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願的逃犯

第八章 自願的逃犯

頭痛燒鼻涕直流寒風灌入衣領。滿身顫抖之中忽然給人一把抱了起來。身子搖啊搖地好似睡在搖籃里跟着身子放落下來小腳丫子透出了氣鞋襪給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帶着些許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蓋上了身腳下鋪來毛毯寒夜冷颼颼腳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腦後一陣輕軟有人墊來了稻草枕頭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難得遇上識相的懂得過來伺候少奶奶瓊芳自然變成了小懶花貓只是不想醒來。

她蜷縮身子揪緊暖被睡得當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間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瓊芳心中忽起異感緩緩睜開了眼只見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彎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樑俊挺那雙鳳眼既溫瑩、復儼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瓊芳睡得昏了一見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貓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撲人逕望那男子頭上蓋去口中還示以一聲驚嚇:「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輕彈一股大力反震回來氣勁洶湧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來逕將瓊芳包做一隻大粽子直往後頭飛撞。後腦勺碰地一聲已然撞上泥牆。

「嗚哇哇!壞人啊!」瓊芳揮手揮腳逕在棉被裏哭了起來。

棉被給人輕輕拉開了眼前坐着一人他身穿褐布長袍手端湯碗不消說自是昏暈前見到的盧雲。瓊芳徹夜尋訪此人一見此人坐在身邊心中先喜后驚。喜的是自己終於找到此人驚的是自己適才哭得凄慘狀如愛哭小童不免給人看輕了。她面頰火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揚起下巴冷哼一聲以示天下無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間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聲噴嚏可憐她坐在床上並無絲絹可擋雙手急掩之下竟爾落得滿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噴嚏水流無聲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瓊芳偷偷伸出手來逕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臉上仍做嫣然狀。正自努力擦抹忽見盧雲睜眼望着自己手中卻拿來了草紙臉上神情極為訝異瓊芳臉上大紅喝道:「看什麼?沒瞧過女人么?」

面前的盧雲不再是滿面長毛的野人他系回亂剃去長須一身褐色長袍整齊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時親見的盧大人。瓊芳不知怎地一給他盯着瞧全身就覺得不妥適連打噴嚏都覺得難為情只是越是窘身子越不聽話陡然鼻中癢又要再掛兩條鼻涕忽然一股嗆辣熱氣撲面而來低頭一望大水怪竟然端來了一碗熱湯。瞧那湯水色呈暗褐自是紅糖熬煮的大燙薑湯了。瓊芳心道:「這人心腸不壞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聲先接過草紙自管打了個噴嚏跟着接過碗來狠狠吹了幾口熱氣便自低嘗一口。

濃姜嗆鼻辣得鼻中通暢瓊芳贊了一聲呼嚕嚕地又喝一大口跟着砸了砸嘴回味無窮。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臉盆湯汁濃燙瓊芳納頭就飲形似潑婦洗臉狀如老牛喝水縱使姿容絕雅如西施卻也不免醜態百出。眼見盧雲盯着自己猛瞧瓊芳面頰燒燙趕忙抬起頭來嬌慎道:「走開!去旁邊掃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極愛面子盧雲只得搖了搖頭起身避開。瓊芳抓緊時機一見盧雲轉身過去趕忙仰起湯碗咕嚕嚕地連喝十來口待得舌頭燒燙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順快喉頭也滋潤許多。她喝了個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過來收碗了!」

大小姐頤指氣使大水怪便回來躬身服侍瓊芳見他單手接碗手上干布順手揮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瓊芳自是滿心訝異:「好熟練。」

眼見狀元爺正替自己洗碗狀甚殷勤瓊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開口吩咐宵夜忽聽遠處鐘聲悠揚卻是天寧寺的佛鐘響起。她啊了一聲心道:「原來我還在揚州。」轉看身周四遭只見窗外細雪飄飄寧靜祥和轉看屋內卻是一片破敗蕭條除了門邊的那幅面擔便只剩下自己躺的這張破床其餘全無長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歡吃魚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魚骨頭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幫黑衣人呢?」

問話一出盧雲便走了回來他在床邊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瓊芳心下大驚:「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亂想間盧雲直身站起手中卻提起一雙鞋襪置於炕邊。瓊芳啊了一聲低頭去望自己的小腳這才見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來是盧雲替她脫的鞋。

眼見盧雲望向自己的裸腳不知心裏以為是美是丑瓊芳臉色燙紅慌張之下忙將腳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對么?」

今夜自己本給黑衣人抓了起來此刻能逃過一劫不消說自是盧雲的功勞了。只是瓊芳不願盧雲得知自己簧夜過來找他便絕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著大水怪回答哪知這人自行走向面擔跟着洗起了鍋碗。瓊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卻又不高興了一時面上紅雲消褪大聲道:「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聾了么?」

第二回問話大水怪仍是背對自己彷彿置若恍聞。瓊芳心中暗暗生氣:「好啊又不會說人話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當時盧雲口吃難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現下換回英挺外貌卻又成了喑啞之徒當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聲大聲便道:「這位老大哥咱倆昨夜在顧家書房見過面的你還記得我是誰么?」

正等著盧雲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盧狀元低頭望地久久無言好似聾了。瓊芳有些著惱了她素來養尊處優無論蘇穎、傅元影在她面前誰不是必恭必敬、想盡法子逗她歡心?看這盧雲冷淡沉默不免讓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瓊芳你還記得么?」

