爹爹情況危急便去拜訪他盼他出力救人。」

瓊芳微微一笑插話道:「他還能拒絕么?楊五輔不就是顧小姐的……」

說到此處背後書架一陣輕晃瓊芳趕忙回頭去望卻又沒了動靜。她怕裴鄴知覺忙道:「後來呢?楊五輔答應了么?」裴鄴道:「楊五輔說他會儘力。」瓊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說嘛他一定答應的後來顧尚書就放出來了?對不對?」

裴鄴苦笑道:「我話還沒說完他是說……他會儘力……儘力勸勸顧尚書讓步。」

瓊芳愕然無語裴鄴叉道:「楊肅觀這句話一說已與推搪婉拒無異。倩兮大為生氣要是她爹爹願意認錯自己早就出來了哪還需要求人?顧家父女天生一個孤傲脾氣當下也不鄉做爭執拂袖便走。」瓊芳搖頭道:「楊五輔居然見死不救實在不敢相信。」

裴鄴咳了一聲道:「楊肅觀天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一顆心長了十七八個竅。他這麼說話大有用心。當時我也不諒解隔日楊肅觀找我說了他說自己早已奏請上命把這個案子轉入大理寺。只要不讓御前侍衛插手顧尚書就不會被虐打也不會被人下手刺殺。他不敢擔保顧尚書何時出獄但他可以保證他在獄里一定平安。」瓊芳啊了一聲喃喃地道:「原來他早有安排……那……那他為何要氣顧小姐?」

裴鄴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腦袋犯沖。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讓步不可。倘若楊肅觀大賣故人情一股腦兒跳到顧家父女那一端說不準倩兮起小姐脾氣硬把事態鬧大到時聖天子下不了台楊肅觀手段再高也要引火**。所以他要顧小姐死心絕望好來幫着勸她爹爹。」瓊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鄴嘆了口氣道:「她要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兒了。故人見死不救爹爹也不願屈服。倩兮也不來怕她去獄里見父親探明心意。嗣源那時也很猶疑便問女兒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說事情都到這個地步只有挺下去她會讓爹爹沒有後顧之憂。

瓊芳點頭道:「難怪爺爺說她比男子還強真是有膽識。」

裴鄴嘆道:「難處才開始哪顧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個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個月都是一大筆開銷這些人養尊處優慣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錢兩即將用鑿又不能盡賴我們這些親友接濟倩兮便返回揚州先把祖宅田產全變現了換得六千二百兩銀子。一切所作所為只為爹爹安心坐牢。」瓊芳望着身處的大宅點了點頭才知這大房子為何會轉到朝廷手中原來是當時售賣的。

裴鄴叉道:「房子賣了六千兩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這些銀子一個人好使一百多口來花又能撐得多久呢?三個月之後便已捉襟見肘待要拮据開支家丁們卻都鬧了起來一個個嚷着走倩兮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便與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銀錢一次散讓下人返鄉自己帶着幾個死忠家人搬到一處小屋子預備賣畫度日。」瓊芳拍手贊道:「妙計!彼小姐畫風高妙這倒是門好生意。」

裴鄴搖頭道:「你同倩兮一樣年輕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釘哪裏還能從容風雅?顧小姐大張旗鼓皇帝一聽她要賣畫自是大為惱怒當月勒令京城書畫買賣一率課以十倍重稅又動些酸儒去譏諷她的畫。眼看門可羅雀全是些舊日朋友捧場倩兮沒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瓊芳全身涼了半截想那顧小姐一個柔弱女人家沒了俸祿家產連畫也不能賣卻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麼辦?」

裴鄴道:「山不轉路轉她找了朋友學手藝。改賣豆腐。」瓊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鄴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時顧家住的舊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帶着貼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東西居然香嫩好吃顧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嬌聲一吆喝每天都賣得精光。眼看生意興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達怪令不準百姓賣豆腐我這寶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賣豆漿朝廷禁豆漿她小姐又賣豆腐腦、豆腐乳、鹵豆乾、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勝禁總不能禁食黃豆吧?終於給她打贏了這一仗。」

