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統軍

第一章 正統軍

正統熱、好熱......熱汗沿面頰滾滾而下流進了胸口溽濕了內衫。

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浹背的時節。內衫緊貼皮肉身子像給蒸熟了汗水蒸成煙急於飄出卻又給短袖葛衣擋了下來。

烈日當空火傘高張打赤膊也不嫌過可此際身上不只穿了短衣還多加一件內衫更外頭居然還有一件棉袍總計內一件、里一件、外一件內外三件。汗水在裏頭悶煮背後冒出紅痱子奇癢難忍偏又搔抓不得。因為內外三層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馬甲馬甲之外還有一層重重的大鐵衣。

鐵衣精鋼所制少說十來斤太陽一曬既悶且燙又重路旁明明有樹蔭可供乘涼這人卻視若無睹看他低着頭嘴角含笑彷佛能頭頂驕陽、站立不動便是人生無上快事。

大熱天的瘋子便出門晃蕩了。看這人行徑詭異樣貌也頗古怪稱不上英俊卻也談不上醜惡陽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來歲又像四十好幾一張臉給烤得紅如火、焦如炭眼白望來加倍明亮極顯精神。

正午時分太陽毒烈儘管滿身汗濕瘋子卻一臉怡然正享受間突聽背後馬蹄聲大作一匹快馬從後方平治而來捲起了陣陣黃砂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樣身穿鐵衣面紅微焦與那瘋子好生神似宛如親兄弟一般。

噹噹噹噹當......快馬奔過背後隨即響起鑼聲瘋子微微嘆氣知道又要動身了他從腳邊拾起一隻鐵盔套到了頭上隨後提起一隻皮囊細細數了數但見囊里共計二十四白羽箭不消說這是只箭袋依規矩須縛於大腿右方。

箭袋提入手裏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渾身上下就屬這玩意兒最輕了看鐵甲十五斤步戰軍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掛身後刀箭弓三者合計共達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後還負了一隻大行囊內裝二十斤糧四隻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縛腰上。

嘸嗚......嘸嗚......鑼聲大起隨後又響起了嗩吶聲。吹鳴半晌漸漸止息大地一片荒靜猛然間響起了陣陣雷聲。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皮靴踏落濺起飛灰泥沙皮靴提起後方又踩下一隻皮靴更後方還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隻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樣人人面孔焦火眼白亮、肩膀寬而手腳大不消說這幫人其實不是瘋子而是一名又一名戰士。

陽光曬上光芒刺眼臉上的汗水結成了鹽晶閃閃光望之如同寶石。戰士們全身武裝乾糧飲水弓箭軍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個兒用的自己拿人人負重過百斤。

運氣不好的人尚須扛長槍、舉狼蒺運氣更差的還得拖拉洪武炮背拱腰彎苦不堪言。

不過這些活兒都不累最累的活兒在前頭那兒有樣東西舉在手上可以累垮一頭牛。

細長長的木杆兒杉木所制長約三丈十斤不到然而雙手提舉時卻似扛起千斤因為桿頂懸了一樣物事重如九州島巨鼎。

轟轟......轟轟......狂風撲面而來拂開木杆上的一面布巾現出兩個字左日、右月。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帶頭軍官揚鞭而起呼喚滿場士卒的姓名:正...統......軍!

嘸嗚......嘸嗚......嗩吶聲中全場暴然答諾場中兵卒不論出身全因這三字而得尊嚴。帶頭軍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吾皇有令全軍挺進......西北三原城!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正統軍出征了兩萬兩千名兵卒開隊奔跑煙塵飛起聲勢驚人四面大旗當前領隊但見日月王纛招展於天兩面帥旗相伴相隨左是方今朝號右為本軍總號其後才是一面火紅巨幟標明了兵馬隸屬師號:藏武四衛。

正統軍編製宏大除北關四鎮外就只有這隻藏武四衛駐派邊疆他們另有個通名稱作藏遠天高師。此師下轄四衛乃是朝廷派駐烏斯藏的精銳兵馬上可及天頂孤峰下可至深壑淵藪體力遠過常人是以個個都能負重百斤即使行軍百里也無人落隊喊苦。

正統軍里有句話稱作生於藏武死於北關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烏斯藏待得三年之後訓練精實便能移防前線荊州、潼關、漢中等地任君挑選再過三年若能平安歸來便可移防北關頤養天年不必再去前線受苦。故稱:生於藏武、死於北關。

正統建軍以來藏武四衛始終為後備兵馬之用從未開赴前線。只是眼下情勢有些不同一個月前朝廷緊急傳書將他們徵調出藏想來必有什麼大事生。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煙塵飛揚中兩萬兵卒腳步齊整一里又一里一程過一程一片平治震踏聲中突聽前方傳來號令:全軍佈陣!預備迎敵!乍聞號令眾兵卒立時向兩旁分開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嚴陣以待間前方一面旌旗現出上書汾州。

汾州大漠師!眾兵卒齊聲歡呼都知友軍搶先抵達了。

汾州三衛遊走紫荊關一帶人稱汾州大漠師軍中兵卒多是蒙漢混血指揮主將姓虎名喚虎大熾驍勇善戰使一口三尖兩刃刀騎一口雙峰怪駱駝自稱是太陽汗後裔平生最愛伍都督次愛打架三愛喝酒。

眼看友軍在前藏武四衛紛紛收起兵器指揮使便也駕馬上前喊道:藏武師管帶熊傑在此敢問虎將軍何在!這藏武師指揮姓熊單名一個傑字二十五六年紀平生最愛讀書英俊挺拔頗有文人之風。

兩師荒漠交會一是藏武天高師一是汾州大漠師只是熊傑連喊幾聲友軍卻無動靜當即縱馬向前喊道:虎將軍!我是熊傑!請你現身相會!話聲甫畢但聽沙地磨磨對面陣中飛出一騎來勢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懷好意。藏武四衛心下大驚正待拉弓禦敵熊傑卻揮了揮手喊道:沒事!是自己人!