盧雲既聾又啞不理不睬若非還會走動恐怕真以為遇上了石像。瓊芳暗嘆一聲忖道:「可恨的傢伙瞧你跩到幾時。」顧不得淑女姿態便兩手扶住床板一腳踩着冰涼地板一腳遠遠伸出便往盧雲背後踢去。

小腳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閃電地縮回床上眼見盧雲轉頭過來便自兩腿疊坐模樣溫文有禮含笑道:「有事么?」盧雲一臉蕭索眼光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便又低頭洗碗瓊芳卻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樣畫葫蘆再次扶著床板舉腳過去踢他。

小腳正要踢出驚見盧雲手中多了一隻筷子雖然背對自己筷頭卻斜指足底的湧泉穴若要實貝了不免滾地大笑瓊芳臉上一紅只得縮回床去。這回盧雲卻也沒轉過頭來只自顧自洗碗。

瓊芳心道:「再這樣下去他沒瘋我可先悶死了。得想個法子逗他開口。」大眼兒骨溜溜一轉便又換上了可愛容情她左手抵著面頰側頭一笑歡容道:「我小時候背過一幅對聯叫做大雨淋漓洗凈大階迎學士!」提聲又道:「下聯是什麼?」

景泰三十二年盧雲解了皇帝的絕對上聯正是「大雨淋漓洗凈大階迎學士」下聯卻是「天雷霹靂打開天眼看文章」當年曾轟動金巒殿引得無數大臣欽慕艷羨說來這是盧雲一生榮耀所在瓊芳稍稍出言試探果見盧大人雙肩微微一動好似想起了往事塵煙。

正等他出言來答卻見盧雲站起身來端著大碗走回面擔看他洗好了碗卻又拿起干布來擦。

怪物……

三番四次開口問話這人卻都置之不理再看床邊擱著自己的鞋襪想來盧雲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說而已。瓊芳徹夜尋找盧雲好容易找著了人哪知卻成了棺材店裏打瞌睡一人磨牙。滿心煩惱間正待坐起身來忽覺肚中一陣劇痛逼得瓊芳雙手捧腹喘道:「窩……窩……」她口中痛楚喘息遲遲說不出話來身子顫抖之下便已摔下床來。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間一雙臂膀伸了過來接住了瓊芳正是盧雲來了。

瓊芳小腹劇痛她躺到大水怪懷裏目光含淚兩手抓住了盧雲的臂膀喘道:「窩……窩……窩……」盧雲原本神態蕭然此時見她痛苦哀號好似隨時都要畢命不由心下一凜沈聲道:「你怎麼了?可是那柄刀的餘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盧雲親身所試看瓊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餘威猶在蕩漾他怕瓊芳經受不起便將她橫抱入懷要為她驅毒療傷。

眼看盧雲將自己牢牢抱入懷中臉上大現關懷之色瓊芳心下大慰她舉起手來哽咽道:「窩……窩果卜……」盧雲雙眉一軒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聲道:「什麼窩果卜?你想說什麼?」

瓊芳低聲喘息含淚道:「窩果卜絲師……」她眨了眨眼嘆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裝聾作啞一問三不知瓊芳便來個東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計策得逞便把他騙得開口了。眼看盧雲瞠目結舌瓊芳心下得意竟爾嬌聲大笑起來。她軟膩在盧雲的懷裏取笑道:「聽不懂自己的妖怪話么?窩果卜絲師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話山羊話貓貓話我全都會說呢。」

盧雲醒覺過來這才明白瓊芳在取笑自己。當時他身處水洞乍見瓊芳之時只因多年不曾啟齒言語自是口齒不靈這才滿口「窩果卜絲師」。他嘆了口氣雙手一松便將瓊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轉過身去自管挑起面擔。淡淡地道:「瓊小姐難得水瀑相逢揚州二次巧見盼你珍重玉體再會了。」瓊芳怕他走了大驚便呼:「盧哥哥跟你鬧着玩的你別生氣啊!」

盧雲是個驕心忍性的人當年京城再會縱使滿腹相思也是倏忽來去即使以顧倩兮的手段卻也拉他不住如今不過與瓊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無牽掛只待離開這間破屋那便是千山萬水永無相見之日。所謂一物降一物顧大小姐沒法子對付的瓊大小姐卻有辦法應付眼見盧大人拂袖而去隨時都要推門而出瓊芳卻是不慌不忙她先把兩隻小手一舉遮住了臉面跟着嗚地一長聲竟然低頭啜泣起來。

盧雲正要推開房門卻聽少女夜半啼哭瓊芳居然淚灑當場盧雲停下腳來蹙眉道:「你又怎麼了?」瓊芳收住了淚水搖頭道:「我已經死了。」

瓊芳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句話便說自己魂歸極樂料來盧雲不得不理。哪知盧雲已知這位美姑娘老是調皮搗蛋滿口胡言亂語做不得真搖了搖頭便要舉手開門腳步才動便聽悲聲哀嚎大起:「爺爺!芳兒要死掉了!你快來救芳兒啊!」

瓊芳放聲大哭哀哀婉轉低低戚戚讓人心生側然。盧雲嘆了口氣只得轉過頭來。狀元爺才一回小姑娘便又收淚止哭噘嘴無聲。盧雲呆了半晌便又轉向門去豈知頭頸才動少女旋即慟聲啼哭聲若洪鐘。

盧雲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轉身推門必然引得瓊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腳來她又收淚止哭竟是屢試不爽。盧雲終於生氣了沈聲警告:「你舉止怪異究童意欲何如?」

