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與時變化

第二百八十九章 與時變化

叔孫通一陣吹捧,聽得兩個魯地老儒樂正禮、漆雕染面面相覷,心中暗道:「此子在胡說什麼,孔子怎可能這麼誇秦穆公?」

《春秋左傳》裏記載得清清楚楚,秦穆公任好死時,用子車氏的三個兒子奄息、仲行、鍼虎殉葬,這三個人都是秦國的傑出人物。秦人都為之哀悼,為他們賦了《黃鳥》這首詩。

而在這一段記載后,又加上了一段「君子曰」,其實就是左傳作者的話:「秦穆公終其一生沒有當上盟主,活該!為何?因其死而棄民,不但不留下賢能治理百姓,輔助後代,還將其殉葬,這並非明君所謂,君子看到這件事後,便知道,秦國之後都不可能東征,也不可能稱霸了!」

這雖是左丘明的話,但《左傳》是春秋三傳里最早寫成的,左丘明還與孔子相見過,聽其言察其行,這裏面,應也包含了孔子的本意。

至於說秦穆公可稱王?孔子尊周,這就更不可能呢!這話明顯是叔孫通編出來的,破綻百出啊。

樂正禮氣得顫顫巍巍,正要打斷叔孫通,大罵他胡編亂造,污衊孔子,一旁的漆雕染連忙拉了拉他寬大的袖口,搖頭示意。

因為,原本不太高興的秦王,在聽了叔孫通的這番話后,卻笑了起來。

這個故事,和五百年前周太史所言的」周與秦五百年後合,合十七年後有霸王出」的預言,如出一轍。

雖然秦王還是比較吃讖書預言這一套的,但叔孫通太過年輕,其說不太可信,因為秦王常聽人言,孔子、儒生對秦批評居多,只怕是叔孫通假託孔子之言的吹捧話罷。

所以他並非是為這段話感到開心,而是笑叔孫通的識時務,機靈。他需要的博士,便是這種懂得為秦裝點門楣的人,而不是食古不化,不知變通的腐儒!

於是秦王道:「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五王咸伏其辜,天下將定。秦六世之勝是為正統,孤得天之助是為正統,與孔子之言何干?」

叔孫通連忙稽首:「大王所言極是!是秦得天下之正在先,孔子只是較一般人更早看到而已!」

話雖如此,但秦王因孔鮒不應召的怒火,也平息了,反倒在離開舜廟時,又看了一眼伏倒在地的叔孫通,說道:「既然孔鮒要守母喪,那寡人也不強迫,你是他弟子,便替他去咸陽做博士罷!」

言罷,也不管叔孫通樂不樂意,秦王已徑自帶着隨員們離去。

「下臣多謝大王!」叔孫通的聲音從身後遠遠傳來。

黑夫亦跟在後面而去,但李由一瞧後面三個儒生沒跟來,便讓黑夫去催促幾人過來,指不定待會大王還要問他們事情。

於是,等黑夫回到廟門時,卻發現那三個魯儒都不見了,虞舜之廟空空如也,只有偏院的屋子門窗緊閉,裏面傳來了一絲聲響。

他走過去后,將耳朵貼在門上,正好聽到三個儒生在裏面撕成一團……

……

待秦王離開后,樂正禮立刻將叔孫通拉到旁邊的屋子裏,來,指着他鼻尖罵道:「你這孺子,為了面諛秦王,竟編造孔子未言之辭,真是大逆不道,是你夫子教你的么?」

「什麼編造?樂正子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叔孫通開始裝傻。

「你說孔氏得了孔子家書,此事吾等為何不知?」漆雕染也質問道。

叔孫通卻仍是一副茫然的樣子,笑道:「此乃本門秘事,不必告於樂正、漆雕兩家罷?」

樂正禮氣不打一處來:「孔氏之儒,怎麼出了你這麼一個弟子?」

原來,此時的儒家,共分八大派系: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二萬散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樂正氏之儒。

其中,顏氏傳詩為道,為諷諫之儒。

孟氏傳書為道,為疏通致遠之儒。

漆雕氏傳禮為道,為恭儉莊敬之儒。

仲梁氏傳樂為道,為移風易俗之儒。

樂正氏傳春秋為道,為屬辭比事之儒。

公孫氏傳易為道,為潔凈精微之儒。

此外還有子思氏之儒(原憲),喜歡作窮士狀,自詡為有道之人;與之相反的是子張氏之儒,虛其外表,最重繁文縟節。

除了這八家,以及被儒生們視為異端的荀儒,還有孔子直系後代們的」孔氏之儒「,詩書禮樂春秋皆習,以孔鮒最為出名,叔孫通正是其弟子。

作為世傳春秋的「樂正氏之儒」傳人,樂正禮很想將叔孫通方才說的謬論駁倒,便要開始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但叔孫通卻笑道:「樂正子,且打住。既然汝等認為孔子贊秦穆公之事是我編造的,那我先問你,另一件事是真是假?」

「我聽聞,孔子周遊列國,被圍困在陳國與蔡國之間,整整十日沒有飯吃,有時連菽湯藿羹也喝不上,真是餓極了。這時,子路不知從何處得來一隻煮熟的小彘,孔子不問肉的來路,拿起來就吃;子路又搶了別人的衣服來換了酒,孔子也不問酒的來路,端起來就喝。」

「可是,等到魯哀公迎接他時,孔子卻顯出正人君子的風度,席不端不坐,割不正弗食。子路便問:『夫子為啥現在與在陳、蔡受困時不一樣了?『孔子答道:』以前我那樣做是為了偷生,今天我這樣做是為了講義!』」