面前奔來一頭雙峰大駱駝上頭坐了一名戎裝男子披頭散、狀似野人不是虎大熾是誰?聽他提聲喊道:小熊老弟!是你么?熊傑拍馬迎上笑道:虎大哥!闊別多年了!

雙騎靠到近處虎大熾突然把手一揚刀鋒暴起竟已架到熊傑的頸上熊傑心下震驚:虎大哥你......你這是......

藏武四衛見主官被襲不由分說全數拔刀出鞘。汾州三衛一聲喊也是摯刀在手雙方兵戎相見宛如窩裏反了。熊俊駭然不已還不知該當如何虎大熾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小熊老弟別見怪啊咱這是給你點教訓。

教訓?熊傑心裏有些不快了沈聲道:什麼意思?虎大熾淡淡地道:下回見到友軍旗幟千萬別莽撞。記得先遣使察看驗過令牌再說。否則要是撞上怒匪喬裝你還有命在么?熊傑啊了一聲頓時醒悟過來拱手道:多謝虎大哥提點熊傑受教了。

虎大熾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後多學着點。簇唇做哨呼溜一聲大駱駝立時屈膝坐下。熊傑見他下來了自也不好失禮便也跟着翻身下馬。

這虎大熾是汾州衛總兵官看他虯髯濃須蒙漢雜血形貌極為豪邁真有幾分太陽汗的英風。那熊傑也不遑多讓看他雖未蓄鬚身高卻達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熾身旁分毫不顯細弱。

眼看兩名主帥言歸於好汾州三衛便也收了刀紛紛為友軍遞上水壺藏武四衛卻是心有餘悸一來怕給老兵欺侮二來初臨前線滿心忐忑間便只緊隨主帥身側時時準備保駕。虎大熾曉得他們怕生有意開個小玩笑當即向前一指怒喊道:看!怒王本隊!什麼!藏武四衛全震驚了面面相覷間一同抽出了傢伙吶喊道:殺啊!煙塵滾滾眾兵卒衝上前去準備拿性命來搏虎大熾哈哈笑道:傻小子跟你們鬧着玩的。熊傑聞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熾的鬍鬚厲聲道:兵凶戰危的!拿這個玩笑?不怕軍法究辦么?虎大熾乃是胡人後裔爽朗達觀時時嬉戲胡鬧只是軍法在前管那胡人漢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顆腦袋可砍。聽得熊傑要報軍法了自是慌了手腳忙道:別動氣、別動氣前線戰事已經定下啦。熊傑起疑道:定下了?真的假的?虎大熾忙道:真的真的五天前戰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子膽拿那廝的名字胡鬧?熊傑心想不錯便放開了虎鬚道:大都督接到消息了么?虎大熾道:早接到了他一會兒便到前線了。眾兵卒喜形於色齊聲喊道:大都督要來視察么?虎大熾笑道:三羊鎮與他的老家相距不遠大都督心懸故里當然得來瞧瞧了。熊傑點了點頭自知伍大都督跡於西涼早年是公門名捕擒奸摘伏正直不阿其後又為了反對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善穆侯柳昂天一生慷慨俠義方有今日的偉大事業。正敬佩間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大都督親來前線可有兵馬保駕?虎大熾嘿嘿笑道:放心荊州師已經奉調北上啦。聽得荊州師三字熊傑大驚道:什麼?我哥也來了?虎大熾哈哈大笑:瞧你樂啦?你大哥一聽說大都督離京連夜便從荊州率軍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趕到你前頭啦。正統軍里有大小雙熊大熊單名一個俊字便是外號荊州獅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長子派駐荊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將。至於小熊則是眼前這位熊傑兄弟倆一在荊州一在烏斯藏說來已有兩年不見沒想今日託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

眾人說了一陣子話便又上馬整隊直朝前線而去。熊傑坐於馬上眺望前方道:虎大哥這回戰況很是慘烈是么?虎大熾訝道:你怎麼知道的?熊傑道: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師遠在天邊卻讓朝廷調了出來戰情若非十萬火急何必找我們?

烏斯藏兵馬雖甚年輕卻是能寫能說文武雙全極有潛力向得伍定遠看重。虎大熾嘆道:你說對了這個把月來打了個昏天暗地白日裏明殺夜裏襲寨任誰都是沒吃沒睡。若非寧武、風武的主將都死了。朝廷也不會請你們出藏馳援。

眾部將吃了一驚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開一步。虎大熾忙道:放心放心五天前諸師匯聚三羊鎮賊匪挨不住猛攻拂曉時便自行退去了。熊傑沈吟道:諸師匯聚?一共來了多少兵馬?虎大熾道:二十四萬。眾人大驚道:二十四萬?

