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機

第八章 天機

眼看盧雲淚流滿面已是泣不成聲韋子壯也不禁百感交集他擦着眼角淚水嘆道:「起來說話吧。留得老命在不怕沒柴燒。反正姓韋的以前也不是白面小生燒爛了臉照樣吃喝嫖。」

眾人聽他言語如此坦然莫不暗自欽佩。一旁貼木兒滅里便彎下腰來把盧雲扶了起來。靈智取出了一條手帕便讓盧雲擦臉。

盧雲吹淚道:「韋大哥……你……你的家人呢?他們……他們還活在世上么?」

多年不見盧雲第一句問的便是這個。自讓韋子壯大為感激忙道:「你放心吧。那晚有人搶先一步帶着我的妻小離開北京。」

盧雲大喜道:「是誰?」

韋子壯緊緊握住盧雲的手微笑道:「猜一猜吧我為何會投入『義勇人』?」

盧雲啊了一聲道:「是……是義勇人的領救了他們?」

韋子壯哈哈一笑卻不多言只摟住他的肩頭笑道:「先別說我的事了倒是你呢?聽說你這幾日邪念頓生已成武林第一採花淫賊了是吧?」

盧雲微微一驚道:「什麼採花淫賊?此話從何說起?」

韋子壯笑道:「據咱們義勇人的探子回報好像有人拐跑了一位『蘇夫人』十來日裏雙宿雙飛把這美女糟蹋得十分盡興可有此事啊?」

盧雲愕然道:「蘇夫人?誰是蘇夫人?」

韋子壯笑道:「蘇夫人娘家姓瓊。」

聽得此言盧雲立時想起了瓊芳隨即想起蘇穎已是悚然大驚:「韋護衛你……你可別胡說八道我和瓊姑娘萍水相逢哪有什麼私情?」

韋子壯嗔嗔笑道:「好吧這樁公案暫且壓下倒是楊夫人的事情卻又是怎麼回事啊?」

盧雲喃喃皺眉:「楊夫人?……這又是誰?」

韋子壯道:「楊夫人娘家姓顧。今晚去布莊買布。」

盧雲大驚失色沒想自己在寶慶布莊巧遇舊情人卻給察覺了。顫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此事?」

韋子壯笑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據咱們義勇人的密探指出聽說盧大人的面擔還弄丟了是么?」

對方無所不知無微不至當真神通廣大之至。盧雲神色大窘面紅過耳已是不知所措韋子壯附耳道:「別難為情啊你在水瀑里熬了十年一點原陽未泄難免神志錯亂。我看你還是趕緊去宜花院消消火吧別老是亂瞄人家的老婆鬧得京城婦女人人自危了。」

楊夫人、蘇夫人全成了枕邊人那是什麼模樣?盧雲面色更窘忙換了個話頭道:「韋大哥你怎麼知道我會京城來了?」

韋子壯想也不想徑道:「小武在揚州見到了你。」

盧雲低聲道:「小武?……是崇卿孩兒么?」

韋子壯笑道:「人家都二十來歲了還說什麼孩兒?」

他頓了頓又道:「過年前小武去了一趟江南恰巧在那兒遇上了你此後消息傳出各方人馬全知道你回來了。」

盧雲點了點頭原來早在江南便走漏了消息。他沉吟半晌又道:「我返京時曾在侯爺府上遇見一個高手身穿黑衣也是自稱為『義勇人』這人便是崇卿吧?」

韋子壯道:「沒錯你一回京城便成眾矢之的。小武怕你遇上麻煩便從紅螺寺里悄悄跟着你沒想『鎮國鐵衛』還是搶先了一步早派人在侯爺府里守株待兔。」

盧雲嘆道:「這話倒是我在侯爺府見到了胡媚兒她給了我一封信勸我留在京城當官。」

「當官?……」韋子壯哈哈大笑「當你個屁官!你還以為是中狀元、做翰林么?還不是要你替客棧跑腿?」

盧雲愕然道:「客棧?什麼客棧?」

靈智解釋道:「客棧就是『鎮國鐵衛』的別號。旗下共有六名賬房。今晚你遭遇的人馬便是四當家金凌霜的手下。」

盧雲醒悟道:「原來如此那……那胡媚兒呢?她是幾當家?」

話聲未落便聽韋子壯嗤之以鼻:「什麼年頭了還輪得到她出頭?告訴你這幾年胡媚兒已成了低三下四的丫鬟專給人家帶孩子啦!」

盧雲吃了一驚他今夜雖曾與胡媚兒會面卻沒聽她提及此事忙道:「她……她成了人家的丫環?你……你聽誰說的?」

韋子壯冷冷地說道:「聽誰說的?你去問伍定遠的老婆不就明白了?」

盧雲愕然道:「艷婷?她……她收了胡媚兒當丫頭?」

韋子壯道:「當然是她了。若非是她?誰敢把這妓女留在身邊?」

盧雲忖想半晌道:「不對啊……這……這艷婷不是和胡媚兒有仇么?為何要收她當丫鬟?」

韋子壯嘿嘿笑道:「你說反了吧?若非是想報仇又何必收來當丫鬟?」

聽得內情如此盧雲不由也恍然大悟了。現世報、來得快。當年『百花仙子』辣手害死張之越下手凶毒誰知今日自己卻落到了艷婷手中這幾年想必飽受折磨落得生不如死了。

想起自己與胡媚兒的情分盧雲微起不忍之意道:「真是生受她了。」

韋子壯罵道:「生受個屁?看你沒見識你怎不想想這姓胡的以前陪誰上床?」

聽得韋子壯說話難聽之至盧雲不由咳了一聲喃喃地道:「是……是江充對么?」

韋子壯冷笑道:「懂了吧?當年艷婷抓住了胡媚兒本想拿來大卸八塊做成*人幹什麼的誰曉得這妓女在江充身邊混的久了早學得一身吹捧功夫一見艷婷的面登時拿出了畢生本領把她捧上了天肉麻無比。這艷婷也是個天生下賤的見得胡媚兒這等馬屁人才怎捨得殺她?現下這兩個女人一個爛、一個賤蛇鼠一窩弄得京城裏妓院也似臭不可聞哪!」

這韋子壯給燒爛了臉性情與當年大不相同了。看他滿腔的憤世嫉俗說起話來非『爛』即『賤』只不知他何以這般痛恨艷婷竟也把她罵的如此不堪。

念在武定遠的情分上盧雲登時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眾人閑聊幾句眼看眾漢子解下了面具各自收拾刀劍道具想來是要離開了。盧雲忙道:「韋大哥你……你會帶我去見崇卿吧?」

韋子壯道:「別急!我一會兒先帶你拜見咱們領。到時再聽他吩咐。」

盧雲愕然道:「你們領?他……他和崇卿有何干係?」

韋子壯道:「他是崇卿的朋友平日小伍若是遇上了麻煩必然向他求援。」

盧雲點了點頭方知崇卿與『義勇人』淵源極深低聲又問:「韋大哥我……我看崇卿身上也有個印記他……他也是『鎮國鐵衛』的人么?」

韋子壯嘆道:「是啊他十四歲那年性情大變從此與咱們領結交也開始憤練武。一年之後他便投入了『鎮國鐵衛』成了客棧的『龍影太子』。」

回思崇卿的兇惡嘴臉盧雲不由長嘆一聲道:「這孩子……這孩子究竟是怎麼了?為何變成這模樣?」

韋子壯道:「你想得知內情自己去問武定遠。」

盧雲愕然道:「定遠?他……他知道兒子投入『鎮國鐵衛』?」

韋子壯道:「我已經說了這事你得自己去問武定遠。」

盧雲愕然道:「為什麼?」

韋子壯道:「有些話外人不好來說。你得自己問他。」

盧雲心下一凜已知此事涉及了伍家得**方才不足為外人道。他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韋大哥你……你們知道我掉入了白水大瀑布?」

韋子壯嘆道:「當然知道。那年胡媚兒回到了北京帶回了一柄劍、一個小嬰兒卻沒有見到你盧大人的影蹤誰不曉得你出事了?」

聽得『小嬰兒』三字盧雲等時跳了起來慌道:「等等!阿秀!他在哪裏?你們有誰知道?」

盧雲與胡媚兒相會之時便曾向她打聽阿秀的下落誰知這女子卻板著冷冰冰的臉把自己毒咒了一頓至於阿秀是死是活、人在何處卻是隻字不提。此時盧雲關心情切嗓音竟然微微顫抖就怕阿秀有了什麼萬一。哪知眾人看入眼裏卻只眉來眼去嘴角都掛着笑。

盧雲見他們神色如此心裏更加慌張了正要追問這孩子的生死下落卻聽洞穴極遠傳來輕輕一響似有什麼人潛進來了。這聲響雖然低微卻瞞不住眾高手的耳去。靈智頷道:「金凌霜要攻進來了。」

韋子壯嘿嘿冷笑道:「客棧的狗腿子又來啦?他***大家先換個地方說話。甭跟他們羅嗦。」

正要轉身離開卻給盧雲拉住了焦急道:「先別走你……你跟我說阿秀……阿秀他還活着嗎?」

眼看盧雲又驚又怕目光中滿布自責之色就怕阿秀早已不在世上了。靈智撫了撫他的背心安慰道:「放心神秀極好。他活潑健壯早已長成一個大孩子了。」

盧雲眼眶一紅低聲道:「他……他在哪裏?我可以見到他么?」

靈智微笑道:「跟我們來吧見到了義勇人的領即便什麼都明白了。」

說話間洞穴里腳步聲漸漸逼近只在百尺之外韋子壯立時吹熄了燈火道:「大家跟我來。」

在場高手極多除了盧雲韋子壯之外尚有帖木兒滅里靈智方丈等人自不必畏懼『鎮國鐵衛』。只是此行既是為與義勇人的領會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也不必節外生枝。

眾人由韋子壯領隊一路向洞穴深處而去。沿途經過每隔幾尺便見一個坑道這地底水脈錯綜複雜竟如迷宮一般。眾漢子卻是熟門熟路一路左拐右轉想來都走慣了。盧雲看着便道:「韋大哥你們平常都躲在這兒嗎?」

韋子壯道:「地上一切全是『鎮國鐵衛』的地盤地底九幽之處卻是咱們義勇人的巢穴。」

盧雲點了點頭又道:「他們……他們沒派人進來搜捕嗎?」

韋子壯冷冷一笑:「你以為我的『夜行刀』是練來幹啥的?」

盧雲微微頷十年不見韋子壯武功大進早已脫出當年『八卦游身掌』的格局武功比之當年強了何止一倍?想來『鎮國鐵衛』若是硬闖進來必有無數陷阱暗器伺候當是傷亡慘重了。

盧雲又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水道的?」

韋子壯道:「正統元年夏全京水井一起乾枯半年後鄰近各省也受波及大家都說這是天罰怪得離奇。咱們領精通風水堪輿之術於是率先潛入井中察看地底水脈動向這便給他找到了這個棲身之所。」

盧雲楞了楞道:「什麼?你們領精通風水?」

靈智介面道:「沒錯義勇人的領熟知風水除此之外他還精通奇門遁甲五行生剋之術算是一位奇人。」

盧雲忙道:「大師也會看面相么?與這位領相比卻是誰高誰低?」

靈智嘆道:「知州這是折煞我了。在下雖略知命理可要與人家的道術相比卻如初出茅廬相距豈能以道理計?」

靈智精熟命理當年曾預見武定遠日後的富貴極品根底自當不俗誰知卻出此自謙之詞?盧雲頗有不信之意便道:「這人高姓大名?可否賜予在下知道?」

韋子壯咳了一聲欲言又止間卻聽靈智坦然道:「不瞞知州這位領姓祁人稱祁郎中便是。」

盧雲聽這名字耳生便只微微皺眉道:「我……我以前識得這人么?」

靈智還未回答韋子壯便又急急轉了回來大聲道:「方丈夠了!別再跟他說了!」

盧雲疑惑道:「韋大哥何出此言?莫非你信我不過?」

韋子壯哼道:「你這人一向守不住秘密還是少說為妙。」

盧雲氣往上沖大聲道:「什麼話?盧某此生講信重義豈是通風報信之人?罷了!罷了!我走便是了。」

說到氣憤處袍袖一拂轉身便走韋子壯嚇了一跳忙拉住了他慌道:「幹什麼!幹什麼!幾年不見一句話便得罪你啦?」

盧雲滿心不快仍不願說話靈智便安撫了:「知州別動怒其實韋先生也是好意。想你秉性忠良本事又高當然不受威脅利誘可一旦你的親人受了挾制逼迫閣下卻該怎麼辦?」

靈智不愧是少林方丈一語便道破了盧雲得弱點。想他天性剛強縱給千刀萬剮亦能守口如瓶。可若有人抓住了他的至親至愛稍加折磨拷打后恐怕盧雲便要慨然赴死任其擺佈了。想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別讓他得知為妙。

盧雲想想不錯便也嘆了口氣道:「也罷不問便不問那他為何要見我?」

靈智道:「你能應驗他卜出來的最後一卦。」

盧雲大吃一驚反問道:「最後一卦?」

靈智淡淡的道:「他相信這場歷時十年的大戰終會在你的手上結束。」

盧雲更吃驚了慌道:「什麼?」

韋子壯咳道:「大師拜託你少說兩句別嚇跑他了。」

今夜入洞以來韋子壯始終神神秘秘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八成有什麼事瞞着自己。

盧雲滿心疑惑腳步便慢了下來靈智便又安撫道:「盧大人放心吧這位『祁郎中』並非什麼牛鬼蛇神他之所以會給人稱為『郎中』純是因為他是個大夫。」

盧雲愣道:「大夫?他……他不是熟知風水嗎?」

靈智微微一笑道:「盧大人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你曉得是什麼?」

盧雲茫然搖意示不知靈智便自問自答了含笑道:「命理。」

盧雲愕然道:「命理?」

靈智微笑道:「這位領同知州一般也都是聰明絕頂的人。他憑着一本經書入門無師自通練成了世上罕有的針灸術熟知人身一切氣血循環。不過他看診時卻現了一些奇事有些病人看似給他治好了可不久便即復;有些病人看似沉痾難起藥石惘然誰知久而久之卻能不藥而癒。於是他便懂了原來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

盧雲啊了一聲道:「便是命理么?」

靈智含笑道:「沒錯。人的壽算其實都已經註定好了。他們的生老病死都有一層因果倘使參不破這層道理縱使知其病灶竭心診療至多只能醫一時卻也不能醫一世醫之何用?於是他便以醫理為根基開始鑽研命理。」

