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喪家之犬

誰都知道女人會生孩子，可是沒有親身經歷過這種現場氣氛，你就體會不出這其中到底有多震撼，一個小生命，竟然就這麼誕生了！這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情！

說一句老實話，我也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走，羅拉，我們去看看！」

與此同時，這些美人魚也歡呼起來，她們也由衷地為人魚島增添多了一條新生命而感到高興，撇除這孩子的母親是誰，但是始終來說，孩子是無辜的。

愛麗兒，也就是我的岳母坐在地上，賽利亞則是靠在了她的身前，她的懷裏，抱着一個嬰兒。

愛麗兒正在賽利亞的耳邊低聲說着什麼，應該是一些鼓勵和安慰的話，而賽利亞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剛生下來的孩子。

鍾繼龍汪汪地叫着，急不可耐地在賽利亞的身前來回打轉，爬來爬去。他看似也非常地想抱抱孩子，但更多的是想要徵求賽利亞的同意。

大雨傾盆，電閃雷鳴，卻都削減不了我們的興奮，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意。

我打量起這嬰兒。

她長得非常可愛，幾乎和人類的嬰兒沒什麼區別，除了從整體上看上去小了一半以外，但我知道這並不是發育不良。在此之前，人魚島上的男人們就說過這個事，美人魚嬰兒，是很小的，卻也長得很快，在一歲的時候，就和正常的嬰兒一樣大了。

唯一不同的是，這嬰兒有一雙特別可愛的小腳蹼，不過習慣了美人魚一族外形的我，也不會被嚇得大呼小叫就是了。

賽利亞動了動，其後她就將懷裏的嬰兒，遞了過去。

這可把鍾繼龍激動得又轉了兩個圈，他想伸出手接過他的孩子，但是，他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似地，楞了一下，隨後就看了我一眼。

我正想點點頭，他卻將雙手撐在了地上，然後湊上去，伸出大舌頭舔了舔這嬰兒的小臉蛋，還用臉蹭着她的小身體，他的行為，跟一隻狗沒什麼兩樣。

看見這一幕，我心中為之一震，我好像更明白了鍾繼龍，他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在我面前做一隻狗。

他自知是個廢人，生無可戀之下他又很怕死，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更怕他的孩子出生后，會受到不公平的對待，所以他不敢抱，而是繼續做一隻狗，用一隻狗的方式，來表達他對孩子的愛。他奢望這種做法會讓我滿意，從而不會遷怒到他的孩子。

鍾繼龍他怕死嗎？似乎他並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怕死，在西海岸，他自知再無活路，最後他抱着那個最愛他的女人跳崖。這種做法，我至此不能再說什麼，因為我了解了。

他也對那個女人產生了感情。

或許他這種做法有些偏激，但那個女人也是心甘情願跟着他去死的，之前我懷疑是鍾繼龍殺了那個女人，我應該是想錯了。那個女人可能是讓賽利亞殺死的，也可能是墜崖掉下海那一瞬間，她就死了。畢竟我都沒信心，從那麼高的地方墜海，還是用一個不正確的姿勢，還能不死。

那麼他為什麼現在會在我面前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答案不言而喻，他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就好像有些人曾經錯失過一段感情，在第二段感情來了，他會無比的珍惜一樣。鍾繼龍在當時抱着他的女人跳崖，那也是別無選擇，人，不都是犯錯以後，才知道徹然悔悟的嗎。

我們都默不作聲，天上的雷鳴好像也為這一幕而暫時消停了下來。

鍾繼龍磨蹭一陣以後，又舔幾下嬰兒的臉蛋，他的眼裏，居然露出了濃濃的慈愛，此時的他不再是那個狡猾多端的鐘繼龍，他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父親。

突然，賽利亞開口了：「聽說，你們所在的那個世界，有一種叫做狗的動物，是嗎？」

我猛地一愣。

「我是罪人，你是狗，她是罪人和狗的孩子。」

這聲音很冷，冰冷得沒有任何感情。

我的心中，突如其來地，湧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接着，我看到了平生最無人性的一幕。

在好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賽利亞伸出了五隻手指，尖銳的指甲，就這麼刺入了嬰兒脆弱的小胸口裏！