虎大熾屈指來數:此戰前後到了十二師、四十八衛騎駱駝的是咱們『汾州大漠師』騎馬的是漢中輕騎師靠兩條腿的是『寧武衛』、『風武衛』......連你們藏武師算進去合計是二十四萬兵馬沒錯。

眾人暗暗駭然方知戰況慘烈遠在想像之上。正說話間忽見路邊倒著一塊石碑字跡黑臟髒的難以辨識.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三羊鎮三字。

熊傑低聲道:虎大哥這......這是界碑么?虎大熾道:沒錯.過了這塊石碑就是前線了。

投入正統軍以來眾將士還是次開抵戰場一時人人肅穆四下自是鴉雀無聲。

虎大熾當前帶路眾人默默隨行方入鎮內便聞得一股**惡臭地下滿是屍看服色都是留守軍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屍身卻是斷手殘肢、血肉模糊。再看蒼蠅飛舞蛆蟲蠕動饒那藏武四衛以勇士自居仍不禁為之色變不少人更是當眾嘔吐。

凡事都有第一遭當年虎大熾初至前線乍見滿地死屍直嚇得膝間軟連路也不會走了此時見得新人的醜態自無取笑之意。正嘆息間幾名校尉迎面而來喊道:哪個是熊傑?

正統軍向來不拘小節尋人便似喊狗。熊傑卻是文武雙全之人把軍靴一併躬身抱拳沈聲道:末將熊傑敢問兩位是......那人道:咱是漢武衛的校尉想向你借幾個僧兵來用。

熊傑皺眉道:僧兵?虎大熾湊頭過來附耳道:他們要做法事.熊傑頓時醒悟忙道:僧兵沒有藏兵倒是極多。你們要麼?那校尉道:能念經就成。

藏人篤信佛法打小虔誠膜拜人人都能誦經不少人還隨身帶了佛圖唐卡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傑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眾便隨那兩名校尉而去。

來到漢武本營只見眼前一座小山堆滿了屍地下佈滿柴薪已然等着火化。

看這漢武衛是輕裝騎兵一旦有了傷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馬亡加之天氣炎熱再不燒化屍立時便要鬧瘟疫無怪急尋僧兵做法事。

兩邊主帥相見敘禮熊傑見他們死傷慘重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吩咐屬下上前趕緊為亡靈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來到了屍前自將唐卡翻開隨即咿咿啊啊地頌起經來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問熊傑道:佛祖來接引了么?

藏語深奧誰也聽不懂他們在念些什麼熊傑當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聲便道:再等會兒。蚊蠅飛舞嗡嗡擾響漢武主帥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麼也不知道了。虎大熾低聲道:別等了趕緊放火吧。

幾名兵卒點燃了柴火拋入屍堆中霎時烈焰高漲傳出了陣陣焦臭。

一片誦經中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戰士們的身軀即將裝入骨灰罈讓戰友們背回故鄉。半年之後他們的家人會領到一個骨灰罈子此外還有五十兩銀子。

縣官送些輓聯、父老們說些好話日後妻子改嫁、兒女改姓至於這人是因何而戰、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傑熱淚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熾道:弟兄們一齊跪下。滿場將士伏地拜倒一齊向戰死弟兄道別。

眼看熊傑哭了虎大熾拉住了他道:走了沒什麼好看的咱倆去歇歇。

兩人來到陰涼處坐下虎大熾拍了拍熊傑道:老弟打仗便是這樣生死由命、願賭服輸沒啥好哭的。提起水壺咕嘟嘟地喝着卻聽熊傑獃獃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說不定下個就輪到我了。虎大熾噗地一聲滿口涼水都噴了出來罵道:放屁!他提起手來朝熊傑背後重重一拍喝道:撿點吉利的說!你大哥就要來啦還這般愁眉苦臉的?

熊傑接過水壺灌下一大口嘆道:虎大哥事情是怎麼鬧出來的你曉得么?

虎大熾罵道:還不就是民變?熊傑沈吟道:民變?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馬怎麼鎮不住場面?虎大熾悻悻地道:留守軍稻草兵吃飯喝酒包打聽你沒聽說過么?

熊傑苦笑幾聲:既然留守軍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點向咱們求援?

虎大熾嘆道:你想得美哪。這些縣官是屁一樣的東西每日裏就只想***陞官財巴結奉迎遇上了事情還不就是那八個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要他們把事情望上報那不是搬石頭砸腳啦?

天下文官八字箴言:爭功諉過七個老婆總之好官我自為之百姓好自為之老天下雨稱為水災老天不雨稱作旱災上天殘暴不仁與本官德政何關?至於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殺人反正還有老天爺監督何勞本官代勞?

熊傑情知如此只能長嘆一聲道:後來呢?縣官不望上報消息又是怎麼傳出來的?虎大熾道:三原落陷當晚災民包圍布政使衙門見人就打幾名西域商旅見狀不好便逃去了漢中『漢武三衛』這才驚覺大事不好便連夜出兵馳援了。

漢武三衛駐派漢中乃是正統軍里的輕裝騎兵兵行神最好野戰熊傑精神一振道:這下大勢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熾嘆道:哪來這種事?你忘了么?怒蒼派了誰在漢中?熊傑喃喃地道:誰?虎大熾嘆道:鐵劍震天南。

熊傑大驚道:鐵劍震天南?可就是拿鐵劍的那個老頭?虎大熾道:就是他這李鐵衫是五虎上將之一善於沖陣我軍將領與之交鋒往往一刀斃於馬下最是厲害不過。『漢武三衛』見李老匪現身不敢和他硬幹只能便就近向嘉峪關求援。誰知這麼一來又引來了一個魔頭。熊傑忙道:誰?虎大熾道:拿方天畫戟的那個。

二人說話之間熊傑的下屬慢慢聚集而來都在聆聽說話熊傑駭然道:西涼小呂布?連他也來了?虎大熾嘆道:這韓毅有匹赤兔馬日行千里『寧武』、『風武』雙衛還蹲在茅坑裏他便已現身前線殺得我軍大敗眼看陝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紙包不住火終於布了『正統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馬求援。我軍本部接到消息立時兵分兩路一面召集關外兵馬一面儌文前線命『潼關六鎮』出征。

潼關六鎮長駐西北前線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正統軍中無出其右熊俊大喜道:這可好了潼關六鎮來了天下誰能抗手?虎大熾罵道:你傻啦?我都還沒登場就這麼打完啦?熊傑愕然道:怎麼?怒蒼......怒蒼還有援軍么?