瓊芳斜坐床邊哽咽道:「你先過來坐下我慢慢告訴你。」盧雲不願靠近她搖了搖頭便要邁步行開腳步才一舉起雷霆般的少女慘哭便又大起:「爺爺!芳兒死掉了!你快來揚州收屍啊!」

天下女子萬萬千氣韻儀態大不同。看公主溫柔情兮高傲胡媚兒兇狠、娟兒嬌憨可說各有千秋。但要說到「刁蠻」這兩個字卻沒一個女子及得上瓊芳。

瓊芳無所不刁既刁蠻、又刁鑽撒起嬌來宛如小女兒可愛脾氣上來卻又可以轟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靂。以蘇穎的狡黠靈活也只能和她勉強打成個平手盧雲老邁年高卻要如何招架刁鑽美女?想來只有給耍得團團轉的份兒了。

果然盧雲嘆了口氣想起這女孩兒墜入水瀑曾與自己共歷生死大險卻也不好公然置她於不顧只得走了回來要聽她把話說個明白。瓊芳拋下了少閣主身段連番來欺勢道自然厲害。她見盧雲雙眉緊蹙雖然坐於床沿卻只低頭望地想來根本不願與自己說話。瓊芳收住淚水嘆道:「不許做那鬼樣子好生難看。」

老學究換了個容情閉目養神瓊芳眼眶一紅哽咽道:「這也不好看來像是傻瓜。」盧雲心下着實不悅一時雙目圓睜沈聲道:「你到底想如何?」瓊芳見了他的凶貌不由滿心畏懼抽抽噎噎間再次哭泣出聲。

倒霉透頂的小年夜盧雲心下疲倦不由搖了搖頭。他昨夜才從顧府出來滿腹心事無人訴誰知還要陪這天真少女玩兒?想到煩悶處只得伸手撫面低聲道:「瓊小姐我還有事要辦請你莫要胡鬧。」

盧雲出言責備瓊芳卻只哽咽搖頭哭道:「沒禮貌。」盧雲訝道:一我沒禮貌?「

瓊芳含淚點頭:「爺爺說過和別人講話要先說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寶寶。」

盧雲心下不快登時沉下臉去。那瓊芳倒也有求必應一看他低頭思故鄉立時又哭了起來。盧雲實在拗不過這個小姑娘卻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著一張老臉寒聲道:「在下盧雲見過瓊姑娘。」

瓊芳自知得計口中卻嗚嗚哭了起來搖頭道:「胡說你不是。」盧雲按耐了脾氣道:「我是。」瓊芳放聲大哭:「你亂說那方才問你對聯你為何答不出?」

盧雲嘆了口氣低聲道:「都是往事了何須多提?」

盧雲滿腹感傷區區三言兩語道來自得一把心酸淚。瓊芳卻不領情她揮手踢腳大哭大鬧:「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說!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瓊芳嬌嬌女櫻口頻哭喚聽來有如烏鴉擾人盧雲耐不住煩只得道:「行我說。」

瓊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寧靜中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低頭沉思間卻遲遲沒有聲音出來瓊芳正要再鬧卻聽盧雲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凈大街迎學士……」回思京城雲煙他心中一酸只得別開頭去低聲又道:一天雷霹靂……打開天眼……看文章……「

轟隆一聲天雷打落金巒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氣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藹台階下的新科狀元高材傲物兩人一個垂含笑一個跪地凜答背後響起了喝彩只消回望去便能見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後便能見到那暗生悶氣的倩兮……在那個喜氣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爺、有仲海、有定遠……那是個好不熱鬧的中秋月圓……

雪花紛飛揚州孤寒雪夜盧雲回到了破屋孤身獨坐那嘴角隱隱牽動像是流淚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瓊芳暗暗驚呼面前那張面孔像是失落了什麼又像是強忍着什麼……瓊芳看得出來面前的盧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來……

十年過去了上蒼無盡擊打終將盧雲打為一柄藏鋒古劍讓他光輝縮斂神氣內藏再不露一點心事。只是無論他怎麼努力隱藏心境他還是瞞不過少女敏銳多情的目光……因為這樣悲鬱多情的臉龐瓊芳早已見過。也正是因為這身無奈落拓方才讓她管不住自己連夜過來尋訪……

也不知過了多久瓊芳拍手歡笑道:「正牌貨!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狀元爺長洲知州盧雲盧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說着大了膽子拿起了盧雲的兩隻手作勢去拍。

盧雲聽瓊芳叫破自己的來歷卻也不感驚訝想來昨夜裴鄴一定告訴她了。只見他神氣默然輕輕掙脫瓊芳的小手。瓊芳見得盧雲的內斂卻是一點也不感到陌生與這男子相處她好似熟稔之至什麼也不必想便知該怎麼對付。霎時雙手舉起形如小貓洗臉先嗚地一聲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盧雲毫無知覺瓊芳登時揮舞手腳大哭道:「完蛋了!你沒聽見么?」盧雲醒覺過來只得咳了一聲:「完蛋什麼?」瓊芳哭道:「我遇到麻煩了。」

終於說上正題了瓊芳一個心念便是把盧雲當成了萬靈丹只要能說動此人援手那就萬事不愁了。難得有機會當面哭訴自要抓緊時機。耳聽麻煩到來盧雲自是面露疲倦低聲道:「有人要為難你么?」瓊芳用力點頭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個月前有隻瘋狗沖入太醫院汪汪亂咬好生兇狠……」瓊芳說話不着邊際盧雲不免有些納悶反問道:「瘋狗?真狗還是假狗?」

