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吾之魂,死於世人(二)

004、吾之魂,死於世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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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國與旻國曾經的交界處,有一小城,名谷柳。狂/人/小/说/网www/xiaoshuo/kr當年,承歸雁宗所庇,平靜安和,從未有戰。現下,已是三更夜深,可谷柳城裏卻燈火通明,滿城流光溢彩,似有盛事。

無人察覺,城門外信步走來一個烏袍男人,懷裏抱着一個用黑布蓋着的人。他一邊沿街慢慢走着,一邊朝懷裏的人慢聲細語:「認識這裏吧?」

懷裏的人並不出聲,只是看着四周。

街上熱鬧非凡,時不時能見到隆國軍士,披着甲衣,喝的醉醺醺地穿行於熙熙攘攘地人群。

烏袍男子走到城中心,選了一個角落靠着,將她面前的黑布摘了下來。

一片刺目的光明,晃地牧畫扇眼睛生疼。眨了兩下眼,才看清,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戲台。

戲台之上,有一個她很是熟悉的身影。女子身姿曼妙,風情萬種,持一扇站在當中。半邊臉上,畫滿了恐怖的花紋,像是魔鬼。只見她一開扇,冷冷笑着:「這歸雁城十萬冤魂歷魄,倒是夠我吸上一吸的~」

「……悠柔……」牧畫扇喃喃。

只見女子對面站着一個華服少女,提劍上前:「呔,陽煞哪裏走!」

兩人你來我往,就這麼鬥了起來。

好一場大戲,陽煞牧畫扇伏誅,景兒公主和息烽將軍接滿世榮光。

戲畢。

卸了戲服的悠柔,被谷柳城城主牽着手走了出來。

「這位,就是陽煞的貼身侍女悠柔。就是她,俠肝義膽,不懼陽煞之威,將陽煞所蹤通報給景兒公主,想要挽救歸雁城老百姓的生命。可惜,她晚了一步,歸雁城還是毀了。那可是十萬人啊!十萬條人命啊!!!就這麼被那個該死的妖女給殺了!!」那個谷柳城城主滿眼淚光,一時間,竟哽咽了起來。一旁的悠柔擦去了眼淚,露出笑容說:「好在她是死了。」

光影婆娑,依如臃腫將死的光龍拖着一條巨大的尾,於牧畫扇眼前掃成一片走馬燈的回憶。

她記得三年前還是歌妓的悠柔,跪在她面前痛哭:「謝謝扇尊將我救出來,悠柔願一生侍您左右,給您當牛做馬!」她那時失笑將悠柔扶起,搖頭拒了,說自己不若人世那些俗事,心只在扇上,並不需丫鬟。可悠柔在歸雁宗宗門前長跪數日,她閉關出來,心軟難耐,也就無奈依了。那時的悠柔,笑起來的時候,與現在沒有任何分別,也是有兩個酒窩,一個深,一個淺,好看的很。總會撅著嘴,眼裏打着淚珠:「扇尊你今天又受傷了!」於此時,她也是這麼好看,這麼憐人的說,「好在,她死了。」同樣的人,同樣的人——為何,她牧畫扇好像看見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是殺父之仇的仇人。不然,她怎麼能這麼恨自己?可是明明前一天,她還在她面前說,「扇尊,我相信你,你絕對不是陽煞,等我去找人救你!」

她牧畫扇,到底是死了,所以,才能見到如此荒唐的一幕嗎?

台下的人更是激動,有痛哭一片的,有痛罵的,也有聲嘶力竭恨不能生吃其骨挖其心的。

片刻,城主抬了抬手,停止了眾人的喧嘩,收拾了情緒,變成慷慨激昂:「陽煞牧畫扇已伏誅,此乃一大盛事!所以,我宣佈,谷柳城大慶三天,城主府大宴一日!!」

有一個小男孩,抓着母親的手,抬頭不解地問:「娘,他們說的,是扇尊嗎?」

他的母親趕忙捂住了他的嘴,緊張地四下看着:「說了多少遍了,不許再喊那個名字!要叫陽煞!」

「可是,可是,他們說的那個牧畫扇,就是扇尊啊~不是說,她是我們旻國的大英雄嗎?不是她,保護了我們嗎?而且,娘,你忘記了嗎,治好你腿的,就是她給的葯啊?」小男孩被凶的有些不高興,癟著嘴嘀咕。

「再瞎說我撕爛你的嘴!都說了,是陽煞陽煞!她是壞人!快回家!」小男孩被母親一巴掌打蒙了,哇哇大哭,一路跑走,他母親在身後追着跑。

兩人都沒注意,在一邊的角落裏,有兩個人籠於黑夜。於他們四周,是歌舞昇平的繁華盛世。人們在歌唱,在舞蹈,在大笑,用所有能想到的祝禮在慶祝一個曾用生命庇佑他們的人的死亡。

他們臉上全部洋溢着幸福,有不屬歸雁城十萬人的幸福,也有今天可以免費去城主府享用艷羨已久的大宴的暢意,更有想着,明天啊,明天他們就是隆國人的幸福,而不再是那個陽煞陰影之下的旻國之人。