虎大熾嘆道:多啰東邊一個元老、北邊一個元帥其它堂主彪將什麼的、數也數不完反正潼關六鎮出兵怒蒼總寨也燃起了狼煙動用了十萬大軍咱們當然也不能示弱這便調了『汾州大漠師』、『威州豹頭師』、『靈州黑甲師』總之雙方兵馬越打越多到得後來咱們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召你們新人出藏來啦......

熊傑默默點頭這才想起怒匪有所謂雙英三雄四招撫這東北兩大元帥一姓6、一姓石正是怒蒼初創時的兩大元老。想來正統之令布黑峰頂上便也燃起魔火這裏傾巢而出那兒前仆後繼不免打得哀鴻遍野、屍積如山了。

一名兵卒道:虎將軍事出必有因到底這民變是怎麼生出的?該不會是官兵強搶民女吧?虎大熾惱道:放你媽的屁!三羊鎮又窮又苦人人黑癟癟的哪來的美女好搶?你當官軍都是畜生么?

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百姓何故怒?虎大熾嘆道:一籃花捲。

什麼?一籃花捲?眾將士錯愕不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虎大熾懶得說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氣。

眾人面面相覷看這花捲乃是尋常面點一竹籃也不過值得幾文錢豈料朝廷先後調動寧武、漢武、潼關六鎮等兵馬其後連烏斯藏的駐軍也奉召馳援鬧得百師會戰烽火連天卻是為了區區一藍花捲?

天干物躁農作難收什麼怪事都生得出來。熊傑還想追問虎大熾卻不肯多說了道:反正亂事敉平咱們總算奪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場。只是居民頗有死傷不能不稍加安撫......說着說兵卒們便推上了兩輛大車車上堆滿了熱騰騰的麵食全是剛蒸出來的花捲。

熊傑咦了一聲道:虎大哥你這是要......虎大熾道:我要勞駕你的兵馬前去慰問災民。熊傑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辭只是我軍遠道而來又是第一回上前線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閃失虎兄可否另請高明?

不行。虎大熾神色鄭重:各部兵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勞駕你們了。

熊傑啊了一聲卻也懂了道理。看這場大戰好生慘烈各路兵馬於三羊鎮激戰必與當地居民有些誤會。若由虎大熾等人過去撫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請烏斯藏的兵馬代勞了。

心念於此熊傑也不好再推辭便向虎大熾要了兩名斥候引領全軍開進鎮中。

這三羊鎮與西涼城相距不遠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鄉之誼無怪要親來視察。只是此地委實窮困過去有何歷史出過什麼名流誰也不知惟見一片殘垣斷壁地下又是血跡、又是火燒遠處更隱隱傳來哭泣聲讓人心生茫然。

熊傑沿路探看四下房舍盡數倒塌也不知還有什麼活人。約莫行過半條街眼前總算有一棟半倒房舍屋裏隱傳啜泣聲熊傑心下惻然忙探頭向內只見一名老漢領着兒女全家老小縮於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麼親人。

熊傑曉得這戶人家受災極重也是怕驚嚇了他們便先解落佩刀取來竹籃放了十來只花捲這才走入破屋中輕聲道:老丈末將奉朝廷之命特來饋贈食糧。

那老漢低頭哽咽身上微微抖並不應聲。熊傑柔聲道:老丈這不要錢的您快收下吧。他說了幾句那老漢仍是颼颼抖熊傑嘆了口氣便將竹籃放於地下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竹籃給提了起來朝他背後扔來。

滾!滾!一名女子邊扔邊罵:誰希罕你的東西!拿着你的臭花捲滾!快滾!快滾!

漫天花捲扔來幾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塊便砸。

熊傑武功精強挨了幾枚石子無甚大礙。大批將官卻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幹什麼?又想造反了?聽得造反二字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頭痛哭起來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過來殺了我啊!

幾名軍官氣憤不過正要上前理論卻給熊傑攔住了道:夠了。

夠了打得夠了。眾兵卒心下一凜不約而同放開了刀柄。熊傑從地下拾起竹籃悄悄擱在門邊低聲道:走吧。

眾人隨着熊俊離去沿途望去滿街屋舍倒的倒、燒的燒家家都有哭聲眾兵卒每逢災民莫不上前贈糧致意。奈何親手奉出的花捲卻無人願意來接甚且無人願意開口說話唯獨望向他們的眼神道盡了心中的一切。

彷佛孤軍深入敵境什麼都不對勁了過去藏武師常駐邊疆與烏斯藏百姓公私來往軍愛民、民敬軍彼此甚是融洽。誰知下來了平地反倒見了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眾將士垂頭喪氣心情低迷虎大熾的兩名屬下卻是習以為常了便向熊傑道:別理這些人趕緊把花捲一大都督快來視察了。

聽得大都督行將抵達人人士氣為之一振。熊傑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來哥哥熊俊也將率眾北上兄弟倆多年不見今晚必當熱鬧。便又振作起精神等著把公事辦完。