盧雲聽出了興趣忙道:「何謂命?」

靈智道:「命者先天之性也形於內為『氣』形於外為『運』氣衰而運衰運衰而命竭故良醫為人把脈不只觀臟腑查氣血也往往趁機觀看病人的手相面相以名其一生之榮枯。」

盧雲嘆道:「大師所言已是巫醫之道了。」

靈智微笑道:「殷商遠古之時醫巫本為一家何足為怪?」

盧雲飽讀經書自知殷商時醫者必也占卜故稱巫醫。這些人焚燒龜甲以測吉凶漸漸才有日後的易經命理。他點了點頭又道:「聽大師如此說來此人醫術之精莫非還強於青衣秀士了?」

靈智微笑道:「青出於藍而青於藍。青衣秀士的醫術是九華祖傳僅能治一時之病。義勇人領的針術卻更勝一籌能治一世之患。」

『青衣秀士』便是今日怒蒼的總軍師昔日他曾求道於九華醫術精湛天下無雙誰知竟有人自稱本領強過了他?盧雲沉吟半晌又道:「也罷這命理又與風水何關?」

靈智道:「醫理之道可測常人一時之榮枯;命理之道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凶;至於風水地理之道則可察一家一姓、上下三代之興亡。」

盧雲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來風水便是最高的學問了?」

靈智搖頭道:「風水之上尚有一理便是天理。此理隱藏於星象之中若能洞之察之可測天下之動靜。」

盧雲微微一驚方知這義勇人的領非同小可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忙道:「如此說來這人能預知天機了?」

靈智微笑道:「知州果然聰明。醫理治一時之疾命理治一生之病地理則能治五湖四海、山川百岳之患到得三者俱精之日便能為天下把脈此即太平之術也。」

命理、地理、天理合稱『三元』。天下儒生所求無多但盼處世以智、修身以仁、立心以勇此為『三達』之境界。然而三達再高探究的也只是君子立身的道理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為滿足他們觀察命理內在外觀五湖四海到得至高境界便能仰視星象探究天機從而找出『天地人』三元之法號稱術數。

盧雲是孔門儒生少語怪力亂神思索半晌卻又不置可否起來道:「大師不是學佛之人么?豈能談這些玄學命理?」

靈智笑了笑欠身道:「知州責備的是。我輩學佛之人種三世之因求今世正果本不該談這些術數。不過在下先天有個智慧障故也沾了些旁門左道。」

佛法慈悲只論後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盧雲雖是儒生亦知其詳。靈智見他有些不以為然便道:「知州本乃絕世之才若有心探究天命我願傾囊相授。」

盧雲早年在顧嗣源府上常書僮時也曾一度動念求道這番話若在他年輕時聽來自當怦然心動可此時人過中年愛的怨的、悲的喜的都不會再變了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天命與夫子之道不可得而聞也。」

靈智微笑道:「輪迴六道、看似無常實則有其恆常。知州本乃上智之人難道不想探究自己的天命?」

盧雲搖頭道:「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縱知天命又如何?」

這話脫自論語為政第二篇意思是說一個人心裏若沒了善念縱使衣冠楚楚、知書達禮還不是個斯文敗類?盧雲以此明志自也表明對天命的看法。

靈智聽他屢番推託不由哈哈笑了:「孔子曾說:『君子三畏』看來盧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同樣畏知自己的天命了。」

聞得此言盧雲全身震動竟然答不出一個字來了一直以來盧雲都不想回到京城其實理由只有一個他害怕得知自己的『天命』。

天命者宿命也。千萬年來世間萬物哪個每不是強者生、弱者死這『優勝劣敗』的至理正是誰也逃不掉的宿命。即便強如『秦皇漢武』若想成功立業一匡天下也得順着這條路來走。一旦背叛了這層至理縱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要落得一事難成、抑鬱而終。是以孔夫子曾說:『君子三畏』其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個恐懼便是『畏天命』。孔子五十才知天命當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稱作『仲尼泣麟』。七十長者聞子路死於道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感生不逢時死不得所悠悠亂世吾心已孤吾命將絕這就是孔子最後的『天命』。天道無親以強者為親。在這殘忍的人世間連孔夫子也不禁落淚了故而老子說:「柔弱者、生之徒」佛家說:『轉世輪迴』各門各派都懂了上蒼的本意卻只有儒生不懂。

幾千年來他們既不懂順天應人之法也說不出什麼轉世輪迴的奧秘。他們不斷鼓舞自己的士氣總說天下無道他們便要『替天行道』上天無心他們便要『為天地立心』然而逆天而為的下稍卻只有無語問蒼天。

念及顧嗣源之死盧雲以袖掩面淚水竟是奪眶而出。靈智猜到了他的心事輕聲勸道:「盧大人輪迴六道自有其因果你若想闖出一番事業便得順着上天的心意行事知道么嗎?」

盧雲拭淚哽咽:「上天的心意?那是什麼?」

靈智道:「不妄度不疑心你只要虔誠恭敬自能體會我佛指引你的道路。」

聞得此言盧雲默然半晌輕聲道:「大師謝謝你的開示。不過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選了一條路。」

靈智楞住了:「什麼路?」

盧雲沒有回答他低着頭默默無語那身影雖然孤單卻也隱隱告訴了靈智一件事。

根本沒有回頭路十年之前盧雲就已經做出了抉擇他一定會把這趟路走完。

甬道里一片寂靜人人各懷心事誰也沒吞齒。良久良久眼看靈智還想再勸盧雲便打斷了說話輕輕道:「大師別老提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尼?你這幾年究竟生的什麼事怎麼江湖上都說你失蹤了?」

靈智微微嘆氣:「怎麼?還有誰在找我么?」

盧雲道:「我曾在永定門一帶見到靈音大師。他一直在尋訪你的下落。」

少林四大神僧合稱『智定音真』盧雲曾在京城一處陋巷遇見靈音和尚曾聽他提起往事好似十年前靈智方丈不告而別就此失蹤誰也不知他的下落。殊不知當年的方丈其實早就返回了北京他便是面前這位溫文儒雅的『林先生』。盧雲輕聲道:「大師你這幾年究竟去了哪兒?可以說說么?」

靈智回思往事饒他五蘊深藏四大皆空還是不免怔怔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正統元年春我從少林寺後山出一路去了西域。」

盧雲愕然道:「西域?」

靈智拍了拍帖木兒滅里的肩頭嘆道:「這十年來我托態在帖木兒汗國治下直到去歲方才回來。為免走漏風聲我不得不蓄還俗改回俗家姓氏。」

盧雲微微一凜忙道:「大師你……好端端的為何要遠走他鄉?」

靈智輕輕地道:「十一年前我獲知了天機。」

盧雲驚道:「天機?」

靈智嘆道:「天機者不可泄漏之事也。自從得知天機后我曉得自己大禍臨頭。為免連累同門不得已而離寺避禍。」

靈智見識之高、武功之深可說天下罕見若連他也覺得自己處境堪虞足見這『天機』何其隱諱卻又何其重大。盧雲微感悚然忙道:「大師到底這天機是什麼?」

靈智道:「天機就是預言。」

盧雲愕然道:「預言?這……這是從那兒生出來的?」

靈智道:「景泰朝最後一年怒蒼群雄曾至我少林拜山盧大人想必還記得此事吧?」

盧雲頷道:「我知道。這是為了天絕大師羈押『潛龍』一事對么?」

聽得『潛龍』二字滅里臉色大變韋子壯也是咳了一聲靈智卻是容情如常道:「沒錯。那年怒蒼山克將復興朝廷里也是暗潮洶湧我擔憂大戰將起便去丹陽小鎮拜訪一位前輩。」

盧雲沉吟道:「前輩?哪一位前輩?」

靈智道:「我去見寧不凡。」

盧雲啊了一聲:「寧不凡?他……他不是退隱了嗎?」

靈智嘆道:「他之所以退隱其實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那時天下氣運將換我猜測他曉得一些內情便想過去探聽誰知此人守口如瓶我與他談了良久不得要領便悶悶而歸沒想回程時卻大有斬獲。」

盧雲微微一凜:「大師見到了什麼?」

靈智道:「回程路上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對我占卜了四卦語言十年後即將生的四件大事。」

盧雲聞言大驚:「此人是誰?」

靈智嘆道:「這人便是今日義勇人的領。」

古來便有所謂『卦象識言』如燒餅歌推背圖等等莫不是推測百年千年大事只沒想早在十年前便有人預測了今日之事。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又道:「他——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靈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則是天下大旱。」

聽到此處全場都緩下腳來了盧雲顫聲道:「神僧之死?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絕大師么?」

靈智嘆了口氣微微頷。

十年前景泰覆滅正統復辟朝廷大臣接連垮台此後文楊武秦翻臉成仇觀海雲遠也分崩離析至今仍無見面餘地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於天絕之死。

滿場靜默之中只聽靈智嘆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術士當是聽的識言光怪6離便只一笑置之事後我返回寺中不及一個月少林怒蒼便已開戰其後我天絕師叔一死應驗了第一卦我才醒悟過來方知這個卦象全是真的即將一一生。」

盧雲心下駭然忙道:「那——那後來呢?大師可有應變?」

靈智幽幽的道:「也許是造化弄人吧那時我天絕師叔已死局面已不可為我想起剩下的預言自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反覆忖想后便決定找上伍定遠盼能與他聯手。」

盧雲驚道:「定遠?你找上了定遠么?」

靈智嘆道:「伍定遠三奇蓋頂能應驗命理中的九五龍飛之卦正道中人若能託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轉乾坤。可惜他並無遠見一聽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

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伍定遠是順勢而起的豪傑卻非扭轉時局的英才靈智找上了他自如緣木求魚。盧雲情知如此只得嘆了口氣道:「後來呢你怎麼辦?」

靈智道:「伍定遠拒絕了我可這些卦象卻一一逼近。我長考數日雖知天意不可為卻還是決定上干天和做出最後一搏。」

盧雲顫聲道:「最後一搏?你——你做了什麼?」

靈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槍——你——你說的是——?」

靈智嘆道:「想起來了么?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動了一場刺殺險些將柳門第一大將楊肅觀射死你可曉得這是誰下的手?」

盧雲顫聲道:「就是——就是大師你么?」

靈智道:「沒錯。當時出手射殺楊肅觀的便是區區在下。」

十年前楊肅觀兵敗少室山四面楚歌先是忤逆了景泰皇帝慘遭格籍為民其後又在永定河畔給人刺殺從此墜入滔滔河水不知所蹤。當時盧雲潛心推想本以為這是江充所為抑或有人揣應上意這才策動暗殺。沒想此事與大臣一概無涉竟是他的同門師兄靈智方丈所為?

盧雲越想越是駭然忍不住便向後退開了了幾步顫聲道:「大事你—你為何要開槍打他--他--他是你的師弟阿--」

靈智道:「盧大人你可知義勇人的全名叫做什麼?」

盧雲茫然搖頭卻聽韋子壯介面道:「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

盧雲愕然道:「反楊?」

靈智道:「正是反楊。昔日江劉柳三大派中以劉敬最為把細城府也最厲害偏偏此人死得最早待到我天絕師叔再死整個景泰王朝已是覆滅在即當時情勢危急江充柳昂天都已束手無策我再不先下手為強誰能扭轉大局?」

盧雲顫聲道:「且慢景泰朝覆滅這——這和楊肅觀有何干係?」

靈智淡然道:「盧大人你知道正統之寶是怎麼現身的?」

『正統之寶』盧雲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滿身急汗顫聲道:「就是那塊傳國玉璽么?」

靈智嘆道:「你說對了。這正統之寶本是朝廷二十四璽之傳說它於武英十五年失蹤落入也先可汗之手其後也先覆滅這塊玉璽還是不見蹤影。也因這般神秘當年正統之寶現身禁城人人都說武英皇帝即將復出立時讓景泰皇帝大亂陣腳。」

當年景泰皇帝所以一敗塗地正是因為自亂陣腳。他先廢江充后誅柳昂天剪除自己的羽翼之後卻把兵權扔給一群小人撫今追昔這一切的喪心病狂竟是給那方玉璽逼出來的。盧雲顫聲道:「如此說來那——那塊正統之寶——其實是楊肅觀找出來的?」

靈智淡淡的道:「答對了自從我在永定河畔失手他便拿到了正統之寶。」

盧雲喃喃愕然:「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靈智笑了一笑道:「盧大人這得問你了。」

盧雲更為驚訝了:「問——問我?」

靈智道:「當年我天絕師叔圓寂之時你可有聽到什麼遺言?」

盧雲全身大震當年天絕神僧身死之時他曾隨侍身側便也得知「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這兩句識言那時秦仲海千般告誡要自己萬萬不可外傳否則天地會有大變動此刻聽靈智再次提起此事竟如五雷轟頂茫茫然不知所措。

靈智道:「玉璽現世后情勢急轉直下我明白新皇復辟后中原已無立錐之地便連夜潛逃西域義勇人的領也被迫轉往地下其後他以柳昂天的名義號召朝廷義士歃血為盟合稱『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

說着朝韋子壯望了一眼道:「當時這位韋君已然入會說起善穆這兩個字還是他出的主意。」

盧雲越聽越感驚怕方知這場政變其實早有跡象可循只是各方勢力事前一無所悉上起江充柳昂天乃至於景泰皇帝自己竟是前後摔入谷底無人能逃脫劫難可此事真是楊肅觀所為么?他與武英皇帝毫無淵源為何要下這個毒手?