眼看瓊芳錯愕不已裴鄴更是逸興揣飛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讓步禁令一開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風骨更是拚命來喝這個「尚書豆漿」買些豆乾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隊人龍整整兩街長當真門庭若市……」

瓊芳呼出一口長氣笑道:「虧得顧小姐棋高一著!不然我小時可沒豆漿喝了。」

裴鄴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時嗣源沒有了後顧之憂便又無止無盡地撐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睜睜拖着『遺宮案』任憑先帝那些嬪妃快活逍遙。」

瓊芳靜靜聽講又聽裴鄴道:「轉眼又過了幾個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總不能無止無盡地關着他吧?大理寺按著祖宗規矩已是開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論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來不可。

眼看這場鬥法勝負分曉輸家居然是當今天子這可怎麼得了?幾名卑鄙大臣趁機諂上他們自知奈何不了尚書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顧家砸店。要逼嗣源讓步。」

瓊芳大驚失色道:「來陰的?那顧小姐怎麼辦跟他們打架么?」裴鄴搖頭道:「她不會武功只是個弱女子。那時顧家上下剩沒幾個家丁她們幾個女子無法攔阻惡徒報了官叉無人理會。到得後來變本加厲大白天裏便有人過來滋擾調戲……連着鬧了幾天百姓們怕了全沒一個客人……」瓊芳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若是顧小姐一定殺光他們!」

裴鄴搖頭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雖然不能殺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聖天子動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蟬誰敢去管?可憐豆漿生意實在太差姨娘與小姐只得到處張羅借錢日子便又難過起來了。」瓊芳嘆道:「後來呢?楊五輔想出辦法救人了么?」

裴鄴道:「那時皇上動了怒誰也無法獨力勸說。那年十一月恰逢五軍都督輪調期滿由西北返京一聽顧家的處境忙與楊五輔聯名上奏請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當年第一號起義大臣身份非比尋常天子一來看重他二來也不想背負千古罵名便先退讓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認錯只要他願意起草移宮詔書朝廷非但放他出來還要升他做一品光祿寺卿加封男爵。」瓊芳拚命頷:「皇上聖明!早該恩威並施了!」

燭光閃動故事也說到了要緊關頭裴鄴雙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氣凜然道:「正統三年嗣源入獄已達一年半。五經博士楊肅觀銜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趙尚食粱同入獄探監那時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聽我們說了原委也知事情嚴重。趙尚書明說了:「和皇帝明著干古來沒一個能活。靠着咱們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換來這個良機。不要為難自己活路就在筆下寫吧。以後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瓊芳滿心擔憂低聲道:「他答應擬詔了么?」

裴鄴搖頭道:「趙尚書把宣紙筆墨留下讓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見他默默無語的神氣已知他另有打算楊五輔也很煩惱他知道我與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請我留下再勸。我等他們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說:「新皇政變舊帝禪位帝王家相爭相鬥我們這些臣子人微言輕只能隨波逐流如今你家裏人都要保不住了可萬萬不能再逞強便答應草詔吧。」嗣源聽我口氣轉緊只是一語不。我急了只是拚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還有什麼事比得親人的幸福?寫吧不寫才是傻子啊?」瓊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淚道:「沒錯沒有比親人更要緊的。」

裴鄴嘆了口氣又道:「嗣源聽我問得急切倒很平靜只引了『疑公論』里最有名的幾句話回答我。他說:『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瓊芳啊了一聲霎時想起了後半段文字兩人異口同聲念道:「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云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鄴熱淚盈眶仰天大慟伸手打過火石啪地一聲孔明燈散出耀眼精芒滿室生輝瓊芳抬眼望見裴鄴背後的那面磚牆竟是驚得呆了。

牆上血淚斑斑貼著一張又一張的奏摺全數寫着「正道」兩字或以血書或布淚紋整面牆上至少有四五十來幅。裴鄴放聲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後嗣源就一直寫這兩個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寫一直寫當天晚上終於……撞死在獄中……」

滿牆血淚斑斑彷彿幽靈悲泣哭喊瓊芳神為之攝氣為之奪顫聲道:「老天爺這些士大夫……」裴鄴淚如雨下仰望滿牆血字悲聲道:「嗣源一輩子獨善其身晚年卻不能保住頂戴他給關入了天牢給罷去了俸祿一切苦痛起源便是為了這兩個字……」他握緊雙拳悲聲道:「正道!就是做……」

