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顧昀心中一驚,襄安侯正是剛剛退隱的元老,顧昀的表舅何愷。

那日事後,他曾詢問過皇帝的近身衛士,得知皇帝近來曾離宮兩、三回,每次必過東市街口,那假扮店主人的歹徒定是摸准了消息動手的,只是不想,此人竟牽連到了襄安侯。

何氏根基久遠,立國時,何氏以支持高祖而受封侯爵,幾代人才俊輩出,亦是有名的后族。皇帝素不喜士族驕橫奢靡之風,即位以來,常着手整治,何氏支系眾多且顯赫已久,曾有幾名子弟因犯事被罰,何氏族人心念與皇帝有一層外戚之親,曾向皇帝求告,卻屢屢碰壁。

近來,京兆尹吳建受羈,其妻何氏領家人闖廷尉署而被廷尉鄒平逐出之事,更是在京中引起軒然大波。

顧昀沉吟,說來,何氏一族素來心高氣傲,人脈深廣,若要打聽什麽皇帝機密,並非不可能……

「陛下疑心何氏牽連此事?」顧昀問。

皇帝看看他,不答卻問:「甫辰有何見解?」

顧昀蹙眉,道:「臣以為,此事謀划之周密,而身後敗露卻未免太淺。」

皇帝聽了,卻淡淡地笑了笑,在木榻的軟褥上躺下,望着頭頂的屋樑,「朕確實疏忽了些。」過了會,低低地說:「這兩年一心收攏可用之才,身旁好些人都該仔細查上一查……」

片刻,皇帝的唇角弧度忽而彎起,望向顧昀,雙目炯炯,「甫辰,有人確實比朕着急呢。」

顧昀看看皇帝,神色沉凝。

皇帝深吸一口氣,少頃,忽然坐起來,興緻勃勃地說:「再弈一局。」伸手去收棋子。

「恐不能遂陛下。」顧昀看看天色,一揖道:「昀須先行告退。」

「嗯?」皇帝一愣,「何事如此匆忙?」

顧昀微笑,「是極要緊的事。」

太陽仍在天上掛着,天邊卻已經壘起了鉛雲,似乎預示著又一場暴雨將至。

駿馬拉着漆車,馳過京城大街,直奔東市,御者熟練地將車驅入小巷,在醫坊的後門停下。車後的細竹簾掀起,顧昀從車裏出來,他下意識地望向周圍,只見巷子空空的,似乎只有他來到。

御者走到門前,伸手敲了敲,無人答應。

御者看看顧昀,見他看着門上,無甚表情,御者只好轉回頭,再用力叩了叩。

「何人?」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傳來,又乾又沙。

未幾,門「呀」地打開,一名總角少年探出頭來,正是阿四。

看到顧昀,阿四先是一怔,忙道:「盧子收葯去了,過兩日才歸。」

「只有你在?」顧昀問。

阿四點頭。

顧昀不答話,只將眼睛瞅瞅院中,微微蹙起的雙眉下,目光深沉。

御者看看阿四,又看看顧昀,「君侯……」

「爾且在此。」顧昀道,頭也不回地推門入內。

另一邊,馥之坐在屋裏一旁的席上,手裏慢慢地將入櫃的衣服折起。

戚氏坐在織機前,手裏靈活地擺着梭子,一邊織布,一邊道:「潁川細麻,必仲秋收下,冬日制好,曝於雪上,春暖再加遴選,百斤生麻只得一斤,韌滑堪比蠶絲。」猶自說道:「看市中那些賣到五百錢一尺的麻布,與潁川細麻比起來也不知像什麽,若是老婦,一錢一尺也斷不會買。」

馥之沒有說話,只將眼睛看着手上,那個聲音又隱隱繞在耳旁……

我後日再來……

心隱隱作亂,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瞥向窗外,只見天陰沉沉的,雲如潑墨,似乎又是一場大雨將至。那日從東市回來,馥之再沒有踏出府中一步,兩日來,她在家中不是擺弄藥材就是看書,卻時常突然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什麽也沒做。

她騙不了自己,顧昀的話終歸攪得她不安寧。

入寢的時候,她總睡得艱難,夢境也是紛紛擾擾,時常晃過去年塞外的情景,夢到顧昀站在跟前,似乎又置身在初識的塗邑小院中,顧昀伸手來拿她,馥之又窘又急,想使螟蛉子,卻怎麽也揮不動手……

誰說他不魯莽!馥之心裏不無著惱,終身大事,三日晃眼便過,能思索出什麽來?