正駭然忖想間忽聽韋子壯道:「盧雲你已經見過大掌柜了吧?」

想起那位大掌柜盧雲全身冷汗不覺涔涔而下便點了點頭韋子壯又道:「聽說你和他動過了手是么?」

盧雲嘆了口氣再次點了點頭韋子壯道:「你打贏了么?」

聞得此言盧雲竟是無話可說連頭也沒法點了。眾人看在眼裏都曉得他輸的極慘靈智道:「盧大人你和他動手時身旁定有同伴在場?是么?」

盧雲低聲道:「是除了崇卿之外尚有點蒼山華山神刀門的幾位朋友此外尚有一位蒙古高人——」

靈智打斷了說話道:「結果這些人全都幫不上忙凡給對方拿來運用了對么?」

盧雲呼吸微促低聲道:「大事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靈智微微苦笑道:「諸位朋友你們聽過六道輪迴么?」

『六道陣』名氣何其響亮武林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眾人紛紛點頭:「聽說這陣法是少林寺鎮寺之寶是么?」

靈智嘆道:「沒錯我少林共有五套禁傳神功相傳五大邪功若能以佛門心法引領便能返邪歸正成為一套無敵陣勢這便是六道陣的由來。不過長老們言之鑿鑿實則寺中腦心裏都清楚得很這傳聞是假的。」

「假的?」眾人瞠目結舌喃喃問道:「此話怎說?」

靈智道:「禁傳神功太獨太專便算以易筋經達摩心經引領彼此也還是難以搭配在我年輕之時就從未見過寺中長老演練過這套陣法。」

盧雲起疑道:「這——這陣法和我今夜的遭遇有關么?」

靈智搖頭道:「當然有關在我天絕師叔閉關前這陣法本是拿來嚇唬外人的只能算虛言空談不過在我師叔閉關二十年後六道輪迴卻是真有其事。」

眾人茫然道:「何以如此?」

靈智嘆道:「他找到了一個心法世稱天決。」

盧雲跳了起來大驚道:「天決?」

靈智嘆了口氣道:「我天決師叔是不世出的武林怪傑他費了二十年功夫總算找到了一套統馭之術可以分化旁人的真力也可以糾結眾力使其秉承上意萬眾一心共抗強敵。這套分合心法便是我少林最後一套禁傳神功天決。」

武林沒有必勝的武功卻有一套必勝的陣法這便是六道輪迴有人說這傳聞是假的有人說是真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沒想到天絕僧其實早已跨過了最艱難的一步創出了精微奧妙的天訣。

今夜盧雲給大掌柜壓着打全然還不了手這並不是因為他的內力不及此人而是對方的心法前所未見好似足以統馭天下一切內力方才讓他身陷重圍。他低頭忖想忽地駭然道:「等等!天絕大師只有一個弟子這麼說來這位大掌柜便是——便是——」

靈智嘆了口氣正要回話忽聽甬道深處傳來低語:「天聽自我聽天視自我視——神劍主人——君臨天下」

忽然間地道深處彷彿飄起了陣陣鬼哭讓人大感陰森盧雲滿身驚懼看他今夜才與『大掌柜』動過手自也聽過此人說話。看過適才那嗓音無喜無怒平平淡淡竟與那『大掌柜』好生神似滅里握緊雙拳正要上前察看卻給韋子壯攔住了:「沒事是自己人。」

聞得此言盧雲如何肯信。一旁帖木爾滅里也犯上了疑心立時道:「林先生究竟怎麼回事?」

靈智道:「別擔心。方才說話的那位便是義勇人的領。」

滅里一臉錯愕正要把話問個清楚韋子壯卻矮下身子率先從一條水道爬了進去。

眼見靈智尾隨而入眾漢子也跟着走了。盧雲與帖木爾滅里互望一眼終究還是一先一后爬了進去。兩人爬不數尺穿過了洞穴眼前豁然開朗此地竟是一座極空曠的大洞穴。

盧雲遊目四顧只見靈智等人都到了但見洞中放置了十張空椅當是義勇人腦平日聚會之所。再看正前方卻有一座布幔燈光於後隱隱透出彷彿便是皮影戲的枱子。兩旁分站八名漢子人人腰懸鋼刀手提孔明燈想來是部屬之類。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道:「勞煩諸位嘉賓遠道來此……敝會上下感激不盡。」

來人說話遲慢帶着濃濃的陝甘口音盧雲一聽之下不免又吃一驚:「定遠!是你么?」

這說話聲純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與伍定遠極為神似盧雲驚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燈火全熄什麼也瞧不到了。

黑暗襲來猝不及防盧雲大為錯愕正要提聲喝話卻給韋子壯拉住了只見他豎指唇邊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正看間那布幔慢慢亮了起來只見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個人影想來便是義勇人的最高腦了聽他淡然道:「方丈大師十年前匆匆一別沒來得及給您餞行說來真是失禮了。」

「使君不必客氣在下此番歸國尚望使君多方相助。」

簾幕後的影子動了動道:「這個自然。倒是大師今夜與盧大人較量武功不知勝負如何?」

靈智道:「盧大人臨敵經驗雖淺內力卻是深厚至極遠勝於我。」

那領道:「比之天絕神僧如何?」

靈智道:「以內功而論盧大人呼吸漫長在下聞所未聞。縱是我天絕師叔在世也要自嘆弗如。」

盧雲一旁聽着說話已知靈智真是受人委託方才來試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這領究竟是什麼來歷盧雲便只靜立一旁且觀其變又聽那領又道:「站在那兒的壯士可就是銀川公主的護衛官帖木爾滅里將軍?」

滅里雙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

那領道:「聽說你家娘娘和『大掌柜』辦事去了可有此事呀?」

滅里欠身道:「使君無所不知小可來此正是想請使君指點此事。」

那領笑道:「我能指點你什麼?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問『大掌柜』了卻問我做什麼?」

盧雲聞言大怒厲聲道:「你說什麼?」正要上前理論卻給韋子壯抱住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那個領哈哈大笑起來道:「盧大人學學人家滅里將軍吧看人家不慍不火多好?比起那個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來抱的盧老哥可真是強得太多啦!」

盧雲越來越為怒之極矣。卻反而沉靜下來了。道殣相望:「韋護衛請你把崇卿叫出來我有幾件事相詢問過便走。」

韋子壯又驚又怕陪笑道:「盧知州稍安勿躁給我點面子……」盧雲見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聲道:「也罷我走便是了。」

正要邁步離開卻聽那領淡然道:「盧雲……聽不懂我的說話么?可要我換個嗓音啊?」

對方退去甘陝土腔成了一口捲舌官話隱隱帶了些山東鄉音。盧雲聽着聽不覺心下一凜這才覺這是自己的說話聲看來這人競有百變鄔舌不只能學伍定遠說話尚可仿世間一切聲腔這份口藝之精當真是匪夷所思。

盧雲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覷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四下孔明燈盡數暗淡布簾上照出紅光映出了五個字正是『善穆義勇人』。

先前聽靈智提起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於聲術便給稱作『祁郎中』卻不知為何這般藏頭露尾躲於暗處?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閣下夜半召我前來想必有話要說吧?」

「可不是么……」簾幕後響起嘆息聲倏忽之間那嘆息漸漸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為無盡蒼老轉眼成了個古稀之人聽他渾濁嘆氣:「盧雲……我曾仔細想過……該如何讓你得知這十年來天下生的種種大事……我思來想去決意這般做……」

猛聽『噹啷』一聲響一名漢子拋出了東西墜到了地下盧雲低頭去看腳邊卻是一面鐵盾牌擦得油亮精光。盧雲微起納悶不知對方有何用意韋子壯便拾起了盾牌交到盧雲手中道:「你仔細瞧瞧便知咱們領的用意。」

盧雲打量手中盾牌。只見遷徙內面刻了一行小字見是「景泰十年工部監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見是:「陝西提督本營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東西?」

那領轉為蒼老說話也緩慢許多聽他道:「別說什麼景泰……用咱們正統朝時興的話來說這叫『江朝舊貨』。」

盧雲多年曆練自知打仗須得兵員糧餉將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糧餉皆由『兵部』統籌刀劍弓矢卻由工部的『軍器局』監造驗收之後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備。看這面盾牌的形制當是『太子太師』江充主政時所監造。

盧雲道:「這陝西提督……可就是那個江翼嗎?」

那領嘆道:「說對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殺就只剩這個三弟還活着。」

盧雲沉吟思索不知對方為何交給自己這面盾牌正猜想間忽見一名漢子手持鋼刀緩緩來到盧雲面前他躬身行禮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鋼刀競已直劈而下。

盧雲嘿了一聲不知他想幹麼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聽『當』地一響火花飛射手上盾牌竟給砍出了一道缺口。盧雲心情不悅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漢子卻已躬身退讓道:「得罪。」

說完轉過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來。

看那漢子前倨後恭葫蘆里不知賣着什麼葯眼見靈智、韋子壯等人都微微頜料來必有深意盧雲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過來忽然之間手上一沉這才驚覺這柄刀份量極沉至少重達五十斤。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當下仔細把玩這柄刀只見此刀長約三尺依形制來看當是軍中慣用的步戰大刀只是份量卻重了一倍有餘轉看護手刀鐔處其上環鑄一行小字見是:「五關小彪將言振武部將配刀」。刀柄正中卻有個『怒』字。

盧雲啊了一聲他撫摸握柄底座果然觸到了一隻鐵牛記號。已知這是一柄『怒蒼軍刀』。

怒蒼最善兵器鑄之人便是『鐵牛兒』歐陽勇。這人出身長洲鑄鐵山莊乃是『鐵獅兒』鞏志的師弟。看這柄刀能一軟裂景泰朝的鐵盾果是出自『鐵牛兒』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正思索間又是一名漢子走了上來看他單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達五尺大約雙肩寬窄。那人行到近處隨即半蹲下來將盾牌立在盧雲面前。

有了先前的例子盧雲自也明白對方的用意他點了點頭便提起刀來朝盾牌劈下。『咚』地悶響傳過那盾牌嗡嗡作響隱隱迴音想來受力甚是均勻轉看手上鋼刀卻是微微反彈刃口處竟然搶起來一塊。

盧雲大吃一驚沒料到這塊盾牌如此堅硬非但接得下怒蒼軍刀還能將之反震毀傷。他扔下軍刀急急接過盾牌來看但見內側刻着兩行字左是「正統四年工部監造」右是:「正統軍械嚴禁離營」。盧雲大驚道:「正統軍?」那領輕聲補述:「伍定遠的正統軍。」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總算也懂得那領的用意了他要藉着這一新一舊兩件器械讓自己瞧瞧朝廷十年來的變幻。

面前這兩塊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統四年』監造一是『景泰十年』監造同樣的工部同樣的軍器局卻因『正統』、『景泰』二軍之差竟有此天淵之別。

盧雲手持『正統之盾』怔怔出神卻聽腳步聲響又有一名漢子走來看他手持水桶擱到了盧雲腳邊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開。盧雲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見水桶里擱著一柄刀浸泡在泥巴髒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話反手握住手刀柄但聽『嘩』地一響軍刀已然破水而出。

第一個入手體會是『輕』看這柄刀背脊弧拱刀頭微仰當也是一柄步戰軍刀。不過份量僅只二十來斤遠不如方能所見的「言振武部將佩刀」。轉看刀面處更沾滿了泥臟上頭依稀可見一處指頭大的刻痕正是個火焰騰燒的印記。

盧雲醒悟到:「這也是怒蒼軍刀?」那領道:「是不過這柄刀是新物。」

盧雲點了點頭已知這柄刀是泰仲海當政時所造。至於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將佩刀」則是『秦霸先』主政時所為。依此觀之那領有意藉著這兩柄刀的不同讓他明白秦家父子兩代的差別。

盧雲靜下心來凝目來看手中雙刀只見兩者一新一舊一輕一重看那柄舊物雖說時隔久遠卻仍光可鑒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雖只是尋常步卒的佩刀卻也打造的極精緻。反觀秦仲海治下之物則是沾滿污水刃口處依稀還有些缺損頗為不堪。

過去盧雲曾聽人提起這『秦霸先』雖是朝廷反賊卻是有守有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6孤瞻等豪傑都樂於為其效力。反觀秦仲海卻招募一窩土匪殺人放火無所不為。若與乃父相較秦仲海無論人品武功智略膽識樣樣都有所不及便從一把刀也看得出來。

正想間忽聽滴滴答答之聲不絕於耳刀面上污水漸漸聚合竟然成了一顆一顆水珠盡數滑到了地下。盧雲微微一奇忙提起刀來就手甩了甩剎那之間泥水盡落刀面竟已全乾其上非但不見一顆水珠附着連污垢臟灰也不見一點。

『出淤泥而不染』!盧雲悚然大驚方知這柄刀的強處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當然也不會沾上血跡這是一柄『殺人不沾血』的好刀。

盧雲顫聲道:「這……這柄刀也是歐陽勇打出的?」

那領道:「豈止如此?滿場兵器盡數出於『鑄鐵山莊』之手。」

那領嘆了口氣道:「盧雲我曾仔細想過該怎麼讓你知道這場十年大戰的慘烈處。你現下明白了么?」

盧雲沉點良久輕聲道:「我明白。」

無須一字着墨也不必談什麼人數死傷單單這幾件兵器的演變便已道盡了一切滄桑。

那領悠悠說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後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鐵胎大弓連破三層甲滿朝皆驚現今秦仲海的連弩一射四十釘城牆而朝廷上下視若平常……」

全場靜默下來靈智、帖木兒滅里乃至於韋子壯人人無言以對。那領的嗓音更顯蒼老低聲道:「這場大戰勢均力敵雙方越戰越勇、越打越強據我猜想他們只要再打個二十年人便能飛上青天木牛流馬也能重現人間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沒幾個人好殺了。」

在這強生弱死的人世間要想活下去便得越來越強。戰國百年泰人率先出鐵器五代異族南侵宋人被迫明古今第一火炮倘使朝廷怒蒼再打百年誰也不知敵我雙方會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靜間猛聽一聲怒喊盧雲提起刀來使勁朝『正統軍』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飛射激得洞內滿是火光望來恁煞壯觀。可無論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風不動軍刀也是毫無傷他提起內力放聲怒吼霎時已將『正統之盾』砍做兩半。

當地一聲響手上的軍刀卻也斷為兩截只餘下一個空柄。這兩件兵器居然同歸於盡了盧雲微微喘氣手上提着一個空柄神色激動間正要將之扔出卻摸到了刀柄護手上的刻字他凝目來看卻見到了兩行字見是:「怒倉征西招撫使江翼本部器械、嚴禁離營」。

盧雲大吃一驚:「江翼!他投入了怒蒼?」布幕後響起了笑聲:「天下事真是難料是么?」

這江翼來頭不小正是當年『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間出征剿匪與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豈料十年之後他竟成了怒蒼匪將的一員?