瓊芳臉上一紅大聲便道:「瘋狗就是瘋狗!哪還分什麼真假?這隻瘋狗穿着黑衣服頭上帶着黑頭罩見人就咬武功好生厲害一路還打傷了好多人盧哥哥他們要找我的麻煩哪!你得幫我!幫幫我!」正哭得厲害間盧雲心下微微一凜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眾沉吟便道:「黑衣人?他與今夜那幫人有關么?」

瓊芳今夜險些受辱一提這幫黑衣惡鬼自是又恨又怕她雙手掩面忍淚道:「我不曉得他們是不是一夥的……可我曉得他們全都是……」說到忿恨處不由握緊了拳頭尖叫道:「鎮國鐵衛!」

大鳥雙翼全展睥睨天地萬物這是幾個時辰前親眼所見的圖徽早已深深烙入腦海。此時乍然說出鬼名屋中竟似飄起了陣陣寒氣讓人不得不怕。盧雲久不問世事自不知「鎮國鐵衛」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廠衛還是什麼江湖黑幫。他拍了拍瓊芳的背心略做安慰問道:「鎮國鐵衛……他們是朝廷的下屬么?」

昔年景泰王朝專用廠衛監管群臣江充轄有錦衣衛、劉敬下管提督東廠這個「鎮國鐵衛」若是朝廷暗中餵養的刺客自也不足為奇。瓊芳遲疑半晌嚅嚙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醫院先闖進一條黑衣瘋狗他邊叫邊咬一口氣咬傷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兇狠之後還打傷了哲爾丹闖入惠民藥局又傷了我的……我的……」說到此處瞼上一紅竟沒把話說完。盧雲奇道:「又傷了誰?怎麼不說了?」

瓊芳低垂目光轉開了話頭細聲道:一盧哥哥你認得現任的華山掌門么?「

盧雲回思往事沉吟道:「現任的華山掌門……你說得是蘇穎那小孩?」瓊芳連連頷道:「沒錯正是那小……」她滿面飛紅忙道:「喂人家年紀不小了你別這樣喚他。」

昔年寧不凡封劍退隱盧雲便曾在華山見過蘇穎當時見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嘖嘖稱奇。他聽瓊芳語帶抱怨撇眼去望只見小姑娘臉上帶着一抹羞紅盧雲心下瞭然已知這位蘇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瓊芳見他眼光飄來不由有些靦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別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瓊芳越是如此說話盧雲越作如是觀他微微一笑便道:「這位蘇掌門人在何處?莫非也在江南么?」瓊芳嘆道:「別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裏能來江南?若不是為了找他師父……我……我也不會去貴州了……」

盧雲點了點頭那時瓊芳墜入水瀑的第一句話便是詢問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寧不凡原來是為情郎千里尋師來着。他凝視着瓊芳問道:「這位蘇君身上帶傷莫非也是給黑衣人害的么?」

瓊芳素來明朗豪邁此時卻是吞吞吐吐低聲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師範說他如果解不開心結這輩子都不能使劍了。「瓊芳為情郎圓謊這輩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卻說得膽戰心驚她低下頭去轉從懷裏找出一張字條反手遞給了盧雲。

這張字條來歷重大正是寧不凡親手藏入泥丸傳給蘇穎的救命之寶。雖說這是情郎的東西但此時瓊芳對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將字條遞給了他想盧雲慧眼獨具或能瞧出個中端倪。

盧雲細看字條但見筆畫雄渾一道道如同水瀑飛瀉而下彷彿又讓他見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領悟頷道:「便是這東西引你到水瀑來的是不是?」瓊芳微微苦笑卻是點了點頭。

若非這字條上畫了大瀑布眾人也不會誤打誤撞錯以為寧不凡躲在水瀑里瓊芳更不會無端墜下水瀑就此遇上盧雲。想起連番陰錯陽差瓊芳蹉嘆連連問道:「盧哥哥寧大俠為何留了這張字條下來?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這才引咱們過來找你么?」

盧雲搖了搖頭寧不凡早於景泰三十二年退隱事隔兩年之後自己方才墜入水瀑。

無論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機妙算斷無可能在退隱時得悉自己的行蹤。更何況兩人交情平平便算寧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報自己的親友也絕不會引得徒兒的心上人親來水瀑冒險。想到此處盧雲心頭也感納悶他低頭再看字條忽然手掌一顫眼裏卻見到了異樣之處。

盧雲心下一凜當下凝手不動低頭再看只見瀑布水墨蒼渾下筆或輕或重或由淺入深或由深入淺筆畫處處留白處處玄機好似合著什麼道理。

盧雲看得興起忽道:「這字條是打哪來的?」瓊芳茫然道:「寧先生傳下的啊。」

盧雲搖手道:「我不是問這個我的意思是說這字條是從何處取來的?」瓊芳喃喃地道:「從一顆泥丸里這很要緊么?」盧雲聽得泥丸二字霎時已有定見。吩咐道:「是了這字條畫得絕非瀑布水簾。裏頭另外有東西。」瓊芳訝異道:「有東西?那是什麼?」

盧雲細望字條搖頭道:「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這張紙條不能單憑肉眼來看否則給紙圖蒙蔽了永遠也找不出真相。」瓊芳茫然不解嚅嚙地道:「盧哥哥你……你能否說清楚些?」

