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滄海珠有淚 滴落明月邊

第七十九章 滄海珠有淚 滴落明月邊

《大漢帝國史文苑志》曾經詳細的記載了武帝建元六年冬天的那場詞林苑盛事。

天下文學之士,翰墨瓊林幾千人或被推薦,或者是自己前來,齊聚長安,由天子親自策考,選賢備用。

這是當今天子即位以來,所做的第一個大動作。最先的初衷是為小皇子劉琚挑選幾位飽學師傅,授學於博望苑,以便這位被寄予厚望的皇子好好成長。

後來,因為某些事的發生,劉徹的想法也有了更多,期待感也更急迫起來。

在未央宮金馬門前的銘柱上有他不久前御筆寫下的一篇《秋風辭》,也許從中更能窺見他此時的真實心情。

秋風起兮雲飛揚,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時光不待,渴求良才,奮勇激昂之音已經隱隱而鳴矣!

當時還只有極少數的人意識到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皇帝的耐心已經有些等不及了。而大多數人卻更多的是驚奇於這次選賢與從前的不同。

天子親自出題,只要是這次來長安參加詞林苑的文士,不論身份地位,在光祿寺報備記錄以後,都可以據題作一篇策論,以備考評優劣。

這是一次破天荒的嘗試,與從前的郡縣推舉推薦都不一樣,可以說是千年以後科舉制度的第一次雛形。

當劉徹在含元殿的御座后,一卷一卷的翻看那些天下士人言論不一,觀點不同的策論時,心裏對這次的嘗試感到非常滿意。

大漢立國至今七十餘年,尤其是經過「文景之治」的穩定發展,盛世全景已經初步顯露端倪。但功臣勛貴、高閥門第也已經漸漸形成,朝堂上暮氣沉沉,墨守成規當做尋常。

如果只做一個守成的君王,也就只求安逸,隨他而去了。但,劉徹卻生就了一顆不羈的野心!他渴慕的是高祖的功業,甚至猶有過之……。

「這小子……還別說,這個點子還真不錯。」此刻,他把看完的一卷放到案上,手指點了點,眼前浮現出那個憊懶影子,語氣中有些許的讚歎之意。

內侍把酙好的茶盞輕輕放在御案一角,偷眼見皇帝的嘴角掛着微笑,知道他今天心情很好,不由得暗暗舒了口氣,悄悄往身後擺擺手,示意侍奉的人都走遠一些,不要打擾了陛下的思考。

所有人都輕手輕腳的退到帷幕邊,待在一個合適的距離,以便聽候隨時的召喚。不論宮女太監都倍感輕鬆,陰雲籠罩了幾天的未央宮終於漸漸開晴。

說起來,皇宮內的這場小小風暴,是由那位新晉小侯爺引起的,也是由他想辦法擺平的。

「拐帶公主,夜出未央宮!」當劉徹終於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陰沉着臉,下令羽林軍校尉李敢,去!把那小子給我捉了來!

三百紅袍羽林軍飛馳而至,包圍了梵雪樓,把剛回來沒有半天的長樂侯又帶走了。

元召一早回來時,所有人都歡呼雀躍。徐樂、司馬相如、主父偃等人都早已等待多時了。

前段時間元召所說的那些事宜,川下徐家和蜀中卓家得信之後,盡皆大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必須要抓住了。因此,立即派家中得力之人星夜前來,待命聽候。

剛剛互相見過,還沒來得及詳細商談呢,羽林軍就趕到了,宣天子口諭,帶元召立即進宮。

眾人面面相覷,哎……這又是咋回事啊?不過看到元召在馬上回頭時滿臉輕鬆的模樣,甚至還朝靈芝他們幾個孩子做了個鬼臉,又都安心不少,料想不是什麼大事。

押解路上,名叫李敢的青年校尉在馬上盯着元召看了好一陣,越看越覺得這個身影可疑,想起那個在宮牆外月色中打落自己羽箭的人,他曾經為此心情鬱悶低落了很久,一度成了他箭術修為上的一個魔障。

「你是不是那夜在宮外的那人?」李敢語氣有些嚴肅。眼前之人雖然有着侯爺的稱號,但他並不會放在眼裏。

「哦?不知道你說的什麼。」元召頭都沒抬,漫不經心的嘟囔了一句。

「你既然有本事夜出未央宮,就不要對自己做過的事不敢承認!膽小鬼,哼!」李敢眼神銳利,咄咄逼人。

「哎,我說,你既然那麼有本事,就不要在這宮中看門護院了吧,去雁門關外啊!你的箭應該射向匈奴人的方向,那兒才是你們父子的主場。」元召針鋒相對,話不饒人。

「你……小兒只會逞口舌之厲!卻懂的什麼。」不能如父親那樣縱橫邊關、殺虜敵酋,正是李敢的心頭遺憾。卻被這小孩子揭了傷疤,不由得有些羞怒。但又不能對他怎麼樣,只得恨恨的打馬躍到前面去,不再理他。