今朝是國家大將明日卻聚眾稱反楚河漢界說翻就翻實在讓人措手不及。

那領輕聲道:「說起這個江翼呢倒也是個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無奇才幹至多稱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後他名氣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見到他今日的氣勢恐怕要嚇得從墳里跳出來了。」

他嘆息一聲又道:「盧雲你跟我說吧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鐵牛兒稀鬆平常卻紛紛在正統朝里成為當代宗匠?」

同樣的江翼、同樣的鐵牛兒、同樣的打鐵藝十年前、十年後卻有驚天動地的轉變這不單是因為他們自己進步了而是因為另一個情由。盧雲望着地下的軍刀鐵盾輕輕地道:「他們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領淡然道;「有何不同?」

盧雲微起嘆息之意他撫摸額頭的舊傷並未回話。

那領道:「盧雲你跟我說一個人什麼時候氣力最力?」

盧雲怔怔呆不曾回話一旁韋子壯便替他說了:「生氣的時候。」

那領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氣時咬牙切齒、須俱張氣力遠比嘻笑時大上十倍不止有時氣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頓了頓忽道:「懂了嗎?為何朝廷將領一旦投上怒蒼個個都能化身當代神將?幾萬官軍也檔不下?」

盧雲嘆到:「他們怒了。」

那領道:「沒錯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該明白了為何過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贏秦霸先。」

人因憤怒而有力說來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這個『怒』字。當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擊天下山寨人材卻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原來一切力量的出處正是這個『怒』字。

那領又道:「盧雲你可曉得世上比『怒』更強大的力量卻是什麼?」

盧雲輕聲道:「恕。」

「恕。」簾幕後傳來疑問盧雲靜靜說道:「寬恕。」

噗嗤一聲那領好似唵嘴莞爾一旁韋子壯則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須臾之間整座洞裏放肆鬨堂滿是狂笑聲。那領笑了一會兒道:「盧雲啊盧雲虧你飽讀詩書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說世人為何會怒?」

盧雲給無端嘲弄了一時神情默然不願回話。靈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時候。」

那領道:「是啊。世人之所以會怒正是因為『不公』。你考不上科舉至多只會悲傷嘆氣、感慨際遇起伏欲不至於怒。可你若是見到旁人買通簾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嘆息而已而是要動怒殺人了。」

他頓了頓又道:「盧雲你經歷過不公吧?」

盧雲早年懷才不遇中年丟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隨形伴隨一生。聽他低聲嘆了口氣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輕時的往事了。」

那領道:「那是你修為。別人可沒這麼好脾氣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個人早也生氣、晚也生氣無時無刻不在生氣這股日以繼夜的怒氣可稱做什麼?」

盧雲輕聲道:「恨。」

那領道:「沒錯。『怒』到了極處便是『恨』。怒氣不過是一時的事過境遷稍縱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個人你會無時無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會越強大直到親手剷除這股恨意為止。」

他頓了頓又道:「懂了嗎?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強於秦霸先?」

比『怒』更強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時的他的怒氣只是場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卻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領下歐陽勇變強了、五虎上將變強了甚至連西北軍馬也變強了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於『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蒼兵威。

那領道:「盧雲你有沒想過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麼?」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看當年秦仲海起兵稱反是為了打垮景泰、殺死江充。可十年之後他自己卻收羅了江充的胞弟江翼與正統皇帝打個頭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圖謀什麼委實令人費解。

那領道:「盧雲有人說秦仲海想自立為帝。你說呢?他想想當皇帝嗎?」

盧雲想也不想輕聲便道:「當皇帝那是斃死他了。」

那領哦了一聲道:「此話怎說?」

盧雲低聲道:「他樂於當土匪勝於當皇帝。」

那領哈哈大笑:「說的好啊!無怪秦仲海視你為知己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邊野花隨你采!可盧雲啊你也來評評理吧這傢伙到底想幹什麼?他自己不肯坐上寶座卻把寶座上的人全數打死了這豈止是無君無父而已、簡直是莫名其妙!你說吧你這老友究竟想幹什麼?「

天下國家南面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無可避免會冒出一張寶座來。這是顛撲不滅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得說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這般胡攪瞎搞卻是想做些什麼?難不成真要鬧到「災星降世大地紅」?

盧雲默然不語他當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麼。否則……兩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絕路?

那領笑得好開心聽他道:「想不出秦仲海要幹些什麼嗎?來讓我指引你一條思路。你且想想伍定遠是怎麼檔下怒蒼山的?」

「一代真龍……」盧雲目光撇向了『正統之盾』眼前也出現老友那張威嚴穩重的面孔。

說來難得今日的怒蒼鋒銳如刀猶勝秦霸先之時。朝廷若以江充的兵馬出陣來檔早已一敗塗地。可十年來伍定遠卻能屹立不搖這不能不讓人佩服之至。

眼看盧雲低頭沉思那領又道:「盧雲你別老是不吭氣快跟我說吧方才那面盾牌你也看過了你想憑伍定遠的能耐打得出那種東西來么?」

盧雲心下一醒自也知此問來到了要緊處。看當年景泰朝的鐵盾之所以破爛正是因為朝廷上下中飽私囊無論江劉柳哪一派全都吃干抹盡。可伍定遠卻也不是什麼鐵面無私之人。他是個好人向來講人情留後路從不趕盡殺絕。似他這般性子帶兵操練還可以可他便算生了三顆頭、六隻臂也無法監造出那面精鋼鐵盾。

盧雲怔怔望着地下的『正統之盾』道:「定遠背後還有靠山是么?」

那領哈哈笑道:「靠山?虧你想得出這兩字來這就讓你瞧清楚你嘴裏的『靠山』是什麼東西?」

刷地一聲洞中八盞孔明燈再次熄滅簾幕前竟然放落了一大捲軸光芒掩映只見眼前是一富七工筆圖長寬巨廣其上繪了一隻金色大鳥看揚喙睥睨雙翼全展的形樣不正是胡媚兒、伍崇卿等人燒啟在身、金凌霜、誓死效忠的那隻『鎮國鐵衛之令』?

盧雲倒抽一口涼氣情不自禁走近幾步他仰頭來看只見捲軸里的神鷹略顯不同只見它多生了兩隻金爪左爪揪抓了幾十尾小蛇龍右爪高舉過頂好似仰頸欲吞一尾大龍。

盧雲背脊涼顫聲道:「這……這是什麼?」

那領道:「這叫做迦樓羅金翅鳥。以龍為食。」

說着頓了一頓道:「靈智大師這是佛門的東西還是讓你來說吧。」

靈智雙掌合十說謁道:「觀佛三昧經有言:『金翅鳥名迦樓羅業報應食諸龍。於閻浮提之中日取一龍王與五百小龍周而復始八千載須食龍族億萬死後悲鳴撲墜盡焚其身得一琉璃之心。』」

眼看盧雲悚然而驚那領輕輕地道:「盧雲搞懂了吧?這才是怒蒼山真正的死敵。」

『鎮國鐵衛』這四字飛入心坎盧雲不由微起暈眩之感四下一片沉默但見一名漢子默默走上簾幕前又放下了一幅捲軸上頭繪了一位大神明。

眼前又是一富大佛圖一平佛暈光明中雲彩圍繞神明身遭看他身做黑青三頭六臂第一雙手合十為掌第二雙手持拿日月最後一雙手則威持刀劍。三張臉或做笑容、或做忿恚或做平靜不一而足。

這幅圖畫說不出的古怪不免讓盧雲微微一驚:「這……這是什麼?」

那領道:「這就是大掌柜的本相。」

盧雲錯愕至極:「本相?」

靈智合十道:「這位神明法號『修羅王』他有天之福、卻無天之德鄰次諸天而非諸天故名非天。」

眼見這幅佛圖如此可怖全場隱見不安那領卻毫無分毫畏懼淡然道:「修羅王持修羅法這位『大掌柜』向以修羅王自況殺人如麻、使眾生知所畏懼。替他執法之人一共有六大當家。他們隱藏夜叉之貌躲在茫茫人海之中替他監看人間動向。」

盧雲身上冷顫聲道:「六大當家他們……他們是誰?」

那領道:「別急咱們一個一個來……」說話間簾幕上貼來了一張絲帛光芒從后透出照得金光隱隱看形狀卻是一隻指環聽那領道:「認得這個么?」

盧雲低聲道:「我……我知道這是金凌霜的指環。」

那領道:「沒錯。這就是『佛門六度』之一的『精進戒』。於六度中行四。」

說話之間簾幕光芒黯淡便又映出了六行字見是忍辱、布施、精進、禪定、智慧、持戒從右至左數來這『精進』二字恰恰行四其下對應了一個名字正是『金凌霜』。

那領淡然道:「這金凌霜是客棧的四帳房也是第一批追隨『大掌柜』的部屬。他秉持上意絭養大批刺客號稱十八學士、十二神將。舉凡朝廷里的陰私暗殺、綁架陷害全由此人作為。」

聽這指環如此權威。盧雲不由一凜:「綁架暗殺?難道……難道刑部不管么?」

那領笑道:「他的部下多半出身錦衣衛連東廠里也有不少客棧中人誰敢來管?」

看昔日江充權勢薰天卻也無法染指東廠誰知十年過後樹倒猢猻散區區一個金凌霜便能將手插入東廠這固然是東廠無人卻也能說是『鎮國鐵衛』手段非凡。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正統皇帝呢?他自己曉不曉得身邊藏了這群人?」

那領笑道:「放心大掌柜早有準備了。」

話聲未畢『金凌霜』的名號旁又多了三字盧雲凝目去看赫然便是『瓊武川』不覺大驚道:「瓊國丈?他也是『鎮國鐵衛』?」

那領道:「懂了吧?『鎮國鐵衛』為何能與皇上相安無事這就是答案。」

他頓了頓又道:「瓊武川對應之物稱為雲裳裙帶佈於皇帝身邊。」

盧雲低聲道:「裙……裙帶?什麼意思?」那領淡淡地道:「要想讓男人乖乖聽話便得讓他的女人服服貼貼。要想讓女人服服貼貼最好的法子便是買通他的親爹爹。沒了這條裙帶就沒有雨露布施非但『鎮國鐵衛』站不住腳跟連『大掌柜』也會成了皇上的眼中釘。」

盧雲駭然不已道:「瓊芳……瓊芳知道此事么?」那領道:「知不知道無關緊要。待瓊武川一死『大掌柜』自有辦法讓她接下祖父的位子成為下一代『三當家』。日後為了朝廷她也得被迫進出後宮布施雨露。」

布施雨露……這本當是一句好話可此刻聽來卻讓盧雲覺得古怪之極、難受之至他撫了撫臉低聲道:「瓊芳去布施……布施雨露去了那……那蘇少俠呢?」

那領道:「他是局外人。所以不能知道太多以免害人害己。」

瓊武川橫跨三朝從武英至景泰、從景泰到正統乃是朝廷里一塊老招牌了沒想他也投入了『客棧』成了什麼『三當家』這也說明『鎮國鐵衛』在朝廷部署極深。盧雲提起一口真氣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又道:「那……那個屠凌心呢?他……他是幾當家?」

那領道:「他沒這個份量。此人是『六丁六甲』之一乃是『大掌柜』的貼身護衛。不過你千萬記得下回要再見此人立時便要走避因為『大掌柜』便在左近。」

盧雲無心多聽低聲又道:「那……那崇卿呢?他是幾當家?」

那領道:「你還沒弄懂吧。『鎮國鐵衛』不是武林幫會也不是什麼邪門外教它就是一個朝廷要想在裏頭坐上一把交椅憑藉的不是武功而是主事者的資望。」

說話間簾幕上又亮了起來這回又多出了一柄金剛劍那領道:「這把金鋼劍與金凌霜的『精進戒』同是大掌柜的殺人刀劍不過『精進戒』調動朝廷刺客『金鋼劍』率領江湖豪雄專為大掌柜剷除武林里的惡勢力。」

盧雲顫聲道:「惡勢力?是……是怒蒼的勢力嗎?」

那領道:「什麼怒蒼不怒蒼那是放屁。只要和你意見相左的就是惡勢力。」

盧雲聞言嘆息:「這柄劍誰握著?」

那領道:「你去問靈智方丈他那年在少林後山裏採藥卻是中了誰的暗算?」

盧雲大吃一驚忙朝靈智方仗看去卻見他嘆了口氣避開了自己的眼光。

那領道:「少林上下都是偽君子只有靈真一個是真傻瓜他夠笨所以敢殺人現下他坐着七當家的交椅手掌一柄金剛劍自號『持戒』。結果他什麼戒都持了就是不持殺戒如今兩手早已沾滿了鮮血卻還老覺得自己殺的不夠。」

盧雲顫聲道:「為什麼?」

那領道:「那還不容易么?因為他自覺殺的都是壞人。」

聽得此言全場都明白『真傻瓜』三字的寓意。盧雲則是怔怔無語心裏不能不為靈真和尚感到惋惜。

一片沉靜中又聽那領又道:「靈真是七當家至於這個六當家則是『摩訶般若』他掌握的東西看似不要緊實則重大異常少了這東西客棧立時煙消雲散。」

眾人訝道:「為什麼?」

那領道:「他掌的是錢。」

說話間簾幕又現出了一個名字正是『羅摩什』。帖木兒滅里頜道:「這個叫做『摩羅什』的可是我汗國昔日的國師?」

那領道:「就是他。這人十多年前來到中原從江充那兒學了很多把戲。」

盧雲恍然大悟看這羅摩什過去在江充底下辦事定然熟知做帳之法『大掌柜』這才將錢糧計算交給了他。

也難怪這個『鎮國鐵衛』無所不能了他們有權有勢右手掌劍左手送錢網羅各方豪傑從西域高手再到少林武僧、皇親國戚諸人各有所司各有所長方能撐起了這個小朝廷。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五當家與二當家呢?這二個也是誰?」

「韋先生。」

那領吩咐道:「把本子交給盧大人。」

韋子壯聞聲答話立時走到了簾幕後頭躬身接過了東西。盧雲冷眼旁觀眼看韋子壯這般恭順模樣彷彿那腦便是『善穆候』本人方能讓他如此敬服。心念及此不由得又讓盧雲疑心起這個領的身分。這領究竟是什麼人呢?先前聽靈智方丈所言他好似性『祁』是個江湖郎中能替人治病也能為人算命還能看些風水。看這人本領非凡本不難猜出他的來歷誰曉得這人竟能輕易改變說話口音加上他今夜始終躲於幕後把自己的面貌身形藏的一點不露盧雲與他對答許久竟都看不出一點端倪。

正忖想間韋子壯己然走了出來道:「盧雲瞧瞧這個。」

盧雲凝目來看卻見手上是一份簿本他隨手翻了翻內文竟是『正統軍』的將領配給滿滿都是人名錢銀。盧雲蹙眉道:「你要我看什麼?」那領道:「你耐心點自能在裏頭找到二當家、五當家的名號。」

盧雲隨手翻去只見裏頭寫着一個人名見是:「潼關六。張銅烈」配餉若干官職某品再翻幾頁則是「北關四鎮、虎大炙」盧雲有些煩了連翻數頁但見『高炯』、『燕烽』、『劉星火』一時數之不盡瞧不盡瞧誰曉得哪個是『二當家』、哪個是『五當家』?

