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頂峰之上

第734章 頂峰之上

第734章頂峰之上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御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掃六合,一天下,廢封建,立郡縣,大治濯俗,九州承風,皆遵度軌,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萬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廟付託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於三十七年二月初七,授胡亥以冊寶,立為太子,以代朕撫軍,以重萬世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左丞相李斯一道詔令讀罷,而秦始皇帝拖着虛弱的身體,強起為胡亥完成「冊太子」的儀式后,趙高鬆了口氣。

「事定矣……」

作為胡亥的老師,中車府令趙高無疑是群臣中最大的贏家,他暗暗竊喜。

李斯也悄悄擦了擦冷汗,固執的皇帝陛下終究意識到,自己即將故去,總算立了太子,秦朝將相群臣懸了十幾年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其實,李斯很清楚,從扶蘇出逃,公子高懼拒皇帝之意后,秦始皇可能傳位的子嗣,就只有胡亥一個合適的人選了——立長、立賢均不可后,君主往往會不可避免地偏向立愛,還常常騙自己說,「愛子亦是最賢,最類我之人」。

但秦始皇卻只是讓胡亥隨駕出巡,卻不直接立他為嗣,除了皇帝依然心存僥倖,希望能改變命勢外。也是為了拉開時間,讓扶蘇出奔的影響漸漸消失,不要搞得像皇帝為了廢長立幼,而逼得長子出逃似的……

而且,從秦始皇昨日的召見里,李斯也發覺了皇帝的憂心。

老皇將崩,新皇繼位已是必然,但秦始皇卻哀憐其孤弱,恐不勝大臣之紛爭,從而出現韓非子警告過的「奸劫弒臣」現象,新主被強勢的大臣架空!失了權柄!

胡亥雖然嫻熟於法令,熟讀韓非之學,為人也不聖母慈悲,甚至還有一絲狠辣,但他太年輕了,才21歲,其手段,真的能駕馭住滿朝人精么?

比如說……左丞相李斯。

所以昨日秦始皇故意提了公子將閭,來試探李斯的態度。

作為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將閭及其弟二人,為一母同胞三兄弟,雖然不受寵,卻相互抱團,更值得注意的是,將閭的兩個弟弟,都娶了李斯的女兒為妻……

李斯立刻悚然,表明了態度:「陛下,臣本上蔡閭巷布衣也,承蒙陛下擢我為丞相,封為通侯,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子孫皆至尊位重祿。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且不說如今陛下尚有萬歲之壽,即便是要立嗣,一切皆當決於陛下,不當問下臣。」

他再拜道:「不論陛下以哪位公子為太子,老臣只要一日未曾入土,便將竭忠輔之!不然,臣願盡戮死殉葬,以報陛下之厚恩!」

言下之意,他李斯唯皇帝之命是從,不會在陛下去后,動什麼歪心思……

趙高先前已暗暗有過承諾:不論誰人繼位,李斯均能重返右丞相之位!李斯謹慎,不至於鋌而走險。

秦始皇當時嘆了口氣:「朕知丞相之忠,然又曾聞,牛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爭,齊民苦。一旦出現,將是大亂之兆,丞相能如此,朕心甚慰!」

於是秦始皇不再提其餘公子,一意冊封胡亥為太子,而在冊封典禮后,秦始皇又做了一項震撼朝堂的任命:

「使通武侯王賁為太尉!」

……

如果說,立太子讓群臣鬆了口氣,之後的這道任命,則將所有人都驚呆了。

因為秦朝建立后,雖設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為三公,分別為輔政,監察及治軍領兵,但從始至終,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為太尉,一直虛設空缺,而將兵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雖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統天下的戰略,但他始終只是國尉。

居功至偉,一統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職。

為何時至今日,卻忽然任命久病的王賁為太尉呢?

這意味着,久被打壓的王氏,將重新崛起么?

