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捐甲徒裼以趨敵

第一百八十九章 捐甲徒裼以趨敵

半刻后,鮦陽城外,已經列陣以待的楚軍陣前,看着筐中那二三十個血淋淋的人頭,再瞧瞧面前跪在地上,長得尖嘴猴腮,卑躬屈膝模樣的季嬰,斗然露出了鄙夷的笑。

「看來有血性的秦人,都在這了。」

言下之意,剩餘的,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說實話,在招降寢丘時,也發生過類似的一幕,一些秦人覺得若是降楚,會導致他們家中親眷被連坐,於是反抗不從。廖平鎮壓不住,還是靠了放出寢宮孫奉,發動邑內楚人幫忙,才將那百餘不願投降的秦人殺死的。

見到這一幕後,斗然再不懷疑城內投降的誠意。

「何時出城歸降?」

季嬰稽首道:「程五百主說,他且先帶人將城內被燒着的火撲滅,待日上三竿時,便按照衷屯長出城時商議的,讓眾人出城。」

「善。」

斗然站在戎車上頷首,另一輛車上的孫奉則關切地問季嬰:「城內還有多少糧食?」

「還有數百石,都封存在倉中,等待將軍驗收。」

季嬰露出了諂媚的笑,他也不必裝作卑微,在去湖陽亭做郵人前,他本就是卑微的小民,見了貴人,自然要戰戰兢兢。

可現如今,不知為何,他卻只想看看,等這些楚國貴族被黑夫擊潰后,也朝自己跪地求饒的模樣。

「乃公也要坐坐你們這漂亮的車乘。」

想到這裏,他連忙低頭,生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本心。

「數百石糧,足夠吾等十日之需了。」

孫奉摸著鬍鬚,手指在車欄上不斷敲打,他是個會過日子的領主,眼看這場戰爭就要結束,便開始算計起來了。按理說,這兩千多兵卒,還有俘虜們的口糧都要由寢丘供給,看着一車車糧食從自己的倉里運出,他別提多肉疼了,如今能省下幾百石倒是好事。

此時此刻,楚軍兩名將領腦子裏最關心的,都不再是打仗了,一個想着待會要擺出威風凜凜的架勢受降,以顯示自己的高貴,另一個則滿心都是省糧止損。

將領如此,

普通兵卒更是鬆懈,這些日子來,靠着項燕的指揮和陳郢的反叛,秦軍被打懵,連吃敗仗,楚人卻順風順水,遂輕秦人。

如今聽說鮦陽要降,大家不必打仗,都樂得高興,雖然勉強列了陣,可兵卒們都歪歪斜斜,陣而不整。交頭接耳之聲不斷響起,有談論城內秦人膽怯的,有說鮦陽本地的特產「鮦魚」的。

「等受降完了,定要去溪水裏捉幾條嘗嘗,再當着秦人的面,讓他們看吾等吃肉,自己卻得餓著肚子。」有人嬉皮笑臉地打趣道。

季嬰和他帶出來的十個人,就這樣從鬆懈怠敵的楚軍身邊經過,他們也不用回去了,而是要押往後陣,和那些沿途被俘的秦卒關一起。

秦軍的戰俘被安置在一個大土坑中,這應該是上午時楚軍逼着他們挖的。坑深數尺,百餘步見方,就在這狹小的地方內,密密麻麻擠滿了三百名神態頹唐的秦軍戰俘。

上百名楚卒則堅盾利矛、張弓搭箭守在坑四周,不過態度亦十分鬆懈。對季嬰他們,只是稍微瞧了瞧,見沒有攜帶兵器,便推攮進去。

秦軍戰俘看到有新的同袍被押進來,也沒有什麼的反應,他們戰敗后暈頭轉向地撤離,又累又餓,楚人又不給飯吃,此刻被拘禁於此,雖有心反抗,卻沒有氣力。

「黑夫說的沒錯,若是被楚人俘獲,八成是要被押到楚國做田奴礦奴的。」

季嬰瞧著這情形,心裏有了底,眼神則在四處尋覓黑夫讓他找的人。

他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目標,周華和十來個人被綁在大坑的另一頭,那裏隔着大坑三步距離,樹立了幾根木樁,這些人都是戴矮冠的秦吏,他們身上已經有了些許鞭痕,身上還被故意澆了水,在十一月初的天氣里,凍得直哆嗦。

秦國戰俘們看向他們的眼神,憤慨、同情卻又無可奈何。

季嬰朝一起來的同伴們使了眼色,他們分散開來,在不引起楚人注意的情況下,分散到了各個位置。

季嬰則帶着三個人,擠開前面攔路的秦卒,摸索到了木樁下方位置,乘着楚卒不注意,撿起一個小石子,往周華的位置彈了出去!

石子打中了木樁,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周華抬起頭,在人堆里看到了朝自己擠眼睛的季嬰。

季嬰常跟着黑夫一起護送李由前往大營,所以認識周華,二人還交談過幾句,所以周華對他還有點印象。

瞧見季嬰后,周華乾涸開裂的嘴唇露出了一絲笑。

「終於來了么?」

那黑夫冒名為「衷」,還在勸降時說了一句只有秦國軍吏才懂的話,如今看來,果然是有后招。

季嬰只能看到周華嘴唇微動,他不能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從自己的髮髻里,取出了藏匿的刀削,捏在了手中!