元召笑着撇了撇嘴,老李一家人雖然素稱忠烈驍勇,但都有心高氣傲的壞毛病。可以說,從李廣到他的兒子李敢,再到後來他的孫子李陵,一代比一代心氣兒高。

老李跟自己鬥氣,自己抹了脖子自刎而亡。小李跟霍去病鬥氣,被更驕傲的小霍一箭射殺了。等到小小李,跟氣節鬥氣,結果喪身辱國,埋骨大漠。這一家人都不得善終的悲劇,與驕傲是脫不了關係的,以後找機會好好挫挫其銳氣還是對他們有好處的。

來到未央宮,李敢把元召交給等候的侍衛,再不看他一眼,氣哼哼的轉頭走了。殿內,皇帝劉徹孤獨的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板着臉看着垂手而立的人,好半天沒有說話。

「自己說說吧,誰給你那麼大的膽子!竟敢帶着大漢公主夜出禁宮。你可知道這是多大的罪過?哼!」沉悶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帶了帝王威嚴。

「靠!帶你家女兒出去散散心,讓她高興高興而已,這算是什麼罪!倒是你這做老子的狠心,要把她往火坑裏推啊!」元召臉色不變,暗中腹誹。

「陛下,小子本是出身山野,自幼隨了師父流浪四方,不太懂這些規矩,還請陛下恕罪。」他裝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聽到他這樣說,劉徹神色動了動,有些釋然。

「小子,看不出來,本事不小啊!聽侍衛們說,竟然能穿越深宮,飛檐如履平地。嘖嘖,好功夫!」劉徹轉換了語氣,帶了一絲調侃之意。

殿角不遠處侍立的內侍和宮人們都心裏吃驚,皇帝用這種口氣對人說話,是極其罕見的事。

元召也有些愕然,您好歹都賞了一個侯爵的封號了,還這麼小子小子的叫,讓人情何以堪啊!

「哦,回陛下的話,小子自幼雖然也曾學的些粗淺功夫,不過都只是些防身健體之術罷了,卻是不值一提。」

話音過後,又是一陣沉默。劉徹沒有再就這個話題為難他。擺了擺手,殿內所有侍從人等都退了出去,四周安靜下來。

「你可知道,利安公主這個封號意味着什麼嗎?」冷淡話語,隱含沉重。

元召微不可查的嘆了一口氣,並未正面回答,只是低低說道:「斑斑青史,儘是血淚。瑩瑩白骨,曾經紅顏!」

御座后「咔嚓」一聲輕響,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被抓斷的聲音。

「你又懂得什麼!家國大義相比起兒女私情,孰輕孰重,朕心裏比誰都分得清。素汐是朕的骨肉,難道朕的心裏就會那麼好受嗎?」劉徹的聲音帶了激動。

一直以來他的屈辱、難受、不甘、憤懣……身為天下至尊,無人訴說,只能鬱郁心底,無可排遣。

今天也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竟然莫名對金階下的這個只有八歲多的孩子產生一種信任。從未宣之於外的情緒脫口而出,激動下手指不覺握緊,竟然連御座的雕欄都抓斷了。

元召神情不變,低頭沉默著。

「怎麼?為什麼不回答朕的話!朕舍卻一個女兒,換得天下十年的發展機會。難道做錯了嗎?到時候這筆賬會讓匈奴人十倍百倍的償還的!朕有這個信心。」

「可是……素汐呢?有誰在意過她的命運!」元召抬頭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

「不管是公主還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既然是我大漢的子民,就有義務為這個天下做出自己的奉獻!為了保護更多的天下蒼生,犧牲任何人都是值得的。朕的女兒豈能例外?」冷漠的話語中帶着隱隱的痛楚。

「如果一個國家連自己的女兒也保護不了,又何談其他。」平淡中並無一絲怯意。

「大膽!無知小兒,竟然敢如此對朕說話。真以為你憑藉了老祖宗的偏愛,朕就不能殺你嗎?」

帝王威嚴不容侵犯,心底對女兒的愧疚早已讓他的心敏感不堪,怒意湧上了臉,劉徹手指著元召,大聲呵斥。

「我知道,陛下有自己的無奈,朝廷短時間內無力對抗北方的強敵……。」劉徹俯首看着那個矮小的身影,見他並無害怕之意,反而站直了身體,神情變得正式,繼續侃侃而談。

「……如果……不用等十年……,我有一些粗淺的想法,本來想再計劃成熟些,才上書給陛下和太皇太后定奪的……。」元召沒有看向皇帝的方向,只是平視着殿前的九龍盤柱,巨龍虯角崢嶸,麟爪飛揚。

劉徹心底忽然有一種驚奇和隱隱的期待。太皇太后對自己說過的話難道是真的嗎?這個平常的孩子難道真的蘊藏着某種神奇的力量?

「……如果能按照我說的某些事去開始準備,也許,不用等待那麼久時間,陛下想做的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元召終於抬起頭,與九重之上的人對視一眼,大漢天子目光深邃,靜靜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只要陛下答應我一個條件……收回和親之命,讓素汐公主留在長安。」風動帷幕,有一個應允過的諾言,淡淡出口。

那次陪她看一夜流星颯沓,那次陪她踏遍長安繁華,只為收回那顆滴落於滄海紅塵的淚珠,鐘樓十八層頂,天涯明月邊,曾有人輕輕語。

「走吧,帶你回家,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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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血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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