盧雲搖了搖頭將字條還給了瓊芳道:「我並非華山門人不該多說人家門裏事。

不過你可以轉告蘇少俠便說斷處就是起處絕後方能逢春如此一來或能參破秘密所在。「

瓊芳聽得秘密如此隱諱不由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智劍名滿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蘇穎的自負驕傲想來也不喜歡給外人來教。她嘆了口氣低聲道:「能參透便好他最歡喜練劍了。」她原本笑顏常開此刻卻眉目深鎖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間忽見盧雲站起身來整理了衣衫瓊芳奇道:「你……你要做什麼?」盧雲俯下身來溫言道:「在下已依約聽完姑娘的心事。雖說幫不上大忙卻也多少盡了點人情我該走了。」說着反身挑起面擔推開了門又要離去了。

瓊芳大驚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驛館么?」盧雲搖頭道:「揚州一行盧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鄉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掛記你姑娘早些回驛館吧。」大樹千丈落葉歸根盧雲大難不死果然起意歸鄉。眼看大水怪便要飄走瓊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許你走!」一時用力揮手踢腳硬是不依。盧雲並不理會當即推門跨步輕聲道:「再會了瓊姑娘。」

門板關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瓊芳尖叫道:「盧雲!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張下急急套上鞋襪便也直追而去。

時近午夜才一打開門來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關在即街道仍極煩囂不少男女仍於街中熙攘夜遊。瓊芳移目四顧卻沒見到盧雲的身影她心裏慌東奔西走又煩又惱之餘忍不住重重一頓足居然哭了起來。

這趟南下貴州一切全為了尋訪寧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幾經波折終於帶回了一個絕代高手豈料最後還是讓這人跑得不見蹤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場?想到悲傷處自是哭得梨花春帶雨這回卻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慘間回眸街角一隅驚見燈火闌珊下寒影僂身而過不是盧雲的背影是誰!

斷落的絲線再次銜接起來瓊芳如中雷擊慌忙追上前去縱聲喊道:「盧哥哥你別走啊!」叫聲一出背影如受風吹飄得更加快了轉眼便要繞過街口再也追趕不上瓊芳自知輕功遠遠不及此人當即停下腳步雙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對的事!」

往日誌向呼喚果然街中那個寒影立足不動跟着回眸過來凝視着急奔而來的瓊芳。

昨夜與裴鄴一場對答盧雲親口道出這兩句話之時淚滾霜腮當真是無盡蒼茫瓊芳大受感動之餘從此牢記心頭。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瓊芳跑得氣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隱了雙臂搶先撐開攔住了道路。大喊道。「盧哥哥!不許走!你必須留下來!」盧雲搖了搖頭反問道:「留下來?為了什麼?」

瓊芳抓住他的臂膀大聲道:「盧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難、朝廷和怒蒼打得難分難解這些你都是親眼見到的!你必須留下來!你要幫助我們、幫助天下人!」

盧雲肩挑面擔馱著背、沉着臉只在遙望滿街人潮瞧他面少歡容好似心事重重。瓊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時只拚命拉着他。過得半晌盧雲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瓊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幫么?」

盧雲身為儒生年輕時的志向正是萬世萬民此時年過不惑居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瓊芳驚惶疑惑尖叫道:「當然要幫!因為你是孔門儒生!你的天職便是為國為民、便是去愛天下人!你當然要幫他們!」

盧雲仰望雪夜蒙天牽動了嘴角苦紋聽他幽幽地道:「瓊姑娘天下人人等高無論男女老幼每個人生來都有一柄劍無論是皇帝還是乞兒除非自己甘心棄劍順從否則誰能左右他們的命運?」瓊芳喃喃地道:「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盧雲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纓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嘗不是大家心中所願?何須誰來痛心疾、誰來大聲疾呼?」聽得盧狀元如此頹廢瓊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來找這個人正是因為那句「正道」豈料盧哥哥變成這個模樣?眼看小姑娘眼眶紅了隨時都會哭盧雲低下頭去輕撫她的面頰柔聲道:「瓊姑娘盧某離鄉一十三載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丟了。浮生若夢但願後半生能愛該愛的人去做該做的事這是我最後一點心愿盼你體諒。」

瓊芳心中冷若非親耳聽聞這些話當真打死也不信。她撲入盧雲懷裏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騙子!只顧自己好不顧別人死活自私自利什麼做對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騙的!」

誠哉斯言此際盧雲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論他內外精修武功大成說來江湖上並無幾個對手。誰知他心有千千結再再難解終於讓他形銷骨立宛若廢人。瓊芳說他不顧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說錯了。

瓊芳趴在盧雲的懷中只是又哭又罵悲憤無已盧雲卻也沒推開她他遙望滿街人潮回思多年來的際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無限。

沒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後一役就已經結束了。在那篤信的志業崩毀之時他的長劍早已斷折他的火焰也己熄滅如今面對失望的人間他不過是個過客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盧雲始終默默無言他聽瓊芳哭得凄慘只趴在懷裏不肯走盧雲本性並非冷漠之人眼見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憐意。他輕撫瓊芳的稍柔聲道:「瓊姑娘這十年下來我心裏一直有個疑惑始終無法清澈。如果你能為我解開也許我還能替你做點事。」瓊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頭來拚命頷:「行!你想問什麼難題全都隨你!」她不知盧雲要出什麼怪題目下來正慌張忖量間卻見盧雲舉起手來遙指街中的臘肉鋪低聲道:「瞧那兒。」

時在午夜夜市喧騰鬧街上擠滿了百姓瓊芳順着盧雲的指端去望只見一名少年伏在臘肉攤旁年約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將幾條臘肉藏入懷中卻是在偷東西。那店鋪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覺不察。瓊芳向來嫉惡如仇路見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盧雲伸手攔住搖頭道:「瓊姑娘在你呼喊之前盧雲想請你回答一事什麼是你心中『對的事情』?」

