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六章 誰當其罪誰其賢

第八百四十六章 誰當其罪誰其賢

二月中旬,陳留輕俠酈商從陳留縣(河南開封陳留鎮)回到高陽里時,兄長酈食其依舊穿着那套顯大的深衣,頭戴儒冠,籠著袖子站在里門前沖着他笑。

那笑容,戲謔而不懷好意。

隔着老遠,酈食其便問道:「阿商,項籍封了你什麼官?」

酈商撇了撇嘴,不情願地低聲道:「鄉大夫。」

「什麼?」酈食其故意掏了掏耳朵:「什麼官?」

酈商怒了,扯著嗓子吼道:「鄉大夫!」

酈食其笑道:「那誰做了陳留公?」

酈商沒好氣地說道:「當然是陳留令。」

酈食其又問:「杞公呢?誰得之?」

他們所在的高陽里,位於陳留縣與雍丘縣(河南杞縣)交界,雍丘過去是杞國所在,故按照楚國制度,當在兩地各任命一個「縣公」,相當於縣令。

鄉大夫,則相當於秦制的鄉嗇夫,酈商想做縣長卻只混了個鄉長,當然不高興了。

這次,酈商好歹沒大聲嚷嚷了,拉着兄長回了家,關上門才咬牙切齒地說道:「杞公,由項氏一個乳臭味乾的小兒項舍(劉舍)得了去!我聽人說,他是項籍叔父項襄之子。」

「我沒說錯吧。」

酈食其嘆了口氣,給弟弟倒酒:「項籍此人,年輕妄為,雖有惡來之勇,卻不懂人情世故,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你還不信!」

酈商惱了,撥開兄長遞過來的酒道:「不是兄長讓我起兵,投靠項籍的么?你還親自去遊說陳留令,讓他投降項氏,現在怎取笑起我來了?」

酈食其笑道:「我不是怕陳留令太過固執,拒不投降,惹怒了項籍,重蹈襄邑之屠的覆轍么?」

原來,自一月下旬,項籍在淮陽以破釜沉舟之勢,大敗秦軍涉間、蘇角部后,開始順着鴻溝北上,一路攻城拔地。

秦軍新敗,加上後方傳來馮去疾無辜被殺的消息,幾無戰心,按照王賁的戰略,放棄了難守平原地區,退守潁川、成皋之險。

在這情況下,楚軍逼近陳留、雍丘,酈食其不想楚軍屠刀揮下,家鄉化為焦土,認為此時不能再模稜兩可了,遂使其弟速去迎接楚軍前鋒,他擇孤身潛入陳留縣,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服陳留令開城降楚。

雖礙於形勢,不得已讓酈商、陳留降楚,但酈食其,依舊不看好項籍,覺得他得得意只是一時,蹦躂不了多長時間。

酈商是知道兄長志向的,低聲道:「兄長還是覺得,這天下,最終將被武忠侯得了去?」

酈食其道:「這是自然,本來南北兩秦形勢相當,但我聽聞近來咸陽君臣昏招迭出,不但坑殺上萬宮女、工匠,引發民憤,更將公子高、馮去疾族誅,這下連公族、卿大夫及三軍將士都人心惶惶,再無戰意,楚軍方能輕鬆橫掃梁地啊。」

他侃侃而談,口水四濺:「依我看,武忠侯不久便能擊破王賁軍,起荊州之卒攻武關,起蜀漢之兵擊秦地,兩路合兵佔領咸陽,廢黜胡亥,收秦地之卒,便能以四塞之國,天府之國,出關剿殺復辟六王,秦滅六國的那一幕,恐將重演。」

「既如此,兄長若想投黑夫,那便去吧。」

酈商咬咬牙,本來項籍淮陽大破秦軍,戰績被傳得神乎其神,他和許多豪傑輕俠一樣,皆對這少年英雄傾心,但等投靠後,卻得不到自己滿意的地位,遂大失所望。

他說道:「我雖然只混到了一個鄉大夫,但手下也有上千號人馬,問楚軍要個把通關符節並無問題,兄長可從楚國控制的土地繞道,去往江漢。」

「吾弟……」

酈食其無言,伸手摸了摸老弟腦袋。

「我記得汝少時並未撞到頭啊,是真傻,還是假傻?」

酈商跳了起來,大怒道:「你這老酒徒,真是好壞不分,我好心助你,你損我作甚!」

酈食其笑道:「我笑你糊塗啊,我現在去,已是晚了。」

「武忠侯軍中的文士,恐是人滿為患,尤其是儒生,我是知道這群同道中人的,追逐強權富貴,如逐蠅逐臭,望風投奔的必不在少數。縱我去投效,一來無人引薦,二來年歲老邁,六十老叟,恐不入迎客之人的眼。但若不與武忠侯當面詳談,他又豈能知我本事?」

「我倒不如留下來,混跡於這六國之間,等到武忠侯定關中,將東向擊六國時,我再設法投靠。屆時,我便可向武忠侯獻上六國虛實,孰可先攻,孰可后亡,如此,方能趕上最後一乘車,委以重任!」

「就這樣定了!」酈食其一拊掌:

「我明日就去讓陳留令替我表功,也混上一官半職,做項籍勢力里,雖不受重用,卻可自由走動各地的小小謀士!」

……

二世元年,二月十五日這天,半月前在淮陽打了大敗仗的秦軍都尉蘇角戰戰兢兢地回到宛城,想要面見王賁,陳述楚軍在梁陳之間的新動向。

但他卻被長史甘棠所阻。

「不瞞蘇將軍。」

蘇角是王賁的左膀右臂,較為倚重的戰將,甘棠拉着他,低聲道:「通武侯,又被氣得病倒了……」

「太尉有恙?」蘇角大駭,淮陽之戰,他們莫名其妙地就被對面戰將莽贏了,士氣大跌,之所以能在潁川、成皋重整陣線,是因為士卒們相信,後方有通武侯壓陣,雖輸了一時,但終將掃平叛賊!