「對的事情。」

便在此時房裏傳來一聲低沉說話裴鄴與瓊芳同吃一驚急忙取燈去照房內深處站着一名亂須男子他凜身仰頸淚流滿腮只在凝視牆上的血字。

裴鄴大驚之下隨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麼人?」瓊芳見那怪人現身出來一時驚喜交進忙道:「別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鄴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見此人衣衫襤褸雖在大寒冬日身上卻只罩了件破爛外衫亂未髻蓬頭垢面實不像北京過來的官人瓊芳只怕裴鄴趕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繼續說故事他不礙事的。」

耳聽瓊芳連連催促裴鄴上下打量那怪人幾眼擦抹了熱淚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還沒亮顧家門口便像往常一樣開門只是說也奇怪原本慣來滋擾的惡霸全都散了門口空蕩蕩地只餘下漫天大雪。顧家上下不知生什麼事他們像往常一樣熬著豆漿等候客人上門。」

瓊芳一邊偷眼打量那怪人一邊聽講但見那怪人低頭垂默默無語卻不知心事如何。

「天剛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銀白沒有一點足跡。寅時剛過雪地里來了第一個客人那是一頂大官轎就這樣停在豆漿鋪門口大家睜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達官貴人來了……倩兮那時深居簡出全不與故人連絡她見了轎子過來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會。結果轎簾掀開裏頭走出了一人……」

瓊芳微微顫抖問道:「他……他是誰?」

裴鄴低聲道:「楊肅觀他來給顧小姐報喪。」

瓊芳聞得此言雖說事不關己卻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鄴又道:「楊肅觀一言不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來全都哭出聲了。楊肅觀是此案的審官之一奉令不得與顧家聯繫此刻若要過來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時顧夫人暈過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說話只有倩兮沒有哭她壓抑悲痛端了碗豆漿走到楊肅觀面前。楊肅觀坐在那兒低頭喝着那碗豆漿他喝得很慢很慢。過得良久終於放了銅板在桌上留了四個字給顧家老少他說:「我儘力了。」

瓊芳咬住下唇悲聲道:「他沒有儘力!他沒有儘力!顧尚書為什麼要自殺?太傻了!」

裴鄴垂淚嗚咽:「嗣源自殺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個人都該料到他會尋死可偏偏大家都睜着眼坐在那兒盼他草詔讓步盼他低頭求饒終於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淚水滾滾而下滿面自責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誰都明白世態炎涼他如果不願擬詔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這場政爭繼續下去他的家小就不會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須用他的死來解脫。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對得起妻孝對得起天下人對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瓊芳用力搖頭哭道:「不對!不對!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兒妻子還不一樣要過苦日子他這樣不值得……不值得……」

裴鄴擦拭淚水搖頭道:「你錯了。嗣源留了一樣東西給他的家人。」

瓊芳哭道:「留什麼?」她指著牆壁的血字放聲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頭不動聽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頭出嘶嘶聲響只是在瓊芳的悲喊下卻是無人察覺。

裴鄴搖了搖頭低聲道:「自嗣源死後每日天色方亮無論天寒風緊還是大雨滂沱顧家門口就會停下一頂官轎子轎中人風雨無阻每日清晨總要喝完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再去奉天門下面聖。」瓊芳啊了一聲叫道:「是楊肅觀!」

裴鄴頷嘆道:「是他。他畢竟沒有完成付託。嗣源用死來消弭政爭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這碗苦豆漿楊肅觀足足喝了四年。」瓊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鄴懷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後倩兮變了許多從此不和故人往來她也不要別人接濟每日裏只是默默賣著豆漿楊肅觀不管颳風下雨每天早晨都來。接待他的若不是顧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見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強一笑不曾和他交談。幾年過去……肅觀官位越做越大升任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攢足了錢兩便又仿著父親的遺志重新開辦書林齋。」瓊芳驚道:「老天爺!她……她又拼上了?」