瓊芳不假思索小偷兒不勞而獲竊盜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嚴懲?凜然便道:「盧哥哥偷竊便是錯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他來日不知有多少人等著受害。我這樣回答你可還妥適么?」盧雲垂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你能見義勇為那是再對不過了。」

瓊芳聽他誇獎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摺扇奔入街心提聲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兒!」京城女俠到來那少年給叫破了行藏一時大驚失色抓起了臘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紛紛醒覺怒喊道:「又是他!又是這小子!大家快追!」

瓊芳聽了那個「又」字已知來人是個慣竊。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須臾間奪路而逃直朝一處陋巷竄去轉看眾鄉親嘩嘩奔走猶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卻已給甩脫了。

瓊芳身懷武功江湖也頗有閱歷哪怕一個少年小偷?一時不慌不忙轉朝街上瞧去只見盧雲放落了面擔也正朝自己走來。瓊芳心下大喜料知盧雲要與自己一起行俠仗義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揚州治安可要大好啦。」當下更無猶豫便悄悄尾隨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見那少年快步奔跑猶在慌張回望。瓊芳使動了輕功登從他頭上躍了過去轉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賊上哪兒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驚一拳揮出便望瓊芳面上招呼瓊芳身懷武藝豈是常人所能相比舉腳一絆那少年便摔了個狗吃屎。她將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隨我過去衙門了。」

猛聽衙門二字那少年好似給戳了一刀一時拚死掙扎大聲道:「放開我!我不要去衙門!賤貨!爛婊子!快快放開我!」瓊芳聽他罵得陰損一時臉上泛火正要點住啞穴哪知手指還未觸及那少年竟然啞了嗓子不敢胡罵了。瓊芳心中微微一奇:「怎麼?盧哥哥來了么?」

撇眼去望卻沒見到盧雲的身影轉看那少年卻見他面朝巷內雙手揮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麼手訊。瓊芳啊了一聲心道:「這小賊有同夥!」

順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見一批幼童躲於牆下諸童衣衫襤褸大的年不過七八小的方才四五雖在大寒冬日卻沒一人穿鞋。看眾童眼中含淚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卻又不敢過來。

瓊芳大吃一驚自沒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輕挪腳步正要過去問個明白。孰知腳步方動大堆石塊扔了過來眾童哭叫投石嚷道:「壞人!壞人!」瓊芳慌忙問避飛石她這輩子行俠仗義從沒給人稱做壞人二字放聲便喊:「住手我不是壞人住手了!」

正在此時背後腳步響起聽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這兒了!總算找到小賊啦!」

臘肉鋪老闆來了看他率了十來名壯丁循着瓊芳的腳步追入巷中。他搶先奔來舉腳踏住小偷兒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眾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數出奔來救眾壯丁如獲至寶齊聲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來啦!大家快抓住他們!」

眾壯漢同聲喊陋巷裏追打不休但見貧童四散奔跑有的竄入狗洞有的翻牆而逃只是無論亡命何處口中都不住哭嚎想來不知何去何從。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別碰他們!誰敢動他們一根毫毛小心我殺你們全家!」那老闆怒道:「放屁!還敢逞凶?」拿起扁擔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鮮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紛亂一片瓊芳想起了屯貴的小白龍心下憐憫趕忙攔住那老闆勸道:「行了別這樣打他。」那老闆怒道:「你可憐他?誰來可憐我啊?今日不打死這罪人難道乖乖讓他偷搶么?」瓊芳聽他說得有理不由言為之澀。那老闆理直氣壯登時回過頭去便朝眾鄉親吶喊:「大夥兒告訴她咱們給偷了多少回?」眾人紛紛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勝偷啊!」

那老闆抓起少年連出十數拳只打得滿身是汗聽他喊道:「王八蛋!別人可憐你誰來可憐我?不過蒙口飯吃卻要供養你們這幫小賊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報爺爺一聲!」提起扁擔吼地一聲揮落便望那少年頭頂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際忽然手腕給人拉住了背後傳來一聲嘆息幽幽地道:「朋友你無權殺他。」

眾人聽了話聲全數回來望只見一名男子站於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長袍約莫八尺來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氣度自然生出瓊芳見盧雲來了自是大喜過望盧雲向她打了個手訊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親自下海調解。

那老闆上下打量盧雲怒喝道:「你是誰?也想管閑事么?」盧雲搖頭道:「我非官二非匪無權無勢豈敢管什麼閑事?」那老闆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羅唆來人!咱們報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間地獄只要給沾染上了一輩子難以洗脫那少年驚惶害怕只是拚命掙扎盧雲行到眾鄉親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處登讓眾人退開一步。那老闆驚怒交迸喝道:「原來是個練家子!大家一起上!」盧雲無意出手傷人他退開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帶到那老闆面前溫言道:「這位爺台在下別無他意只是想懇求您在扭送這孩子去官府前務必瞧着他瞧仔細點。」

那老闆冷冷地道:「瞧什麼?怕我錯認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鎮日給這群小無賴滋擾大怒便喝:「賊!」那少年一聽這個「賊」字立時咆哮怒號看他拚命向那老闆抓去目光滿醞悲憤恨火乍然看來竟如著魔一般。便在此時場內兒童受了感應無不出尖銳悲叫。

暗巷裏凄厲悲叫聞來有若鬼哭神號讓人為之驚駭。眾鄉親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後退開一步那老闆也是面色為之一變。盧雲靜靜問道:「老闆你說他為何悲憤哭叫?」那老闆罵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嗎?」