「敢問樂正子,此事又是真是假?」

樂正禮更氣:「此乃墨者污衊先賢之言,是為了誹謗吾等儒者飢時,則不辭妄取以活身,飽時,則偽行以自飾。你師承孔鮒,焉能不知?」

「此事雖也是假的,但卻與吾等如今的處境何其相似啊。」

叔孫通一改之前阿諛秦王時的笑容,忽然嚴肅地說道:「秦素來不喜儒生,商鞅還曾焚詩書,說什麼一人學詩書得到獎賞,則萬人效仿,國恆弱。將儒者推崇的禮樂、詩書、孝悌、修善、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貶斥為六虱,認為國家必須去除六虱才能強大!」

「今日秦王雖徵辟汝等為博士,不過是作為花瓶擺設,實則依然以商鞅之法之國,汝等看到周圍官員、將軍看儒生的眼神否?皆鄙夷也!」

樂正禮和漆雕染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便停下痛罵,先聽聽叔孫通的想法。

「孔子言,南蠻北狄交侵,中國不絕如縷,眼下,亦是儒者不絕如縷之時!生死皆系秦王一念之間,秦王喜,則儒者詩書活,秦王惡,則孔子之道絕!」

「我夫子不欲投秦,已經觸怒秦王!今日之事,危於孔子困乎陳蔡之間!我為了打消秦王之怒,為了救下孔氏之儒乃至於魯地、天下之儒,才不得已諛秦。我沒記錯的話,二位在楚國、魏國尚存時,也沒少痛罵秦乃棄禮樂而上首功之國吧,還說秦王殘暴,真桀紂再世也。如今卻跟在秦王身後亦步亦趨,為其唱和大韶之樂,將其與古之聖王堯舜相提並論,與我有何區別?」

樂正禮吹鬍子瞪眼:「你這孺子,竟將吾等與你相提並論!」

叔孫通大笑:「有何不同?你我偷生於一時,不過是迫於形勢,是為了能躋身秦王朝堂之上,潛移默化,讓秦摒棄成見,重用儒者博士,光大儒學做準備。」

「我聽說,南方之墨不知變通,一味堅持非攻兼愛,已亡矣。反倒是秦墨助秦滅楚,將得大用。故當今之世,能變者生,固守者死,此所謂與時變化也!二君,難道不是如此么?」

這話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對味,但二人不得不承認,叔孫通說的有道理,但終究還是不能容忍叔孫通這種行為,嘆道:「吾等再怎樣,也不至於編造篡改孔子之言,汝行不合古義,雖然不至於讓人鳴鼓而攻之,但道不同,不相為謀!」

言罷,兩人推開門,拂袖而去。

叔孫通站在原地大搖其頭:「真鄙儒也,能偷生,卻食古不知時變,這般做派,遲早也會被秦王嫌惡。儒生多是彼輩人物,又多門派之爭,不能同舟共濟,今後恐怕真的要在秦國朝野,淪為邊角了,我輩中人,真是恰逢季世,長夜漫漫啊……」

他在這仰天而嘆,卻不防,門外響起了一陣拊掌聲。

黑夫一邊鼓掌一邊走了進來,對叔孫通笑道:「先生看似面諛大王,原來有如此深意,是想讓儒家棲身朝堂,繼孔子之絕學,以便今後發揚光大啊,年紀輕輕便有此志,真是讓我另眼相看!」

……

夜間回住所的路上,叔孫通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因為知道樂正禮二人脾性,才敢對他們說那些話,卻不曾想,竟被一個秦吏給聽了去……

這些事傳出去,倒也不好惹來殺身之禍,只是這樣一來,他叔孫通到了咸陽以後,就不好再裝糊塗了。

而且自己的心境讓人知曉,終歸不太舒服。

那秦吏倒是沒恐嚇要挾叔孫通,只是請他速速跟上秦王車駕。

叔孫通忐忑地請教了他的姓名。

「南郡安陸縣,黑夫。」

「原來他就是黑夫!」叔孫通心中暗道,一抬頭,已經到了自己暫居的酒肆。

淮陽雖然已被秦軍佔領,還作為陳郡的治所,派遣重兵駐守。但統治時日尚短,無論是驗傳制度,還是客舍郵驛制度,都未能及時建立,所以城內的市井生活,還是過去那一套,只是城門排查嚴密了些,並且夜晚宵禁,但其間的魚龍混雜,暗潮湧動,秦人也無法釐清。

比如他叔孫通,看似一個去面諛秦王的軟骨頭儒生,可他和其師暗地裏的社會關係,與六國士庶錯綜複雜的交情,秦人又哪裏查得清楚?

再說這看似尋常的酒肆之中,說不定,還藏了秦國的逃犯呢!

叔孫通進門后,才將門合上,一柄短劍便悄無聲息地頂在了他的后腰上!

「好一個叔孫通,自稱為吾等去探查秦王守備虛實,如今倒好,竟成了秦國博士了!真是個欺師之人!」

叔孫通從此人的聲音,便猜出他是誰,卻也不慌,笑道:「陳君,你且聽我解釋……」

後面的人可不客氣,將他推倒在地,短劍橫於叔孫通脖頸之上,透過窗外暗淡的月光,來者的容貌一覽無遺。

與叔孫通一樣,身着儒服,頭戴儒冠,臉上是兩撇遊俠氣很濃的鬍鬚,握劍姿勢很嫻熟,可見並非第一次殺人了。他此刻正滿眼怒意,看着叔孫通!

正是兩年前,在外黃逃脫黑夫追捕的魏國名士陳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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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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