正走間忽見一對母子跪在地下撫著一具屍身啼哭那屍體手中卻還緊握一柄刀想來是個匪幫亂民卻讓正統軍格殺了。

眼看災民現身眾軍官紛紛停步只是想起適才所見的怨毒目光心裏竟然微感害怕一時無人敢近身旁。虎大熾的部屬都是老將了附耳便道:熊將軍這些是亂民遺孀不必糟蹋食糧了。熊傑躊躇沈吟忽道:不行。兩名老卒皺眉道:為何不行?熊傑凝視那對母子道:亂民也是民。

亂民亦民朝廷武人絕不該是百姓之敵。他們既奉天子之命而來奉的便是天理。

便拼着給百姓毆打辱罵也得按章論法把事情辦完。

悶了一整天一事無成熊傑暗下決心無論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糧交到災民手中。

他來到那對母子面前小心拿起了竹籃還不及奉上臉上便給吐了一口唾沫。熊傑微一咬牙索性單膝跪倒拜伏在地朗聲道:末將熊傑!特奉吾皇之命前來放食糧!請大嬸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務必收下!

那對母子聽得大都督三字頓時放聲大哭提起了竹竿對熊傑又敲又打。眾下屬紛紛搶上前來大聲道:熊將軍!走了!這些人不識好歹何必與他們啰唆!

身為武人唾面自乾這在景泰朝聞所未聞誰知卻降臨在正統朝、正統軍身上。熊傑猶不死心他跪得極低咬牙懇求:大嬸求您收下這些東西末將是誠心的。

滿滿一藍花捲儘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傑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惱、又是擔憂就怕那對母子挨餓受苦無可奈何間只能大著膽子拉起那女人的手將花捲小心送了過去。

那女人本在啜泣一旦給熊傑拉住了手頓時放聲尖叫起來正拉扯間忽聽部眾驚道:將軍!快退開!在眾人的駭然注視下只見那女子凄厲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捲隨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傑狠狠刺來。

大嬸!別亂來!把刀鬆了!鬆了!兩旁將官大驚大喊刀鋒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難閃避熊傑卻遲遲不肯反擊只管緊閉雙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絕不會殺害自己。

正統軍官絕不該是百姓之敵。刀鋒越逼近熊傑硬是低頭不動。兩旁軍官驚惶喝阻那女人卻也不聽勸噫噫哭喊中刀鋒已近喉頸眼看熊傑命在旦夕虎大熾的部屬怒吼道:還等什麼?殺了!

斬!刀光一閃那女人的哭聲從中斷絕倒卧於地鮮血從衣衫底下泊泊滲出花捲掉落一地全都沾上了碧血。

熊傑霍地抬頭見了這幅景象忍不住張大了嘴。他萬萬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殺死自己?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執意送上一藍花捲便害得那女人賠掉了性命可他該怎麼做呢?若連一籃花捲也送不出去他還能幹什麼?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滿心自責間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屍身猛聽一聲大喊:別碰我娘!

一道小小的身影撲了過來伏在媽媽的屍身上呱呱大哭。熊傑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子猛聽一聲尖叫那孩子竟從娘親手中取起鋼刀眾人震驚駭然:小鬼!別碰那柄刀!

這家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而來眼見爹娘已死那孩子幾近瘋狂提刀便刺。眾將喝地一聲拔刀立斬。熊傑驚惶萬分立時轉身護住那孩子厲聲道:誰都不許動他!

話到口邊身子忽然晃了晃熊傑低頭下望只見自己的馬甲滲出鮮血胸口處透出了刀鋒。他吐出血來緩緩轉頭過去卻見那孩子躲在自己背後手持鋼刀正自滿面怨毒地瞪視自己。

兩旁官兵激動吶喊都要殺死那孩子熊傑喝地一聲張臂攔住隨即單膝跪倒慢慢撿起了一隻花捲再次遞給那孩子。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熊傑什麼念頭也沒了此刻惟一的心愿就是將這花捲送出去。

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子賞光。那孩子卻恨恨別開頭去堅拒不接。熊傑也不知該怎麼辦了他瞧着手裏的花捲忽然放入自己的嘴裏自己吃了起來。

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傑這樣想着他嚼著自己帶來的花捲覺滋味居然不壞他面露微笑打算再來一口陡然身子一個脫力便已面觸塵埃。

炎夏午後馬蹄聲此起彼落從山丘上望去已能見到那面火紅大纛:荊州三百師。

正統三年六月最後的援軍抵達了這隻兵馬名為三百師並非是說荊州養了三百支師旅而是說這批勇士吃苦耐勞能夠負重百斤、夜行百里甚且身經百戰故稱三百師。他們的主將姓熊單名一個俊字三年前正統建軍第一個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

都說窮文富武熊俊出身槍棒世家生下來就有錢。然自從軍以來他比誰都清苦。他每月奉餉不過八錢比客棧跑堂還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為他本就不是跑堂夥計憑他的身手別說八錢銀子請不動他便算八十兩、八百兩他也不會放在眼裏。

如同正統軍的七十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時曾經愛上鄰村一位姑娘誰知她長得太漂亮了便讓洞庭水盜擄走了。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闖入水寨單槍匹馬殺死百名盜匪其後學了武松的模樣大剌剌地來到衙門自。

天下縣官都是一個樣抓匪徒的本領沒有可別人若替他抓了賊卻又不免觸罪犯法。

那縣官見他腰懸人頭渾身血污自是嚇得魂飛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請來父老們定奪。父老們叫苦連天就怕熊俊放火燒掉衙門便急急向他說了周處除三害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趕緊從軍報國千萬別辜負一身好本領。