眼下王賁竟病倒不能理事,蘇角頓時悚然,只感覺天都快塌了。

「是因為……前線之敗么?」他很內疚,心虛地問道。

甘棠搖頭。

「那是因為,朝中的事?」蘇角也聽聞了咸陽斬馮氏全家,又誅公子高的傳聞,這也是前線士氣低落的原因之一。

甘棠還是搖頭,嘆息道:「通武侯半月前已被這兩事氣倒過一回,兩日方才轉醒,此番再病,卻是因為黑夫……」

他遂將數日前,黑夫在襄陽萬山為馮毋擇、馮劫持、公子高等人舉行葬禮,為馮氏平反,又派人大肆宣揚胡亥桀紂惡行的事,簡略說了一遍。

「黑夫,為馮氏鳴不平?」

作為馮劫生前友人,蘇角簡直震驚了:

「且慢,先前不就是黑夫施離間之計,偽稱馮劫投降,才致使馮氏被定為謀逆罪的?如今卻反過來替馮劫發喪!這世上,竟真有此厚顏無恥之徒!他這是想效仿越王勾踐哭伍子胥么?」

甘棠卻意味深長地說道:「勾踐能哭伍子胥,也是因為吳王夫差確實錯殺了忠臣,而且國中有小人伯嚭!」

蘇角連忙咳嗽:「阿棠,不可妄言。」

甘棠頷首:「總之此事傳來,明白事理的人,倒是知道此乃黑夫攻心之計。但普通士卒、黔首不明白啊。」

「眾人只知道,馮氏的確是大秦的忠臣,左丞相在宛城對士卒也很不錯,死訊傳來,皆義憤填膺,痛罵朝中,卻又暗贊黑夫深明大義,公私分明。那些叛軍刻意編排的故事,如陛下貪公子高之妻美色、馮劫之馬拒不食草而亡等荒謬之言,也在軍中暗暗流傳,難以禁止……」

甘棠面露焦躁:「正因如此,通武侯這才氣極再度昏厥,現已半日了。」

就在這時,親衛匆匆出來,在甘棠身邊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見長史!」

「還請蘇將軍稍待。」甘棠連忙入內,卻見形銷骨立的王賁已經要靠人撐著,才能坐在榻上,頓時眼睛發酸,上前頓首道:「太尉!」

王賁擺擺手,最先問的還是公事。

「這半日……咳……可有緊要的軍務?」

甘棠道:「並無,只是蘇角從潁川回來了,欲稟報楚軍動向,可否要讓他來見?」

王賁卻搖了搖頭,抬頭深吸口氣。

「商君說過。」

「凡戰法。」

「必本於政勝!」

「若國政上一敗塗地,前線再努力作戰,縱百戰百勝,也會像魏無忌、李牧、項燕一般……」

「到頭來一場空,沒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來擅長乘火打劫,馮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軍利用。眼下三軍人心惶惶,再無斗心,事情已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刻,王賁,有一件事,必須得做!」

「甘棠,備筆墨,我要上奏咸陽宮!」

等甘棠鋪開紙張后,王賁喝了口水,緩了半響,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賁敢再拜言。」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王賁瞪着眼頓了半響,才指著甘棠:「韓非那句說奸臣的話,我不記得了,你寫上去。」

甘棠之聰慧不亞其父甘羅,立刻反應過來了:「是《奸劫弒臣》篇里的?」

王賁頷首:「對!」

甘棠於是邊寫邊念:「韓子言,凡奸臣,皆欲順人主之心以取親幸之勢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從而譽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毀之……故主必蔽於上,而臣必重於下矣,此之謂擅主之臣!」

寫到這,他已明白王賁心思,激動地說道:「通武侯,接着下這樣寫,何如?」

甘棠嘴裏念著,下筆如飛:「以齊桓公之賢,亦有易牙、開方、豎刁為佞,順應上義,蒸子奉食,以謀得桓公之信,內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禍亂綱紀。」

「郎中令趙高,本諸趙遺種,幸先帝仁德,擢為信臣。然其不思報國,反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諂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絕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為齊相也。進讒害馮氏、公子高,親者痛,仇者快,則如吳太宰嚭之通越也!」

「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陛下年少,誤誅之事,皆佞臣趙高之罪。天下洶洶,三軍不寧,謠言四起,皆以高故。獨急斬高以謝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寫的,正是我想說的。」

王賁感慨地望着年輕的甘棠,彷彿看到了其父甘羅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許自己,就不必這樣孤身擎天了。

他伸出手:「這最後一句,當由老夫親自來寫!」

甘棠垂首,雙手將筆奉上,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賁以左手扶著右手,顫顫巍巍,卻又無比用力地,在上面劃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殘軀。

又字字入紙三分,如同他的決心!

「請誅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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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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