裴鄴道:「楊肅觀說他儘力了但倩兮不這樣覺得。她要為難朝廷為難全天下的人。肅觀當時監掌天下輿論倩兮卻想盡法子刻印**她非但把父親遺留的手札出去還不斷轉新稿李篤吾、顏山農、梁汝元……她一直挑戰朝廷權威等楊肅觀下手抓她……」

瓊芳幽幽地道:「楊肅觀很愛她吧?」

那怪人聽得此言雙肩便是一震裴鄴卻不見訝異聽他嘆道:「也許吧。至少看在顧夫人眼裏便已堅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過倩兮始終平安無事楊肅觀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漿也不曾間斷。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漿越顯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裏更不敢去為難書林齋。到得後來普天下莫不知曉北京曾有這麼個清議地方那是讀書人心中的寶殿。」

瓊芳頻頻拭淚頗見感動裴鄴又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倩兮也越來越年長了不復當年的黃花大閨女。大家瞧在眼裏一個個都感擔憂。到得正統六年底顧夫人病重臨終前最後一樁心愿便是求楊肅觀照顧愛女。這位楊大人慨然允諾便當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兩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說話。之後肅觀按著古禮定親下聘終於在夫人靈前娶回了當時年已二十七、芳華將逝的倩兮。」瓊芳怔怔聽着沒想到楊肅觀人中之龍文武全材這段追求路程卻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婦的淺淺愁容低聲又問:「顧小姐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親不能瞑目么?」

裴鄴幽幽嘆息道:「我起先也是這樣想。但後來轉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選擇楊肅觀託付終身便已原侑了對方的罪同時也寬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數拋卻。」瓊芳反覆咀嚼這個「痛」字低聲又問:「這幾年好像有人私下寫書專來罵楊五輔是不是?」

裴鄴微微苦笑擠出了滿頭皺紋道:「不只現下有人罵他當年楊顧兩人乘親罵的人又何嘗少了?那時楊肅觀已是中極殿大學士倩兮則是書林齋主人豈知望重士林的風骨大儒獨生愛女、居然要嫁給監管輿論的當朝權貴?這段姻緣太過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對在野的讀書人也反對人人都說楊肅觀別有居心想趁機抬高自己的名望。」

瓊芳啐道:「真是無聊這種事也好罵。」

裴鄴低聲道:「在朝當權便要面對天下輿論沒有人罵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輝映一片四下一片寧靜。瓊芳好似大夢初醒只是低頭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鄴的說話。想到動容處眼角竟已濕紅。

「裴先生……」正想間書房裏響起一個低沉嗓音靜靜說道:「在下想請教三件事。」

話聲並不響亮卻激得茶碗杯盤微微顫震裴鄴與瓊芳聞聲驚覺轉頭去望卻是那怪人聲說話。看他雙手環胸神態無喜無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臉亂須一身腐朽當是浪跡天涯的頹倒乞兒。但此人一旦開口說話房內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壓迫。目光挪移之間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潔逼得裴鄴滿頭冷汗。他雖不解武功卻也知眼前這怪客神氣如斯懾人必有驚天動地的技藝隨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壯士……想……想問什麼?」

「這些年來……」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飲:「天下還好么?」

這段話當真怪異彷彿要向天下人問安也似裴鄴乍然一聽自也不知如何啟齒瓊芳也是錯愕木傻想了許久替他答了:「應該……應該不算壞吧……」

那怪人聽畢之後好似不置可否。他緩緩閉眼眼皮稍一蓋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過得半晌又聽他道:「容我再問一句景泰的妃子們……現下還在禁城么?」

此話一出登讓裴鄴吞了口唾沫這件事干係了顧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書為了正統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後還保不住這群嬪妃真可說是冤枉白死了。

萬籟俱寂中裴鄴點了點頭低聲道:「她們還留在後宮裏皇上沒有為難她們。」

瓊芳歡呼起來笑道:「我就知道!皇上還是英明的!」她見裴鄴低頭無語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態沉靜問道:「是誰保住她們的?是書林齋?還是顧尚書?」

裴鄴掩上了臉搖頭道:「保住她們的不是輿論是西北叛軍。」

瓊芳大驚失色:「怒蒼山?」裴鄴微微頷道:「嗣源死後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還是一意孤行他選在嗣源喪的當天預備把先帝遺宮趕出禁城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還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正道。」