熊俊不是傻子一聽說話立知用心。這幫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卻謀地爭產陷害鄰人比那幫盜匪還陰險幾分誰不巴望他早些滾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養雞養鴨過着與世無爭的日子。於是他興沖衝上門提親可惜事與願違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給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會用刀子割下她的頭便像武松對付潘金蓮那個樣。

熊俊落下淚來他沒法辯解什麼也不敢擔保自己絕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別父母一個人背起行囊帶着荊州獅的名號離開故鄉正式投效了朝廷。

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內心明白這個天下太大了他無法事事出頭。若想在有生之年做點大事他必須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須得信奉公道、須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毀敗了整個天下也就毀了。

正因志向如此熊俊從不願投效廠衛也不想入邊軍納涼他自願來到正統軍成為伍定遠的部屬他相信大都督是當代忠良只要能護住他便能為天下人留下一線生機。為此有人譏諷熊俊說他是朝廷鷹爪也有人說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釣譽。不論旁人如何譏諷熊俊都無所謂。反正他心裏明白這世上總得有個傻瓜來報效國家這個傻瓜就是他。倘使連他也動搖了那整個天下就完了。

天氣很熱兩天前大軍由荊州開拔將士們徹夜行軍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開韁繩正閉眼小歇間突聽遠方傳來陣陣嗩吶聲。

嘸嗚--嗚嗚嗚嗚--嗩吶聲間歇不定當是正統軍的暗號無疑想來友軍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戰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軍散開預備迎敵。話聲未畢前方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馳而來喊道:熊將軍!熊將軍!熊俊厲聲道:拉滿弦!

萬弩拉開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閃耀中大軍已然分散列陣。便在此時快馬驟停幾名兵卒翻身下馬急急拋棄刀械喊道:熊將軍!我等是汾州三衛、虎大熾將軍手下將士!奉命來此迎接將軍!熊俊哼了一聲把眼色一使幾名斥候縱馬上前厲聲道:繳驗令牌!

兵卒們不敢違抗便將令牌小心置於地下隨即後退百尺眾斥候則是如臨大敵慢慢拾起急急回陣。熊俊接過了令牌拇指徑朝鐵牌下方一搓觸到了暗記當即道:騎兵下馬。

嘩地一聲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併下馬聲勢驚人。熊俊淡淡又道:後排箭手護衛本陣餘人隨我上前。號令下達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隨主帥徐徐向前。

三年多來荊州師不知遭遇過多少突襲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來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軍立陷重圍。是以熊俊一到前線向來先斬後奏寧可錯殺友軍也不能讓部屬身陷重圍。

熊俊提韁駕馬一路來到友軍面前那幾名兵卒始終雙手高舉不敢言動。來到近處熊俊也不下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臉上掃過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鄭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將軍好記性某正是姓鄭。

聽得來人身分無誤眾將士略感寬心紛紛放下了箭矢。熊俊沈聲道:荊州師。話聲一出全軍暴然答諾聲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陣式復又齊整。

荊州師號令嚴明無愧三百師之名友軍兵卒看在眼裏卻也沒多說什麼想來彼此都是正統軍什麼都習慣了。熊俊淡然道:現下戰況如何了?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戰事已然平息。說着送上一封文書蓋了兵部的大印。

見得兵部文書到來熊俊稍感寬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鄭老五道:尚未抵達。

熊俊鬆了口氣看他整晚兼程趕路總算比大都督搶先一步抵達可稱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徹夜未眠便從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葉拋入嘴裏咀嚼提神道:現今鎮上多少駐軍?鄭老五答道:沿三原城數組百里共計二十四萬。

眾軍官全轉過頭來了熊俊也是眉頭微皺道:搞什麼?為何動用這許多兵馬?

鄭老五道:此戰空前慘烈怒蒼前後動用五員大將韓、李、郝、6、石前仆後繼而來雙方激戰月余留守軍盡數戰死我正統軍傷亡也達三萬以上。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著茶梗子道:事情怎麼鬧出來的?鄭老五道:一籃子花捲。

熊俊原本低着頭聽得此言眼縫便又微微睜開道:死了幾萬人就為這個?

鄭老五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向地點了點頭。熊俊也不追問了嚼了嚼茶葉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們汾州衛呢?死了多少人?鄭老五道:我軍來得晚損失不大隻戰死兩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師不過兩萬兩千人戰死兩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縫眯得更緊了道:虎大熾呢?還活着么?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我家將軍平安無恙。你一會兒便能見到他了。

熊俊大大鬆了口氣冷冰冰的臉上露出笑容:活着就好。虎大熾那廝還欠我幾百兩銀子他要給打死了我上哪兒收錢?正說話間一匹龐然大物平治而來卻是一頭雙峰怪駱駝遠遠聽得叫喊聲:來人可是荊州熊俊?

說曹操曹操就到見了當年同袍熊俊什麼威嚴都沒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見啦!凡人昵稱老黃、老李這虎大熾卻給稱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氣露臉。熊俊提鞭抽打馬臀竟連一刻也等不得了雙騎衝鋒靠近主將同時翻身、同刻下馬隨即摟抱到一塊兒叫道:老熊!、老虎!

二將相擁熊俊喜不自勝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氣色不壞嘛讓我數數一二三四四肢都還留着。正統軍都是男人日常閑來無事便愛胡說八道正等著虎大熾嘻嘻哈哈說什麼少的地方你沒瞧到、老子原有八隻腳誰曉得這小子今日卻似吃錯藥了只嚅嚅嚙嚙吭不出氣。熊俊哈哈笑道:怎麼啦?瞧你滿頭急汗的老婆又跟誰跑啦?