盧雲翻著翻忽然心下一凜暗道:「對了!為何這些人的名字怎都有個『火』?」

那領等候半晌笑道:「盧狀元據說你天才蓋牛文武雙全卻不知你瞧出什麼啦?」

盧雲咳道:「這些人都改過名字了是么?」那領笑道:「對啊。曉得他們為何要在名里添把『火』嗎?」盧雲道:「你說。」

那領笑道:「我說就沒意思了。來來來你快跟我說吧金木水火土黃龍屬什麼?」盧雲道:「屬土。」

那領笑道:「火可以生什麼?」盧雲心下恍然已知有人要下屬更改名字刻意來符驗生克之理也好來個『火生土』。他搖了搖頭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這些都是讖緯之說全屬迷信。」

那領笑道:「又來了。不知生焉知死你們儒生就只會這一套人家拜神拜鬼便要給你們譏為迷信。你自己說伍定遠是給誰提拔的?」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正統皇帝。」

那領笑道:「說得好你再跟我說正統皇帝姓啥名誰?」

御名廟號須得迴避盧雲是科舉出身想到皇帝的名字居然不大敢說轉念想起自己閑雲野鶴也不忌諱了當即道:「方今天子姓朱名炎。」

話在口中不覺一凜:「啊對了他……他也有個火字邊?」

那領笑道:「瞧一搞到皇帝身上便不是迷信了。你瞧瞧朱炎的這把火旺大了伍定遠。讓他連升八百級成了大蟒龍。那你再想想又是誰叫正統軍的武官全數改名的?」

盧雲嘆道:「皇上。」

那領笑道:「你瘋了嗎?伍定遠已經是四爪龍了皇帝老兒又沒瘋幹啥還升火來旺真龍?你翻翻手上的本子吧瞧瞧是誰在作怪啊?」

盧雲急急翻找來到了第一頁赫然見到了「掌印斷事參謀鞏志」幾字他心下一凜道:「這……這是鞏師爺的名字?」

那領笑道:「是啊你怎不想想?正統軍四大參謀掌令高炯、掌旗燕烽、掌糧岑焱人人名裏帶火個個上火怎就鞏志一個人不必改名?」

盧雲喃喃地道:「他……他背後有人撐腰?」

那領笑道:「你總算沒笨到家。猜到了嗎?鞏志是誰?」

盧雲低聲道:「他……他就是二當家么?」

「哈哈哈哈哈!」簾幕後的影子笑得前後搖擺道:「盧雲啊盧雲你還真不懂人情世故這『二當家』只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伍定遠也得怕他三分這位子何其難當單憑鞏志的資歷輩分能壓得住『一代真龍』嗎?」

這鞏志過去是衙門師爺當年盧雲長洲任官雖說是脾氣剛硬欲與他相處得極為融洽連顧倩兮也對此人讚譽有加說明鞏志真是塊作官的好材料手段見識俱都一流。只是物換星移現下鞏志的老闆不是盧雲而是伍定遠兩人脾氣南轅北轍再說七十萬正統軍殺權之重更非長洲知州所能望其項背於萬一若說鞏志有膽爬到伍定遠頭上那確是難以置信了。

那領笑道:「想不出『二當家』是誰嗎?來這兒給你點頭緒你且想想什麼樣的人和伍定遠稱得上同生共死榮辱與共?比親兄弟還親?」

盧雲茫然道:「是……是我嗎?」

「哈哈哈哈哈!」全場都笑翻了那領笑道:「瞧你還真是惹人憐啊。無怪這麼多女人愛着你。來你再跟我說吧什麼人與伍定遠同生共死、榮辱與共、偏又勢同水火、同床異夢?」

盧雲恍然大悟顫聲道:「你……你說得是艷婷……」

那領笑道:「沒錯。這位二當家就是艷婷。她壓制的是『真龍』故稱『忍辱』。」

同生共死卻又同床異夢就是是伉儷夫妻的寫照。越是親近的人卻往往最是水火不容原來駕馭『一代真龍』的乘龍之客卻是他自己的枕邊人艷婷。

盧雲掌心出汗道:「那……那鞏志呢?他……他又是什麼?」

「鞏志是五當家職在刺探敵後。」

盧雲喃喃地道:「敵後?是……西北怒蒼么?」那領道:「錯了敵後不在千裏外的怒蒼山而在隔壁鄰居都督府。也是這般鞏志與艷婷向來不對頭。」

盧雲腦中嗡地一響才知『大掌柜』內外節制以伍定遠壓制怒蒼山又以艷婷壓住伍定遠最後再以鞏志盯住艷婷層層相夾嚴密異常。

那領道:「目下伍定遠身旁滿布眼線艷婷是二當家鞏志是五當家兩人聯手架住了『一代真龍』從府里到營中從床第到戰場他的每件事都給人算計得清清楚楚……盧雲你說他可不可憐呢?」

盧雲低下頭去瞬息之間耳邊再次響起那聲低聲呼救:「盧叔叔……救救我們……」

直到此刻盧雲方能懂了為何伍崇卿要投入『鎮國鐵衛』又與『義勇人』結盟甚且千方百計劫奪『業火魔刀』原來他正在全力突圍、向父親身邊的天羅地網反擊而去。

盧雲怔怔嘆了口氣道:「定遠……定遠他……他知道自己妻子是『鎮國鐵衛』嗎?」

那領道:「這你得自己問他。反正一個人要投入客棧便得學和尚爇頂立誓在屁股上打個印記出來。只是不知洞房花燭夜時伍定遠的老婆酥胸半露他老兄可來得及吹熄燈燭了。」

說到此處實在忍俊不禁登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陣陣歡暢大笑中盧雲身下一酸不自禁代伍定遠感到悲哀。

烙印是種誓願也是種屈辱宛如牛馬打印標記了身心所屬想伍定遠這麼個精明人物豈會不知妻子**上烙下來的印記?」可他見到之時卻該做何感想?心念及此盧雲根本不願置信了他低頭哽咽道:「艷婷她……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她為何要這般對待定遠?」

那領道:「盧雲啊盧雲這你就不懂了這女人之所以狠得下心往往是因為心裏有愛。來瞧瞧自己的懷裏看看咱都督夫人愛的是什麼東西。」

盧雲啊了一聲趕忙伸手入懷卻又取出了那封書信。正是『靈吾玄志』。

盧雲握着手上的那封信饒他功力深厚手掌還是不自覺地抖道:「靈吾玄志……這……這到底是何意思?」

那領道:「靈智大師說吧這事你最清楚。」

靈智嘆道:「靈吾是個戒名吾就是我。意思就是『吾之悟』。」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這……這是個法名?」

靈智:「沒錯當年『靈吾』在少林剃度出家我天絕師叔便親手贈給他這兩個字。直到他下山還俗之前他都給我寺上下稱為『靈吾』。直至他當了官寺中僧人才刻意改口。稱他做『楊師弟』。」

尋尋覓覓十年如今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盧雲閉上了眼壓下了心裏的激動輕聲道:「那玄志呢?」

那領介面道:「玄志是他的號。當年『靈吾』科考中第他的父親便以此相贈。」

盧雲睜開了眼道:「父親……你說得是……」那領低聲道:「楊遠。」

楊家之王便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兩字有何典故?」那領道:「玄就是黃。」

盧雲難然抬頭驚道:「黃?」那領道:「黃者玄色也。」

『靈吾玄志』吾心自悟以玄為志。原來這四個字是兩位長輩所贈『靈吾』來自師父天絕『玄志』出自父親楊遠兩者相合方是今日的『楊肅觀』。

盧雲深深嘆了口氣道:「大掌柜就是他對么?」那領輕輕道:「是。」

盧雲默然半晌低聲道:「當年玉璽也是他弄出來的對么?」那領道:「沒錯。」

盧雲道:「他把玉璽交給了艷婷再托崇卿之手轉給我?是嗎?」那領並未作聲因為他已說盡了千言萬語。

流放天涯十年終於找到了最初的答案也找到了天下動湯的解答。

人間最高的志向埋藏於一顆玉璽之中它輾轉流放走遍天涯最後來到『大掌柜』之手他忍辱負重於朝廷三大派中苦苦求生直至最後方能出脫玉璽打贏了這場復辟大戰。也改變了很多人的一生其中的一個就是眼前的盧狀元。

盧雲怔怔望着『靈吾玄志』四字道:「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以請教閣下么?」那領淡淡地道:「你說。」

盧雲怔怔地道:「楊肅觀與正統皇帝非親非故為何要向他效忠?」

『效忠』簾幕後的影子很驚訝似的笑了:「楊肅觀向人效忠?盧雲你是做夢見到的么?」全場哈哈笑聲中簾幕後的影子一揮手厲聲道:「把人帶上來了!且讓盧大人瞧瞧楊肅觀是向何人效忠!」

盧雲心下一凜還不及說話卻聽遠處傳來細細啼哭聲好似有誰躲在暗處飲泣。盧雲心下大驚正要過去察看卻聽腳步沉沉一名漢子走了出來手上卻牽了一名孩童看他啊啊啼哭捂著雙眼出來好似十分害怕。

盧雲驚怒交迸厲聲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快放開這孩子!」

那領淡淡地道:「你先別吵聽聽這孩子在說些什麼。」

「鬼……」那孩子掩著臉面哭得十分可憐:「好多好多鬼……」

聽得此言盧雲登時啊了一聲道:「等等我認得這孩子他……他可是姓胡……」

那領聲音驚訝:「怎麼?原來你見過他?」盧雲喃喃地道:「我……我在寶慶布莊外頭看過這孩子他……他是不是叫正堂?」那領道:「說對了他的父親與你同榜登科便是景泰朝二甲榜眼禮部侍郎胡志廉。」

聽得『胡志廉』的名號盧雲不由呼吸微促好似聽到了這對父母的哭聲他深深吸了口氣凝視着那哭泣小童慢慢沉下臉來道:「這孩子究竟怎麼了?是誰把他弄成這樣的?」

那領笑道:「放心這孩子不是咱們弄壞的。」

盧雲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在這兒?」盧雲口氣森然滿是逼問之意還在質問間韋子壯卻悄悄走到那孩子背後一把將他抓住。那正堂孩兒大驚失色一時猛烈掙扎痛哭道:「鬼!鬼!」

眼看這孩子怕得如此厲害盧雲立時想起怒蒼山上的那一夜霎時奔上前去厲聲道:「韋子壯!放開他!」靈智一步跨出將盧雲檔了開來韋子壯隨即左手五指如輪一個輕拂掃過便使正堂孩子昏暈過去。盧雲怒之極矣厲聲道:「你們這是幹什麼?真要逼我下重手么!」

正暴怒間卻聽那領笑道:「大家瞧瞧婦人之仁就是這幅熊樣。盧雲你以為咱們大費周章的聚在此地就是為了宰殺這小鬼一人分上一口香肉么?」

盧雲勃然大怒:「那你究竟想做什麼?何苦為難這孩子!」洞中嗡嗡作響滿是迴音簾幕後的影子捂住了耳孔待得聲響稍歇方能道:「實話跟你說這孩子確實是韋子壯擄來的。不過咱們並無惡意只是有事要請救他。」

聽得請教二字盧雲更火了看這小孩年僅十歲小孩便算不瘋不傻也只是個無知小兒卻知道什麼了?

盧雲生氣了他把臉色沉下渾身忿恚法相外顯那模樣真如『崑崙劍神』現身全場高手感應到他的殺氣莫不心下戰慄幾名漢子便悄悄走上幾步保衛簾幕後的領。帖木兒滅里則是咳了一聲朝靈智看了一眼等待他的指示。

十年前怒蒼山頂割袍斷義一刀將盧雲砍到了地獄里那時他無拳無勇只能低頭啜泣而今他神功大成一旦決定出手救人縱使靈智、韋子壯、滅里群起包夾甚至滿場義勇人齊來圍攻卻是何懼之有?

全場劍拔弩張人人憂心忡忡卻在此時聽得簾幕後傳來噗嗤一笑道:「盧雲啊盧雲看你老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無怪一輩子幹不了大事。」

盧雲靜靜地道:「盧某現下就是在干大事。」

那領笑道:「死鴨子嘴硬。你怎不想想這孩子好端端地卻是怎麼傻的?」盧雲怒眼斜視森然道:「此事正要請教。」

那領笑道:「韋護衛人是你擄來的你說吧。」

韋子壯道:「數月之前這孩子一個貪玩居然溜到了一處廢院中事後給人帶出來卻成了傻子。」

盧雲聽着聽不免心下起疑:「廢院?」韋子壯道:「楊家廢院。」

區區一個後院卻因多了個『楊』字立時讓盧雲『咦』了一聲心中大起異感。韋子旁又道:「這孩子從廢院裏爬出來以後從此話都不會說、飯不會吃鎮日就是怕鬼。事後太醫診斷這孩子的病因覺他一未跌傷腦袋二也不曾外感寒疾只是不知怎麼回事居然無緣無故成了傻兒痴子。盧雲你不妨揣想一番他這是為了什麼。」

帖木兒滅里介面道:「有人封住了他的口是嗎?」那領贊道:「還是滅里將軍英明比那姓盧的混帳強了三百倍。我跟你們說吧這孩子之所以成了白痴正是因為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盧雲喃喃地道:「不該看的東西?他……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那領笑了笑道:「天機。」

盧雲大驚道:「天機?」那領嘆道:「實不相瞞這孩子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一樣東西所以才得找他來問個明白。」

盧雲沈吟不已一旁靈智附耳道:「盧大人他說的是最後一卦。」

盧雲雙眉一軒他入洞時曾聽靈智提起好似這義勇人的領精通道術曾為天下占卜了四卦其中三卦皆已應驗卻還留下了最後一卦卻不知這虛無飄渺的『天機』卻又怎地現身在楊家廢院裏?