瓊芳喃喃地道:「結果怒蒼山打來了……」

裴鄴頷道:「不錯。那個月西北叛軍佔領甘肅全境高舉景泰先帝的旗幟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給這些人作亂口實。」瓊芳低聲道:「他們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鄴嗤地一聲冷笑道:「權謀全都是些權謀……景泰與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們什麼時候有過忠心了?這幫人只是要拿他來做個幌子……」瓊芳顫聲道:「幌子?」

裴鄴嘆道:「那年王朝復辟他們本已成了階下重囚一看景泰的欽差有意投降便暗中連絡先帝的忠心部屬聯手殺死了陳鑼山重起陣式之後更以先帝暴斃為由屢屢指責當今皇朝德行有虧以來籠絡前朝舊臣收編整軍、擴增實力……短短几年擁軍七十萬從西北回部、前朝武將再到受災難民全數投奔匪寨進而自號曰「大公天道無私忠勇怒王」。叛軍與朝廷時而談判時而開打加上這幾年乾旱得厲害這個天下啊…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治……」

雙雄交戰人間是非顛倒錯亂天下情勢如何自是不言可喻這段解說等同回答了第一個疑問。那怪人細細思量忽爾雙眉一軒沉聲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說。」

裴鄴道:「正統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乾涸之後不斷連綿擴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自此之後冬日越冷夏日越躁這些年來打井越鑿越深水量卻稀少黃褐加上天候偏早農作難生米價已從每石二兩龍銀一路上漲為五兩。」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兩曰荒七兩稱災八兩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瓊芳聽他熟悉政典自也驚奇。裴鄴嘆道:「老天爺不賞飯吃食糧一少西北戰事便越加緊急正統二年甘肅全境淪陷縱使伍定遠武勇異常卻也阻不住蝗蟲也似的叛軍終於退守潼關。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嚴兩者相為因果一路朝壞處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聞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問最後一件事可好?」裴鄴微微頷聽那怪人深深嘆了口氣低聲道:「倩兮……現下幸福么?」

「倩兮」兩宇乃是閨名外人豈能叫得?裴鄴咦了一聲反問道:「閣下何出此問?這是人家的私事此問不顯得無禮么?」那怪人收斂全身異象一時宛如廢人。聽他低聲嘆息道:「在下敬重顧尚書的為人盼他的愛女能得幸福。還請裴先生不吝指點。」

裴鄴聽他語氣真摯可那亂須亂中的兩道目光卻又滿是悲涼。裴鄴凝視那人面貌心中隱生異感忖道:「不對這人必與顧家相熟。」他上下端詳那怪人腦中念頭盤旋急繞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頭去輕聲道:「裴先生可是不願明說么?」

裴鄴凝視那怪人搖頭道:「對不住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那怪人低聲道:「為什麼?」裴鄴抬眼望向滿牆正道靜靜地道:「我說不出幸福是什麼樣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緩緩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萬斤鎖鏈眼看他緩步行向門口裴鄴沉聲道:「朋友你到底是何來歷可以說一說么?」那怪人低聲道:「我的名字已經在房裏了。裴先生若還記得我自當想起。」言迄便從房門離去。

瓊芳驚道:「別走!你等等……」

裴鄴凝望那人背影沉思無語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聲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捲軸攤平桌上瓊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見那白紙早已泛黃紙面寫了兩行宇微啟櫻唇讀曰:「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這字跡瘦骨嶔崎卻是顧嗣源親筆。瓊芳心道:「這是對聯。」轉看下聯紙上龍飛鳳舞草書如雲風飄逸再讀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這捲軸竟是幅精彩對聯瓊芳滿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誰?」

裴鄴滿面苦澀只是連連搖頭哽咽道:「是他……是他……」瓊芳聽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腳步奇快稍縱即逝當下先不多問趕忙掉頭出門。