她越想越覺得顧昀着實蠻橫可惡,今日一早起來便跟着戚氏慢慢悠悠地做這做那,打算把時辰消磨過去,自己不在醫坊出現,那日的事便算從未發生了。

「女君也須學學織布才好。」戚氏忽然嘆了口氣。

好一會,馥之才察覺她正與自己說話,抬頭,「唔?」

只見戚氏看着她,滿面憂愁,「哪個新婦不會織布,看潁川家中,便是嫡出的女君,能五日斷三匹的也大有人在。」

你若覺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那聲音倏而又低低響起,馥之的臉忽而一熱。

戚氏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搖搖頭,繼續織布,叨叨不止:「女君還是莫再弄那些藥材,安心隨老婦學學使織機才是,萬一哪日嫁人了該如何是好……」

「轟」一聲,天上驚雷突然打響,二人皆嚇了一跳。

戚氏余驚未平地撫撫胸口,輕吁口氣。

落大雨也好,馥之望着黑壓壓的濃雲,心想,那人如果還在醫坊,興許看到落大雨,便回去了也不定……想到這裏,另一個念頭卻突然冒出來,此人一向固執,若他見自己不去,會在醫坊中一直等候也未可知……

馥之咬咬唇,突然把東西放下,從席上起身。

「我往東市一趟,不久便歸。」她對戚氏道,話音未落,已經走出門去。

悶雷陣陣滾動,大街上的沙塵被風捲起,行人步履匆匆,馬車疾馳過東市,醫館的屋舍已經出現在前方,可望見虛掩的大門,馥之下了車,隔着羃離的薄紗,只見門縫裏頭黑乎乎的。

盧文的醫坊還未開張,卻已有不少人前來問詢,其中不乏一些貴胄之家,故而他現下雖不在屋,卻交代阿四在白日裏留着門,有人來問也好告知一二。

有問有答,自己來此,乃是不願矯情,教人小覷,馥之在心裏對自己說,深吸口氣,快步朝門內走去,廳堂里光照極暗,一應案台箱櫃卻已經做好,散發着新打桐漆的氣味。

「西邊架上的還未收!那可是汝南的銀杏子!」阿四發啞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似滿心焦急,不知在跟誰說話。

馥之心一頓,腳步卻不由地慢下。

通往後院的門上垂著竹簾,天光的在簾後閃動,馥之伸手將它挑起。

院中大樹的枝葉被狂風吹得「沙沙」亂打,前面的屋檐下,盛葯的簸箕擺得滿滿的,面前一人正彎腰將裝滿銀杏子的簸箕擱下,聽到響動,他忽然抬起頭來。

馥之手扶著門簾,看着他,一動也不動。

顧昀目光定住,在階下緩緩直起身來。

馥之看到他的額邊,汗水濕透了鬢髮,在面頰上泛著亮亮的水光,馥之張張嘴,話卻卡在喉嚨里,竟移不開眼,「你……」

顧昀看着她,如墨的雙目中,卻煥然盛起奪人的光采,英挺的雙眉舒開,臉上漸漸漾滿笑意。

「嘩」的一聲,面前幾隻簸箕翻向一邊,馥之不及驚叫,只見天旋地轉,自己已經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過去。

「你終是肯來見我!」顧昀的聲音裏帶着喜悅,在緊貼的胸腔處震蕩傳來。

心潮如擂鼓般澎湃,馥之又羞又急,伸手捶他的肩膀,「你鬆手!」

顧昀越加大笑起來,用力地抱着她不放手。

豆大的雨點「啪啪」落下,打在兩人的身上,卻不見一點涼意。

馥之的手再攥不起勁,轉而緊緊抓着他的衣服,胸口的那一邊,強烈的心跳突撞著,與自己兩相應和,蟬翼般的薄紗下,臉像要熔化一般的燒灼……

「勿忘了草垛上還晾有薏……」阿四剛拿着斗笠從庖里出來,話未說完,忽而停住。

院中,疾雨傾盆而下,溶溶盪起的水霧裏,兩人的身影相擁佇立,如幻如影,嵌在一片茫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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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門神醫女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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