盧雲搖了搖頭說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這樣。諸位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為他被咱們當成了……」他伸手出來輕撫那孩子的頭頂憐聲道:「老鼠。」

陡聽此言眾人全都安靜下來了那孩子則是咬住牙齦啜泣出聲。盧雲撫摸少年的頭頂輕聲又道:「只有對待老鼠咱們才會用殺的、用毒的來個眼不見為凈。可房子早已髒了無論毒殺多少老鼠都還會有新的湧出來……諸位咱們該怎麼辦?」

那老闆怒道:「那還不容易如數殺光啊!」盧雲搖頭道:「殺了一百隻、殺了一千隻殺了一萬隻總還會漏掉一隻。你們可知這逃走的一隻叫做什麼名字?」眾人怒道:「老鼠還有名字?你別再說書啦!」盧雲不應不答只將目光轉到那少年身上低聲道:「諸位他叫做薩魔。」

仰天怒號的九尺巨漢逢男則殺遇女則姦殺人盈野不顧廉恥比之獅虎還要兇殘千百倍。滿場眾人不知薩魔是誰無不冷笑以對便連瓊芳也是一臉茫然。盧雲不去理會眾人他凝視着少年輕聲又道:「他是罪人沒錯但他也還是個人咱們拿便宜法子對付他像對付老鼠般除滅他有朝一日等他長得比咱們還高還壯他便會回來找我們!無論男女老幼、正邪善惡他都要全數殺掉、吃掉如數相報……諸位到了那一天咱們該怎麼辦?」

「殺掉他啊!」砰地一聲大響扁擔砸落盧雲竟然挨了一記悶棍。

力道反震扁擔斷折飛起但見血漫面頰順着盧雲的鼻樑滾落腮邊他雖有內力護身卻未習練鐵布衫之類的外門硬功雖把扁擔震斷了卻也不免給打傷了皮肉。

瓊芳大驚失色看那盧雲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還手正要奔上卻見盧雲舉起手來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氣自從懷中取出銀錢抑聲道:「今日你是強他是弱你是對他是錯所以你更該公平地對待他!便像是……」他遍望眾人一字一頓:「對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滿場愕然只見小偷少年低頭飲淚臘肉老闆滿面驚詫眾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盧雲的說話。盧雲牽起那少年的手將銅錢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親手交給老闆。

雪花片片飄落那少年滿面淚水在眾人的觀看下錢子兒悄悄送出交入老闆手中。

當琅琅……銅錢開滿一地花。

「T.m.d瘋子!一夥的!」那老闆清醒過來已將錢子兒狠狠砸向盧雲眾人涌了上來扁擔木棍一齊飛全數對着盧雲與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開我!放開我!」盧雲不肯放只舉掌護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脫身眼看場面大亂盧雲卻不讓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兩排牙齒加力奮力咬落。

鮮血迸出盧雲的手背給咬得出血腦門卻又挨了一記問棍銅錢飛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囂吼罵中遠處腳步雜杳官差已然提刀趕來高聲喝話:「別打了!小賊在哪兒?」

照章行事的人來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處置。可憐少年的一生即將「為國為民」成為「殺雞儆猴」里的那隻雞、「殺一警百」的那個一。

默默無言之中盧雲的五指終於鬆開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時領着滿街弟兄逃逸而去臨行前不忘一聲喊:「豬只們!不過偷你一斤肉你敢這般整我!瞧少爺明日縱火燒店!燒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眾人呼喊打殺場面大亂卻把滿面鮮血的盧雲留了下來。

盧雲垂下頭去獨人悄立巷中他將手掌抬起點點碧血灑落雪地在面前畫上了一道血線將他與大塵世隔得開了。

儒俠一心守護的非為國家刑法、非為鄉願習俗而是那三綱五常里的人性。可他們血染衣襟費心儘力最後卻只能像這樣垮在這兒輕輕地垂淚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間可憐飢荒殺人野獸吃人可天下最能殺人的還是人。

濯纓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嘗不是大家心中所願?何須誰來痛心疾、誰來大聲疾呼?

大風起兮漫天飛雪落下掩住了盧雲遺下的血痕最後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盧老弟十三年後的盧大叔兩者一同跪倒在地熱淚哽哽化開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夢夫復何言?盧雲舉起衣袖輕輕拭了淚正要起身離開忽聽當琅一聲響一枚銅子兒落在面前盧雲微起詫異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銅錢兒墜到了地下。

盧雲滿心訝異趕忙抬頭來看驚見巷中兒童一個個俯身四走看這群孩童衣衫貧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兒只見諸人四處撿拾銅錢尋獲之後便又一個個扔還過來。

盧雲大吃一驚不知這幫孩童怎地轉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轉望其餘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趕兒童只默默在一芳觀看盧雲一臉錯愕正想問話忽聽歌聲悠揚聽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怒天不雨家家戶戶吃卯糧。

祭水神、贖罪孽水神怒天大雨淹入尋常百姓家。

怪誕迷信的歌謠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卻也顯得十分明脆快潔。盧雲回頭去望只見巷口擱著自己的面擔一名女郎坐在上頭左手上下拋著令牌右手輕搖摺扇美腿疊坐腳尖擺啊擺地不消說自是少閣主來了。

瓊芳也只有她的權勢手段方能輕易鎮住場面讓紛爭兩造一同俯稱臣。

眼看盧雲一臉驚訝瓊芳跳下面擔笑吟吟地行將過來她捧起滿地的銅子兒交入盧雲的掌心笑道:「水神師父我這樣辦事可算是你心中『對的事情』么?」盧雲兩手捧著銅子兒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把頭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靦腆。