正統軍身處前線上從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親這話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熾給作弄一陣臉上卻殊無笑意只低聲道:先別鬧我......我有件事跟你說......熊俊笑道:瞧你陰陽怪氣的怎麼?莫非身上真少了什麼地方?

藏武師......虎大熾神情有些惶恐:已經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師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來了?快說、快說他人在哪兒?虎大熾低聲道:他在營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兒是什麼黃道吉日?咱兄弟可有兩年沒見了好我先去安頓兵馬一會兒再找他喝酒......正要調度下屬虎大熾卻拉住了他道:熊將軍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麼?虎大熾欲言又止忽然彎下腰去撐住了熊俊的胳肢窩。

熊俊是軍中有名的硬漢縱使身中十來箭也不須旁人攙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鬧些什麼?他滿心不快正要推開虎大熾瞬息之間心裏忽有異感:等等......你方才說藏武師已經到了......虎大熾默默低頭輕聲道:大家都過來保著熊將軍。

剎那之間熊俊什麼都明白了只聽他嗚地一聲兩腿一軟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時要倒忙搶上前來矮身撐住了他。

讓讓!讓讓!前頭讓條路出來!虎大熾一路背着同袍拚命推開人潮熊俊嘴唇微開腦海一片空白獃獃趴在虎大熾的背上聽着老友不住怒喊:別看了!別擠在這兒!快讓開!快!

此情此景正統軍許多人都經歷過熊俊卻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將士紛紛迴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不忍因為人人都明白這個人遭遇了什麼事。

熊俊獃獃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見自己奔進了營帳大門踏上了營中地氈、見到了一座擔架虎大熾撲了過去拚命搖動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來!你哥哥來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間一名校尉俯身過來附耳道:別叫了。

虎大熾啊了一聲苦笑道:斷氣了?那校尉輕輕地道:剛走。

風吹營帳轟颼颼地振響全場無人作聲虎大熾、眾校尉乃至於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說些什麼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正統軍就是這樣即使生離死別依然只能做啞巴。眼見熊俊趴在地下把臉埋在地氈里久久不作聲。眾校尉慢慢行上低聲道:熊將軍......請節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雙臂俯撐站了起來。虎大熾慌道:老熊你......熊俊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了。打了幾年仗他早就預想過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約定過真有這麼一天他們兄第倆絕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淚。

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緩緩行到擔架旁蹲了下來凝視弟弟預備向他告別。

兩年沒見弟弟的面貌變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許多也比分手時結實不少看得出來他已經是一個正統軍了。

萬籟俱寂間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帶了幾分茫然、幾分疲憊。他當然知道弟弟已經死了可他卻未曾流下一滴淚甚且感不到悲傷說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這樣的心情。

說不出為什麼或許兄弟分別太久了抑或看慣了生離死別總之自己腦袋裏想得全是晚間的行軍、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與自己沒啥干係。

先前的驚駭錯愕在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為小弟驕傲的心情。

兩旁軍官見他一臉木然低聲便問:熊將軍咱們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眾校尉行上前來慢慢將熊傑的身子翻了過來只見他緊閉雙眼頭頸側向一邊手中還握著半隻花捲尚未吃完。眾校尉拿住了四肢齊聲道:一、二......

正要將人抬起卻聽一聲哽咽眾人回頭望去只見背後的熊俊張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長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這最後一刻熊俊才覺一件事弟弟真的不會動了。他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起來和自己說話。他即將燒化成點點骨灰永遠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儘管不想在人前掉淚他還是嗚嗚地哭出了聲。他張開雙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屍體卻怎麼也使不出氣力在虎大熾的幫忙下總算從眾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後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熾望着他們兄弟倆只想說些話來安慰可話到口邊自己卻也哭出了聲。

正統朝創建以來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為求剿滅怒匪他煞費苦心不只策動了一幫好友從軍還拉着小弟一齊報答國家。當然他也答應過老邁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會讓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帶他回家。

熊俊把臉埋在弟弟的懷裏無聲無息地哭着。一名軍官怕他傷心過度慢慢行上前來輕聲勸道:熊將軍......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要節哀......

滾開!熊俊怒吼一聲振臂揮出掃出了一股烈風眾人心下大驚紛紛向後退開。

熊俊背對着眾人慢慢擦乾了淚水低聲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麼死的?

虎大熾道:讓怒匪打死的。熊俊須俱張奮力回過來厲聲道:胡說!

熊俊是沙場老將誰都瞞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後中刀他並非是身陷戰場、明刀明槍交戰而死他是在大戰後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見熊俊雙目大睜淚水盡在眼眶裏滾動眾人忙低下頭去誰也不敢與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壓抑哭聲一字一頓:老虎說......我弟弟是......是怎麼死的?虎大熾搖了搖頭道:對不住我不能說。

熊俊怒之極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厲聲道:為何不能說?暴吼一出眾人耳中莫不嗡嗡作響虎大熾聞風不動輕聲道:因為你是個武人......奉令不能報私仇。

這話一說滿場將士盡低頭熊俊也被迫鬆開了手一片寂靜間只聽老友低聲道:武人者國家之兵器百姓之護衛。身為朝廷武官你的刀劍歸於國家。你絕不能公報私仇否則你就......熊俊淚流滿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約定。

兩旁將士聞言惻然卻也無話可說。怒匪快意恩仇行俠仗義向來為一己之怒而殺人。正統軍不同他們是朝廷命官生來就得聽命行事。他們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為私怨下手。他們是國家的刀、百姓的劍他們只能為國殺人這就是身為武人的天命。

黃昏將至夕陽照入營內熊俊垂下頭去成了一團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時此刻除了哭他什麼都不能做了。

為國家、為百姓莫說熊俊不能公報私仇倘使有一天熊傑背叛了朝廷熊俊雖是他的兄長卻也只能聽命行事下手殺害自己的親弟弟。這是他自己選好的路子。誰也怨不得。

為國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見獃滯他慢慢摘下自己的頭盔俯撞下猛聽當地一聲金響那頭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損主人卻已頭破血流。他毫不氣餒舉頭再撞噹噹聲響中鋼盔漸漸凹陷下去額間鮮血卻也飛灑而出。

熊將軍!快別這樣了!眾人急忙上前阻攔熊俊卻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間虎大熾猛地暴吼一聲:罷了、罷了把人帶出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遲疑。虎大熾舉腳踢翻了矮几厲聲道:怕什麼?有事我來擔!

