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吾之骨,成她一扇(二)

002、吾之骨,成她一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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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畫扇!你是跪下一人死!還是站着十萬人陪你死!

景兒的聲音,褪去了那時脆生生的聲音,露出最尖銳最霸烈的尾音,似一隻毒蠍忽揚起了蠍尾錚意的光。狂亻 哓說網xiaoshuo.kr

風更大了。

吹的牧畫扇搖搖欲墜的身影,猶如一朵枯死的杜鵑。

霆華扇落在地上,扇墜碎了。

她慢慢彎下了身體——從未彎折過的脊背,從未屈膝過的雙腿,麻木到僵硬。

四周忽然一片死寂。

隨即,傳來的是景兒歇斯底里的笑聲。

「來人,把她押下城去帶到三街口,讓城裏的人都去看着他們的扇尊的脊骨是如何一塊一塊被挖出來的!告訴他們,想要活下去,就給我好好看着!如果有人敢忤逆我的要求,我會屠城;想要求情,我會屠城;想要造反救她,我也會屠城!」

景兒下馬,被人攙扶著一步步走到跪着的墓么么面前。她彎下腰,沖墓么么笑的美艷不可方物:「你知道嗎?我最喜歡你的霆華扇了。可惜啊可惜,我現在不想要了。」她用腳狠狠地踩上了霆華扇上,片片雷光如碎翅,墜露飛螢,顫驚驚地映着公主丹唇虹裳,步步玳寶。

「因為啊,我現在想用你扇尊的骨,再做一把扇子。想來,必定是很美的。」

刑架之上,牧畫扇的鮮血染紅了被風吹開的裙角,好似離群的孤雁垂落着受傷的翅膀,不停地空喚著,哀鳴著。

「為什麼?」

或許千迴百轉,或許柔腸寸斷,或許是前塵舊願——於此時將死,她並不願去想這之間繞了多少陰謀和詭策,也不想給自己在爭些什麼,許是認命,許是不甘。她只想問一句她的兮風——為什麼。

兮風站在她的面前,溫柔地拭開她額前的亂髮。「這數百年間,有太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畢竟還不是神,哪有那麼多答案給他們。不過,今天,我可以告訴你。「

風驟然柔了,他貼近她的耳側,好聽的嗓音軟軟綿綿的裹挾着絲絲聲響穿過她的耳邊,那是歸雁城巷陌里穿過的情語旖旎,還是誰家窗前風鈴叮咚?聲聲慢慢,恍恍惚惚。見她將軍忽地側臉,晨星破夜,最亮的那顆星,開在了他唇畔,竟輕落於她額上,繾綣旖旎,如雲穿過了風海,蝴蝶翩躚於薔薇,蜻蜓點翼在水邊。

「牧畫扇,你沒有想過,我將你養大,只是想十八年之後可以親眼看着你痛苦的死嗎?」

這是牧畫扇短暫的人生里,能記起的,這個男人最後施捨予她的溫柔,也是最歹毒不見血的一刀。

牧畫扇此時耳里並聽不見其他了,只比剛從懸崖峭壁摔去三魂六魄,嗡嗡鳴鳴地一遍遍響着男人的話。她想,她定是痛的痴了,痛的傻了,才能在兮風眼裏看見一片徹骨的恨意。

原你兮風,居我身邊十八年,只為我死。可如你要我去死,為何,十八年之間那麼多機會,你不殺了我?最易之事,從起初我要餓死於亂葬崗時,你權當未曾看見不就一了百了?千轉百轉,你只是為了要我死,其實,只要說一句:牧畫扇,我希望你死。

十八年了。

從初見至今,整整十八年時光。她曾匍於他腳下,心甘情願的跪拜,視他如神。而直至今日刀劍相向的此時,她才發現,這時光吝嗇殘忍,唯一留給她的美夢,叫貪戀。她曾妄圖用畢生溫暖去暖醒他的心,可是,直到今天看見他眼裏徹骨的恨,她才知曉——暖醒的蛇,是會咬死人的。

他們之間,本就隔着生離死別,隔着神與人,隔着恨,隔着心。

那不是她的神。

十八年前,在她牧畫扇面前的,就是一座無人可住的華美冰城。

心裏的倉惶和不知所措,竟於此時忽奔成一片空白的荒原。她木然看着他,好像一生的表情全死在了兮風那句話里。「我不知你為何要如此恨我。可是既然是你兮風,那麼你的恨,定是原因的吧。」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的好像是奄奄一息之人最後一口呼吸。「十八年前,你救了我。十八年後,你要殺了我。我命起於你,止於你,也算圓滿了。」