追到了廊檐風雪蕭然卻沒見到那怪人的影蹤瓊芳來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廩屋檐都已瞧過連下人住居的後院都已查遍卻沒瞧見那怪人的蹤跡想來真箇不見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險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卻是算盤怪看他低垂著一張馬臉手上端著些稀飯油條想來要食早點了。瓊芳忙道:「你有無見到那怪人?」算盤怪見她打着赤腳登時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嗎?還要找么?」瓊芳呸了一聲轉頭再奔口中想要出聲叫喚卻連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曉。她氣急敗壞終於氣得一跺腳停下步來。

最早南下尋訪只是為了找出寧不凡之後找出怪人與他相處數日益覺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獨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彷彿此人根本不屬於這個人間而是天外飛來、意外墜入塵世。

瓊芳忖道:「我可傻了這怪人為何會來到這處大宅為何會知曉小姐的閨房、老爺的書房?他一定與此間主人有些干係……」

這時瓊芳也不打算留住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從貴州帶了什麼「東西」出來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獸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緩緩走回書房要找裴鄴問個明白。只見房裏空無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掃眼看老嬤嬤從桌上捲起一張白紙瓊芳心念一動喚住了她自行接過凝觀但見紙面還是那兩句對聯瓊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驚見紙角處墨澤新黑好似是裴鄴寫就的。瓊芳低聲去讀又讀出了昨夜見過的兩個字兒。

「盧雲?」瓊芳滿心茫然:心道:「又是這個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這盧雲到底是什麼來歷?」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一夜沒睡腦中也如草書般撩亂一雙大眼半睜半眯渾渾噩噩地回去閨房喚人打水濯足這一晚赤腳蹦跳可難免也加入了烏腳幫。

洗過小腳趴上了香枕蓋着顧小姐的香錦鵝被瓊芳哈欠連連終於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邊熱了起來……炎炎夏日喧嘩燥熱自己來到了一處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車上身邊有個高大老者那是爺爺啊身子搖著搖車子走啊走的然後停下來了。

道路擁擠……前頭堵住了……有些無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着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左邊是個圓肚大胖子右邊還有個高高的男人……

很顯眼的一個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樣是個年輕官員瞧他側着臉和大胖子說話臉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臉頰有些瘦削鼻樑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點了點那年輕官員好似聽了什麼只慢慢回過頭朝自己望來看他臉上還帶着驚訝那大胖子在他耳邊說啊說兩人臉上都帶着笑……討厭極了……

唉……那對晶瑩的眸子轉向了自己……沒法子向他擠個笑臉吧……

劈劈啪啪……鞭炮響起鑼鼓喧天驚醒了瓊芳。她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暈黃晚霞照入顧小姐的閨房這一覺睡來竟已過了一天已到夕陽西下的時候了。

爆竹鬧耳瓊芳頭痛欲裂勉力掩著耳孔緩步行到窗邊她湊眼望外卻是揚州街上廟會遊街。不少百姓鳴炮慶喜。想來快過年了方才吵得這般起勁兒。瓊芳皺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補眠忽然之間街角的一個身影映入眼帘讓她再也移不開目光。

斜陽西晒大隊歡騰百姓遊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幾個人其中一名男子側在鐵鋪門口身穿褐布長袍弓背曲腰腳旁立着扁擔正拿着木板鐵鍋拼拼湊湊。看他身旁有名師傅手拿金葉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鉛廢銅。

鐵鍋竹木一一拼起轉眼之間扁擔成了個面擔子。瓊芳獃獃凝望心道:「這是個面販。」

那人扛起面擔從鐵鋪老闆手中接過零錢晚霞彩輝映照那面孔一點一點入得眼帘……

「這位公子爺呢便是一甲進士及第奉調北返的長洲知州……」窗扉微啟寒風陣陣不絕從窗外灌進來在這一刻瓊芳啊了一聲耳邊響起了爺爺的說話。她終於醒了過來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個燥熱惱人的炎夏午後自己早已見過這個人。

「盧雲!」站在窗邊的瓊芳用力推開了扉扇朝着香閨主人的情郎大聲吶喊:「還我錢來!」

正統十年臘月二十八行將過年前朝最後一位狀元爺抬起頭來他白面素凈一頭黑那劍眉依然鳳眼依然阮囊羞澀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傷印一切全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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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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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年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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