一名校尉轉身離帳朝外頭說了幾句話眾兵卒立時帶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殺人兇手來了饒那熊俊百戰之身乍見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襤褸約莫十歲上下神態極為無助。虎大熾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賑災民卻不幸受這孩子刺殺而死不過你要報仇前我得提醒一聲......他頓了一頓道:這孩子的爹娘也被殺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雙亡乃是戰後遺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顫抖。虎大熾知道自己說動了他低聲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這孩子的原諒直到斷氣時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獃獃地道:乞求他的原諒?虎大熾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寬恕。

熊俊淚水流下低聲道:那我們呢?我們這些人......誰來求我們的寬恕?這話一出眾皆低頭竟無一人答得出話來。一名校尉大膽上前附耳道:熊將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你且節哀讓大都督處置這孩子......

熊俊怒道:滾!把手一揮震開那名校尉隨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靜靜地道:小兄弟我不要聽別人說我要你自己說......手指熊傑的屍身一字一頓: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那小孩本有些膽怯低頭半晌突然放聲大喊:對!是我殺了他!你想怎麼樣?

熊俊仰起頭來竭力壓抑淚水過得半晌方才嘶啞地道:跟我說你為何想殺他?

那小孩仰頭大叫:我為何不殺他!全場將士為之震動熊俊也愣住了他張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為國為民、揮別父母來到這遙遠不知名的異鄉吃盡了千辛萬苦誰知最後成了這鬼模樣?

熊俊笑了好一陣子總算垂下臉來手指擔架上的屍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誰?那孩子大聲道:我管他是誰!你們全都長得一個樣!熊俊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從熊傑的屍體上拔出兇刀朝那孩子喉間劃過。

虎大熾閉上了眼旁觀眾人也把頭轉了開來卻於此時一隻鐵手半空探來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力便將他的鋼刀奪了下來。

大都督!眾將又驚又喜齊聲吶喊。但見背後立了一條鐵塔似的大漢國字臉上滿布風霜來人正是龍手大都督、天山傳人伍定遠。他那隻鐵手宛似巨鉗稍稍挾制了熊俊便讓他動彈不得。

正統三年六月黃昏時分伍定遠終於趕抵三原城。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被迫鬆開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權跪下。

來人!伍定遠沈聲道:將熊俊、虎大熾拖出營外重打一百軍棍。

號令一下大批部屬奔上前來將熊俊、虎大熾壓倒在地剝除鋼盔鐵甲伍定遠環顧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凜然道:熊俊你公報私仇虎大熾你徇私縱容你二人觸犯軍法理當處斬我卻只責打你倆一百軍棍可知這是為什麼?

虎大熾沒吭氣熊俊也只垂望地不一語伍定遠放緩了臉色說道:前因後果我都聽說了。熊俊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今日縱使殺了這孩子令弟也活不過來同樣的我若殺了你們也救不回無辜死傷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們雙方各讓一步、相互寬諒。

聽得此言熊俊忽然張大了雙眼獃獃地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眼看伍定遠點了點頭熊俊霍地仰起頭來縱聲大吼:伍--定--遠!

營中將士矍然一驚只見熊俊眼眶濕紅他手指弟弟的屍身低聲道:伍定遠你跟我說他是什麼人?伍定遠沒有回答只是別開了頭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聲聲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這兒請教你......探手出來揪緊伍定遠的衣襟厲聲哭嚎:我們是為誰而殺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淚流滿面怒目圓睜霎時俯向前重重撞在伍定遠的鼻樑上。

住手!眾人大驚失色只見大都督鼻樑受擊上身微仰十來名校尉奔了過來架開了熊俊這批武官都是練家子熊俊縱然力大無窮卻也難以抵敵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壓在地突然奮力向前一撲緊抱弟弟的屍身痛哭失聲:正--統--軍--聲音悲憤痛苦遠遠傳了出去眾校尉驚喊道:快撬開他的嘴!快!熊俊激動太過隨時會嚼舌而死只見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痙攣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會思想、再也不會反抗那樣他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從軍報國......再一次心甘情願的......

為國為民了......

軍營上下亂成了一片眾校尉有的低頭垂淚有的忙於救人滿場叫囂間忽聽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眾人急急轉頭只見一條小小的身影足疾奔離帳飛奔已然穿過了營寨便朝鎮上而去。眾兵卒守在帳外不明究里便也沒下手阻攔。

眾校尉一聲喊紛紛取下紫藤大弓彎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過人人心裏有數這只是做個幌子那隻斑駁鐵手未曾放落前誰也不敢擅自箭。

晚霞繽紛落日夕照在這正統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遠遙望西方只見那孩子越奔越遠他像在追逐血紅的夕陽一路向西、拚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陽隱沒的極西苦寒之地有一座夢寐以求的高山世稱......

怒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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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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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正統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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