黑夫的這支「奇兵」,已經到位。

季嬰咬着牙,捏銅削手有些顫抖,但心裏卻興奮異常,他牢牢記着黑夫交代他的信號,也是每個秦國軍吏都背得滾瓜爛熟的軍事術語。

「重鼓,則擊!」

……

「縣公,秦人上城扔甲了。」

眼看日上三竿將至,斗然還好,孫奉已經哈欠連天,這時候,終於有人來稟報說,秦軍開始按商量好的投降程序,在城頭上扔甲胄兵器了。

孫奉連忙揉了揉眼睛看去,卻見鮦陽東牆上,的確有一個個人頭攢動的秦軍士卒。他們依次來到牆邊,將自己的甲衣脫掉,又從城頭扔了下來。

一起落下的還有兵刃,有劍、有弓矢、有戈矛,它們本是戰士最值得信賴的袍澤,如今卻被棄之如敝屣。

「不知寢公如何,但我最喜看秦人丟盔棄甲的這一幕了。」

斗然喝了一口酒,開懷大笑,他很享受勝利,世上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看着昔日強敵落魄地向自己屈膝。

孫奉則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更願看到這些秦人降兵,變成我領邑里的隸臣,為我力田,好補償此戰他們給寢丘帶來的損失。」

與兩位主將相同,陣地里的楚人們,也哈哈大笑起來,陣列更亂了。

而後,鮦陽城門也開了,已丟甲棄兵的秦卒緩緩走了出來,他們都低着頭,捏緊了拳頭,似乎在壓抑着什麼,恥辱么?還是不甘?

因為鮦陽地勢更高數尺,所以從斗然和孫奉的角度看去,前排秦人的確是和商量好的一樣,只穿着單薄的衣裳,空着手出城,甚至還有光着腳的,但後排情況如何,卻看不清楚。

然而,隨着那些秦人慢慢走出,斗然卻察覺了一絲不對勁。

這些秦人走的,也太過整齊了!他們站的很密,腳步都按照某個固定的節奏,不斷邁動,而且越邁越大,這不像是雜亂無章的受降,而是……

衝鋒前的前奏!

下一刻,鮦陽城頭,一個黑影揮動雙臂,開始擊鼓,疾噪的輕鼓響起,前排上百秦人由走變成小跑,還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劍!

隨着這些人他們衝下小坡,他們背後的情形也顯露無疑,從城門湧出來了三四百秦人,身上披着黝黑的甲胄,手持戈矛,而且在迅速整隊,遠遠望去,就像一片風中晃動的金鐵森林。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秦軍是詐降!」

因為黑夫的演的太像,加上派季嬰出來獻人頭,打消了斗然和孫奉最後一點疑心,所以根本沒往那方面想。此刻事情驟然生變,滿腦子都是省糧食,收田奴的孫奉已驚得六神無主。

斗然倒是更鎮定些,大聲喝令道:

「傳令,擊鼓,列陣,列陣!」

主將都如此慌亂,普通兵卒更加猝不及防,那些偷懶坐在地上,相互攀談打發時間的楚卒驟聞鼓點,愣了半響,而後才忙不迭地站起來,扶正自己的胄,握緊自己的矛,卻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事。

說好的受降呢?怎麼鼓點四起,搞得像好打仗似的?

楚人軍吏快步跑過,催促這些鬆鬆散散的楚卒站得密集一些,卻不防一個馬趴倒在地上,也顧不上被石頭磕掉的斷牙,連忙起身繼續往後跑,大聲疾呼道:

「列陣,列陣!敵軍要來了!」

「敵軍在哪?」還有人沒反應過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就在楚人重新列陣的時候,鮦陽城頭上,鼓聲徒然一變,從點點輕鼓變成了沉沉重鼓!

每一下重鼓,似乎都敲打在斗然、孫奉和楚人的心頭,擊破他們輕鬆受降的妄想。

每一下重鼓,又好似鐵鎚,敲碎了束縛秦卒許久的枷鎖,那些無甲無胄,赤身徒裼,只持着一柄短劍的秦人,紛紛抬起頭來,發出了壓抑多時的山呼!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這一刻,已不止是回家的渴求,不止是生還的慾望,自項城大敗以來壓抑已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炸開了。

巨大的咆哮掩蓋了楚軍的戰鼓,驚得斗然的驂馬和服馬躁動不安,也讓楚人好不容易重列好的陣型又一陣混亂。楚人張大了嘴,目瞪口呆,這還是一路狼狽奔逃,不斷投降被俘的秦人么?

他們不顧自己身無寸甲,不顧陣型,不顧生死地向前狂奔了起來,目標直指楚陣!

楚人弓手匆匆射出的零散箭矢阻擋不了這群紅了眼的猙獰猛獸,即便有人身上中了箭血流不止,也熟視無睹,依然甩開了步伐朝楚人狂奔而來,面容猙獰,直欲噬人!

「山東之士被甲蒙胄,而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

斗然面色慘白,記起了父輩對戰場上秦軍的描述,以為沒了甲胄,他們就不能作戰了么?自己真是天真。他開始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樣的對手了……

他們是虎,他們是狼!

他們是讓六國軍隊聞風喪膽的噩夢!

他們是籠罩了山東貴族上百年的黑影!

他們是真正的秦軍!

下一瞬,斗然便眼睜睜地看着,這群如狼似虎的秦軍陷隊之士嚎叫着,一股腦沖入楚人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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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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