昨日恩,今日仇。

「聽說了嗎,歸雁城遺址準備建一座萬魂碑呢~那碑下,鎮的就是陽煞妖女牧畫扇的屍體!」

「就應該這麼做!」

「而且,息烽將軍還命人依照牧畫扇的樣子,建一石像跪在那碑前,讓她於千載萬年都要叩拜謝罪!」

「她這種大惡人就應該受萬人唾千人罵,就該背千世罵名,下十八層地獄也要跪着去下!」

人們慷慨激昂的說着,罵着,還相約哪日一起去參觀,一起去在那個萬惡之首牧畫扇的墳前唾上一口,在她跪於碑前的石像上狠狠踩上兩腳,撒上狗血,潑上糞便。

這些人啊——好像全部約定好了,也好像全部於這日失去了記憶。無人會願在此時記得一個少女給他們尊者之庇護,會記得那個少女三年前在此以命博過荒獸救下他們這一整座城,會記得,她曾救過你,救過我,救過一旁那個唾液橫飛一腔憤恨誓要去將她從墳里挖出來,將她挫骨揚灰的人。

沒有人會想記得。

因為,我們現在過的很好——有命在,有戲看,有好酒,有好肉,有好女人。

一個高高在上的扇尊也好,一個禍國殃民的陽煞也好,只要死了,就好——又和我們,有甚得關係?

「牧畫扇,看夠了嗎?」男人輕輕撩起她眼前的黑布。

牧畫扇睜大的雙眼裏,兩行血淚驚凄地流着,將滿臉的繃帶浸了個透徹。她嘴角起先是輕動,而後變成呵呵丫丫的抽搐,最後,變成一串串無聲地大笑。渾身僵硬無法動彈的身體,在這一刻因為她瘋狂的笑聲劇烈的顫動起來,也不再管什麼痛,不再管什麼苦,溢滿心口的苦痛化成一口濃烈的血被噴了出來。殘餘的生命力梭梭流逝,變成眼睛裏無法宣洩的苦熱。她抬起手試圖去堵着眼睛,結果,卻變成狂渲的潮湧,從指尖里湧出肆意的悲痛。

分不清是笑還是哭,她癲狂入魔。

她大笑,大哭,脆弱的人性在即將走完這短暫一生之時,好似暴在烈陽下的殘影,在現實面前瑟瑟發抖。

佛說五蘊六毒皆虛妄。

原這人世給她牧畫扇的,是一枕名英雄凄死的黃粱大夢。她一生秉心如劍,未曾傷過一個不該傷之人,未曾做過愧對他人之事,未曾言過一句不該言之語。視世人皆我兄弟姊妹,心如蓮花台,然而?然她受剝皮剜骨之痛,世人卻逞口舌之快。

沒有人,曾過來問過她一句:牧畫扇,你可會痛?

我從來不求世人待我如我待世人,我報你們熱血,報你們真心,報你們我骨我血我肉,可你們戳着我入土的骨,入墳的肉,在我的墓碑上黑字濯濯將我一生註解成一個叛徒,一個罪人,一個人人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的萬惡之首。

牧畫扇啊,牧畫扇,你半生所求,一生痴妄,所求何者?你曾求一生安寧,然世回你半生顛沛流離。你曾求國安家寧,然世回你國破家亡。你曾求一人知心,然世回你人面獸心。你曾求為英為雄護身後家園永世安寧,然世讓你跪成一個千秋萬載的大惡之名。

懷瑾,你說我有這個這這世上最剛正不阿,痴心決意的心,可卻不曾告訴我,這人世間早已瘡心痍骨,無一處可安放我的心。

許久以來,一直活過的歲月撕開了謊言的面紗,高高在上的信念,終於在這一瞬間坍塌。

這何其虛偽殘忍的世界,你欠我牧畫扇一個答案。

世人報我以狼心狗肺,那為何我還要善心赤骨?我亦可以。

世人報我以死以地獄,那為何我要遂願入黃泉?我亦可活。

世人妄言我乃禍世陽煞,那為何我不成其所願成人之美?

懷瑾,這人世既如你所言,容不得好人,容不下英雄,那我便如世人所願,成一禍,成一害,禍得全天下,負盡滿世人,只我逍遙,他人又如何?

男子輕輕抬頭,兜帽掩蓋的臉上只能看見稜角分明的下頜,仰著一個嘲笑的形度:「戲也看完了,你的時辰也到了。扇尊,上路吧。」他要收回牧畫扇身體里如風中之燭的陽氣,然揚起的手忽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捏住了。

他垂目看懷裏的人。

牧畫扇黯淡空洞的眼睛裏,只有一點點火焰,不明不暗地輕輕燒着。

他看的很清楚。

是火焰。

灼熱的,劇烈的,隱蔽著的——只有地獄才有的火焰。

「我要活。」

「哪怕活的不人不鬼,不生不死?哪怕你一身修為盡廢,此生都廢人一個?」

「我,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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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扇孤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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