一片寂靜中靈智解開那孩子的衣衫道:「盧大人你來瞧瞧這兒。」

盧言依言走近只見靈智伸手指向膻西穴其上竟有一處紅點望來針尖大小說痣不似說疤不像盧雲心下一凜問道:「這痕迹是……」靈智道:「有人在這兒種針。」

盧雲啊了一聲:「這……這就是他的病因么?」靈智道:「你說對了。下針之人內功深厚無比他將無形無質的內勁凝成一點紮下這孩子的經脈方能讓他神智不清。」

盧雲愕然道:「這……這是什麼功夫?」靈智道:「這個是『苦陰針』。」

盧雲微微一凜一時之間只覺這三字頗為耳熟正要問卻聽那領道:「諸位朋友實不相瞞今夜我邀各位來地便是要讓這個小孩兒醒來。盧雲你能否出手幫忙?」

盧雲生平最大嗜好就是到處救人一聽此言自是大喜頷:「當然!我義不容辭!」那領道:「如此甚好。咱們現下有兩名好手了。韋先生滅里將軍你倆也得下場。」

眼見四大高手一個個給加下場來盧雲不覺悚然一驚滅里也是微感詫異只聽那領道:「滅里將軍請你握住這孩子的左腳扣緊足跟韋先生握住這孩子的右腳握住足掌外緣。」

帖木兒滅里聽他說得鄭重便依言伸出手來小心握住胡正堂的左腳掌才一出力忽見胡正堂口吐白沫身子上下跳動不休竟如癲癇之狀作滅里為之一驚還不知該當如何那領立時喝道:「盧雲快按他的膻中。」

盧雲急出一掌便朝那孩子的膻中穴壓下內力送出正堂孩兒癥狀大緩便又平躺不動。那領道:「記得你們握住他的足掌時千萬別觸到湧泉穴否則這孩子立時就死。」

韋子壯、滅里等人面面想覷都給嚇出一身冷汗那領又道:「盧雲你內力最強請你緊握住這孩子的左掌扣緊『魚際』、『前谷』兩內帶領大家一同功。靈智大師你閱歷最深請你微握這孩子的右手略按『陽池』、『少沖』兩穴隨機應變。」

盧雲頗知醫理聽得那領如此安排當是要自己與靈智鎮住這孩子的十二經常脈一守『手太陰』、『手太陽』兩脈一守『手少陰』、『手少陽』兩脈帖木兒滅里與韋子壯則守『陰矯』、『陽維』卻是鎮住了『奇經八脈』。

眼看陣式龐大正奇互見、陰陽相濟眾人自是暗暗心驚方知這孩子的病非比尋常。那領道:「來吧你們四大高手同時功『大掌柜』佈下了什麼天羅地網一會兒便能分曉。」

四人分握四肢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率先運出了內力驟然之間那孩子竟是吐沫不歇手腳劇烈痙攣竟是停了脈搏。盧雲大驚駭然:「這孩子!他……他死了!」

眾人駭然無語盧雲更是滿心自責才知這是一個陷阱。看這『大掌柜』好生陰毒他種下的陰勁不是不能化解然而這股陰勁卻與這小孩的心脈相連稍一逼迫便會讓那孩子死去。如此一來方能確保秘密不致外泄。可憐盧雲並不知情才一出手便害得這孩子沒了呼吸也沒了脈摶。

盧雲廢然若死正要鬆開雙手猛聽那領喝道:「痴人!千萬別放開手!否則假死變真死!快!你們一起出手!別愣著!」說話之間靈智立時潛運佛門神功便也把一股內力送了過去韋子壯與帖木兒滅里互望一眼便也跟進出手。盧雲更當仁不讓一聽那孩子還有救自是拼上了老命什麼也不顧了。

這四大高手豈同凡響?靈智武功之高那是不必說了韋子壯也是出身武當名門那帖木兒滅里更是方今汗國八代煞金、西域第一高手加上內力深厚的盧雲四人聯手自該兵來將檔、水來土淹熟料才把內力送入那孩子體內卻覺自己掉入了泥沼之中難以自拔。

這孩子其實已經死了他一無脈搏、二無呼吸現下還能吊住一口元氣靠的便是四大高手的內力此時無論誰放了手這孩子便要夭折看大掌柜這道計策極其陰毒他要逼得敵人為這孩子耗盡真元縱使山窮水盡也得繼續行功。那道領十分激動喊道:「大家拼吧!拼吧!瞧瞧你們的內力是否練到家!快!趕緊把裏頭待東西逼出來!」

說得容易做得難。眾高手早已運出畢生功力全身都是如火之焚只見韋子壯額頭汗珠滾落頭頂裊裊白煙圍繞四人之中竟是以他功力最淺再看滅裏衣袍脹起面色轉為金黃想來練了一門罕見奇功。至於靈智方丈則是面色如常聽他呼吸悠揚一提一放細微深沈佛吐納間藏有佛音禪韻卻是少林最為源遠流長的心法:「易筋洗髓經」。

當此生死關頭各人的功力深淺修為高低便一一顯露出來看那靈智呼吸間隱帶聲韻大非尋常盧雲卻沒練過禪定夫呼吸自是一如常人不過他吸吐之間相隔之久實乃匪夷所思尤其一旦深深納氣那口內息直似無止無盡呼吸所過之處洞內火把全數飄燙。眾人看入眼裏無不暗暗駭異料來此人內力之厚尚在靈智之上。

過得半晌聽那胡正堂哎呀一聲喊道:「好冷啊好冷啊!」盧雲心下狂喜知道救活了這個小孩靈智等人更是加緊運功不敢稍懈猛然間胡正堂放聲尖叫膻中紅點流出淡淡鮮血慢慢肌膚隆起竟是有什麼物事要破膚而出了。當地一聲眼前閃過一物射入石壁竟已隱沒不見。隨即膻中穴滲出黑血竟爾排出了幾根須針望之細若牛毛。猛雲咦了一聲沒料到裏頭種的不是無形無質的內力而是實針。他望向靈智目光帶着詢問之色。靈智卻沒多說什麼只輕輕地道:「應該行了大家放手吧。」

眾人全力施為大耗真力都感疲憊之至便一一鬆開了手。韋子壯抹去額上汗水便朝胡正堂胸口來看問道:「這就成了嗎?」他見膻中處黑血不止正要取帕去擦赫在此時聽那領喝道:「退開!還沒完!」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兩道針飛出直朝雙眼射來韋子壯大吃一驚急使一個鐵板橋猝不及防間卻是閃躲不開。靈智見狀不好霎時深深吸了口氣一口真氣吐出便要以內息將那針吹開。

大勢不妙這針快若閃電靈智反應雖快卻還是追之不上一旁滅里拿出左撇子功夫左手探出雷霆電閃便要拉開韋子壯可惜這兩根針已然逼臨眼前恐怕還是晚了一步。

「中!」一道白光猝然探出劍芒所過之處如雷如電那兩根針給白光一激登時飛出去轉眼無影無踨。

世上最快的東西莫過於劍芒最後還是靠着盧雲出手救下了韋子壯。一時之間四大高手全數軟倒在地人人都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啊睡醒了。」眾高手累得快死了那小孩兒卻似睡飽了覺出了陣陣哈欠只見那胡正堂直起了雙臂伸了個懶腰便已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珠還在哈欠中忽然咦了一聲道:「這是什麼地方啊?」說着左顧右盼茫然道:「啊呀我……我還在井裏嗎?」

眾人大喜過望紛紛靠攏過來那韋子壯最是急切趕忙來到身旁那小孩陡然轉頭猛見韋子壯俯身陪笑瞅著那張火燒醜臉瞄望自己登時凄厲尖叫道:「鬼呀!鬼又來了啊!」

大驚之下!竟爾慌張四竄帖木兒滅里檔了過來還沒出言安撫那小孩又是凄厲哀號:「長鬼!長鬼!好多好多鬼呀!」帖木兒滅里臉上一紅自知形凶貌惡難免驚嚇兒童最後還是靈智走了上來安撫道:「阿彌陀佛小弟弟別怕。有人來救你了。」

眼看有白面文士來了長想俊美頗似和尚那胡正堂便如見到了救星霎時縱體入懷大哭道:「伯伯!伯伯!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你看到了么?」

靈智安慰道:「沒有鬼沒有鬼鬼都給我趕跑了。」說話間頻使眼色要眾人掩身藏起韋子壯等人無可奈何只得躲到了角落裏連盧雲也給拖走了。

醜八怪們全走了只留了靈智一個俊美的。那胡正堂滿心害怕他偷偷朝背後張望忽地訝道:「真的沒鬼了!伯伯你有法力么?」

靈智替他穿回了衣服微笑道:「是啊伯伯是土地公法力很強的專能趕鬼。」

胡正堂大喜道:「伯伯是土地公?太好了!我常常拜你呢果然靈驗。」這小孩頗為聒噪一時唧唧聒聒居然說個沒完他讓靈智替他穿回衣服低聲又道:「伯伯對不起我……我跟你說喔我不是故意爬進井裏的你……你千萬別跟我爹爹提這事好不好?」

眾人心下一凜方才曉得這孩子神智喪失竟還以為自己仍在廢院的那口古井裏欲不知早已事隔多時了。靈智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合笑便道:「放心伯伯只會保護你不會害你挨打的。」

胡正堂大喜過望他拍了幾下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笑沒兩句忽又左顧右盼一陣低聲道:「伯伯剛才有隻醜八怪鬼還有一隻長妖鬼他們……他們還會跑出來么?」

韋子壯與滅里躲在一旁聽得自己形貌如此不堪自是暗暗感慨靈智微笑道:「那兩隻鬼法力不強已經給降伏了。」說着指著自己的口袋錶明這兩隻己然被捕。

胡正堂放心下來想着想忽又一臉驚恐四處張望:「那骷髏鬼呢?骷髏鬼呢?好多好多骷髏鬼啊他們還會出來么?」

眾人聽很『骷髏鬼』三字莫不心下一凜靈智略略沉吟已知胡正堂在那口井裏見到了死人屍骸忙安撫道:「小弟弟骷髏鬼也不厲害伯伯也把他們弄走了。快跟伯伯說你還看到了什麼?」胡正堂想着想忽然牙關顫抖寒聲道:「龍袍……」

眾人聞言一驚靈智也是心下一凜忙道:「龍袍?什麼龍袍?」

胡正堂顫聲道:「龍袍鬼……龍袍鬼穿着臟髒的龍袍說自己是皇上誰見他都得磕頭我……我不肯拜他他就用骷髏打我……好可怕……好可怕……」

眾人躲在一旁把這話聽入耳中一時內心都有不之感。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孩子那龍袍鬼還說了什麼你記得么?」胡正堂含淚道:「不行……我不能說……他要我不可以跟大人說他的秘密……」靈智拍撫他的背心把一股佛門內力行了過去為他鎮魂定神柔聲道:「別怕伯伯有法力。跟伯伯說他和你說了什麼?」

胡正堂抱頭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龍袍鬼一直說自己才是真皇帝別人都是冒牌的只要他日子不好過全天下的人都不會好過……」

眾人越聽越驚已知那井裏住的人非同小可恐怕真是九五之身靈智低聲道:「後來呢?是誰拿針刺你的?」胡正堂茫然道:「針?沒有針啊。」

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沒見到楊叔叔么?」胡正堂茫然道:「楊叔叔?沒有啊我沒有看到他啊……」他喃喃自語一陣低聲道:「伯伯我……我想要走了你可以帶我回家么?」

靈智溫言頷:「當然了伯伯一定送你回家。」胡正堂安心道:「那就好過幾天就要拿壓歲錢了我要是胡鬧貪玩我爹一定少給我錢……」靈智奇道:「壓歲錢?」胡正堂道:「是啊過年不是要拿壓歲錢么?伯伯都不知道么?」靈智搖頭一笑:「孩子年早就過完了。」

胡正堂原本嘴角含笑聽得此言頓如五雷轟頂一般顫聲道:「年已經過完了?」靈智道:「是啊今兒是正月十六孩子們都該去學堂了。」

「什麼?」胡正堂張大了嘴獃獃看着靈智忽然間四肢亂舞放聲大哭凄厲喊叫:「你騙人!你騙人!我還沒過年啊!怎又開學了?土地伯伯!土地伯伯!你把我的年變回來!」驀然哭岔了氣竟爾「喀」、「喀」大咳了起來。

靈智轉念一想方才想起這孩子神智喪失怕還以為自己仍在臘月卻不知年已經過完了他啼笑皆非自知失言便朝那孩子背心輕輕一拍讓他暈睡過去。

眼看兒童睡覺了長鬼、醜臉鬼便又現身出來諸人面面相覷神色凝重方才景象雖說有趣卻沒一人笑得出來。

那領淡淡道:「諸位那口枯井裏住的是什麼人?你們瞧出來了么?」人人噤默無聲卻也心智肚明適才胡正堂口中說得那個「龍袍鬼」必是十年前的九五至尊景泰皇帝。

一直以來天下莫不以為景泰皇帝業已不在人世了朝廷連他的陵墓也備妥了卻沒想他還好端端地活在一處枯井中心念於此人人面面相覷都是大為不安。只聽滅里率先道:「我不大懂這『鎮國鐵衛』既已政變成功了。為何還要留皇帝活口?」

那領淡然道:「你忘了么?鎮國鐵衛的別號是什麼?」滅里低聲道:「客棧。」

那領道:「知道這兩個字的由來么?」滅里道:「願聞其詳。」那領道:「客棧的意思便是說天下一切來人全是過客。」滅里訝道:「過客?」那領道:「這個天下其實就像一座大客棧。上起龍族皇帝、下至黎民鬼畜全是來來往往的過客。至於真正經營客棧的夥計便是他們那夥人。」眾人愕然道:「皇帝……連皇帝也是過客?」

那領道:「當然了。正統皇帝是過客以前住柴房現下住上房。景泰皇帝也是過客以前住上房現下住柴房。總之得看『大掌柜』怎麼安排食宿了。」

聽得此言人人不約而同抬起頭來仰望那幅『大鵬金翅鳥』卻也明白了『過客』二字的真諦。滅里低聲道:「難怪……難怪公主要私會大掌柜了她想從大掌柜手裏要回父皇是么?」

那領道:「將軍你吃飯都只吃半碗么?」滅里愕然道:「什麼意思?」那領道:「銀川這趟回到中原是來結束整個正統朝的。」

「什麼?」眾人全跳了起來顫聲道:「她要結束正統王朝?」那領淡淡地道:「銀川是皇族第一美女長得既善良又美麗溫柔如馴羊。可你別忘了她是太祖的子孫胃口還會小么?據我看來她此番與大掌柜密會正是為父皇的復出做準備。」

一片嘩然中眾人有的震驚有的錯愕有的嘴角獰笑有的面露恐懼。方知公主千里迢迢歸國卻是為了什麼。

又要打了……為了正統復辟在場之人已然付出了慘重代價。盧雲、韋子壯、靈智方丈十年來水深火熱無人能倖免於難。如今若有二次復辟那是什麼樣的景況?