閃電再次炸開，我看到鍾繼龍那一雙睜得大大的，不敢置信的眼睛。

這嬰兒胸前的五隻血窟窿，正咕嚕咕嚕地冒着血水。她只是因疼痛掙扎了幾下，很快就永遠地安靜了下來。

鍾繼龍懵了，我懵了，所有人都懵了。

這一切轉變得實在是太快。

本來是一樁喜事，卻變成了悲劇，前幾秒我都準備好饒了鍾繼龍了，讓他做好一個父親的角色！

一條小生命，剛剛來到這個世上，就讓她的母親，無情地扼殺在懷裏。

正所謂虎毒不食兒，這賽利亞，竟然狠毒到了這種程度！

雨勢，更大！

「汪汪汪~！嗚嗚~！」

不知沉默了多久，鍾繼龍突然發出一道狗吠的哀鳴。

因為賽利亞隨意地將孩子的屍體，就這麼拋在僵硬無比的岩石上。

或許鍾繼龍做狗做得太久，一時轉變不過來。他雙眼赤紅地看着再無生命跡象的小屍體，卻是忘了口吐人言。

「鍾繼龍......」我驚駭地向前走了兩步。

「汪~汪汪！」

鍾繼龍陡然轉頭，齜牙咧嘴地朝我狂吠，他的雙眼很紅很紅，彷彿我再前走一步，他就會張口咬人！他此時就像一隻受了傷的老狗，不容許任何人靠近。

「汪汪……嗚~……」

他雙膝跪地，伸出顫抖的雙手，想要抱起孩子的屍體，可是他的手腕的筋，都讓我給挑斷了，抓筷子都沒有力氣，哪裏又能抱得住？這幼小的屍體，就讓他雙手給撥弄來撥弄去，卻硬是抱不起來。

他顯得很痛苦，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團，哪怕是我挑斷他的手腳那時，他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痛不欲生的神情。

「嗚嗚，嗚嗚......」

鍾繼龍只有重新低下腦袋，哀叫着，用鼻子輕輕地拱着他的骨肉。

他哀鳴著爬來爬去。

驟然的大喜大落，白頭人送黑頭人，兇手還是他的女人，他已完全忘卻了，自己還是個人類的身份。

這時，雨很大，他就這麼圍着他孩子的屍體，轉了幾分鐘，他不斷地從喉嚨里發出哀鳴，那還是屬於一隻狗的嗚咽，他真的已經不把自己當作是一個人了，要不他就是瘋了。

最後鍾繼龍停止了動作，他緩緩抬起了頭，沒有看一眼賽利亞，而是看着我。

「王，我孩子......死了。」

我努了努嘴，愕然地看着他，遲遲地才擠出三個字：「我......知道。」

「你要殺了我？」鍾繼龍嘲弄地對我咧了咧嘴。

「殺......？」我茫然地搖了搖頭，說真的我現在已經找不到一個殺他的理由。

「其實......王，我......和你是一樣的人。」

鍾繼龍說完，仍舊都沒有看賽麗亞一眼，就垂下了腦袋，他張開嘴，一口叼住了自己的孩子，就像爬行動物叼著自己的幼崽回巢一樣。

他發出嗚嗚的哀鳴，猶如一隻喪家之犬，慢慢地爬了出去。他唯有用這個方法，因為他抱不起來，也站不起身走路。

家破人亡，他還真是一隻喪家之犬。

我情不自禁地挪動着腳步，此時我沒有其他想法，只是想看看他要幹什麼去，他要埋葬自己的孩子嗎？

他叼著孩子，一路低嗚著，這其中的哀傷與蒼涼，讓我心中一直打顫。我不能想像鍾繼龍他承受了多大的打擊。他爬到了人魚島的淺灘，輕輕地將孩子放下，然後撇過臉，又看向了我這邊的方向。

不過，他不是看着我......

我愕然轉頭，看到了所有的美人魚，和這些男人們，不知何時都跟在我身後，他們也哀傷地看着像狗一般的鐘繼龍。

那鍾繼龍又在看什麼？

我又看了看鐘繼龍，然後再回過頭看了看，才發現了賽利亞的身影，她面無表情，宛如不認識咫尺之遙的鐘繼龍，和剛不久被她殺死的孩子。

「汪汪汪！嗚~！」

鍾繼龍又吠了幾聲，他才又低下腦袋，叼起孩子，接而就又一路低嗚著，爬向了大海。

他這是要……自殺？！我突然湧起了一種名為兔死狐悲的複雜情緒。

雨還在繼續下，海浪挺大，鍾繼龍讓一個浪頭一蓋，就打了個趔趄栽倒，波浪過去，他很快又爬了起來，低着腦袋，嗚咽著繼續向前爬行。

我的心，像壓住了一塊萬鈞巨石，他縱然是罪不可赦，但此時此刻，他只是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可憐人。