旁觀百姓極多一個個在旁窺看瓊芳打小見慣大場面自是毫無忸捏。她舉起手帕自替盧雲擦了鮮血眼見他低頭垂忽然心中柔情微動提起腳跟逐望他的面頰一吻。

眾百姓兒童大為驚嘆議論紛紛盧雲沒料到她會親吻自己慌張下舉袖拭面擦出了一條大血痕望來真如胭脂也似。瓊芳見他怕羞登時笑道:「盧哥哥別苦着臉了咱們該啟程啦。」盧雲慌道:「去……去哪兒?」

瓊芳仰頭凝視着他!凜然道:「去平定天下。」

盧雲大驚不已不知瓊芳何以出此豪言還不及問卻見這位少閣主自動自自管坐上了面擔就等狀元爺挑擔離開。盧雲訝道:「你不回驛館了?」瓊芳神色不悅搖頭道:「當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說皇後娘娘急着見我我得借你的腳力送我一程。」

旁觀百姓官差聽得皇後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陣驚呼各自議論紛紛。只是瓊芳嚇得動百姓卻支不動盧雲看他低下臉去料來不願應允。瓊芳哼道:「瘋狂雪大水6交通都已斷絕要是連你也不幫我我只好向你討債了。」前頭幾句話合情入理最後一句卻是奇峰突起。盧雲頗感訝異反問道:「討債?盧某什麼時候向你借貸了?」瓊芳撫了撫稍橫眼媚視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這兒請教盧大爺您買面擔的錢兩是打哪兒來的?」

盧雲低頭沉思那日他人在揚州大街伸手從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葉子順手用了卻沒想過打哪兒來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曉得可能是自己生出來的吧?」瓊芳嗤地一聲怒道:「胡言亂語!你當你的口袋是聚寶盆自己會生錢出來?想得美啊!」說着眼望鄉親大聲道:「口袋裏自己長金葉子大家說說你們有遇過這等好事嗎?」

眾人聞言無不大搖其頭。那臘肉鋪掌柜笑道:「口袋裏破洞少錢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錢出來卻是前所未聞啦。」瓊芳微微一笑她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冷冷問道:「姓盧的!那日你用的金葉子是不是這等形款?」盧雲左瞧右看頷便道:「好像是。」瓊芳嬌嗔道:「什麼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荊州廟裏塞給你的!你當哪兒來的?」說着把金葉子拋給了臘肉鋪的老闆當作打賞。

當時買賣多用白銀除開富商巨賈豪門大官極少有人隨身攜帶黃金。眾百姓見了閃閃亮的金葉子無不大為驚嘆都知面前這位姑娘真金不鍍必是瓊枝玉葉的官家大小姐那老闆拿起黃金望嘴一咬更是雙手高舉狂呼道:「神明啊!」

盧雲啞口無言瓊芳則是氣定神閑她坐在盧雲的面擔上淡淡笑道:「幸虧盧老爺不賴帳還知道金葉子是我的來吧來吧……」斜頸望天手掌攤開沒好氣地道:「還……錢。」

堂堂的玉女閣主現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盧雲也沒法子想只得據實道:「現下沒有賒個幾日可好?」瓊芳冷冷地道:「眾位鄉親一片金葉子值得二十兩銀你們說說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衝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別信他賣面的多是窮光蛋比我還壞!一會兒不見人影上哪討去!」

瓊芳嘻嘻一笑道:「多謝小兄弟您說得真是對極了。」隨手一拋又將金葉子賞給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紅包竟爾雙膝跪地謝恩其餘貧童也都歡呼雀躍尖叫道:「有錢過年了!」

眼看打賞如此豐厚一旁百姓無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盧雲好似與他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眾怒所歸無疾而終盧雲居心緊皺搖頭道:「姑娘要錢我沒有要命只一條。你待要如何說分明吧。」瓊芳眼波流動橫了盧雲一眼笑道:「誰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說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雲軒門口債務一筆勾消。」她回眸去望盧雲含笑道。「盧大爺你到底心意如何……」

話聲未畢身子赫然離地而起盧雲竟已挑起了面擔瓊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說話間忽然肩上披來一件長袍卻是從盧雲身上解下的。聽他嘆了口氣低聲道:「反正我要北上山東順道送你幾里路。」瓊芳大喜過望她裹緊了長袍笑道:「有棉被羅!」也是怕自己摔下來了趕忙粉腿疊坐左手勾住盧雲的腰間連連拍打:「馬兒快走、快走!」

瞧她歡呼喜悅好似小女孩兒出遠門盧雲聽她連番催促卻只安步當車老牛拖車般走着瓊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來滾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驚呼之中那個「啊」字拖成長長一聲尖叫當代劍神起駕飛奔其勢豈同尋常?騰雲駕霧間霎時便已見到了滿天星斗那盧雲竟已飛躍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劍神為駒快似飛馬。瓊芳撒落了滿手的金葉子嬌聲道:「各位大叔小弟咱們再會了!」

雪花飛舞金葉飄飄腳下百姓歡呼爭搶再聽遠處鞭炮串響此刻已是除夕了。

燈火漸漸遠去瓊芳坐在面擔上感受着盧雲的體熱她捲起了盧雲的外袍竟爾心滿意足。在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雲軒忘了揚州驛館的同伴……連情郎的樣貌也漸漸模糊便如腳下的揚州城全都望不見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英雄志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英雄志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自願的逃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