盧雲冷眼旁觀只見靈智面露堅決之色那是復仇的決志。帖木兒滅里一臉愕然那是被拖下水的苦態一旁的韋子壯則是又興奮、又懼那是賭徒的激動。

眼看十年一度的大賭局又來了場里鬧哄哄地只見靈智和滅里竊竊私語韋子壯與大批漢子興談說盧雲怔怔看着便轉過身去自在洞中角落坐下低頭打着盹兒。

眾人神情激動自也沒人去管盧雲在幹些什麼只聽滅里深深吸了口氣嘶啞地道:「公主……公主要讓父皇復出?大掌柜會答應么?」那領道:「當然公主出的起這個價錢。」滅里愕然道:「價錢?什麼價錢?」那領道:「你們汗國的百萬兵馬。」

滅里啊了一聲醒悟道:「他……他要汗國派出大軍與朝近聯手夾擊怒蒼?」那領道:「你說對了。『大掌柜』的客棧門口有個無賴漢便是西北怒王弄得客棧生意大壞。為了把這個心腹之患扭送官府『大掌柜』可以挪一挪上房的名單讓景泰住回去。」

剎那之間人人心領神會。正統也好、景泰也罷在『鎮國鐵衛』眼中不過是一群過客。他們能擁護正統自然也能擁護景泰因而以要窩藏前朝皇帝留作最後的天牌。也因這張天牌銀川才不得不密會『大掌柜』。也因這張天牌『大掌柜』才得以再次重整杯盤。

滅里深深吸了口氣道:「如此說來……等怒蒼山一滅景泰……景泰便能再次掌權了?」

「掌權?」簾幕後傳來笑聲其餘漢子也是有樣學樣個個都是捧腹狂笑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滅里錯愕道:「你們……你們笑什麼?」

笑聲倏忽之歇只聽那道領輕輕地道:「滅里將軍你知道天絕大師現在何處?」滅里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不是么?」那領道:「你再告訴我楊遠又在何處?」

滅里愕然道:「他……他溺死在永定河裏是嗎?」那領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道:「你再跟我說柳昂天又是怎麼死的?」聞得此言全場都是為之一震連盧雲也怔怔抬起頭來。那領幽幽地道:「看出來了么?這三人有何相同之處?」

天絕是少林神僧、柳昂天是朝廷武將、楊遠是本朝大學士這三人看似毫無淵源實則彼此有個相同之處他們全都認得一個人那便是『大掌柜』。

天絕是『大掌柜』的授業恩師親如父子。柳昂天是『大掌柜』的官場上司情同父子。楊遠更是『大掌柜』的生身之父現下這三人一齊魂歸極樂恐怕還不知自己怎麼死的。那領嘆道:「滅里將軍大家都是生意人你若想找人合夥開客棧試問你會找『大掌柜』嗎?」

滅里微起顫抖之意也才看懂了道理。親如父子、情同父子、真身父子現下全數謝世死因至今不明不白區區一個銀川公主若想與『大掌柜』合夥做生意卻是什麼樣的下場?

滅里低聲喘息道:「這麼說來……只要怒蒼一滅公主……公主便會……」四下一片寂靜人人均知公主引狼入室、與虎謀皮恐怕下場不堪聞問了。正害間忽聽那領道:「將軍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見我?」滅里愕然道:「什麼意思?」

簾幕後的影子站了起來道:「十年之前我曾為天下占卜了四卦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是天下大旱你們想不想知道這最後一卦是什麼?」

義勇人的領非同小可他因醫理而入命理由命理而通地理、經地理而悟天理未卜先知預言之事無一不中。聽得這最後一卦即將揭露滅里不由滿心敬畏忙道:「閣下請說。」

那領道:「最後一卦稱做『聖光』。此卦之後天下無黑也無白無勝也無敗萬物停爭止斗重歸渾沌之始。」滅里愕然道:「渾沌之始?」

那領道:「是。此卦之後天下不爭也不戰從此便是太平盛世。然而此卦若要應驗須得一個獨行於天地黑白的俠客方能使讖言成真。」

聽得「獨行俠克」四字全場便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看向洞穴里的一處角落那兒坐着一人只見他滿面驚愕後背砰然靠牆好老鼠見光無處可藏。

最後一卦即將應驗在盧雲身上先前靈智方丈曾提及此事人人都曾耳聞。滅里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們……你們究竟要盧參謀做些什麼?」

那領淡淡地道:「我要他刺殺一個人。」滅里失聲道:「刺殺?你……你要殺誰?」

那領森然道:「楊肅觀。」

瞬時之間全場靜了下來人人掌心微微出汗。無論靈智、滅里、韋子壯乃至於場內眾漢子莫不呼吸沉重。滅里身上微微抖低聲道:「殿下……殿下事先知道這個計策么?」靈智嘆道:「將軍忘了么?娘娘是在哪兒給『鎮國鐵衛』抓着的?」滅里啊了一聲道:「銅鑼衚衕……」那領介面道:「將軍你知道誰住在銅鑼衚衕里么?」

盧雲高中狀元時曾在京城買了一處小房子便在銅鑼衚衕一帶。一時之間知情的莫不心下瞭然已知公主曾去尋找過盧雲。她若非為請託此事而以卻是為什麼?

答案揭曉了銀川不是空着雙手而來。她與『大掌柜』會面時早已做了兩手準備一手古蘭經一手青鋒劍。與其說她是與虎謀皮不如說她用羊皮裹住了自己藏住了獅虎的氣派。

滅里喃喃地道:「那……那臘月時公主命我下去江南又是做什麼?」那領道:「她要告訴大掌柜四個字乖乖聽話否則她隨時可以『琵琶別抱』。」

楚漢相爭公主是贏家。大掌柜手上有一張牌便是景泰皇帝可是美麗的公主也有一張牌便是秦仲海。一旦大掌柜與撒破了臉公主震怒之下大可投入秦仲海的懷抱。屆時遭逢生死之險的不是「西北怒王」而是所向無敵的「修羅王」。

這椿買賣早就註定爾虞我詐了。公主若想讓父親復出舉國之中唯有『大掌柜』有實力替她辦到;而『大掌柜』若想巢滅怒蒼山也不能沒有汗國兵馬相助他們各取所需卻也各有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總之過河之後誰先拆橋端看雙方佈置如何。

聽到這裏滅里總算也明白了前因後果難怪『林先生』要大半夜拉着自己來此還設下三關測試盧雲的武功原來他口中的那件『臟事』便是這場『荊蚵刺秦王』。景泰皇帝復出的一日便是『大掌柜』的死期那時沒有『怒蒼』沒有『客棧』兩邊已然同歸於盡一有美麗的銀川公主扶持着老父步上高台從此天下清平又是三十年的太平盛世。

心念於此人人莫不擊節讚歎難以自己卻只有盧雲一個人怔怔坐着不言不動。

今夜盧雲追逐崇卿一路給人引到了這條地下水脈其後義勇人現身屢番考驗似有什麼大事託付給自己可不管盧雲怎麼刺探韋子壯與靈智始終語焉不詳。沒想臨到最後卻是為了請自己做這麼一個刺客。

全場一片靜默那領道:「諸位朋友楊肅觀是天下最可怖的敵人他只清還有一口氣在縱使你殺光他身邊所有的家人親信軟斷他的雙手雙腳他還是能夠領導萬軍重新復出。只要此人不死來日無論什麼人當皇帝全是一場空。」他頓了頓道:「盧雲你說對么?」

盧雲沒有作聲那領也不多問只轉問靈智方丈:「大師你說盧雲打的贏『大掌柜』么?」靈智道:「雙手單打獨鬥只要給盧大人一柄劍他誰也不懼。」

神劍如我、吾即劍神一柄青鋒在手打遍天下無敵手。此言一出韋子壯帖木兒滅里乃至於靈智方丈自己人人都是大為振奮想來對盧雲的武功深具信心。

今夜三場較量下來盧雲以『正十七』破『無極』以雄厚內功打敗帖木兒滅里最後以自身的武學悟性檔下靈智的『開門見山』足見多年所學已熔鑄一身他的武功絕不弱於柳門同儕任一人。縱使大掌柜練有『天訣』也未必討得到便宜。

觀海雲遠四大宗師誰也不怕誰。全場士氣大振盧雲卻還是一臉孤寂。那領道:「盧雲你一生志業便是『為天地立心』如今殺一人以救天下你為是不為?」

盧雲望着地下逕道:「不為。」眾人啊了一聲大失所望。韋子壯率先跳了出來滿臉氣憤怒道:「盧雲你已知當年玉璽是從何而來也知柳侯爺因何而死你難道不想報仇么?」

靈智也勸道:「盧大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昔年景泰皇爺視盧君如瑰寶公主更是視你為最後的倚靠你忍心讓他們失望么?」帖木兒滅里也道:「盧參謀並非是我們自己不肯出手實在是武功不及。放着你這身好本領豈能不做幾件大事?出馬一戰吧。」

現下情勢明朗『大掌柜』既是那隻『大鵬金翅鳥』他便會吞食天下龍族此人若還活着景泰縱使復出也是命如危卵至於什麼正統朝的『八王世子』、『立儲大業』更是一場空談。公主若要扭轉乾坤便得請出一個絕世高手穿越千軍萬馬一舉刺死『大掌柜』。

一片勸諫中盧雲好似啞巴了遲遲沒有聲音出來。韋子壯見他窩囊廢也似忍不住便想破口大罵了靈智想着想忽道:「大家別急。我知道盧大人擔心什麼了。」眾人屏氣凝神全都靜了下來只聽靈智嘆道:「盧雲你怕的是『神劍擒龍』對么?」

聽得此言人人都是「啊」了一聲知道事情轉為棘手了。

守衛六道的至寶便是『神劍擒龍』。今夜萬福樓一場大戰『神劍』驟然降世當時秦仲海雖也躲在萬福樓中卻始終隱身不出直到最後一刻盧雲以內勁震落『大掌柜』手中的神劍他方才現身來奪『魔刀』。依此可知秦仲海的忌憚。

『神劍擒龍』天下第一妙劍『大掌柜』更練成了『天訣』他若能以天訣駕馭神劍二者直若天造地設完美無睱即便秦仲海在此、寧不凡出手怕也不願搦其鋒芒。

洞穴里噤默無聲良久良久忽聽滅里道:「方丈大師若有『魔刀』助陣盧參謀能贏么?」聽得此言眾人再次臉泛笑容心中生出了希望。

『神劍』的死敵便是『魔刀』。這柄刀現在落入伍崇卿的手中若能曉以大義讓他把『魔刀』交給盧叔叔事情必有轉機。

在場的人說到武學見識無人能勝過「林先生」。眼看他遲遲不語滅里便道:「林先生你說呢?盧參謀若有『魔刀』在手卻有多少勝算?」靈智嘆道:「沒有勝算。」眾人悚然一驚道:「何以如此?」靈智道:「他駕馭不了『魔刀』。」

帖木兒滅里怔怔地道:「駕馭不了……為何如此?」靈智道:「將軍自己不也握過『魔刀』?那時滋味如何?」滅里低聲道:「腦袋熱心裏起了殺念。」靈智道:「正是如此。『魔刀』的威力不在持刀人的武功高低而是看持刀人心裏有多少恨意。恨的越深威力越顯因而要駕馭這柄刀關鍵之處不在自身功力而是看持刀的人的夢有多大。」

眾人愕然道:「什麼意思?」靈智道:「恨之一物起源於求不得。故而說一個人夢想越大越容易落空心裏的恨意也越深。相反的一個人夢越小越易醒來。」滅里喃喃地道:「能從夢裏醒來那……那不是很好嗎?」

靈智道:「滅里將軍你若完成今生夢想從此了無遺憾你下一步想做什麼?」滅里怔了半晌道:「是……是退隱么?」靈智搖頭道:「想也別想。你為圓一己之夢已然好人殺盡、壞事做絕、想你滿身罪孽還有臉活在世上么?」

眾人心下震驚方知『魔刀』何以不能駕馭。原來夢境一醒悔意便生代價便是自己性命。

滅里渾身冷汗想他腰間本懸一柄傳國古物稱作『托帕金玉刀』豈料拿到『魔刀』后竟然給自己下手毀去其後內疚神明只得到處撿拾碎屑成了身上這件金縷衣。他微微抖顫聲道:「這麼說來世上……世上無人能夠駕馭『魔刀』了?」

靈智道:「當然有。只要你的夢夠大你永遠圓不了自也永遠醒不來。」

眾人大吃一驚:「你……你說的是……」靈智道:「怒蒼秦仲海。他的夢裏都是血。」

全場駭然震驚方知『魔刀』為何不能落入秦仲海手中想來他一握『魔刀』便要「天地萬物殺一空」。滅里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一個人不做夢呢?他可以駕馭『魔刀』嗎?」

靈智道:「當然可以一個人若是沒有夢想希望便不會落空心裏自然也沒有恨意。『魔刀』到了他手裏便如一塊頑石毫無作用。」

眾人喃喃地道:「心裏無恨世上……世上真有這種人么?」靈智嘆道:「當然有一個人沒了恨便也沒了愛無愛無恨之後只能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楊肅觀便是這種人。」

場內一片錯愕萬沒料到堂堂一代權臣手掌天地大權竟成了靈智口中的「行屍走肉」?

滅里喃喃地道:「林先生這柄刀究竟是什麼來歷?為何這般怪誔?」靈智道:「世上之物有陰處必有陽、有陽處必有陰剛柔陰陽必然成對現身。是以砷礦中埋雄黃處必可掘雌黃掘黃銅處必可掘白鋅此便如鴛鴦相對光之隨影絕無例外。也是如此當年神劍降世之時我便已經懷疑世上還會有第二柄神兵埋藏土中只是尚未破繭而出。」

眾人吃了一驚道:「如此說來大師早十年前便知道這柄劍了?」靈智嘆道:「豈獨我一人知曉?九華山的青衣秀士、華山的寧不凡乃至於鑄鐵山莊的歐陽南自己人人都已料到天爐里還藏了東西。」

眾人議論談說。盧雲則是獃獃坐在地下卻不知在想些什麼。韋子壯撇了他一眼不免心裏更煩嘆道:「如此說來即使是盧老弟這般內功卻也駕馭不住『魔刀』了?」靈智道:「那也不盡然傳說練成『勇劍』之人可以駕馭『魔刀』。」

智劍、仁劍、勇劍合稱『三達』眾人啊了一聲方知伍崇卿為何要堵上蘇穎、劫奪『三達劍譜』了原來是這個情由。滅里道:「如此說來那假使咱們替他搶來『三達劍譜』盧大人便有法力駕馭『魔刀』了?」靈智沈吟道:「這就不曉得了盧大人雖悟出了『仁劍』可這勇劍之艱難據說遠在智仁雙劍之上……若用上十年光陰或者可以啄磨出來也未可知……」

聽得此言全場莫不躊畢竟情勢險峻銀川公主早已落入『大掌柜』手中只消輕輕一捏便要香消玉殞哪能好整以暇的打坐練功?眾人彷徨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卻聽簾幕後傳來哈哈大笑:「你們這幫練武人到底屁放完了沒?我可快睡著了。」

那領自始至終不一語可一開口卻讓人下不了台。靈智咳道:「使君有何高見?」

那領笑道:「武學之事我是屁也不懂。不過諸位有沒想過為何我始終堅信盧雲會克應這最後一卦?」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咦」了一聲看此問確實要緊。以武功而論寧不凡練有「勇劍」功夫絕不在盧雲之下。以勢力而論秦仲海、伍定遠都是一呼百諾、指揮萬軍不知比盧雲強過了多少位卻不知為何這最後一卦會應驗在盧雲身上?