眾人想到了一層關係:「胡亥,娶的是王氏的女子……」

秦始皇為胡亥設定的朝堂格局,已漸漸清晰:李、馮、王三個功勛家族的聯合輔政,如此才能應對扶蘇、黑夫兩案后,朝野錯綜複雜的局面,以及六國故地可能出現的「群盜」。

但如今的情況是,馮氏有些勢大——馮去疾為右丞相,馮毋擇掌御駕數萬大軍,馮劫在北方軍團,馮敬也是都尉。

雖然馮氏一向敦厚質樸,忠於嬴姓,但不可不防。秦始皇召見李斯,託付危難,又讓王賁坐上太尉之位,就是希望曾橫掃天下的王賁坐鎮,幫胡亥穩住局勢,使天下戰慄。不論是大臣還是六國宵小,乃至於那不知生死的黑夫,都不敢造次!

做完這一切后,到中午時,秦始皇再度昏迷,太醫夏無且搖著頭出來,告訴胡亥、李斯、趙高等人,皇帝陛下,已至彌留之際……

胡亥哭着入視其父,卻見昔日高大威武的秦始皇,卻虛弱得坐起來都做不到,只能由胡亥握着他的手,零碎卻又雜亂地,交待一些後事……

「李、馮、王輔政,可維繫朝野穩定,但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與之抗衡,再靠身邊的趙高、趙成等人,為君者,不可沒有自己的信臣。」

「朕已掃清一切能掃清之事,征服一切能征服之邦國,子孫大可坐享疆域,馬放南山,兵戈不用……但決不可分封,再興諸侯構難,使一統之業毀於一旦!」

「南邊與北邊是最值得憂心的,匈奴要防好了,北部軍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機可乘。至於南方,且待李由收了江南、嶺南各營兵權后,要慢慢置換其都尉,以免黑黨復起。」

「朕從未有半途而廢之事,尋西王母邦尤甚,此心至死不改!西邊的李信,就不必召回,但能走多遠,能做些什麼,就靠他自己了……」

「群臣皆曾言,大秦租賦過重,汝繼位后,當適當減免賦稅,停罷宮室,讓黔首們覺得負擔輕些,便會擁護你。再適當吸納一些六國之人入咸陽,重新設博士官,就讓六國之人的仇怨,集結於朕一身罷。」

言罷,秦始皇忽然又清醒了幾分,扇了胡亥一巴掌哭得稀里嘩啦的胡亥一巴掌:「不許哭!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君,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表露汝之喜怒哀樂!」

但隨即立刻變臉,摸著小兒子的臉,且哀且憐地嘆息道:

「胡亥,朕這麼做,究竟是愛你?還是害你?」

隨後,秦始皇不再復言,只是虛弱地說道:

「出去……朕不願臨終狼狽之態,為人所見!」

……

腳下發霉的地毯曾經華美艷麗,織物上的金紋裝飾隱約可見,在暗淡的灰色與斑駁的綠色之間斷續地閃爍光芒。

秦始皇帝在繁華與枯萎中穿行,大限已至,彌留之際看到的事物,多是曾經的過往,後世將其叫做「走馬燈」。

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階梯層層往上,盯着它們,人會不由自主地攀爬。

但深蘊攀爬之道真諦的秦始皇帝,卻在一扇門前停步了,再難向前。

他認得這扇門,還有院子裏那株梨樹,這是秦始皇從小長大的地方。

邯鄲城,趙姬的母家,作為邯鄲大戶之女,這道厚實的黑漆大門能保護被遺棄在邯鄲的母子,不被長平、邯鄲兩戰後,憤怒的趙人撕成碎片……

每當那些趙人輕俠來造次,來羞辱,來錘門時,母親就會緊緊抱着她的政兒,躲在裏屋瑟瑟發抖。

政兒的臉貼著母親豐腴的身體,能聞見淡淡的芝蘭味,他眼中並無畏懼,聽着那些羞辱母親,羞辱秦國的話語,卻充滿憤怒,捏著拳頭,發誓要讓邯鄲,讓趙國付出代價!