海水漸高，他的腳不能着地了，就開始用狗爬式遊了起來，他努力地抬着頭，叼着他孩子的屍體，竭力往前游去。

又一個大浪覆來，我以為他不見了，誰知不一會兒他又露出了海面，重複幾次以後，他似乎支撐不住了，海面才失去了他的蹤跡。

我木然地看着大海，腦海里一直迴響着鍾繼龍對我說的那句話。

我和他，是一樣的人。

真的是嗎？

飛機失事以後，我就流落到了天堂島。我嘗試着問自己，如果沒有何彬，換做是一個比我更有本事的人，我會心甘情願地寄人籬下，對那個人俯首帖耳嗎？

這個問題，我糾結了很久，但是在最後，我發現自己做不到。要不我會逃離那個群體，要不我也會與鍾繼龍那樣，想辦法來獲取更大一點的權力。

因為我想自己的命運，只受到自己的掌控，我不想交給別人安排，唆使。

何彬是什麼人，剛開始我是不知道的，單純的我只是不喜歡他的鐵腕手段，所以就離開了，這一點足以證明，我才是內心真正的想法。

最後，何彬那伙人活不下去，就人吃人什麼的，我才有更充足的理由，去找他麻煩罷了。

如果我沒有當過兵，沒有野外生存的本事呢？那我一定也會像鍾繼龍這樣，要是跟着何彬，我也會吃人，做那些我認為是不恥的事。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是公正的，我依仗自己的本事，才會在叢林里活得逍遙自在，如果我沒有，那麼我想，我也會想辦法，去謀取更大的權力，來保障自己能繼續生存下去。

鍾繼龍說得對，我和他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是各自利用自己最擅長的優勢，努力地在天堂島活着。

他做得沒錯，而我做得也沒錯，反倒是我殺的人很多了，而鍾繼龍，似乎沒殺過人。我又是從哪個方面，又有什麼資格，認為他十惡不赦？

我一直都用自以為是的眼光去看待人性，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抬得太高，高到了我其實在做着更殘忍的事，卻渾然不覺。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轉過了身。

我又是楞了一下，因為我看到了賽利亞還安然無恙地站着。

「賽利亞，你還沒死？」我有些吃驚，在這時我倒是希望她死了，因為她一死，就意味着鍾繼龍也死了。

鍾繼龍再繼續活着，也只能是無時無刻地活在痛苦之中。我沒做過父親，也知道什麼叫喪子之痛，而且他還是個廢人，所以我希望鍾繼龍死了，這與私人恩怨無關。他哪怕變成一條水猿人，那又能怎樣？

她看了一眼我，依舊是面無表情。

我心中一股無名火起，伸出手就想給她一巴掌。

不過這一巴掌在半空頓住了，我最終還是放下了手，看着她冷笑的道：「還是算了，弄髒了我的手，雖然我很想殺了你，但與其那樣，我還不如讓你活着，讓今天成為你永遠的噩夢。」

其後我牽上了羅拉，轉身走了出去，愛麗兒突然走上來問我要去哪裏。

我想了想，說：「愛麗兒女王，我要去天堂島了，那裏有我的朋友，以後我會經常帶羅拉回來看看的。」

我又對黎孫奇，說了聲保重，就帶着羅拉走下了海。

鍾繼龍下了海雖然有一段時間了，但我要是再遇上他的話，我會對他說聲對不起。

我不是為我對他干下的事道歉，我是為了不能及時保住他的孩子而道歉。

然而在我與羅拉下海以後，來來回迴轉了幾圈，卻沒發現鍾繼龍的蹤跡，似乎他讓海浪，帶到了更深的海底。

他這個狀態，能不能活着？如果他一直沉下去，他一定會被海水壓死。難道他真的要陪他孩子葬海？

我在最後，只有失望地牽着羅拉的手，朝着人魚島的方向游去。

不得不說的是，鍾繼龍這個人，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裏，給我上了很生動的一課，這讓我重新認識到了自己，其實我不比他高尚得了多少。

既然悲劇都發生了，我也不再想太多，而是和羅拉加快了速度。

當我們到達了天堂島的時候，我振奮得要大吼一聲，因為我很快就要見到我的女人們了，可是剛憋足了氣，我卻看見了那片海域的沙灘上，有一條游輪，擱淺在海灘上。

游輪！這是什麼概念？

這一趟倖存者，得有多少人？！我徹底地震驚了。

這……起碼有兩千人！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天堂島即將要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