人人心生疑竇便也靜了下來。聽那領道:「實話告訴你楊肅觀有一個弱點而世上也有盧雲能抓緊這個弱點將他一次誅殺。這個道理我懂銀川也懂。」

聽得『弱點』二字全場莫不錯愕連盧雲也抬起頭來看楊肅觀手下高手如雲尚且坐擁『天訣』、『神劍』武功之強世間罕見加上他為人機警無比幾可說是銅牆鐵壁卻有什麼縫隙可鑽?聽得眾人低聲來問:「他……他有什麼弱點?」

那領道:「顧倩兮。」

盧雲面色大變身子不覺為之一震。那領笑道:「盧雲你這同儕性情陰毒兄弟姊妹、父母爺娘他誰都信不過舉世之中他只信任一個人那便是他的枕邊人顧倩兮。而世上能運用這個弱點的也只有你盧雲一人。」

盧雲全身抖那領卻似興奮至極聽得腳步聲來來回回簾幕後的影子反覆踱步:「楊肅觀為人縝密縱使休憩入睡身邊防衛也甚嚴密而他唯一不會防備的便是他的枕邊人。我仔細盤算過了要殺此人絕不能明著來定得有人裏應外合可要讓他老婆背叛親夫也只有你盧大人有這個能耐了。盧雲!我要你計誘顧倩兮、刺殺楊肅觀、替我帶出景泰皇帝只要大事一成你便能重整朝綱開世之太平!為我朝名垂千古的第一名臣!」

眾人張大了嘴萬沒料到一場荊軻刺秦王竟落到這麼個卑鄙場面。

陰森森的笑聲中新一波廝殺將起眾人怔怔思索雖說此計太陰卻也是唯一可行之計。那韋子壯率先叫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盧雲!你殺了楊肅觀之後從此便能坐上輔大學士的寶座和嬌妻破鏡重圓!為了你自己!為了天下人!你定要謀刺此賊!」

「痛快!痛快!」砰地一聲洞中不知誰放了一槍好似在鳴炮慶喜也似。那盧雲卻是默默無言面上殊無一分喜意好似他們說得是別人家的事與他無關。

韋子壯越看越火森然道:「盧雲!有顧小姐裏應外合你還怕什麼?難道你不想報仇了?」一旁靈智也勸道:「盧大人你也許覺得此舉有失光明磊落可等你查明楊肅觀的所作所為你定然義無反顧……」眾口鑠金都在勸盧雲答允此事忽聽那領道:「算了別為難他了他心裏還有個顧忌。」韋子壯怒道:「顧忌什麼?不過背後偷刺一劍憑他的武功還怕失手么?」

那領笑道:「我。」一片錯愕中盧雲身子不由微微一震只因簾幕後傳出了楊崑腔那嗓音竟與顧倩兮一模一樣。那領話聲轉為女腔聽『她』輕輕一笑柔聲道:「盧雲……你知道我替楊肅觀生孩子了對么?」紅螺寺里香客雲集那時盧雲人在寺里賣面便曾見到楊家滿門聯袂入寺那時顧倩兮手上帶着一名兒童想來便是她替楊肅觀生下的孩子。

「盧雲……」那領裝做了女腔柔聲道:「懷胎十月是很辛苦的你想聽聽女人生孩子的叫聲么?我可以學給你聽。」

簾幕後輕啟笑聲似有呻吟猛聽一聲霹靂怒吼盧雲鼻樑怒痕大現竟已撲上前來。一旁韋子壯、靈智大驚失色紛紛搶了過來盧雲怒道:「滾!」掌力撲出掃過了半圓轟然巨響之中韋子壯已然給震退了三步靈智也是氣血翻湧向後斜退半步。

盧雲狂嘯怒號宛如猛獸已然撞翻了整座簾幕一掌便朝那領擊去。全場震驚不已人人都撲了上來連帖木兒滅里也來拉人了一片驚惶間卻聽一聲輕笑響起嫵媚道:「別他沒膽子傷我。」

那領的聲腔又變了這口揚崑腔字字嫵媚曼妙動聽便如歌唱也似。全場聽到耳中心裏都是為之一動。盧雲大口喘息撇眼去看只見簾幕後一襲羅裙一隻玉釵一頭烏絲如雲的流水黑另還有一雙靈動明媚的鳳眼正自含笑看着自己。

盧雲呆了滅里也傻了萬沒料到簾幕後坐的既非書生也非武將而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美女。只見她仰頭笑看雙手微敞做歡迎之狀。

盧雲目瞪口呆靈智卻不顯得訝異只聽他咳了一聲拱手道:「琦小姐。」

「琦……琦小姐?」盧雲張大了嘴他原本滿腔怒火等著把「祁郎中」痛打一頓誰曉得定睛一看『祁郎中』竟成了『琦小姐』一時打也不是、罵也不是便給僵住了。

良久良久琦小姐微笑道:「盧大人『楊太師計圍萬福樓狀元郎巧遇故人子』這場好戲演的可還行么?」盧雲啊了一聲他顫抖著雙手從懷裏取出了一張戲票上書『萬福樓里、戲如人生』。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這……這是你給我的?」

「沒錯。」琦小姐伸出素手接過了盧雲手中的戲票微笑道:「今夜這場好戲便是我具名邀約的。」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我方才在內城見到一位姑娘在城頭上接應崇卿可就是你么?」琦小姐點了點頭:「就是我。」

盧雲終於曉得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看『魔刀』為何會給藏在萬福樓中為何那幫夥計要款待自己原來義勇人的領便是萬福樓的台柱『琦小姐』。想來她在戲台上瞧見了自己這才千方百計引得自己過來。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凝目打量面前的『琦小姐』只見她疊腿側坐雙手放在膝上側面望去那膚色當真白膩之至不過略施腮紅便顯得桃顏李笑一雙鳳眼尤其動人。她垂望地不願正面來看盧雲顯得甚是矜持她見盧雲始終瞧著自己不禁掩住了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盧大人你第一回見到顧小姐也是這般死盯不放么?」

此話一說饒那盧雲百年學究卻也不免咳了一聲趕忙轉頭過去不敢再看。一旁帖木兒滅里終究是個男人竟不知『非禮勿視』的道理只管瞧得呆了。那琦小姐笑了一笑便取來了一幅薄紗將自己的麗色遮住了。

這位『琦小姐』不只漂亮更似懂得世間男子的心思該羞的時候羞該逗的時候逗當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一舉一動都能讓男人目不轉睛。這份風韻神采、嫵媚風姿便算顧倩兮、銀川、艷婷等出嫁婦人也有所不及何況年輕莽撞如瓊芳、娟兒之流?

眼看盧雲眉心緊鎖一臉沈默那琦小姐道:「盧大人你不要愁眉苦臉的我這兒有一樣東西給你希望你看了之後能夠高興些。」盧雲低聲道:「什麼……什麼東西?」琦小姐道:「你用性命換回來的東西。」說着轉過身去抱起了一樣東西交給了盧雲。

盧雲獃獃看着只見自己的懷裏多了一個小孩他約莫十歲年紀膚色頗黑身穿棉襖正自閉雙眼呼呼大睡好似給人點了昏睡穴。盧雲大為驚訝道:「這……這孩子是……」

琦小姐道:「這孩子姓楊。他稱顧倩兮做娘。」盧雲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懷裏的男童不是別人正是顧倩兮的兒子。

十年枕邊相伴楊顧兩人生兒育女已然永遠拆不散了。盧雲看着那孩子一時老淚縱橫點點而下。『琦小姐』笑了笑輕聲道:「盧大人請你仔細瞧瞧這孩子再做傷心不遲。」

淚眼朦朧間依稀可見那孩子額上綁着一條鍛帶其上有玉佩遮住了眉心。琦小姐道:「盧大人這孩子從小到大額上總是帶着這塊玉佩你曉得為什麼?」

盧雲啊了一聲身不由主的起抖來了『琦小姐』微微一笑伸出素手緩緩解開了那孩子額上的鍛帶赫然之間便已露出他額頭上的那道疤痕。

小小的傷印色做粉紅那是嬰兒時受的傷宛如神佛賜下的一隻天眼正正鑲於眉心之中。

琦小姐道:「十年前顧府門前給人擱來了一隻小小竹籃以及一柄無主寶劍。那籃里睡了個嬰孩身旁放了一封信說明了嬰兒與寶劍的來歷。顧倩兮讀罷之後從此便將這孩子留在身邊將他撫養長大即便她嫁為人婦這孩子還是跟他形影不離。」

盧雲熱淚盈眶驀地雙腿一軟竟已跪倒下來好似要向琦小姐叩一般。琦小姐輕輕地道:「盧大人你不必向誰來致謝。旁人不知也就罷瞭然則你我心知肚明……十年前你舍下了狀元頂戴、大好前程不惜以一命換一命救下這無人聞問的小孤兒……」她拿起來那男童的手合掌敬拜:「盧雲放眼天下英雄獨你一人擔得起『大俠』二字。」

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最後的旅程結束了在眾人的注視下盧大俠淚水盈眶他抱緊了懷中的阿秀滾落了兩行熱淚。

一片靜默中盧雲緊抱阿秀、已是泣不成聲。琦小姐慢慢取起了一物柔聲道:「盧大俠這是你的東西么?」盧雲慢慢擦拭淚水只見腳邊擱來了一柄劍劍鞘宛如黑木毫無雕刻花紋頗見樸素正是自己年輕時的佩劍『雲夢澤』。

乍見了當年的佩劍盧雲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是要我去做刺客……」琦小姐柔聲道:「你不必擔心。這是你的東西我只是讓它物歸原主。沒人會因此要你承諾些什麼。」

十年前怒蒼山頂割袍斷義、白水河畔決一死戰這柄劍一直緊緊追隨盧雲陪着主人渡過一切苦難如今十年闊別長劍依然如故盧雲卻已道貫天地承繼了『劍神』道號他若肯再次執起自己的寶劍天下局面必然改觀。

四下一片悄然人人屏氣凝神就怕盧雲不肯接。琦小姐卻不多勸只管雙手奉起了長劍靜候盧雲來拿。

良久良久只見盧大俠顫抖踟躕他慢慢張開手掌終於還是將長劍緊握在手。

眼見盧雲接下了劍琦小姐點了點頭立時返身回到了幕後眾漢子便又走了上來替她架起了簾幕將兩邊再次隔開了。

「今夜良晤十分盡興。」簾幕後傳來柔聲說話:「盧大俠劍與嬰孩都已物歸原主我心裏很是欣慰。」說着拍了拍手道:「韋先生、勞煩你替我送客。」盧雲微微一愣:「我……我可以走了么?」琦小姐露出了女子本貌言語竟也大方起來了聽她打趣道:「當然。不然我還留你下來聽戲么?」盧雲看着懷裏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這孩子……」

琦小姐淡淡地道:「這孩子是你用命換回來的。他要去哪兒由你安排。」盧雲愕然道:「什麼意思?」琦小姐道:「你可以把他送回楊家你也可以帶着他浪跡天涯舉世之中沒人比你有資格決定他的命運。」

這『琦小姐』實在厲害她的每一句話都敲重了盧雲的心事。他當然曉得琦小姐的用意也明白她故意少說了一個人那個人……盧雲一直想帶走的人……

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簾幕後的影子轉了過去不再多說眼看盧雲獃獃出神韋子壯便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走吧出去再說。」眼看胡正堂還躺在地下韋子壯便將之抱起朗聲道:「靈智方丈、滅里將軍咱們也一塊兒走吧。」

眾漢子躬身肅客靈智、滅里二人便也站了起來盧雲獃獃抱着阿秀隨韋子壯走了他行了幾步猛地回過頭來大聲道:「等等!你……你說那天下最後一卦註定應驗在我身上?」

簾幕後的倩影笑了笑道:「盧雲咱們來打個賭吧等你爬出水井回到人間你立時會接下我的請託。」盧雲心下一凜道:「何以見得?」

「去你媽的狗雜碎……」琦小姐淡然道:「少說兩句不嫌吵。」盧雲愣住了不知她好好一個女人家何以口出惡言、辱罵自己?一旁滅里聽得此言卻是面色大變不自禁倒退了一步。韋子壯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好啦!大夥兒少說兩句快快走啦!」

眾人不再多說當下由韋子壯帶路一路將盧雲、靈智、滅里等人引了出去。只是這回並非原路歸返而是另尋乾涸水道來走那地下水道密密麻麻轉了一條又是一條忽然間面前光芒微弱地下映出一個圓蒙蒙的光影想來出口便在那兒了。兩人臨別在即盧雲回望向韋子壯不由滿是感慨。本想重遇故人當得良晤豈料昨夜風風雨雨卻又是這麼一個斯殺局面?韋子壯拍了拍他示做安撫道:「從這兒上去便是城內你們快走吧。」盧雲道:「韋大哥你不和我一起上去嗎?」

韋子壯搖了搖頭道:「我上去做什麼?」天光映照那張火焚的醜臉倍加駭人盧雲心下一醒已知他早已見不得人了。二人仰望井口光芒盡皆默然盧雲低聲道:「韋大哥那天……那天船上失火還有別人活下來嗎?」

韋子壯嘆了口氣欲言又止間便道:「你趕緊上去吧。你一會兒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把道理想通了再說。」說着便將胡正堂交給了滅里示意眾人上去。

那靈智方丈武功何其之高手掌貼牆腳上一個力登時上升丈許幾個縱躍后便已離開了水井隨即拋下了繩索盧雲與滅里並不賣弄武藝只老老實實緣繩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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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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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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