「你曾問我,這世人緣何而悲。」兮風的聲音飄散開來,抬手拿刀的姿勢,美的像是地獄里盛開的紫蘇花。「今日,你會明了。」

他,動了手。「我一直很好奇,扇尊你可曾為自己流過一滴眼淚。會很痛的,莫要哭的太難看。」

第一刀是劃開了她的衣。

第二刀割開了她脊背。

第三刀,刀入皮肉。

第四刀,刀碰第一塊脊骨。

第五刀,刀尖剜入骨縫,上揚。

第六刀,骨筋撕裂,髓斷之痛。

第七刀,漿液泵流。

第八刀,刀尖更深,承載了那人的惡意,如鑽一樣鑽入她最痛的神經。

第九刀,他剜出了她第一塊骨,在她已赤血的眼瞳里晃蕩著:你看,你的脊樑並不如傳說所言那麼堅不可摧。

…………

整整七十八刀。

痛嗎?痛。這般痛,是一把鈍銹的鐵勺慢慢挖著心,是一把朽壞的鐵鋸慢慢鋸著魂。所以鮮血蒙了眼,苦淹了五感。

但,她牧畫扇,忍了下來。不但忍了下來,她還可以慢慢數着,到底是多少刀。年少時聽聞有位大英雄刮骨療傷,談笑自若。如今,她也想問問刑架之下的人們,她垂死之時的模樣,可如她畢生所願,有着一個英雄的輪廓。

那些人里,有她的朋友,有她的熟人,也有她一面之緣的人,也有陌生人。那是她一命換來的十萬條人命,是她一人願戰萬馬千軍的意志,是她敢提扇敵一國的勇氣,是她願意跪着死去也不要十萬人陪葬的選擇。她曾以為,她站在那座高高的城門前,就可一人當關,萬夫莫開。身後那座城,曾是加冕於她身最堅韌的鎧甲,亦曾是她心上最柔軟的弱點。

然她牧畫扇想盡天下之事,看破天機,也無法參破,這般天意給她一個最可笑的結尾:

不知是誰,哭喊了出來:「扇尊!對不起,可是我家阿寶還小!他不能死啊!」

這聲哭喊撕破了人群死一般的平靜,也撕毀了這世界施捨給牧畫扇的最後溫存。

「扇尊,我知道是你保護了我們,可是,可是我們還不想死~對不起!」

「扇尊,求您好人做到底,不要拖累我們!求求您了!」

「將軍!快殺了這個女人!她是陽煞!她就是,我能證明!」

「快殺了她,放了我們吧!我們是無辜的!」

「都是你這個妖女!如果不是你,隆國怎麼能打進來!」

「都是你害的!我的兒子死了!都是因為你!!!什麼扇尊,什麼大英雄,去死吧!!!」

去死吧!牧畫扇!

四周繁冗而紛亂似一場大戲——年少時曾拽過一個人的衣角,哭着喊著要偷偷溜出去看年關大戲,可是真看完了戲去,她卻只記得那少年嘴角的糖葫蘆渣亮閃閃的像天上的星子。然而星子九天之上跌落凡塵變成污泥,她的回憶戛然而止被撕開道道血痕,剝皮剜骨一層層被揭露,直到最底,最里,她才憶起第一次見面,有個比她高出好多的清秀少年,將她從墳里刨出來,笑眯眯地說:「哇,你好像條野狗。」

對啊。

你看那個人,她好像條野狗。

好像是一條,在街角偷吃了一塊點心,被眾人痛打到無路可退的落水狗。

牧畫扇終於哭了。

「扇子,你看這座城,這是我們的城。無論何時,這裏,這個有我有景兒的地方,是你的家。所以,如果可能,請好好保護我們的家。」那是誰的手,輕輕的撫着她的額頭,告訴痛哭的她,這裏,這個叫歸雁城的地方,是她的家。

懷瑾,你曾告訴我,每年秋分,會有一群一群的孤雁來到這座城,他們或是受傷,或是離群,歸雁城因此得名。那麼,懷瑾,你告訴我,你不要我了,景兒也不要我了,兮風也不要我了,這座城也不要我了,我又該回去哪裏?

「哈哈哈哈哈哈!「牧畫扇仰面大笑。

世人緣何可悲?

她終是懂了。她懂了世人,也生平第一次懂了自己。

在意識消散的最後,牧畫扇看見城牆上高高在上的將軍模糊間幻成了一個青衣少年。他迎著白光走在最前面,黑髮如墨,身形孱弱,笑容灼灼如三春暖旭,而肩上似扛着萬鼎千淦,每一步,都走的如此艱辛。她追在她的身後,跌跌撞撞。在他寧靜渺遠的蕭聲里,她使勁奔跑着,好像用盡了所有的生命力去追趕。而視線終於模糊,他的身影緩緩在她的眼前拔高,直到成為一座她此生再也無法攀登的懸崖絕壁。

她聽見兮風在舊憶深處的情意款款:畫扇,我等你。

倉惶之間,十八年時光好像只是眨了眨眼,那個叫做畫扇的過往,已入黃泉。

何事兮風悲畫扇。

可笑的是,景兒並沒有履行他的承諾。一夜之間,世上再無歸雁城,也再無旻國。哀嚎的冤魂們,宛如冗餘而蹩腳的腳註,在歷史的車輪前,留不下一絲煙塵。

「雁歸來,雁歸來,又是一年好時節,春莧如新人如故。雁歸來,雁歸來,又是一年思鄉切,秋雨如脂人如故。雁歸來,雁歸來,又是一年雁歸來,十萬枯骨滿歸途,故人何處?」

至此,世上再無歸雁城,離家的孤雁,離分的一往情深,皆不知所起,亦再無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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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扇孤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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