他做到了,三十年後,秦王政讓邯鄲城的仇人們屍橫遍野,王族、輕俠、兵卒、甚至是老人與婦孺,街頭巷尾那一灘灘正在凝結的血,像極了盛夏的繁花。

但當他興緻勃勃地將這些事告訴母親時,母親卻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個天殺的!」

捂著臉,他步步後退,一直退到高塔的邊緣,一眨眼,手上,多了兩個布囊,分量不輕,仍在掙扎……

他當然知道,母親為何恨自己。

「放過他們……」

母親態度變了,向她的兒子下跪,臉上是淚,聲音滿是哀求。

「他們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兩個孽種的眼神,好像當年看向小小政兒,舐犢情深。

或許就是這一點,觸發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沒有兄弟。」

他冷著臉,手鬆了,兩個布囊被拋下高塔,伴隨着母親尖銳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親發生了變化,美麗的秀髮變成枯萎銀絲,豐腴婀娜的身軀漸漸佝僂,就連容顏,也醜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蘭味,也化作腐朽的屍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過的事,不可瀆!」

更不會原諒!或祈求原諒!

不再管那瘋女人,秦始皇帝堅定了目光,繼續向高處走去。

階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邁過了人生最大的坎后,之後秦始皇仍路過了無數扇門,但僅能使其駐足,卻不能讓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與初登王位的自己說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輕的秦王抬起頭,目光銳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着搖搖頭,從那雙自縊弔死後,依然搖晃的雙腳邊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戰,權……權力,決不可與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個字,法、術、勢!」

下一扇門,口吃的韓非在為自己講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斷頷首,與之對談到天明,幾度虛席下問……

但當他吸收完韓非的學問后,發現其目的,仍然是存韓后,便翻臉不認人。

「韓先生,你給朕獻上了一把利劍,劍刃名法,劍格為術,劍柄為勢,但現在,這把劍究竟銳利與否,朕想請韓先生為朕試之!」

韓非慘然一笑,飲劍自盡,鮮血流滿了地面……

踩着他的血,秦始皇帝,終於快接近這高塔之頂了。

但在路過最後一扇敞開的門時,一陣嬰孩的啼哭,卻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紛飛,粉撲撲的嬰兒被頷下尚未蓄起濃須的父親抱在懷中,笑吟吟地為他取了名:

「扶蘇,你就叫扶蘇!」

孩子飛速長大,卻如此柔懦寡斷,令人頭疼,甚至在將玉璧摔得粉碎后,不顧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憐惜又嫌棄地看着他,躊躇許久,想要去伸手拉住,這孩子卻又一溜煙,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追趕,他尋找,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最高處,階梯,已至盡頭。

拔劍四顧,卻什麼都沒看到,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整個大地白茫茫,真乾淨……

這一路走來,所有人都離開了他,似乎只有背叛與秦始皇帝步步相隨……

那些此生深深影響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縈繞在他耳邊,閑言碎語。

「到頭來,政兒,你依舊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憐……」母親的芝蘭味飄過。

「一人之天下?獨夫,必為天下人所叛!」舌頭伸得老長的呂不韋如此譏諷。

「失去了我,陛下這世上,恐怕再沒有懂你的人了吧?」韓非捂著流血的脖子,步步走來,卻不結巴了。

秦始皇不為所動,只靜靜地站在這天地頂端,遲遲不邁出下一步。

「不。」

一個厚實的聲音,打斷了韓非的話。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單膝跪在秦始皇後方很遠處,面容漆黑,看不清樣貌,但聲音,卻依然那麼洪亮,更大著膽子,問了秦始皇一個大不敬的問題。

「陛下,頂峰之上,有什麼?」

「這是你該問的么?」

縱然輕蔑,但秦始皇還是攤開手道:

「你看到了。」

「頂峰之上,一無所有……」

這一刻,秦始皇的衣裳袍服,皇帝冠冕皆去,赤條條來,赤條條走。

他邁出了步伐,踏上了雲端,但在即便走過那道橋,通往黃泉時,卻再度停了下來,因為身後那人又問了:

「當真?」

秦始皇低下頭,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間帝國,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堅固制度。

它、它、還有它,都將傳承萬世!

回過頭,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別的那人,嘴角露出驕傲而固執的笑:

「頂峰之上,有一切!」

……

伴隨太陽落山,帶着對人間的不舍和帝國未來的擔憂,彌留許久的秦始皇,終於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秦始皇帝崩于衡山郡西陵縣!」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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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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